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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12章
  第十二章

  每個月梅吉都克盡本份地給菲、鮑勃和其他的兄弟寫一封信,全是說北昆士蘭州的情況,謹慎而富於幽默感,絲毫也沒露出過她和盧克的不和。這也是一種自尊心。德羅海達那邊所了解到的就是,穆勒夫婦是盧克的朋友,她寄宿在他那時因為盧克常常出工。當她寫到這對夫妻的時候,字裡行間流露出對他們的真正的摯愛,所以,德羅海達的任何一個人都沒什麼可擔憂的,除了她從來不回家看看使他們頗為傷心之外。然而,她怎麼能告訴他們,她無錢探家,嫁給盧克·奧尼爾是多麼悲慘嗎?

  她偶爾會鼓起勇氣插進一兩句話,隨隨便便地問一問拉爾夫神父的情況,鮑勃難得能記起把從菲那裡聽到過的有關主教的一點點情況寫下來。於是,便會來一封通篇都是談他的信。

  「梅吉,有一天他突然來了,」鮑勃的信中寫道,「看上去他有點心煩意亂,垂頭喪氣。我得說,他是因為在這兒沒看到你才感到沮喪的。他都快氣瘋了,因為我們沒有把你和盧克的事告訴他。但是,當媽媽說,你會為這事胡思亂想,不想讓我們告訴他的時候,他便閉了嘴,連一個字也不提了。不過我想,他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要想你。可是,我認為這是挺自然的,因為你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們要多。我想,他總把你看成他的小妹妹。他來回地走動著,好像無法相信你突然就不見了,可憐的傢伙。我們也沒給他看任何照片,你們根本就沒照過什麼結婚像,這真是可笑;直到問起照片以前,我根本就沒發覺這一點呢。他問過,你是不是有孩子了。我說,我想不會有的。梅吉,你沒有孩子吧?從你結婚到現在有多久了?過去兩年了吧?一定是這樣的,因為現在是7月了。光陰似箭,是嗎?我希望你不久就會有幾個孩子,因為我想,主教聽到這個會很高興的。我提出要把你的地址給他,他說不必了,並說給他地址也沒有用處,因為他將要和他為之工作的大主教一起到希臘的雅典去一段時間。那大主教的名字是某個達戈人[注]的名字,我一直記不住。梅吉,你能想像得到他們是坐飛機去的嗎?這是千真萬確的!不管怎麼說,他一旦發現在德羅海達沒有你和他在一起,他就呆不久,只是騎一兩回馬,每天給我們做做彌撒。他到這兒6天后便走了。」

  梅吉放下了這封信。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終於知道了。他會想些什麼?他會感到怎樣地傷心呢?他為什麼要逼迫她做下了這件事?這並沒有使事情變得更好些。她不愛盧克,永遠不會愛盧克的。他除了是個替身,是個能給她孩子——這些孩子的模樣和她本來能和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一起生下的孩子十分相似——的男人之外,什麼都不是。啊,上帝,真是亂套了。

  迪·康提尼—弗契斯寧願住在世俗的旅館裡,也不願住在雅典正教會邸宅為他提供的房間裡。某些時候,他的使命是十分微妙的。和希臘正教會的高級教士們所討論的事情已經早過時了,羅馬教廷對希臘正教和俄國東正教有一種偏愛,這種偏愛對新教是不可能有的。正教會結竟是分立的教會,而不是異教;它們的主教和羅馬的主教一樣,可以不間斷地追本溯源到聖彼得[注]……

  大主教知道,這次委派給他的使命是一種外交檢驗,是為了羅馬的更重要的大事打下基礎。他的語言天賦又一次帶來了好處,因為他那口流利的希臘語使他在博取好感方面得到了平衡。他們一直用飛機把他送回了澳大利亞。

  他辦事要是少了德·布裡克薩特神父乃是不可思議的。這幾年來,他愈來愈依靠那個令人驚異的男人了。此人是瑪扎林,一個真正的瑪扎林;大主教閣下對瑪扎林紅衣主教的讚賞遠遠超過對裡徹留紅衣主教的讚賞,因此這種對比就是一件很值得榮耀的事。他的神學觀點趨於保守,他的道德觀亦復如此;他的頭腦既快捷又敏銳。從他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他心裡的想什麼,而且他還有一套懂得如何取悅一起相處的人的精湛技巧,不管他喜歡他們還是討厭他們,也不管他是贊同他們的觀點還是見解相左。他不是個拍馬屁的人,而是一個外交家。要是有人經常使他引起梵蒂風統治層的那些人的注意,他的聲望的崛起是指日可待的。這將使迪·康提尼—弗契斯閣下感到高興,因為他不想和德·布裡克薩特失去聯繫。

  天氣很熱,但是,在經過悉尼的那種溫度之後,拉爾夫神父並不在乎乾燥的雅典空氣。他照常穿著靴子、馬褲和法衣,快步沿著石面的坡道向衛城[注]走去,穿過蹙著眉頭的普羅庇隆,經過尼瑞克修姆,沿著傾斜的滑溜溜的粗石台階登上巴台農神廟[注],又往下向遠處的那堵牆走去。

