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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13章
  第十三章

  1937年的最後一天,梅吉坐火車到湯斯威爾去了。儘管她的假期剛剛開始,但她已經感到好多了,因為她已經把鄧洛伊那種糖蜜的臭氣甩在了身後。湯斯威爾是北昆士蘭最大的拓居地,是一個繁榮的市鎮,數千居民住在建於樁基上的白色房子裡。由於火車和船銜接得很緊,她沒來得及仔細看看這個城市。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這樣匆匆忙忙地往碼頭趕,來不及想什麼,梅吉並不感到遺憾。經過那年她跨越塔斯馬的那次可怕的航行之後,她決不願意坐比「韋漢號」還要小得多的船,進行36小時的航行。

  但是,在碧綠的、風浪輕柔的水面上航行,其滋味大不相同,而她已經26歲,不是10歲了。空氣正處在兩個旋風之間,海浪懶洋洋的:儘管剛剛日當中午,可是梅吉卻放倒頭,睡了一個沒有做夢的好覺,直到第二天早晨6點鐘,端著一杯茶和一盤普普通通甜餅乾的服務員把她叫醒。

  甲板上,又是一番不同的澳大利亞景致。高遠晴朗的天空上發著柔和而暗淡的光,東方的海平線上泛起了一抹粉紅的、珠光般的絢麗光芒,直到太陽離開了海平線。初升時的藥光消散了,白晝來了。輪船無聲無息地在清純的水面上滑行著,水面半透明,能看到水下幾(口尋)[注]處紫色的礁窟,魚兒活躍的身影倏忽游過。遠處的海面綠中透藍,點點深紫色處是覆蓋在海底的海藻或珊瑚,無論從哪一邊看,它們都像是岸邊長滿了棕櫚、鋪滿了耀眼白沙的島嶼;就像礁石上會長出水晶一樣渾然天成——就好像是覆蓋著叢林的、山嶺縱橫的島嶼或平原。灌木叢生的礁島略高出水面。

  「平坦的島嶼是真正的珊瑚島,」一個般員解釋道。「如果它們呈環形或封閉成珊瑚湖,便叫做環礁,但如果只是高出海面的礁塊,就叫做珊瑚礁。這些小山似的島嶼是山峰的頂部,但是,它們依然被珊瑚礁包圍,並且形成了環礁。」

  「麥特勞克島在哪兒?」梅吉問道。

  他不解地望著她;獨自一個女人到保麥特勞克這樣度蜜月的島上去度假,在詞語上是一種矛盾。「現在我們正駛向威斯特森底的降靈節航道,然後駛向太平洋邊緣的島礁。來自數百英里以外深太平洋的激浪就像直達快車似地衝擊著麥特勞克島的海岸,聲若轟雷,你連想想事情都辦不到。你能想像在這樣的海浪上航行是什麼滋味嗎?」船員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我們將在日落前到達麥特勞克島。太太。」

  日落前一小時,這艘小輪船在衝向岸邊又退回來的浪中穿行著;岸邊浪花飛湧,在東邊的天際騰起高高的水霧。細長的樁子上的棧橋從島礁上伸出了半英里,任憑低海潮的衝刷。那些基樁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是在搖晃著、棧橋後面是又高又陡的海岸線,它完全不像梅吉想像的那樣充滿了熱帶的絢麗景致。一個老頭兒站在那裡等候著,幫且她從船上走到棧橋上,從一個海員的手裡接過了她的箱子。

  「你好,奧尼爾太太,」他向她致意。「我是羅布·沃爾特。希望你的丈夫最終也能有機會到敝地。每年的這個時候。麥特勞克島上的人不太多。這裡實際上是一個過冬的勝地。」

  他們一起沿著搖動的厚木板走去,露出海面的珊瑚沒入了殘陽的夕照,沒入了有點兒嚇人的海,海面上反射出深紅色的泡沫發出的駁雜繽紛的光。

  「退潮了,不然你的旅行就要吃點苦頭啦。看見東邊那個水霧飛濺的地方嗎?那就是大巴裡爾礁的邊緣。在麥特勞克這裡,因為緊靠著它才倖免於難的;那邊驚濤拍岸的時候,你會覺得島身總是在晃動似的。」他幫助她上了一輛小汽車。「這裡是麥特勞克的迎風面——顯得有點兒荒涼、冷清,是嗎?可是等你看到了背風面,啊!那裡可妙極啦。」

  他們沿著麥特勞克島上一條狹窄的道路、吱吱嘎嘎地碾著碎珊瑚,以毫無顧忌的速度飛駛著,對於本島唯一的一輛小車來說,這種速度是自然而然的。他們穿過棕櫚樹和濃密的下層林叢,路的一側聳立著一座山,這座山橫跨島背,約四英里長。

  「哦。真漂亮啊!」梅吉說逍。

  他們已經駛上了另一條道路。這條路沿著環礁湖岸邊的鬆散的沙地環島一周;這片湖水呈新月形。窪了下去,遠處是飛濺的白色的浪花,海在那甲被環礁湖邊緣 h令人目眩神迷的地帶阻隔開來,瑚珊礁懷抱裡的水面卻是一派寧靜,波瀾不興,就像是一面青銅色的光潔的銀鏡。

  「本島寬4英里,長3英里。」’她的導遊解釋道。他們駛過一幢錯錯落落的白房子,它有著深深的廊和櫥窗式的窗戶。「這是百貨商店。」他帶著一種主人的炫耀之情說道。「我和女主人住在那裡,我可以奉告,她對於一個女人獨自到達兒來是不太高興的。認為我會勾引人家,她會這樣說的。不過我們還是按旅遊局的安排去辦吧。你還是住在一處完全寧靜幽雅的地方為好,把你安排得離我們住的地方遠些,女主人就會平靜一些的。你住的那個地方一個人也沒有,僅有的一對夫婦住在另外一邊、你可以光著身子在那裡玩樂——沒人會看到你你住在那裡的時候,女主人不會讓我走出她的視線之外。你要是需要什麼,只要抓起電話就成了,我會給你帶來的,但我決不會一直走到你住的地方去。不管女主人樂意不樂意,我每天日落的時候要來拜訪你一次,只是為了確定你是否平安無事。你最好在那個時間呆在屋子裡上——穿上合適的衣服,以防女主人萬一騎馬趕來。」

  這小別墅是一層三間的房子,獨自占有一片白色的沙灘。兩座陡然伸入海中的山尖峙著海灘,道路在這裡到了盡頭。房子內部十分樸素,但是很舒適。這座島自身能發電,因此,這裡有一隻小電冰箱,有電燈,主人答應過會有的電話,甚至還有一台無線電收音機呢。廁所是衝水式的,浴室裡有新鮮水;舒適實用的現代化設備比德羅海達和黑米爾霍克還要多;梅吉覺得很有趣地想道。一眼就可以看出,大部分主顧都是從悉尼或墨爾本來的,他們十分習慣過文明生活,無法離開這些東西。

  在羅布急急忙忙趕回到位多疑的女主人身邊時,只剩下梅吉獨自一人;她沒有打開行李。先查看了一下她的領地。這張雙人床比她新婚之夜時的那張睡榻要舒服得多。另一方面,這是一個真正的蜜月天堂,顧客們所想要的一件東西就是一張體體面面的床;鄧尼客店的顧客通常都是酩酊大醉的,對凸凹不平的彈簧也就不在乎了。冰箱和架空的食品櫥裡都塞滿了食物,櫃檯上放著一大籃香蕉、西番茄果、菠蘿和芒果。她沒有什麼理由吃不好,睡不好。

  第一個星期,梅吉除了吃和睡以外,似乎無事可做。她既沒有弄明白自己有多麼疲勞,也沒有發覺正是鄧洛伊的氣候傷了她的胃口。在那張舒適的床上,她一向下就能睡著,伸直身子,一睡就是10到12個小時。從離開德羅海達以後,食物就沒有過這樣的誘惑力、說實話,除了浴缸之外,這裡是吃芒果最理想的地方,這些芒果汁水四流。由於她這片小小的海灘是在環礁湖之內,所以海面靜如明鏡,波瀾不興,非常淺。這一切她都喜歡。游泳她一下子都來不了,但是在鹽分如此之高的水中,海水好像能把她浮起來,她開始實驗起來了;當她一次能漂浮十秒鐘的時候,真是欣喜若狂。擺脫地面拉力的念頭使她渴望像魚那樣往來自如。

  因此,倘若說她因為沒有伴侶而感到沮喪的話,好只是因為她想求某人教她游泳而不得。除了這一點之外,她一個人獨居獨處,真是妙不可言。安妮太對了!在她的一生中,房子裡總是有人的。而沒有人在屋裡是如此令人心怡神馳,感到絕對的寧靜。她絲毫沒有覺得孤寂,媽不想安妮和路迪,也不想朱絲婷和盧克,而且是三年以來頭一次沒有懷念德羅海達。老羅布從不打擾她的隱居,只是在每天日落的時候,把車吱吱嘎嘎地順著道路開到能看到她從遊廊上友好地招手的地方,確信她沒有不妙的跡象,然後便掉轉車頭,悠閒而去。他那位漂亮得驚人的女主人不祥地騎著馬,挎著槍。有一次,他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說他準備用他那條玻璃鋼底的船帶住在這裡的那對夫婦出海,她是否願意一行?