  風吹亂了他鬢角染霜的黑色捲髮,他站在那裡,越過這座白色的城市,望著那生機盎然的丘陵和清澈的、藍中透綠的愛琴海。在他的正下方是普拉卡以及那裡的咖啡館的屋頂和波希米亞人的居住區,還可以望見一座岩石環形大劇場的一面。遠處,是羅馬圓柱,十字軍的要塞和威尼斯人的城堡,但是卻根本看不到土耳其人留下的蹤跡。這些希臘人是多麼令人神迷心醉的人啊。他們如此仇恨統治了他們700年的那個民族,以至於他們一旦獲得了自由,連一座清真寺或一個伊斯蘭教建築的尖頂都沒留下來。它是如此的古老,到處都是豐富的遺產。當德裡克里斯丁在這些基石上覆蓋上大理石的時候,當羅馬已經是個村堡小鎮的時候,他們諾曼底人還是茹毛飲血的野蠻人呢。

  只有現在,在二萬千英里之外的地方,他才能在思念梅吉的時候不想哭泣。即使這樣,在他還沒來得及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時,遠處的山巒也模糊了片刻。既然他要她這樣做,他怎麼能埋怨她呢?他馬上就明白她為什麼決心不告訴他了,她是不想讓他見到她的新婚丈夫,或使他成為她新生活的一部分啊。當然,他心中本來認為,不管她嫁給誰,即或不和那人一起住在德羅海達,也會住在基蘭博,繼續住在他能得和她安然無恙的地方;這樣既免使他牽掛,也沒有什麼危險。但是,現在他一旦想到了這一點,便明白這是她最終的願望。是的,她是打算好要離去的,只要她和這個盧克·奧尼爾在一起,她就不會回來。鮑勃說過,他們正在省吃儉用,打算在西崑士蘭買一塊產業。這個消息無異於一記喪鐘。梅吉打算永遠不回來了。他所憂慮的是,她想要終老彼處。

  可是,你幸福嗎?梅吉?他對你好嗎?你愛這個盧克·奧尼爾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使你從我身上移情於他?他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牧羊工,而使你竟然喜歡他超過了伊諾克·戴維斯、利亞姆·奧羅克或阿拉斯泰爾·麥克奎恩[注]嗎?是因為我不認識他,所以無法進行比較嗎?梅吉,你是以此來折磨我,對我進行報復嗎?可是你為什麼還沒有孩子呢?那個男人像個流浪者似地在那個州裡到處漫游,讓你和朋友們住在一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怪你沒有孩子,這是因為他和你在一起的時間不長。梅吉,這是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嫁給這個盧克·奧尼爾?

  他轉過身,從衛城上走了下來,在雅典那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漫步著。在埃夫利皮多大街附近的露天市場上他徘徊著;這裡的人群、在陽光下發著臭氣的大筐大筐的魚、蔬菜和一個挨一個掛在那裡的、帶金銀絲的拖鞋吸引住了他。女人們在拿他打趣,對他說著不知羞恥的、赤裸裸的調情話,這是與他自己那種清教徒式的修養相去甚遠的一種文化傳統。她們不顧廉恥的讚美充滿了淫欲(他再也不想不出此這更好的詞兒了),使他感到極其窘迫;但是,作為對非凡的體形美的一種讚賞,他在精神上還是能接受的。

  旅館坐落在奧基尼亞廣場旁,極為豪華、昂貴。迪·康提尼—弗契斯大主教正坐在陽台窗邊的一張椅子中沉思默想;拉爾夫主教走進去的時候,他轉過頭來,微笑著。

  「來的正是時候,拉爾夫。我想要祈禱。」

  「我想,一切都妥當了吧?有什麼複雜的情況嗎,閣下?」

  「沒有這種事。今天我收到了蒙泰渥迪紅衣主教的一封信,轉達了教皇陛下的意思。」’

  拉爾夫主教覺得自己的雙肩一緊,耳朵周圍的皮膚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刺痛。 「請告訴我吧。」

  「等這些會談一結束——而它們已經結束了——我們就要動身到羅馬去。在那裡,我將被賜予紅衣主教的四角帽,並且在教皇陛下的直接監督下,在羅馬繼續我的工作。」

  「而我呢?」

  「你將成為德·布裡聯繫特大主教,並且返回澳大利亞,繼我之後就任教皇使節。」

  那周圍皮膚發疼的耳朵變得又紅又燒,他的頭在發暈,感到震驚。他,一個非意大利人,得到了教皇使節的殊榮!這是聞所未聞的!哦,然而靠著它,他會成為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的!

  「當然,你得首先在羅馬接受訓練,並接受指示。這將需要六個月,這期間我將和你在一起,把你介紹給我的那些朋友。我想讓他們認識你,因為我把你送到梵蒂岡幫助我工作的時候會來到的,拉爾夫。」

  「閣下,我對您沒齒難報!這次異乎尋常的機會全仰仗您鼎力玉成。」

  「拉爾夫,當一個人足以超微出賤的時候,是上帝給予了我足夠的智慧去發現他!現在,讓我們跪下祈禱吧。上帝是十分仁慈的。」

  他的唸珠和析禱書就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拉爾夫主教的手顫抖著伸手去拿唸珠,把祈禱書碰落在地板上。書落到一半的時候打開了。離那本書較近的大主教將它拾了起來,奇怪地看著一個棕色的、薄如羅紗的東西,那東西以前是一朵玫瑰花。

  「妙極了!你為什麼要保存著這個呢?這是對你的家,或你母親的一個紀念品嗎?」那雙能識透一切詭詐和裝模作樣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已經來不及掩飾自己的感情或恐懼了。