  透過玻璃鋼看著下面那千姿萬態、精巧優美、脆而易碎的世界,就好像買門票進入了一個耳目一新的陌生的星球。令人神爽、親切宜人的海水中漂浮著各種精美優雅的生物。她發現,活珊瑚的顏色並不像商店櫃檯上當禮品擺著的那樣鮮艷奪目。它們是淡粉色、米色和藍灰色的,每一個球形部和枝杈的周圍都搖曳著一種妙不可言的彩虹色,就像是一種清晰的輝光、12英寸寬的大海葵的邊緣飄動著藍色、紅色、桔黃或紫色的觸手;帶回槽的白色海蛐子像石塊一樣大,逗弄著粗心大意的考察者們。通過它們那多毛的脣部隱隱約約地觀察它裡面那色彩富麗、動個不停的東西,心裡幹著急;鑲著紅邊的扇形生物在水流中歪向了一邊;海藻那艷綠色的條帶散亂而飄逸地舞動著。船上的四個人看到了一條美人魚,誰都沒有感到意外:它那光滑的胸部發著微光,拖著一條彎彎曲曲的、閃著亮的尾巴,鬆散低垂地披著花朵一般的、令人目眩的毛,帶著動人的微笑嘲諷地向著航海者們發出了使人心迷神搖的咒語[注]。可是還有魚呢!它們就像是活生生的閃光的寶石,成千上萬地飛速游過。圓的像中國的燈籠,細長的像槍彈,披著五顏六色的鱗片一生氣勃勃地閃著斑斕的光;可分解光線的海水也被攪得五彩繽紛,金黃和深紅的鱗片像熊熊的火焰、銀藍色的鱗片顯得陰冷,有些令人目眩的碎紋鱗囊比鸚鵡的皮色還要炫麗。這裡有鼻尖如針的頷針魚,扁鼻子的鞍(魚康)魚,牙齒尖利的梭魚。一條魚泡呈海綿狀的紅的半隱半現地潛藏在洞穴之中;有一次,一條光滑、灰色的小鯊魚無聲無息的在他們的下方游動著,好像在那兒定住了似的。

  「不過別擔心,」羅布說道。「我們這兒太靠南了,不會有青海蜇的,如果說在這片珊瑚礁地區有什麼東西會使你喪命的話,最可能的就是一種小石魚。不穿鞋可千萬別在珊瑚礁上走。」

  是的,梅吉很高興她能出海,不過,她並不渴望再去,也不想和羅面布來的那對夫妻交朋友。她浸在海水下,在陽光下散步,躺著。真是怪透了,她甚至都不想找書讀,因為這裡似乎總有一些有趣的東西可看。

  她已經採納了羅布的建議,不再穿衣服了。起初要是一個小樹枝「啪」地響一聲,或一隻椰子像槍彈一樣從樹上落下來的時候,她就像一隻在微風中嗅到了野狗氣味的兔子,飛也似地在身上蓋上一塊東西。可是,經過幾大獨得其樂的索居之後,她開始真正感覺到不會有任何人到她的附近了。確實像羅布說過的那樣,這裡完全是一個幽僻隔絕之地,害羞靦腆是多餘的。在小路上散步,躺在沙灘上,在溫暖而多鹽的水中涉行;她開始感到就像一隻生來就關在籠子裡的野獸,突然被放到了一個柔和的、充滿陽光、廣闊而又令人歡快的地方。

  離開了菲,離開了她的哥哥,離開了盧克,離開了那支配著她整個生活的嚴酷的現實,梅吉發現了一種純粹的悠閒;腦子裡充滿了五花八門的成形或未成形的新奇的念頭。她一生中第一次在意念中沒有對要幹這個活兒或那個活兒放心不下,她很驚奇地發覺,身體總是處於繁忙之中是對人類所能發揮出來的全面的精神活躍是最有效的阻礙。

  幾年前,拉爾夫神父曾問她想什麼,她回答說:「爹爹、媽媽、鮑勃、傑克、休吉、斯圖、小弟弟們、法蘭克、德羅海達、房子、幹活兒和降雨。她沒有說到他。但是,在心裡總是把他放在這串名單的第一位。現在,又加上了朱絲婷、盧克、路迪、安妮、甘蔗、思鄉、降雨。當然,後來她發現永恆的安慰是在書裡。但是這些東西只是在夾纏不清的、毫無聯繫的一團紊亂之中在腦子裡浮現出來,又消失無蹤的;她沒有機會,也沒有這種訓練,使她能安靜地坐下來,想一想她梅吉·克利里,梅吉·奧尼爾是何許人?她想要是是到什麼?她認為她降生在這個世界上是為了什麼?她為她缺科學家訓練而感到哀傷,因為沒有時間矯正自己,完全是由於疏忽而造成的。但是,這裡卻有時間,有寧靜,身體健康,閒散,百無牽掛;她可以躺在沙灘上,試著思索一下了。

  哦,拉爾夫啊。一絲絕望的苦笑。這可不是個好開頭,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拉爾夫就像是上帝;一切都與他相始終。自從他蹲在塵土飛揚的基裡車站廣場,雙手抱起她的那天傍晚起,拉爾夫就存在了,儘管在她的有生之年也不會見到他了;但是,在她行將人墓的最後刻,她想到的似乎很可能就是他、多可怕啊,一個人能意味著如此之多的東西,有如此之重要的意義。

  她曾對安妮說過什麼來著?她的願望和需要十分一般——一個丈夫,孩子,一個自己的家,有個人讓她去愛。這些要求好像井不過分,畢竟大多數女人都得了這些。但是到底有多少女人是真正心滿意足地得到這些的呢?梅吉認為她會這樣的,因為她要獲得的這些是如此艱難。

  承認它吧,梅吉·克利里。梅吉·奧尼爾。你想得到的人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而你卻偏偏得不到他。然而,作為一個男人,他似乎為了另外一個人而毀滅了你。那麼,好吧。假如愛一個男人這類的事辦不到,那麼就得去愛孩子,而你所接受的愛得來自那些孩子。這也就是說,要輪到愛盧克和盧克的孩子了。

  啊,仁慈的上帝啊,仁慈的上帝!不,不仁慈的上帝!除了從我身邊奪走了拉爾夫,上帝為我做過些什麼呢?上帝和我,我們互相不喜歡。而你對某些事情不了解嗎,上帝?像過去那樣,你並沒有恐嚇我。但我多麼畏懼你,畏懼你的懲罰啊!由於畏懼你,我一生都在走著一條筆直而狹窄的小路。然而上帝給我帶來了什麼呢?一絲一毫也沒有,儘管對你書中的每一條戒律我都凜遵不違、你是個騙子,上帝,是個令人畏懼的惡神。但是,你再也嚇不住我了。因為我應該恨的不是拉爾夫,而你是。都是你的過錯,不是可憐的拉爾夫的。他只是在對你的恐懼之中生活著,就像我以前那樣。他居然能愛你,我真不理解。我不明白你有什麼可值得熱愛。

  然而,我怎麼能使我的愛在一個愛上帝的男人身上停步不前呢?不管我們如何艱苦努力,我似乎無法不愛他。他是一輪明月,我正在為他空拋淚。哦,梅吉·奧尼爾,你千萬不能為這輪明月而哭泣了,它也就是這個樣子了。你必須滿足於盧克和盧克的孩子。你要不反手段地使盧克放棄那可惡的甘蔗,和他一起在那連樹木都不見的地方一起生活。你應當告訴基裡銀行的經理,你將滅的進項應當記在你自己的名下,你要用這筆錢在那沒設樹林的家園中獲得盧克不打算向你提供的舒適和方便。你要用它來使盧克的孩子們得到正規的教育,確保他們永遠不缺錢用。