  「不,」他做出一副苦相。「我不想紀念我的母親。」

  「可它一定是對你意義非凡,所以你才如此摯愛地把它夾在這本你最彌足珍貴的書頁裡。它說明什麼呢?」

  「一種像我對上帝一樣抱有的純潔的愛,維圖裡奧,它給這本書除了還來榮譽之外,什麼都不會帶來的。」

  「這個我推斷得出來,因為我了解你。但是這愛會危及你對教會的熱愛嗎?」

  「不會的,為了教會,我摒棄了她,我會永遠摒棄她的。我已經離開她迢迢萬里了,我決不會再回去的。」

  「這樣,我終於理解這種悲哀了!親愛的拉爾夫,這不是像你想的那樣糟糕,真的,不是的。你會在生活中為許多人做得很好事,你會受到許多人的熱愛。她心中蘊藏著像這朵花一樣陳舊而又芳香的回憶,是決不會再生妄念的。因為你在這朵玫瑰花上保持了你的愛。」

  「我認為她根本不會理解。」

  「哦,是的。倘若你這樣愛她的話,那她就像個能夠理解的女人。此外,你必須忘掉她,並且將這個長期保留的紀念品拋棄。」

  「曾經有好幾次,當我要人我的郵車上走下來,去看她的時候,我制止住了自己。」

  主教悠閒地從椅子中站了起來,走過去跪在了他朋友的旁邊。除了對他來說有不可分割的上帝和教會之外,這個俊秀的男人是他所熱愛的少數人之一。

  「你不會離開教會的,拉爾夫,這一點你很清楚。你屬於教會,你以前一直是這樣。將來也永遠會這樣、這種使命對你來說是一。項真正的使命。現在我們祈禱吧,在我的後半生,我將在我的禱文中加進《玫瑰經》。在我們走向永生的過程中,仁慈的上帝降與我們許多憂傷和痛苦。我們必須學會忍受它,我忍受的和你一樣多。」

  8月底,梅吉接到了盧克的一封信。信中說,他因為得了威爾病[注],住進了湯斯威爾醫院,不過他沒有什麼危險,不久就會出院。

  「因此,看來咱們用不著等到年底再度假了,梅格。在我沒有完全適應之前,無法回到甘蔗地幹活了,我確信最好的辦法是去度一個體體面面的假期。所以,大概一個星期左右我將前去帶你走。我們將到艾瑟頓高原上的伊柴姆湖去兩三個星期,直到我身體恢復到能夠回去幹活兒為止。

  梅吉簡直無法相信,也不知道她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去,現在機會自己送上來了。儘管治愈心靈的痛苦所需要的時間比治愈身體上的創傷要長得多,使密月期間在鄧尼客店所受的折磨已經快淡忘了,失去了叫她感到恐懼的力量,由於讀不了少書、現在她已經明白多了,那一次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她和盧克的無知。哦,仁慈的上帝,保佑這次度假將帶來一個孩子吧!安妮不會在意身邊有個孩子的,她喜歡這樣,路迪也會喜歡,他們已經跟她這樣說過好幾百遍了,希望盧克哪怕有一回多呆上一陣兒,以改變他妻子那種不生育、沒有愛情的生活方式。

  當她把那封信的內容告訴他們的時候,他們都很高興,可私下裡卻表示懷疑。

  「雞蛋說到底還是雞蛋,那個卑鄙的傢伙會找到不帶她去的理由的。」安妮對路迪說。

  盧克不知從什麼地方借了一輛小汽車,一大清早就把梅吉接走了,他顯得很瘦,臉上皺皺巴巴的發黃,好像落入了困境似的。梅吉大吃一驚,把箱子遞給了他,爬上汽車,坐在了他的旁邊。

  「盧克,威爾病是怎麼回事?你說你沒有什麼危險,可是依我看,好像你確實病得很厲害。」

  「哦,那不過是某種黃疽病罷了,大多數蔗工遲早都會得的。這種病是蔗田裡的耗子傳染的,一個割口或發炎的地方都會使我們染上這種病。我的身體很健康,所以,和其他得了這種病的人相比,我的病並不太厲害。一個江湖醫生說,我很快就會變得精神煥發的。」

  他們往上開進了一個林莽蒼然的峽谷,這條道路是通往內地的。下面有一條河,河水轟鳴翻滾,在斜過道路的右上方的某個地方,一道十分壯觀的瀑布飛瀉而下,直瀉河中。他們駕車在峭壁和瀑布之間的一條濕漉漉的、閃閃發光的拱道中穿過,這裡閃動著奇異的光彩和幻影。他們越往上攀,空氣越涼;清爽異常,梅吉忽略了這沁人心脾的冷空氣使她產生的感覺、這片叢林傾斜著跨過他們的眼簾,密密層層的,無人敢走進去。茂盛的藤蔓從一個樹冠爬到另一個樹冠,糾纏盤扭,漫無邊際,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綠色絲絨披覆在這片森林之上,沉甸甸地垂下來,樹幹都幾乎看不見了。在這綠蔭下,梅吉隱隱約約地看見了令人嘆為觀止的花朵和蝴蝶;大車輪一般的蛛網上,漂亮的、像斑塊一樣的大蜘蛛一動不動地呆在網心:令人難以置信的菌類附生在長滿苦藥的樹幹上;鳥兒拖著紅色或淡黃色的長尾毛。