  也就是說一切就是這樣了,梅吉·奧尼爾。我是梅吉·奧尼爾,不是梅吉·德·布裡克薩特裡,連聽起來都有些怪氣。我倒情願成為梅格翰·德·布裡克薩特,連聽起來都有些怪氣。我倒情願成為梅格翰·德·布裡克薩特了,我一直就討厭梅格翰這個名字。哦,我會為那些不是拉爾夫的孩子而懊悔嗎?問題就在這裡,是嗎?一遍又一遍地對你自己說吧: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梅吉·奧尼爾,你不會囿於一個你永遠得不到的男人和孩子的夢幻。

  喂!就這樣跟你自己說!回憶已經過去的事,那些必須埋葬的事是沒有用的。將來就是這麼回事,將來是屬於盧克和盧克的孩子們。它不屬於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他屬於過去。

  梅吉在沙灘上翻了個身,哭了起來,自從她3歲以來還沒有這樣哭過呢:嚎啕慟哭,只有螃蟹和小鳥在傾聽著她那凄涼哀婉的慟哭。

  安妮·穆勒是有意選擇麥特勞克島的,打算在她可能的時候把盧克送來。梅吉尚在路途上的時候,她就給盧克拍了一封電報,說梅吉極其需要他,請他回來。從天性上來說,她並不打算干擾其他人的生活,但是她愛梅吉,可憐梅吉,溺愛那個梅吉生的、父親是盧克的、令人棘手而又任性的小東西。朱絲婷必須有個家,有雙親。看到她將會離開是令人傷心的,但這總比目前的局面要好。

  兩天之後,盧克來了。他是在去悉尼的殖民制糖公司的路上順道來的,所以,中途彎一彎,他沒有大多的時間。到了該他看看這孩子的時候了;要是個男孩子的話,那這孩子一出生他就會來的;但是傳來的消息是個女孩,他覺得晦氣透了。要是梅吉堅持要生孩子的話,那至少得到買下金南那的牧場的那天再說呀。女孩子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只能把一個男人吃窮。等他們長大成人的時候,就會給其他什麼人幹活兒去,而不像男孩子那樣,在他的老父親晚年之時能助他一臂之力。

  「梅格怎麼樣了?」他一邊往前廊走,一邊問道。「我希望她沒什麼吧?」

  「你希望。不,她沒什麼毛病。我一會兒就會告訴你的。但是,先來看看你那漂亮的女兒。」

  他低頭凝視著那嬰兒,嘻嘻笑著,覺得很有趣兒,可是沒動什麼感情,安妮想。

  「她的眼睛怪極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呢,」他說道。「我不知道它們像誰?」

  「梅吉說,據她所知,不像她家裡的任何人。」

  「也不像我。這個逗人的小東西,她是個返祖的人。她看上去不太高興,是嗎?」

  「她怎麼能顯得高興呢?」她氣衝衝地說道,極力壓著自己的火氣。「她沒見過她的父親,沒有一個單正的家。要是你繼續這樣幹的話,在她長大之前是不會有這種可能性的。」

  「我正在攢錢呢,安妮!」他抗議道,

  「廢話!我知道你已經有多少錢了。我在伏特茲堡的朋友們常常給我寄當地的報紙,我看到過一些廣告,南邊有比金南那近得多、富饒得多的產業。現在是經濟蕭條、盧克!你可以用比你在銀行現存的少得多的數目買下一片非常棒的地方,這你是了解的。」

  「就算是這麼回事吧!現在經濟蕭條正在繼續。而且,西邊從瓊尼到艾德這片地區旱得出奇。乾旱已經是第二個年頭了,可還是根本不下雨,一滴雨也沒有。我立刻就敢打賭,德羅海達正在受旱災的危害,因此。你認為溫頓和布萊克奧一帶的旱情會怎樣呢?不,我想我應該等一等。」

  「等到土地的價格在風調雨順的季節裡漲起來?算了吧,盧克!現在到買地的時候了!加上梅吉每年可以保證有2000鎊的收入,就是一次十年大旱你也能等下去的!只要別在地上種牧草就行了。靠梅吉的2000鎊過日子,一直等到雨下來,然後再把你的牧草種上。」

  「我還沒做好離開甘蔗的準備呢。」他依然在盯著他女兒那奇異的目光,固執地說道。

  「終於說實話了,對嗎?你幹嘛要承認呢,盧克?你不想結婚,倒挺願意按目前這樣子生活、吃苦,和男人們廝混在一起,幹活幹到把五臟六腑都累出來,就像我認識的每個澳大利亞男人那樣!這個亂七八糟的國家到底是怎麼回事?是男人在有老婆孩子的情況下,寧願和另一些男人一起過日子嗎?倘若他們真的需要的是單身漢的生活,那他們幹嘛要結婚呢?你知道在鄧尼有多少被遺棄的妻子在孤獨地過著一分錢掰兩半花的牛活,竭盡全力把她們那些沒有父親的孩子撫養成人嗎?哦,他只不過是在甘蔗田裡,他會回來的,你知道,這隻不過是短短的一段時間罷了。哈!每一次郵車來的時候,她們都站在前門,等待著郵件,巴望著那個壞種能給她們一點點錢。可大多數情況下,他沒有寄來,有時也寄來一些——可不夠用,但總算是有點兒東西能使生活繼續下去!」

  她大為光火,渾身直哆嗦,那雙溫和的棕色眼睛裡在熠熠發光。「你知道嗎?我在《布甲斯班郵報》上看到,在文明世界,澳大利亞的棄婦的百分比最高。這是我們勝過其他任何一個國家的東西——這不是一個值得驕傲的紀錄!」

  「安靜點兒,安妮!我並沒有拋棄梅格;她很安全,也沒有餓肚皮嘛。你是怎麼啦?」

  「我為你對待你妻子的方法感到噁心。就是這麼回事!看在敬愛的上帝的份上,盧克,成熟一些吧,暫時負起你的責任吧!你有一個妻子和孩子!你應該為她們安個家——做一個丈夫和父親,別做一個該死的陌路人!」

  「會的,會的!可是現在還不行;我必須繼續在甘蔗日裡乾兩三年,這是肯定無疑。我不想說我要靠梅格供養,這就是在情況變得好起來之前我所做的事情。」

  安妮蔑然地撒了撤嘴。「哼,要看漲啊!你是為了她的錢才和她結婚的,是嗎?」

  他那張棕色的臉漲得紫紅。他不願看著她。「我承認錢能成事,但是,我聚她是因為我喜歡她勝過其他任何人。」

  「你喜歡她!那麼愛不愛她?」

  「愛!什麼是愛?除了女人在想像中臆造之外,根本就沒有這麼回事,就是這樣。」他從兒童床上和那雙變幻莫測的眼睛上轉過身來。他不敢肯定長著那樣眼睛的人會不明白剛才的那番話。「要是你告訴我的話講得差不多了的話,那麼梅格在哪兒?」

  「她身體不好,我把她送出去一段時間。哦,別慌!沒有用你的錢。我希望我能規勸你去和她碰面。但是我明白了,這是不可能的。」

  「這是辦不到的,阿恩和我正在趕路,今晚要到悉尼去。」

  「梅吉回來的時候,我對她說什麼呢?」

  他聳了聳肩膀,巴不得趕緊離開。「我管不著。哦,告訴她再多等一段時間吧。現在,在家庭事務上她已經先行了一步,要是兒子就好說了。」

  安妮靠在牆上支撐著身子,俯向柳條搖籃,抱起了那嬰兒,隨後設法施著腳走到床邊,坐了下來。盧克沒有動一動去幫幫她,或接過那孩子的意思;他看上去好像怕他的女兒。

  「去吧,盧克!不要拋棄你已經得到的東西。我看著你不舒服。回到該死的阿恩、該死的甘蔗和累死人的活兒那去吧!」

  他在門口停了停。「她管這孩子叫什麼?我把她的名字忘記了。」’

  「朱絲婷,朱絲婷,朱絲婷!」

  「無聊的名字,」他說著,便去了。

  安妮把朱絲婷放在床上。老淚縱橫、除了路迪。所有的男人都該死,他們該死!只有路迪身上那種溫柔、多情善感、似乎是女人般的性格才使她去愛嗎?盧克說得對嗎?難道這只是女人想像中的虛構嗎?或者這是某種唯有女人才能體地到的感情,還是女人對男人來說是無足輕重的?哪個女人也拉不住盧克,沒有一個女人曾經辦到這一點。他所需要的,女人無法給他。