  伊柴姆湖在高原的頂上,那未受到破壞的景色質樸宜人,在夜色降臨之前,他們走到了寄宿處處面的游郎上,望著那靜靜的湖水。梅吉想看那些被稱之為飛狐的巨大的食果蝙蝠。它們就像製造毀滅的急先鋒似地盤旋著,數千隻一齊向發現了食物的地方撲將下去。它們異乎尋常的大,令人厭惡,但是卻極其膽小,非常溫和。看到它們黑壓壓地、有節奏地鼓動著翅膀,鋪天蓋地地飛過時,倒真讓人有些膽寒哩。梅吉在黑米爾霍克的外廊上從來沒有錯過觀看它們。

  這真是一件樂事啊。躺進軟乎乎、涼爽爽的床上,用不著在一個地方老老實實地躺著,直到這地方被汗水浸濕之後再小心翼翼地換個新地方,那個老地方無論如何也不會乾的。盧克從他的箱子裡拿出一個扁平的、棕色的小包裹,從裡面拿出一把圓形的小東西,把它們在桌邊擺成了一排。

  梅吉伸手取了一個,仔細地看看。「這是什麼啊?」她莫名其妙地問道。

  「避孕套。」他忘記了兩年以前自己決定不告訴她他已經實行避孕的事。「在我進你那裡邊之前,我先在自己身上把它戴上。不然的話,我也許會弄出孩子來的,在沒有搞到自己的地以前,咱們花不起這個錢。」他赤裸著身體坐立在床沿上,他很瘦,肋骨和髕骨突出。但是他那雙藍眼睛卻在閃光,伸手攥住她那隻拿著避孕套的手。「快了,梅格,快了!我估計再有5000鎊咱們就能在恰特茲堡的西邊買下一塊最好的產業地了。」

  「那你已經得到這筆錢了,」她聲音十分平靜地說道。「我可以給德·布裡克薩特神父寫信,請他貸給我們這筆錢。他不會指責我們的個人利益的。」

  「你千萬不能這樣!」他氣衝衝地說。「去它的吧,梅格,你的自尊心到哪兒去了?我們要靠幹活得到我們所擁有的東西,而不是靠借!我一輩子從來沒欠過任何人一分錢,現在我也不打算開這個頭。」

  她幾乎沒有聽他在說些什麼,透過朦朧的紅光怒視著他。她一生中還未曾這樣憤怒過呢!騙子,說謊的人,自私自利的人!他竟敢對她做出這種事來,跟她耍詭計,使她不生孩子,試圖使她相信,這是因為他想成為一個牧場主!他倒會自得其樂,與阿恩·斯溫森和甘蔗在一起。

  她不動聲色地壓下了自己的怒火,這使她都感到意外。她把注意力轉到了她手中的那小橡皮圈上。「告訴我這些避孕套是怎麼回事,它們是怎樣阻止我懷孩子的。」

  他走了過來,貼在她的身後,他們的身體貼在了一起,使她發起抖來;他認為這是激動所致,而她明白這是出於厭惡。

  「你什麼都不知道嗎?梅格?」

  「是的,」她撒了謊。無論如何,對於使用避孕套來說,這是實話;她想不起在哪裡見到過提起它們的文字。

  他的兩手撫弄著她的乳房,使她覺得癢酥酥的。「看,在我來事的時候,我就會射出些東西——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假如我什麼都不戴就進你那裡的話,它就會留在裡邊。當它在那裡停留到足夠的時候或留在那裡的時候,就會形成一個孩子。」

  這麼說,果不其然!他戴上了這東西,就像一根香腸蒙上了一層膜!騙子手!

  他關上了燈,把她撲倒在床上,沒用多大工夫,他就摸索著戴上了他那防止懷孩子的東西……這個騙子!可是,怎麼才能智勝他呢?

  自從他有時間和精神幹這個,時間已經過去兩年了。哦,和一個女人在一起更是妙極了,令人興奮,像偷吃禁果一樣,他絲毫也不覺得已經和梅格結了婚;這和在基努那旅店後邊的圈地裡搞一個小妮子,或者和趾高氣揚的卡邁克爾小姐一起靠在剪毛棚的牆上胡鬧一回沒有任何區別。梅吉的乳房真吸引人。她騎坐在他身上的時候那乳房顯得那樣結實。他就喜歡這種樣子,打心眼兒裡願意從她的乳房上得到樂趣……

  啊哈,我的好先生,我會懲罰你的!你等著瞧吧,盧克·奧尼爾!雖然這使我痛苦之極,但我會得到我的孩子!

  由於離開了濱海平原的炎熱和潮濕,盧克恢復得很快。他吃得很好、體重恢復到了能重操舊業的水平。他的皮膚逐漸從病態的黃色轉變成了往日的棕色,由於熱切的、反應靈敏的梅吉在他眠床上的誘惑力,勸說他把最初兩週的假期延長到三個星期,爾後的第四個星期,是不太困難的。但是,一個月快結束的時候,他開始反對了。

  「再也沒什麼藉口了,梅格。我像以前一樣身強力壯了。咱們高高地坐在這個世界頂峰上,像個國王和王后似地花著錢,可阿恩需要我。」

  「盧克,你不願重新考慮一下嗎?如果你真想的話,我現在就可以把牧場給你買下來。」

  當然,他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是,甘蔗對他的誘惑,某些男人絕對需要勞作的奇怪的愛好,在他身上已經是深入骨髓了。只要盧克身上仍然具備那種年輕人的力量,他就要保持對甘蔗的忠誠。梅吉所唯一能盼望的事倩,就是迫使他改變主意,給他一個孩子,一個基努那附近的產業的繼承人

  於是,她返回了黑米爾霍克,等待著,盼望著。行行好吧,行行好吧,來一個孩子吧!一個孩子會解決一切問題的,有個孩子該叫人多高興啊、事情果不其然。當她把這件事告訴安妮和路迪的時候,他們都大喜過望。尤其是路迪——他竟然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居然做出了精巧之極的童衣和刺繡品,還有兩件工藝品。梅吉從來沒有時間去掌握這種技藝。於是,在他用那雙粗硬得不可思議的手捏著華麗的織物上上下下翻動時,梅吉和安妮一起收拾著兒童室。

  唯一的麻煩是,那嬰兒的胎位不正。梅吉不知道這是由於天熱,還是由於她心緒不佳造成的。孕婦的晨嘔整天地延續著,在嘔吐應當停止的時候又持續了很長時間。儘管她的體重已經很輕,但她開始受全身水腫的折磨,血壓計到了讓史密斯大夫感到憂慮的地步。起初,他建議在剩下的妊娠期之中,她應當住進凱恩斯的醫院。可是,因為她既無丈夫,又無朋友,經過再三考慮,他斷定讓她與路迪和安妮在一起,由他們照顧她,要好一些。可是,在她妊娠期的最後三個星期,她非得去凱恩斯不可了。

  「要盡力讓她丈夫回來照料她!」他對路迪喊道。

  梅吉即刻寫信告訴盧克,她已經懷孕,並且充滿了女性的信心,一旦這個沒有想到的事情成為無可置疑的事實,盧克會熱烈得發狂的。但是盧克的回信粉碎了這種錯覺。他大發其怒。他所想到的是,他要是做了父親,就意味著他就多了兩張能吃閒飯的嘴,而不是其他什麼。對梅吉來說,這無異於吞下了一丸苦藥,但是她吞下去了;她沒有別的辦法。現在,這即將出世的孩子就像她的自尊心一樣,把他們倆緊緊地拴在了一起。

  但是她感到了不幸,束手無策,完全失去了愛:就連這嬰兒也不愛她,不想被她懷著或生下來。她能感覺得到這嬰兒就在她的身體裡,這無力的小東西孱弱地不肯長大成人,要是她受得了2000英里的火車誘行回家的話,她早就一走了之了,可是史密斯大夫堅決地搖著頭。在這種身體衰弱的時候,坐一個星期的火車,那就會使這嬰兒送命的。儘管梅吉感到失望、沮喪,但她還不至於糊塗到做出傷害這嬰兒的事來。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種有個屬於她自己的人讓她去照看的激情和渴望消失了、破滅了;那猶如負擔似的孩子越墜得沉,她就越是滿腹怨愁。

  史密斯大夫說,得讓她早些轉到凱恩斯去;他不敢肯定在鄧洛伊生孩子,梅吉是否能活下來。這裡只有一家小診療所。她的血壓很難對付,水腫依然不消。他說起了血中毒和驚厥症,以及其他一長串醫學詞彙,嚇得安妮和路迪趕緊同意了,儘管他們極希望能看到這孩子在黑米爾霍克呱呱墜地。

  到5月底的時候,離分娩只有四個星期了,離梅吉擺脫這個令人無法忍受的負擔、這個令人生厭的孩子只有四個星期了。她正在學會討厭這個嬰兒,討厭這個在未發現它將帶來麻煩之前是如此望眼欲穿著想得到的生命。為什麼她要假定,一旦它的存在變成現實,盧克便會盼望得到這個孩子呢?自從們結婚以來,沒有任何態度或舉動表明他會這樣。

  到時候了!應當承認這是一場災難,拋棄她那愚蠢的自尊心一併從這場毀滅中搶救出她所能搶救出的東西。他們結婚的原因完全是南其轅而北其轍!他是為了她的錢,而她是企圖在逃避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同時,又能保住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愛情是不能矯揉造作的,只有愛才能幫助她和盧克克眼在他們各自追求的不同目的願望方面所遇到巨大的困難。

  真是怪透了,她似乎對盧克根本恨不起來,反而越來越經常地恨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了。然而說到底,拉爾夫對她要比盧克仁愛得多,公平得多。他一次也沒有慫恿她把他想像成任何角色。除了教士和朋友之外。甚至在那兩次他吻了她,而她已經意馬心猿的時候也沒有這樣。

  那為什麼這樣生他的氣呢?為什麼要恨拉爾夫,而不是盧克呢?這隻能怪她自己膽小、勇氣不足。她感到強烈的、撕心裂腑的怨恨,因為在她狂熱地愛著他,想要得到他的時候,他堅決地拒絕了她。只能怪她那愚蠢的衝動,就是這種衝動導致她嫁給了盧克·奧尼爾。這是對她自己和拉爾夫的一種背叛。假如她永遠不能和他結婚,和他一起睡覺,給他生孩子,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假如他不想得到她——他確實不想得到她——這也沒有什麼關係。事實仍然是,她想要得到的是他,她根本就不應該退而求其次的。