  可是第二天,她就平靜下來了,不再覺得她是徒勞無益的了。那天早晨接到了梅吉寄來的一張明信片一說她對麥特勞克島漸漸熱心起來了,而且她身體如何如何好。從信裡可以看出一些令人欣慰的東西。梅吉覺得好多了。當雨季開始好轉時,她就會回來的,而且能正視她的生活了。可是,安妮決意不把盧克的事告訴她。

  在安妮用牙叼著裝滿了孩子的必需品——乾淨的尿布,爽身粉盒和玩具——的小籃子蹣跚地向外走去時,南希——這是安農齊婭塔的簡稱——便抱著朱絲婷走到了前廊上。她坐在一把藤椅上,從南希手中接過孩子,開始用南希已溫好的萊克托根奶瓶喂她。這叫人心情愉快。生活是非常快樂的。她已竭盡全力要使盧克明白情理,假如她失敗了,那至少意味著梅吉和朱絲婷將在黑米爾霍克多呆上一段時間。她不懷疑,梅吉最終將認識到,要輓救她和盧克的關係是無望的,隨後便會返回德羅海達。但是,安妮害怕這一天的到來。

  一輛紅色的英國賽車在通往鄧尼的道路上轟鳴著,爬上了長長的、陡峭的車道。這是一輛嶄新而昂貴的汽車,它的機殼上罩著皮套,銀色的排氣管和鮮紅的漆面閃閃發光。有那麼一陣工夫,她沒有認出從低矮的車間中跳下來的男人是誰,因為他身穿昆士蘭的服裝,除了一條短褲外什麼都沒穿。天哪,這個多英俊吶!她想著,讚賞地打量著他。當他一步跨過兩級台階走上來的時候,她隱約地想起了什麼。我希望路迪不要吃那麼多,他就有可能和這個小夥子有幾分相像了。現在,看上去他可不像是個毛頭小夥兒了——瞧他那不可思議的染霜的雙鬢吧——但是,在這種活計吃緊的時候,我還從沒見過一個蔗工呢。

  當那雙沉靜而冷淡的眼睛望著她的眼睛時,她知道他是何許人了。

  「我的天哪!」她說道,嬰兒的奶瓶落到了地上。

  他將奶瓶撿起來,遞給了她,然後靠在了走廊的欄桿上,面對著她:「沒事兒。橡皮奶頭沒有碰到地面,你可以接著喂她。」

  那孩子恰好因為失去了那個必需品而開始抖動,安妮把橡皮奶頭塞進了她的嘴裡,這才緩過勁兒來講話,「哦,大人,真是太出人意料了!」她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被逗笑了。「我得說,你看上去不怎麼像一位大主教。你以前也不大像,即使是穿上了適合的衣裝。在我的心目中,總覺得不管哪個宗教派別的大主教一定是又胖、又自得。」

  「眼下,我不是一個大主教,只是一個正在度假的教士,因此。你可以叫我拉爾夫。我上次在這兒的時候,就是這個小傢伙讓梅吉遇上了那麼大的麻煩嗎?我可以抱抱她嗎?我想,我能設法以適當的角度拿著這個奶瓶的。」

  他坐進了安妮旁邊的一把椅子中,接過了孩子和奶瓶,繼續喂她,他的腿隨隨便便地交叉著。

  「梅吉給她起了個名字叫朱絲婷嗎?」

  「是的。」

  「我喜歡這個名字。老大爺呀,看看她頭髮的顏色吧!完全和他外祖父的頭髮一樣。」

  「梅吉也是這麼說的。我希望這可憐的小傢伙將來別長滿一臉雀斑,不過,我想她會這樣的。」

  「唔,梅吉就是那種紅頭髮的人,可是她沒有雀斑,儘管梅吉的膚色和紋理與她不同,更暗一些。」他放下了空奶瓶,讓那孩子直直地坐在他的膝蓋上,面對著他,讓她彎腰致敬,並且開始有節奏地使勁撫摩她的後背。「在我執何任務時,有時不得不去訪問天主教的孤兒院,所以,我和孩子們倒頗有些實際的交往。我所喜歡的那個孤兒院的風薩修女說,這是撫摩嬰兒的後背讓他打嗝的唯一法。把孩子放在肩頭上,孩子的身體就不能充分地向前彎曲,嗝就不會這麼容易出來的,而且在打嗝的時候常常會帶出許多奶來,讓嬰兒這樣的中間彎著身子,就能把奶抑制住,而讓氣體出來。」好像是證實他的論點似的,朱絲婷打了個大嗝兒,可是肚裡的食物卻沒有出來。他大笑起來,又撫摩起來,當再也沒什麼動靜的時候,便把她舒舒服服地抱在自己的臂彎裡。「多麼讓人能以置信的怪眼睛啊!極其動人,對嗎?梅吉確實生了一個非常尋常的娃娃。」

  「那也無濟於事。可是,你會做一個什麼樣的父親呢,神父?」

  「我喜歡嬰兒和孩子,一直都是這樣的。欣賞他們對我來說比較容易辦到,因為我無需擔負父親們的那些不愉快的責任。」

  「不,這是因為你像路迪。你身上有一點兒女人的東西。」

  顯然,平日性格孤僻的朱絲婷回報了他的愛撫、她已經睡著了。拉爾夫讓她躺得更舒服一些,從自己的短褲口袋裡掏出了一包開波斯坦牌香煙。

  「喂,把煙給我,我替你點上。」

  「梅吉在哪兒?」他問道,從她手中接過一支燃著的香煙,「謝謝。對不起,請給你自己取一支吧。」

  「她不在這裡。她還從來沒像生朱絲婷的時候那樣糟糕過呢,似乎是雨季的到來使她終於垮了下去。於是,我和路迪把她送到外面去住兩個月。她大概在3月初回來;還要再往七個星期呢。」

  在安妮講話的當兒,她已覺察到他神色的變化;仿佛他的打算和得到某種殊快樂的指望突然之間全都化為烏有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是第二次沒有找到她而說再見了……去雅典時一次,現在又是一次。那時,我離去了一年,那次本來是要在那裡呆更長時間的。自從帕迪和斯圖死後,我再也沒有去過德羅海達。可是,當要離去的時候,我發現我不能沒見梅吉就離開澳大利亞。可她已經結婚了,走了。我想去追她,可是我知道這對她或盧克都不合理。這次來,是因為我知道我不會傷害任何人。」

  「你要去哪兒?」

  「去羅馬,去梵蒂岡。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已經接替了不久前去世的蒙泰坎迪紅衣主教的職位。我早就知道他要召我去的。這是一個很大的榮幸,而且還不止這樣。我無法拒絕前去。」

  「你要離開多久?」

  「哦,我想,很久。在歐洲,仗打得很激烈,儘管戰爭似乎離這裡很遠。羅馬教廷需要召回它所擁有的每一個外交家,感謝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我被歸入了外交家之列。墨索裡尼和希特勒結成了緊密的同盟,他們是一丘之貉。不知為什麼,梵蒂岡卻不得不把大主教和法西斯主義這兩種完全對產的意識形態調和起來。這不是輕而易舉能辦到的。我的德語講得很好。在雅典的時候,我學會了希臘語,在羅馬的時候,學會了意大利語。我還能流利地講法語和西班牙語。」他嘆了一口氣。「我一直有一種語言的天才,並且精心地修煉這種才能。我的調動是勢在必然的。」

  「嗯,大人,除非你明大就啟程,不然你還是可以見到梅吉。」

  安妮還沒來得及往下想想,話已經嘣出來了。在他離開之前為什麼梅吉不能見他一面呢?尤其是在他行將離去很長時間的時候——他似乎是這樣認為的。

  他的頭轉向了她。那雙漂亮而冷漠的藍眼睛顯得十分聰慧,要愚弄他是難上難。哦,是的,他是個天生的外交家!他對她說的話,以及她思想深處想到的每一條理由都非常明白。她屏住呼吸,渴望聽到他的回答。可是,有很久他一言不發,只是坐在那裡,盯著外面那綠瑩瑩的蔗田,蔗田一直延伸到漲滿了水的河邊。他忘記了睡在他臂彎裡的孩子,他入迷地盯著他的側影——那眼瞼的曲線、平直的鼻子,守口如瓶的嘴,意志堅定的下巴。在他漩望著這片景色的時候,他心中有哪些力量正在你爭我鬥?愛情、願望、責任、權術、意志力、渴望,怎樣進行複雜的平衡?他正在頭腦中進行權衡,哪種力量和哪種力量在進行抗爭呢?他的手把香煙舉到了脣邊;安妮看見他的手指的顫抖,她大聲地吁了一口氣。那麼,他並不是個冷漠的人。