  但是,知錯無補於事。和她結婚的仍然是盧克·奧尼爾,她懷的依然是盧克·奧尼爾的孩子。在盧克·奧尼爾不想要它的時候,她想起這是他的孩子,怎麼能感到幸福呢?可憐的小東西。至少在它出生的時候,它應該得到自己應得的那一份慈愛,應該能感受到這樣的愛。只是……要是對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孩子,她有什麼不願意給呢?但這是不可能的,永遠無法實現的。他服務於一個宗教會門,而它堅持要全部得到他,甚至連他身上對它沒用的一那部分,即他的男子身份,它都要得到。教會作為一個宗教會門,需要他為權力而做出犧牲。這樣便把他浪費了,把他的存在打上了非存在的印記,以確保在他中途卻步的時候他也就永遠停留在那裡了。總有一天它要為它的貪心不足付出代價的。總有一天,再也不會有更多的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因為他們以他們的成年男子為代價,足以看清它所要求他們作出的是毫無用處的犧牲;無論如何,是毫無意義的……

  她驀地站了起來,搖搖擺擺地向起居室走去;安妮正坐在那裡看著一本秘密出版的禁書,諾曼·林賽的小說《紅堆》。顯然,對其中每一個禁忌的字眼兒她都感到其樂無窮。

  「安妮,我想,你將會實現你的願望。」

  安妮心不在焉地抬起眼來。「什麼,親愛的?」

  「請給史密斯大夫打個電話,我現在就要在這兒生這個可冷的孩子了。

  「啊,我的上帝!到臥室去,躺下——不是你的臥室,是我們的!」

  史密斯大夫一邊詛咒著怪誕的命運和妊賑推算的不準確,一邊急急忙忙地開上他那輛破舊的汽車出了鄧洛伊,車的後邊是穿著黑衣服的本地助產士。他把他那間小小的診療所裡能帶得了的設備全都帶上了。把她帶到這兒來沒有益處;他在黑米爾堆克能為她接生也一樣。不過,她應該去的地方是凱恩斯。

  「你通知她丈夫了嗎?」他一邊腳步很重地踏上前門的台階,一邊問道。助產士跟在他的身後。

  「我打了一個電報。她在我的房間裡;我想,在那兒你的活動餘地更大些。」 安妮道。

  安妮步履蹣跚地跟在他後面,走進了她的臥室。梅吉正躺在床上,睜大兩眼,除了身子蜷著,兩手偶爾地抽動一下外,沒有痛苦的跡象。她轉過頭來朝安妮笑了笑,安妮看到她那雙眼睛充滿了恐懼。

  「我很高興沒有去凱恩斯。」她說道。「我母親從來沒在醫院裡生過孩子。爹爹說過,生哈爾那次很可怕。可是她活下來了,我也會這樣的,我們克利里家的女人輕易死不了。」

  幾個小時以後,大夫這安妮在走廊裡碰了頭。

  「對這個小女人來說,這是一件又長又苦的事。頭一次生孩子很難得輕而易舉,可這個孩子胎位不正,而她卻一味拖延,哪兒都不去。她要是在凱恩斯的話,可以進行剖腹產,可是在這兒就談不上這碼事了。她只好全憑自己把胎兒推出來。」

  「她神智清醒嗎?」

  「唔,清醒。了不起的小東西,既沒有叫喊,也沒有抱怨。依我看,最好的人常常時運最不濟。她一個勁兒問我拉爾夫是不是到這兒來了,我不得不向她亂七八糟地瞎編了一通。我想,她丈夫的名字叫盧克吧?」

  「是的。」

  「嗯——!哦,也許這就是她為什麼要問這個拉爾夫了,不管他是誰。盧克不是個能使人得到安慰的人,對吧?」

  「盧克是個壞種。」

  安妮向前一探身,兩手扶在了外廊的欄桿上。從鄧尼的路上正開來一輛出租汽車,拐了一個彎,爬上了黑米爾霍克的斜坡。她的好目力一下就辨別出汽車的後座上坐著一個黑髮男人。她鬆了一口氣,高興地嚷了起來。

  「我無法相信我親眼看到的事情,不過我想,盧克終於想起他還有個老婆了!」

  「安妮,我最好還是回到她那兒去,讓你去對付他。在沒有搞清是否是他的情況下,我不會向她提起有人來了。倘若是他的話,就給他一杯茶,把不中聽的話留著過一會兒再說。他需要聽聽不順耳的話。」

  出租汽車停了下來。讓安妮大為吃驚的是,司機爬下車來,向後門走去,替他的乘客打開了門。經營鄧尼僅有的一輛出租汽車的喬·卡斯梯哥賴思通常不是這樣謙恭有禮的。

  「黑米爾霍克到了,大人。」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

  一個穿著長而飄逸的黑法衣的男人走下本來。腰間纏著一條紫紅色的羅緞聖帶。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有那麼一陣工夫,安妮糊塗了,以為盧克·奧尼爾和她玩了一個精心安排的鬼戲呢。隨後,她看到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男人,足足比盧克大10 歲。我的天哪!當那優雅的身影一步兩級地登上台階的時候,她想道,這是我所見到過的最漂亮的男人!是一位大主教,一點兒不錯!一位天主教的大主教怎麼會想起了像路迪和我這樣一對老路德教[注]教徒呢?

  「是穆勒太太嗎?」他她雙冷淡的藍眼睛含著和善的微笑低頭望著她,問道。他似乎已經看到了他將要見而尚未見到的什麼東西,而已在極力控制著舊日的感情。

  「是的,我是安妮·穆勒。」

  「我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大主教,教皇陛下駐澳大利亞特使。我聽說,有個盧克·奧尼爾太太和你們住在一起吧?」

  「是的,先生。」拉爾夫?拉爾夫?就是這個拉爾夫嗎?