  大約有十分鐘,他什麼也沒說。安妮又給他點了一支開波斯坦牌紙煙,遞給他。換下了那個已經燃完的煙蒂。他又沉著地抽了起來,他的凝視一次也沒有離開遠山和大空低壓的雨季的雲層。

  「她在哪兒?」隨後。他以一種完全平平常常的聲音問道,在把第一個煙蒂從前廊的欄桿上扔出去之後,又把第二個煙蒂扔了去。

  這回輪到她考慮了。他的決定就看她是如何回答了。一個人把另外一個人推上這樣的方向,這方向將導致這個人不知道自己處於何種位置,或要得到什麼——這樣做對嗎?她完全忠實於梅吉;老實講,這個男人發生什麼事,她是絲毫也不關心的。從他的情況看來,一點兒也不比盧克強。在幹完那種男人的事以後抬腿就走了,沒有時間,也根本沒有打算把一個女人放在心上。他們使女人無休無止地流連於某種夢想,也許這種夢想只存在於糊塗人的頭腦之中。鬱悶的、充滿糖蜜味的空氣中除了煉糖場冒出的煙在飄動之外,眼空無物。但是他想要的正是這個,他願意在追求這種虛空之中消耗自己和生活。

  不管梅吉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但他並沒有失去敏銳的辨別力。安妮開始相信,除了他那古怪的理想之外,他對梅吉的愛是勝過一切的;但那使是為了她,拉爾夫也不願危及他升遷的機會,這機會能使他有朝一日把他想要得到的東西抓到手。不,即使為了她,他也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因此,假若她回答說,梅吉在某個人們熙來攘往的旅館,在那裡他有可能被認出來,他是不會去的。誰也沒他清楚,他不是那種混在人群裡可以不起眼的人。她舔了舔嘴脣。開口說道:

  「梅吉在麥特勞克島的一個小別墅裡。」’

  「在什麼地方?」

  「麥特勞克島。那是靠近降靈節航道的一個療養勝地,那裡是為隱居獨處而特別設計的。此外,每年的這個時候,那兒幾乎沒有一個人。」她忍不住補充了一句, 「別擔心,沒有人會看到你的。」

  「多讓人放心呀,」他非常輕地將那睡著的孩子從懷裡移了出來,遞給安妮。 「謝謝你,」他說道,向台階走去,隨後,他又轉過身來,眼裡閃著哀婉動人的光。 「你錯了,」他說道。「我只是想看看她,除此這外就沒有別的。任何可能危及梅吉,使她的靈魂不道德的事,我是決不會乾的。」

  「或者使你自己靈魂變得不道德,對嗎?那麼,你最好像盧克·奧尼爾那樣吧;他巴不得這樣做呢。這樣做你肯定不會使梅吉或你本人出乖露醜的。」

  「要是盧先突然出現該怎麼辦呢?」

  「沒有那種機會。他已經到悉尼去了,3月以前是不會回來的。他能夠知道梅吉在麥特勞克島的唯一途徑就是我,而我是不會告訴他的,大人。」

  「梅吉盼著盧克去嗎?」

  安妮苦笑了一下。「哦,親愛的,不。」

  「我不會傷害她的。」他堅持說道。「我只是想去看望她一會兒,就是這樣。」

  「我完全明白,大人。但事實依然是,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話,那反倒會使她少受許多傷害,

  當老羅布的汽車劈劈啪啪地沿著道路而來時,梅吉正站在小別墅的廊廡下,揚起一隻手,表示一切如意,什麼都不需要,他停在了往日停車的地方,準備倒車,但是在他還未倒車之前,一個穿著短褲,襯衫和涼鞋的男人從車裡跳了出來,手裡提著箱子。

  「嗬——奧尼爾太太!」當他走過來時,羅布大喊大叫著。

  但是梅吉決不會再把盧克·奧尼爾和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搞錯了。那不是盧克,即使離得很遠,光線也在迅速地暗下來,她也不會弄錯。在他沿著道路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默默地站在那裡等著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他已經斷定,他畢竟還是想得到她了。他在這種地方和她會面,並自和盧克·奧尼爾,這不可能有其他理由的。

  她身上的任何器官似乎都不起作用了,不管是雙腿,頭腦,還是心臟。這是拉爾夫索求她來了,為什麼她不能動感情呢?為什麼她不順著路跑過去,撲進他的懷裡?為什麼做不到見到他時除了欣喜若狂外,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呢?這是拉爾夫,他就是那個她想從生活中驅逐出去的人;她不是恰恰用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試圖把這個事實從她的頭腦中抹去嗎?他該死!他該死!為什麼當她終於開始把他從思想中趕出去——如果說還沒有從心中趕出去——的時候、他偏偏來了呢?哦,這一切又要重新開始了!她不知所措,渾身冒汗,生氣發怒。她木然地站在那裡等著,望著那優美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大。

  「哈囉,拉爾夫。」她咬著牙關說道,沒有看他。

  「哈囉,梅吉。」

  「把你的箱子拿進來吧。你想喝杯熱茶嗎?」她一邊說著,一邊領著他走進了起居室,依然沒有看他。

  「就喝杯茶吧。」’他說道。他也和她一樣不自然。

  他跟著她走進了廚房,望著她。她把一隻電熱壺的插頭插上,從放在水槽上的一個水熱水器中往電熱壺裡倒滿了水,顧自忙著外餐具櫃裡取出茶杯和托盤。她把一個裝著阿落茲餅乾的、5磅重的大鐵罐遞給了他。他從裡面抓出了兩三把家常小甜餅,放在了一個盤子裡。電熱壺開了,她便把熱水全都倒了出來,用勺子往裡放著鬆散的茶葉,又用沸騰的水將它注滿。她端著放滿了甜餅的盤子和茶壺,他跟在她身後,拿著茶杯和托碟,回到了起居室。

  這三個房間是建成一排的,起居室的一邊通往臥室,另一邊通往廚房、廚房的旁邊是浴室。這就是說,這幢房子有兩個廊子,一個面向道路,另一個面向海灘。天完全黑了,熱帶地區黑得就已這樣突然。但是,從敞開的滑門中穿過的空氣卻充滿了海浪濺起的水點。遠處。海浪拍打在礁古上,濤聲陣陣,柔和而溫暖的風穿過來,穿過去。

  儘管兩個人連一塊餅乾都吃不下去,但他們都在默默無言地喝著茶,沉默一直延續到喝完茶。他轉過眼去盯著她,而她還是繼續凝神著面向道路的那個廊門外的一株生氣勃勃的、古怪的小棕櫚樹。

  「怎麼啦,梅吉?」他問道。他的話是那樣的慈愛,溫柔,她的心狂跳了起來,仿佛要被這種痛苦折磨死似的。這是一句成年男人對小姑娘的熟悉的問話。他根本不是到麥特勞克島來看望這個女人的,而是來看望這個孩子的。他愛的是孩子,不是女人。自從她長大成人的那一刻起,他就討厭這個女人了。

  她的眼睛轉了過來,望著他,充滿了驚訝,痛恨和怒火;甚至現在他還是這樣!時間停滯了,她就這樣盯著他,而他則吃驚地屏住了呼吸,不得不望著這成年女子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梅吉的眼睛,哦,上帝啊,梅吉的眼睛!

  他對安妮·穆勒講的話殆非虛言。他只是想來看看她,別無其他意思。儘管他愛她,但是他不打算成為她的情人。他只是來看看她,和她談談,作為她的朋友,睡在起居室的長沙發上,與此同時,試圖將她對他那種綿綿無盡期的迷戀之根挖掉。他認為,只要他能看到這條根完全暴露出來。他會獲得精神手段把它徹底鏟除的。

  要使他自己適應一個乳房豐滿、腰如楊柳、臀部腴圓的梅吉真是太難了;但他已經適應了,因為當地看著她的眼睛的時刻,就好像看見了一泓青水,在聖殿之燈的照耀下,映出了他的梅吉。自從第一次看到她,就有一種願望和一個幽靈緊緊地吸引著他,使他解脫不得。在她那令人苦惱地起了變化的身體之內,這些東西仍然沒有任何變化。但是,當他能夠從她的眼睛裡看到這些東西依然存在的時候,他就能接受那已經起了變化的身體,使那身體對他有吸引力了。

  檢驗一下他自己對她的種種願望和夢望,他從未懷疑,在她生朱絲婷那天,對他受得就像一隻發怒的貓之前,她也是同樣對他懷有種種願望和夢想。即使在他的怒火和痛心消失以後,他不是把她的舉動歸之於她所經受的痛苦,這種痛苦對精神的折磨比對肉體的折磨更大。現在,看到她終於表現出來的這種感情,他馬上就明白當她擺脫了童年的眼光,而開始以成年女子的眼光來看待世界的那一刻起,也就是在瑪麗·卡森的生日宴會以後,在墓地發生的那一幕是怎麼回事了。當時,他向她解釋他為什麼不能對她表現出特殊的注意,因為這樣人們會認為他對她表現出了一種男人的興趣。她那時望著他。眼睛裡有一種他沒有理解的東西;隨後她轉開了目光,而在她的眼光又轉回來的時候,那種表情就不見了。現在他明白了,從那時起,她就用不同的眼光來看待他了;在她吻他的時候,她的吻並不是那種倉促的、怯懦的親吻,就像他吻她那樣。後來,她又回到了思念他的老路上去了。他卻一成不變地保持著自己心中的幻象,他培養著這些幻象,盡可能把它們塞進他那一成不變的生活道路,就像苦行僧穿著馬毛襯衣那樣,須臾不可離。而她始終把他當作女人愛情的對象,把她的愛給了他。

  他承認,從他們第一次接吻的那時候起,他就想從肉體上得到她了,但是這種願望從來沒有像他對她的愛那樣使他苦惱;他把這兩者是分開來看的,是有所區別的,並不是同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她,這個可憐的、誤解了他的意思的人兒,在這個特殊的怪念頭下卻從來沒有死過心。

  這時候,只要有任何辦法離開麥特勞克島,他都會像依瑞特斯飛快地從復仇三女神身邊離開那樣離開她的[注]。但是他無法離開這個島嶼。他寧願毫無意義地在黑夜裡漫游,也沒確勇氣留在她的面前。我怎麼辦,怎樣才能補救目前的局面呢?我確實愛她!而且,假如我愛她的話。那一定是因為她現在這種樣子,而不是因為她停留在青少年時的那種樣子。我一直愛著的是她身上那些富於女子氣質的東西;這就是壓在他身上的重負。因此,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拿去你的蒙眼罩吧,她實際是怎樣,就怎樣看待她,而不是把她當做多年前的樣子。十六年了,難以置信的漫長的十六年啊……我已經45歲了,她是26歲,我們倆都不是孩子了,可是我還遠未成熟啊。

  在我走出羅布的汽車時,你就認為是這麼回事了。你以為我終於讓步了。但是還沒有容你緩口氣,我就向你表明你是大錯而特錯了。我就像扯下了一塊陳年破布擬地扯下了你的這種幻想的面紗哦,梅吉!我對你做了些什麼事啊?我怎麼能這樣魯莽,這樣以我為中心呢?我來看你別無其他意思,如果此行不會使你心傷欲碎的話。這些年來,我們完全是互相矛盾地相愛著呀。

  她依然在望著他的眼睛,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愧赧、羞辱,但是,當他的臉上終於現出令人絕望的憐憫的表情時,她似乎發覺她大錯而特錯了,對此她感到恐懼。而且,還不止如此呢!事實是,他已經知道她的過失。

  走,跑吧!跑呀,梅吉。帶著被他擊破的自尊從這裡跑開!她剛一想到這裡,就拿出了行動,她從椅子中站了起來,趕緊逃跑。

  她還沒跑到廊子裡,他就抓住了她,奔跑的衝力使她猛地轉了過來,撞在了他的身上,撞得他晃了兩下。為保持他靈魂完美的令人苦惱的鬥爭,意志對願望的長期壓抑,全都不重要了;一輩子的努力在頃刻間冰消瓦解。所有那些力量都休眠了、沉睡了;他需要一種渾沌狀態的生發、彌漫,在這種狀態中,理智屈從於情慾,理智的力量在肉體的熱情中泯滅。

  她抬起了胳臂抱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的雙臂痙攣地抱住了她的後背。他彎下了頭,用自己的嘴探尋著她的嘴,找到了。她的嘴不再是一種有害的、不愉快地留在記憶中的東西,而是真真切切的;那摟著他的雙臂就雙像無法忍受他離去似的;那個樣子仿佛連骨頭都酥了;她就像沉沉黑夜那樣神秘莫測。緋纏著回憶和願望,不愉快的記憶和不愉快的願望。這些年來他一定是渴望著這個,渴望著得到她的;他一定是在竭力否認她的力量,竭力不把她當作女人來想的!

  是他把她抱到床上的,不是他們走過去的?他想,一定是他把她抱過去的,不過他不敢肯定;只是她已經在床上,他也在床上了。她的皮膚在他的手下,他的皮膚在她的手下。哦,上帝!我的梅吉,我的梅吉!他們怎麼能把我培養得只會從幼稚的觀點來看待你,把你看成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

  時間不再以時、分、秒來計算了,而是開始從他的身邊漂流而去,直到它變得毫無意義,天地間只剩下了一種比真正的時間更為真實的深沉的尺度。他能感覺到她,然而他並沒有感到她是另外一個實體。他想使她最終並永遠成為他自己的一部分,成為他身上的一種嫁接物,而不是一種總讓人覺得她是獨立存在的共生物。從此,他再也不能說他不知道那隆起的乳房、小腹和臀部,以及那肌肉的褶皺和其間的縫隙是什麼滋味了。確實,她被創造出來是為了他的,囚為他也是為了她而創造出來的。16年來,他左右著她,塑造著她,而根本沒有想到他是在這樣做,更沒有想到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忘記了他曾經放棄了她,而另外一個男人卻把結局給與了她,這個結局本來是由他開頭。並且是為了他自己,一直就打算由他自己來品嘗這結局的,她是他垮台的根源,是他的玫瑰花,是他的創造物,這是一場夢,他情願永遠不從這夢境中醒過來;只要他是個男人,具有一個男人的身體,就情願永遠也不醒過來。哦。親愛的上帝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為什麼在她已經長大成人、冉也不是一種理想和一個孩子的時候,我還長時間地把她當成一種理想和孩子。但為什麼非得到這步田地才悟到此理呢?

  這是因為、他認為他的目的至少不是成為一個男人。他的目的不是一個男人,永遠不是一個男人;而是某種偉大得多的東西,某種超乎僅僅成為一個男人的命運的東西。然而,他的命運畢竟在這裡,在他的手下,渾身微微顫抖著。被他、她的男人燃起了熊熊情焰。一個男人,永遠是一個男人。老天爺啊,你就不能使我免遭這種命運嗎?我是一個男人,永遠成不了神;生活在人世間去追求神性,這不過是一種幻覺。我們這些教士都渴慕成仙得道嗎?我們斷然棄絕了一種大可辯駁地證明我們是男人的行為。

  他用胳臂摟著她的頭,用充滿淚水的眼睛望著那平靜的、微微發亮的臉龐,望著她那亞賽玫瑰花苞的嘴,微微地張著,氣喘吁吁,無法抑制地發出了驚喜的「哦哦」聲。她的胳臂和腿繞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把他和她縛在一起的有生命力的繩索,柔滑、壯健,使他神蕩魂搖。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的面頰貼著她那柔軟的面頰,沉浸在一個男人在與命運博鬥的那種令人發狂而又氣惱的緊張狀態之中。他的腦子感到暈眩、頹喪,變成了一團漆黑,失卻了光明;因為有那麼片刻、他好像置身於陽光下,隨即那光輝漸趨暗淡,變成了灰色,終於消失了。這就是作了一個男人,他不能再作了。但這並不是痛苦的根源,痛苦在於最後的那一刻,那有限的一刻,在於寂然而凄涼地認識到:這種痴迷狂喜正在消逝。他不忍心放開她。現在,在他占有她的時候不忍放開她;他是為了自己才造就她的。於是,他緊緊地抱著她,就像一個在荒涼的海中溺水的人緊緊地抱住了一根殘桅斷桁似的。過了一會兒,在一次相類似的、迅速到來的高潮中,他的情緒又活躍上漲起來,再次屈服於那謎一般的命運。這是男人的命運。

  什麼是睡眠?梅吉不知道。是一種生活中的幸事,一種暫息嗎?是一種死的模仿嗎?是一種必不可少的討厭事嗎?不管它是什麼,反正抵擋不住,睡著了。他躺在那裡,手臂搭在她的身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甚至睡著了還在占有著。她也疲倦了,但是她不願意讓自己睡著。不知怎的,她覺得,她一旦放鬆了對自己意識的控制,那麼當那再度恢復這種意識的時候,他就會從她的意識中消失。只有等他醒來,那寡言的、美麗的嘴首先說幾句話之後,她才能入睡。他會對她說什麼呢?他會後悔嗎?她給他的快樂能抵得過他所丟棄的東西嗎?這麼多年了,他和這種快樂搏鬥著,也讓她和他一起搏鬥;她幾乎無法使自己相信,他到底屈服了。但是,由於今天這一夜,以及由於他長期拒絕她的局面已不復存在而產生的痛苦,他還是有些話會講的。