  「我是她的一個老朋友、不知我是否能見到她?」

  「哦。我相信她一定很高興的、大主教。」——不,不對,人們是不說大主教的,而是說大人,就像喬·卡斯梯歌賴恩那樣——「在正常的情況下她會高興的、可是眼下梅吉正在分娩,正難受著哪。」

  這時,她發現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只不過他把這種感情約束在思想的深處,變成了一種深深的凄楚罷了。他的眼睛是那樣的湛藍,她覺得自己能淹沒在她雙眼睛裡,眼下她從這雙眼睛裡看到的表情,使她搞不清梅吉到底是他的什麼人,而他又是梅吉的什麼人。

  「我就知道事情不對頭了!有很長時間,我就感到有些不對頭。可是,最近我的擔心變成了一種無法擺脫的感情。我不得不親自來看看,讓我見見她吧!如果你希望有一個理由的話。那麼我是一個教士。」

  安妮根本就沒打算拒絕他。「來吧,大人,請從這裡過去。」她架著雙拐、拖著腳緩緩往前走,腦子裡還在轉著:房子裡乾淨整潔嗎?我灰塵滿面嗎?我們把那個發了臭的陳羊腿扔出去了呢,還是留在這地方到處散著臭味呢?像他這樣一位重要人物登門來訪,今天是什麼日子啊!路迪,難道你就不肯把你的肥屁股從拖拉機上挪個窩,進來看看嗎?這年輕人老早就看到你了!

  你連理也沒理跪在床邊的史密斯大夫和那個助產士,就好像他們不存在似的,他的手向她伸了過去。

  「梅吉!」

  她從那纏身的惡魘中拔出來,憂患全消。她看著那張她所熱愛的臉緊挨著她的臉。他那依密的黑髮已經是兩鬢微微染城了,那漂亮而高雅的臉龐上略有一些細紋。要是說他有什麼變化,那就是他顯得更堅韌,那雙監湛湛的眼睛充滿了愛和渴望盯著她的眼睛。以前她怎麼會把盧克和他混在了一起呢?世上沒有一個人像他,對她來說,也永遠不會再有了。她背叛了自己對他的感情。盧克是鏡子的背面,而拉爾夫卻像太陽那樣燦爛,那樣遙遠。喔,看到他有多好啊!

  「拉爾夫,幫幫我吧。」她說道。

  他動情地吻著她的手,隨後把她的手拉到了他的面頰上。「我會永遠幫助你的,我的梅吉,這你是知道的。」

  「為我祈禱吧,為這孩子祈禱吧。如果說誰能救我們的話。那就是你了。你比我們離上帝近得多。沒有人想要我們,以前就沒有人想要我們,連你也不要。」

  「盧克在哪兒?」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他的哪兒。」她閉上眼睛,頭在枕頭上搖動著,但手指卻緊緊地攥著他的手,不願放開。

  這時,史密斯大夫碰了碰他的肩頭,「大人,我想現在您該出去了。」

  「要是她有生命的危險,你會叫我吧?」

  「馬上。

  路迪終於從甘蔗田裡回來了,激動得像發了狂似的,因為這裡誰都摳不到,他又不敢走進臥室去,

  「安妮,她好嗎?」當他的妻子和大主教一起走出來的時候,他問道。

  「到目前為止沒什麼事。大夫自己也沒把握,不過我想,他是抱著希望的。路迪,咱們這兒來了一位客人,這位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大主教,梅吉的老朋友。」

  路迪比他的老婆會來事。他單膝跪下,吻了一下那隻伸向他的手上的指環。 「請坐,大人,您先和安妮聊著,我去燒壺水,沏些茶來。」

  「這麼說,你就是拉爾夫了。」安妮說道。她把雙拐靠在了一張竹桌旁。這時,那位教士坐在了她的對面,法衣的衣褶在他的周圍敞開,他交叉著兩腿,那雙鋥亮的馬靴光可鑒人。這動作對一個男人來說太有些女人氣了。但他是個教士,所以沒有什麼關係。然而,他的身上還是有一種強烈的男子氣,不管他的腿是否交叉著。也許他並不像她起初認為的那樣老。也許,他也就是四十剛出頭。對一個極其動人的男子來說,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浪費啊!

  「是的,我就是拉爾夫。」

  「自從梅吉一開始分娩,她就總是問起一個叫拉爾夫的人。必須承認,我完全懵了。我記不起以前她曾提到過一位拉爾夫。」

  「她不會提起的。」’

  「你是怎麼認識梅吉的,大人?認識多長時間了?」

  教士苦笑了一下,那雙單薄的、非常優美的雙手的手指緊緊地交叉在一起,就像是尖尖的教堂頂。「從梅吉十歲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那時她們剛剛乘船從新西蘭來。事實上,你也許可以說,我為了梅吉,是不怕赴湯蹈火的,飽嘗了感情的饑饉,經受了生與死的考驗。我們不得不忍受這一切,梅吉是一面鏡子,從中我被迫看到了自己必然死亡的命運。」

  「你愛她!」安妮的聲音十分驚訝。

  「永遠。」

  「對你們倆來說這是一個悲劇。」

  「我本來希望僅僅對我是個悲劇。請把她結婚以來都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吧。自從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已經有許多年了,可是對她的情況我總是不樂觀。」