  她幸福極了,比經歷了記憶中的任何樂事都要感到幸福。從他把她從門邊拉回來的那一刻起,事情就變成了一種富於詩意的身體接觸,就變成了一種胳臂、手、皮膚和純粹快樂的舉動了。我生來就是為他的、只為他……這就是為什麼我對盧克如此情淡意薄!事實證明,由於他在她的身體上突破了忍耐力的界限,她所能夠想到的就是,她要把一切都給他;這對她來說比生命還重要。他決不會後悔的,決不會的。哦,他的痛苦!有幾次她似乎確確實實地體會到了這種痛苦,就好像這痛苦是她自己的一樣,以致於有助於她的快樂感;她的痛苦中有著某種公正的報應。

  他醒來了;她低頭望著他的眼睛,看到在那藍色的眼睛中愛情依然如故。自從孩提時代起這種愛就溫暖著她,給她以意志。他的眼光中還有一種深深的、隱約可見的疲倦,這不是身體的疲倦,而是靈魂的疲倦。

  他正在想,在他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醒來時看到有另一個人睡在同一張床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比先前的性行為更使他感到親切,著意地表明了和她感情上的聯繫,表明了和她的依戀。就像充滿了大海氣味的輕盈而虛涉的空氣,就像陽光普照下的花草樹木,如此的令人心醉。有那麼一陣子,他就像插上了一對各不相同的奔放不羈的翅膀的翱翔著:一個翅膀是由於放棄了與她搏鬥的戒律後產生的寬慰,另一個翅膀是放棄了這場長期而又令人難以置信的該死的戰鬥這後的平靜。他發現投降比打仗要甜美得多。啊,可是我和你惡戰過一場呀,我的梅吉!然而,最終我必須粘在一起的不是你的碎片,而是我自己那被割裂的整體。

  你捲進了我的生活中,向我表明:一個像我這樣的教士的驕傲是多麼虛假,多麼自為以是。我像金星那樣渴望升到只有上帝才能存在的地方去,也像金星一樣落下來了。在瑪麗·卡森面前,我保持了純潔、服從,甚至窮困。但是,在今天早晨之前,我根本不懂得什麼是謙卑。仁慈的上帝啊,要是她對我毫無意義,也許還容易忍受。可是,我有時覺得我愛她遠過愛你。這就是你的懲罰的一部分。我從來沒懷疑過她,而你呢?不過是一個騙局,一個幽靈,一個小丑,我怎能愛一個小丑呢?然而我卻愛了。

  「要是我能打起精神的話,我要上游個泳,然後做早飯。」他特別想說點什麼話,於是便說道。他覺得她貼在他的胸前笑了。

  「只管游泳吧,我來做早飯。在這裡什麼都不用穿,誰也不會來的。」

  「真是個天堂!」他兩腿一轉,離開了床。他坐了起來,伸了伸四肢,「這是一個美麗清晨。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好兆頭。」

  只是因為他離開了床,就已經使她油然而生別離的痛苦了。當他向對著海灘的門走去,走到了外面,又停了一下的時候,她躺在那裡望著他。他轉過身來,伸出了一隻手。

  「跟我來嗎?咱們可以一塊兒吃早飯。」

  漲潮了,礁石已經被淹沒,凌晨的太陽很熱,但吹個不停的海風卻十分涼爽。草葉低垂在漸次消失的、已經看不出是沙灘的沙子上,在那裡,螃蟹和昆蟲匆匆忙忙地尋覓著食物。

  「我覺得,以前我仿佛從來沒有看到過世界似的。」他注目前方,說道。

  梅吉抓住了他的手;她產生了一個念頭。發現陽光普照下的一切比夜色中朦朧的現實世界更為莫測。她的眼睛停在了他的身上,感到很痛苦,心情不一樣的時候,世界也顯得不一樣了。

  於是,她說道:「以前的世界不是咱們的世界,你說呢?這才是咱們的世界,只要它持續下去。」

  「盧克是個什麼樣的人?」吃早飯的時候,他問道。

  她偏著頭,考慮了一下。「外表不像我能前想的那樣和你那麼相似。那些日子我特別懷念你,還沒有習慣沒有你而過的日子。我相信,我嫁給他是由於他使我想起了你。不管怎麼樣,我當時打定主意要嫁給某個人,而他比別人都要強。我並不是指這個人有價值,長得漂亮,或其他任何一種女人們認為應該在丈夫身上發現的令人滿意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很難確認什麼,我能夠確認的也許就是他長得很像你。他也不需要女人。」

  他的臉抽動一下。「梅吉,你是這樣看我的嗎?」

  「我想經這樣的吧。我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但是我是這樣想的。在盧克和你的身上有一種共同的東西。認為需要女人是軟弱的表現。我指的不是一起睡覺,我是說需要,真正地需要。」

  「就算承認這一點,那你還想得到我們嗎?」

  她聳了聳肩,略帶著幾分憐憫地笑了笑。「哦,拉爾夫!我並不是說那是無足輕重的;那當然會使我感到很不幸,可事情就是這樣。我是個傻瓜,在無法根除你們這種想法的時候,我卻偏偏空耗心思,試圖去根除,我最好的辦法是利用這種弱點,而不是無視它的存在。因為我也有願望和需要。表面上看,我想得到和需要像你和盧克這樣的人,或許我本不該像現在這樣在你們兩個人的身上消耗我自己。我本來應該嫁給一個像爹爹那樣好心、厚道、樸實的人,嫁給一個確實想得到我,並且需要我的人。但是我想,每一個男人的身上都有一種參孫[注]的特點,在你和盧克這樣的男人身上也有這種特點。只不過在你們的身上顯得更突出。」

  他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感到受了凌辱;他微笑著。「聰明的梅吉!」

  「這不是什麼聰明智慧,拉爾夫,不過是一般的情理罷了。我根本不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這你是了解的。可是,看看我的哥哥們吧。至少我懷疑他們會不會結婚,甚至能不能找到女朋友。他們靦腆得厲害,他們害怕女人的威力會凌駕於他們之上,而且他們是一個心眼關心媽媽的。」

  光陰荏苒,日夜更迭。甚至連夏日的瓢潑大雨也是美好的。不管是裸體在雨中漫步還是傾聽雨打鐵皮屋頂的聲音,夏雨也像陽光一樣充滿了溫暖的愛撫。在烏雲遮日的時候,他們也去散步,浪跡海灘,戲水作樂,他正在教她游泳呢。

  有時,當他不知道他在被別人注視著的時候,梅吉就望著他,竭力想把他的面容深深地銘刻在她的腦子裡。因為她想起,不管她如何愛法蘭克,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形像,他的容貌已經漫漫不清了。這裡是他的眼睛、鼻子、嘴、黑髮上那令人吃驚的霜鬢,高大硬朗的身體,那身體依然保持著年輕人的頎長、肌肉緊繃,然而卻梢有些僵硬,不那麼靈活了。他轉過身來,發現她在注視著他,他的眼睛裡便還帶著一種難以解脫的悲傷,這是一種在劫難逃的神態。她理解這含蓄的信息,或者說、她認為她能理解;隊必須離去了,回到教會和他的職務上去了。也許,他的人生態度再也不會依然如故,但是對他更有用了,因為只有那些曾經失足墮落的人才明了榮枯興衰之道。

  一天,他們躺在海灘上。西沉的澆日將海水染成了一片血紅,珊瑚沙蒙上了一派迷離的黃色。他轉向了她。

  「梅吉,我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或者說,從來沒有這樣不幸過。」

  「我明白,拉爾夫。」

  「我相信你是明白的。這就是我為什麼愛你的緣由嗎?梅吉,你並沒想怎麼太脫離常規,然而你又完全非同一般。以前那些年我意識到這一點了嗎?我想,我一是意識到了。瞧我那種對金黃色頭髮的迷戀吧!我很少知道它將把我引到什麼地方去。我愛你,梅吉。」

  「你要走了嗎?」

  「明天,必須走。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裡,我的船將駛向熱那亞[注]了。」

  「熱那亞?」

  「實際上是去羅馬,要呆很久,也許是我的後半生。我不敢說。」

  「別擔心,拉爾夫,我會讓你走,不會有任何大驚小怪的,我的時間也快到了。我將要離開盧克,回家,回德羅海達去。」

  「啊,親愛的,個是因為這個,因為我吧?」

  「不,當然不是。」她說了謊。「你來以前我就打定主意了。盧克不想得到我,不需要我。他一點兒也不會想我的,但是我需要一個家,一個我自己的天地。現在我想,德羅海達將永遠是這樣的地方。在我當管家婦的家裡,對朱絲婷的成長是不適合的,儘管我知道安妮和路迪並不把我當做女管家來看待。但是我會這樣想的。而且等朱絲婷長大,懂得她沒有一個正常的家時,她也會這樣想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將永遠不會喜愛那生活,但我要為她盡我所能。所以,我要回德羅海達去。」

  「我會給你寫信的,梅吉。」

  「不,不要寫信。因為有了這番經歷之後,我還需要信嗎?在我們之間,我不需要任何可能落到無恥之徒手中的、能危及你的東西。因此,不要寫信。要是你能來澳大利亞的話,到德羅海達一訪是自然的、是尋常事。不過我要提醒你,拉爾夫,在你這樣做之前要三思而後行,世界上只有在兩個地方,你是屬於我,勝過於上帝——在這裡,麥特勞克和德羅海達。」

  他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懷中,摟著她,遍吻著她那鮮亮的頭髮。「我由衷地希望我能娶你,再也不和你分開。我不想離開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永遠也不能再擺脫你了。我要是沒有到麥特勞克來就好了。但是我們已經無法改變我們現在的關係,也許還是這樣好。我了解了我自身的許多東西;要是我沒有來的話,恐怕我永遠不會了解,或面對它的。在競爭中知己總比不知己要好。我愛你,以前一直是這樣的。將來也永遠是這樣,記住這話吧。」

  羅布先生自從把拉爾夫帶到這兒以來,第一次出現在這裡;在他們依依惜別的時候,他耐心地等待著。顯然,他們不是一對兒新婚夫婦,因為他比她來得晚,又去得早。也不是不正當的情人。他們已經結了婚;這情況已全都表現得一清二楚。不過,他們相愛甚深,確實愛得深。就像他和他的女主人,年齡相差大,但卻是一樁美滿的婚姻。

  「再見,梅吉。」

  「再見,拉爾夫,注意自己的身子。」

  「我會的,你也要注意。」

  他低頭吻著她;儘管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可還是緊緊地依偎著他,但是當他猛地推她的手,讓她吻他的脖子時,她卻把手死死地放在背後,並且一直放在那裡。

  他走進了汽車,在羅布掉車頭的時候,他坐在那裡,隨後,便透過擋風玻璃凝望著前方,一次也沒有回頭望她。羅布想,能夠這樣做的人真是少有的男子漢,連一句動聽迷人的話都沒聽他說。他們默默無言地穿過了瓢潑大雨,終於來到麥麥勞克的海邊,上了棧橋;當他們握手的時候,羅布望著他的臉,感到十分驚訝。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富於男子氣,如此哀婉的眼睛。冷漠之情永遠從拉爾夫大主教的眼神中消失了。

  當梅吉返回黑米爾霍克的時候,安妮馬上就明白,她將要失去梅吉了。是的,同樣還是這個梅吉——可不知怎麼回事,她變得好得多了。不管拉爾夫大主教在去麥特勞克之前是怎樣在心裡下定決心的,但是,在麥特勞克,事情終究是按著梅吉的願望而不是按著他的願望發展的。在時間方面,亦復如是。

  她把朱絲婷抱在自己的懷中,仿佛她現在才理解生育朱絲婷意味著什麼。她微笑著站在那裡,一面環視著房間,一邊搖晃著那小東西。她的眼睛碰上了安妮的眼睛,顯得生氣盎然、閃著熱情的光芒,使安妮覺得自己的眼睛也由於同樣的快樂而充滿了淚水。

  「我對你真是感激不盡,安妮。」

  「哦,感激什麼?」

  「感激你送去了拉爾夫。你一定知道,那樣就意味著我將要離開盧克了,所以我才這樣感激你,親愛的。哦,你沒有想到這樣做會使我怎麼吧!你知道,我本來已經打定主意和盧克過下去了。現在,我要回德羅海達,再也不離開那裡了。」

  「我真不願意看到你走,尤其不願意看到朱絲婷走。可是我為你們倆高興,梅吉。盧克除了給你不幸之外,什麼都不會給你的。」

  「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他從殖民制糖公司回來過。現在正在因蓋姆附近割甘蔗。」

  「我得去看他,告訴他。而且,儘管我很厭惡這種想法,但還是要和他一起睡覺。」

  「什麼?」

  那雙眼睛在閃光。「不來月經已經有兩個星期了,我的月經向來都很準的。那次月經不來,我就生了朱絲婷。我懷孕了,安妮,我知道我是怎麼回事!」

  「我的上帝!」安妮目瞪口呆地望著梅吉,好像以前從來沒看透過她似的;也許,她就是沒有看透過梅吉。她舔了舔嘴脣,結結巴巴地說:「這可能是一場虛驚。」

  但是梅吉自信地搖了搖頭。「哦,不會的。我懷孕了。有些事情人們心裡偏偏十分有底。」

  「要是你有身孕,那可是遭罪了。」她訕訕地說。

  「哦,安妮,別糊塗啦!難道你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我永遠不會得到拉爾夫的,我一直就很清楚,我永遠得不到拉爾夫。可是,我得到了,得到了!」她大笑說一緊緊地抱著朱絲婷,安妮直害怕那孩子會叫起來,但奇怪的是,她沒有叫。 「我已經得到了教會決不會從拉爾夫身上得到的那部分東西,他的這一部分會一代一代地延續下去。通過我,他將繼續活下去,因為我知道那將是一個兒子!而那個兒子還會有兒子,他們也將有兒子——我將戰勝上帝。我從10歲的時候起,就愛拉爾夫,要是我能活到100歲的話,我依然愛他。但他不是的,可他的孩子是我的、我的,安妮,我的!」

  「哦,梅吉!」安妮無可奈何地說道。

  那激情和亢奮過去了;她又變成了那個熟悉的梅吉了。沉靜、溫柔,但卻隱隱地顯出一絲針一般堅定的神態和承擔許多不幸的能力。現在,安妮小心地走動著,心裡才對她把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送到麥特勞克島這件事感到驚訝。有誰能把這個局面扭轉過來呢?安妮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定本來就是存在的,它隱藏得這樣好,絕難讓人起疑。梅吉身上有的遠不止是隱隱約約的一絲鐵一般的堅定,她通體是銅鑄的。

  「梅吉,要是你全心全意地愛我,能替我記住一些事情嗎?」

  那雙灰眼睛的眼角皺了起來。「我會盡力而為的!」

  「這些年來,在我讀完了自己的書之後,也把路迪那些大部頭的書基本上瀏覽過了。尤其是那些記載著古希臘傳說的書,因為它們使我著迷。人們說,希臘人有一種能描述一切的語言,沒有一種人類的處境希臘人沒有描述過。」

  「我知道。路迪的書我也看過一些。」

  「那你不記得了嗎?希臘人說,從神認為不可理喻地愛某個東西,是一種有違常情的事。你記得嗎?他們說,當有人這樣愛的時候,眾神就會變得嫉妒起來。而且會在這愛的對象開出怒放的花朵時,將它摧折。梅吉,這裡面有一種教訓。愛得太深。是褻瀆神明的。」

  「褻瀆神明,安妮,這話說在點子上了!我不會褻瀆神明地去愛拉爾夫的孩子的,而是以聖母那樣的純潔地去愛他。」

  安妮那雙棕色的眼睛顯得十分凄切。啊,但她的愛是那樣純潔嗎?她愛的對象 [注],在他風華正茂的時候被殺死了,不是嗎?

  梅吉把朱絲婷放進了搖床,「是那麼回事。拉爾夫我得不到,我能得到他的孩子。我覺得……哦,就好像我的一生有了目的,這三年半來真是糟心透了。我當時已經開始認為我的生活沒有目標了。」她果斷地粲然一笑。「我要盡一切可能保護這孩子,不管我要付出多高的代價。首要的事情就是,任何人,包括盧克在內,都沒有權利來懷疑他是我唯一有權給他取名字的人。和盧克睡覺的想法使我噁心,但我會去這樣做的,倘若能有助於這孩子,我寧願和魔鬼睡覺。然後,我將回家去,回德羅海達,並且希望我再也別見到盧克。」她從搖床轉過身來,「你和路迪會去看我們嗎?德羅海達總是為朋友們敞開大門的。」

  「一年去一次,只要我們活著,你就能每年見到我們的。我和路迪想看著朱絲婷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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