  「我會告訴你的,不過,只能在你把梅吉的情況告訴我之後。哦,我指的不是個人私事,只是有關她來鄧尼之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路迪和我,我們對她一無所知,除了知道她曾住在基蘭博附近的某個地方之外。我們願意多了解一些,因為我們非常喜歡她。但是,她連一件事都不曾告訴過我們——這是自尊心,我想。」

  路迪端進來一個托盤,上面有茶水和食物。他坐了下來。這時,教士把梅吉嫁給盧克之前的生活概括地向他們講了一下。

  「再有100萬年我也決不會猜到一點兒的!想想吧,盧克竟然輕率地帶著她離開了那一切,讓她幹一個管家婦的活兒!而且厚著臉皮約定把她的工資送到他的銀行帳戶下!你知道這可憐的小東西,自從到這兒以來,錢包裡連一分錢也沒有嗎?去年聖誕節的時候,我讓路迪給了她一筆現款獎金,可是那進候她需要那麼多東西,不到一天就把那些錢都花光了,而她再也沒從我們這兒多拿到一分錢。」

  「用不著為梅吉感到難過,」拉爾夫大主教有點兒尖刻地說道。「我認為她並沒有為自己感到難過,自然不會為缺錢而感到難過的。這裡的生活畢竟給她帶來了幾分快樂,對嗎?要是她缺少了這種快樂,混不下去的時候,她是知道該到哪兒去的。我要說,盧克那種冷淡對她的傷害遠勝於缺錢。我可憐的梅吉!」

  安妮和路迪兩個相互補充著,大略地描述了一下梅吉的生活。而德·而裡克薩特大主教則坐在那裡,兩手依然像教堂尖頂似地那樣交叉著,凝視著外面美人蕉那擺動著的、可愛的扇葉。他臉上的肌肉連一回也沒動過,那雙漂亮的、超然的眼神也沒有任何變化。自從他為維圖裡奧·斯卡斑扎,即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服務以來,已經學會了許多東西。

  當這故事講完以後,他嘆了口氣,把凝神的眼光轉到了他們那焦灼的臉上, 「唔,由於盧克不會幫助她,似乎我們必須幫助她了。要是盧克真的不想要她,她最好離開這裡,回德羅海達去。我知道你們不想失去她,但是為了她。應該盡力勸她回家去。我將為她從悉尼給你們寄一張支票來,這樣,她就不必為張口向她哥哥要錢而感到為難。當她回到家中的時候,她就可以告訴他們她願意怎麼樣了。」他瞟了一眼臥室的門,身子沒有動。「仁慈的上帝,讓這孩子生下來吧!」

  可是,這孩子幾乎過了24小時才落地,而梅吉出於筋疲力盡和疼痛,幾乎死將過去。史密斯大夫給她用了大量的鴉片酊,以他那種老派之見。鴉片酊依然是最好的東西。她好像在隨著飛速旋轉的惡夢而暈眩著,夢魘中虛虛實實的東西的撕扭糾纏著,利爪抓、鐵叉戳、號哭、哀鳴、狂吼,攪成了一團。有時,當痛苦的呼喊高起來的時候,拉爾夫的臉會在片刻間縮在一起,然後又舒展開來。但是她一直記著。他就在這裡。她知道。有他在這裡守望著,她和孩子都不會死的。

  史密斯大夫暫時休息了一會兒,留下助產上獨自在那裡照應。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些東西,來了一點兒有勁頭的蘭姆酒,並且發現其他的人都還沒有草率地想到梅吉會死。他聽著安妮和路迪講述有關她的事情,他們認為把這些事告訴他是明智的。

  「你是對的,安妮」他說道。「那段馬背上的生活也許就是她現在碰上的麻煩的原因之一。對那些必須經常騎馬的女人來說,跨鞍出行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分腿跨馬使肌肉的發育不正常。」

  「我聽說,這是一種荒誕不經的說法。」大主教溫和地說道。

  史密斯大夫惡狠狠地望著他。他不喜歡天主教教士,認為他們是一群假充聖人的、滿日胡言的傻瓜。

  「隨你怎麼想吧。」他說。「不過。請告訴我,大人,如果事情到了非在梅吉的生命和嬰兒的生命之間進行選擇的關頭,您的問心無愧的建議是什麼?」

  「大夫,教會在這一點上是不會動搖的。不能做什麼選擇、既不能以嬰兒的死來輓救母親,也不能以母親的死來拯救嬰兒。」他也對史密斯醫生回報一個惡狠狠的微笑。「但是,大夫,假如事情到了那種地步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輓救梅吉,讓那嬰兒到地獄去。」

  史密斯大夫笑得喘不過氣來了、拍了拍他的後背說:「你真了不起!放心吧,我不會把您說的活到處亂傳的。不過,到目前為止,嬰兒是活了,我也看不出要發生什麼死人的事。」

  可是,安妮心中卻在暗想著,倘若這孩子是你的,我不知道你會怎樣回答,大主教?」

  大約三個小時以後,當傍晚的太陽黯然地在薄霧彌漫的巴特萊·弗裡爾山上空漸漸西沉的時候,史密斯大大從臥室裡走出米。

  「唔,完事了。」他帶著幾分滿意說道。「雖然梅吉還有許多麻煩,不過,她會安然無恙的。那嬰兒是個皮包骨頭的、虛弱的女孩子,5磅重,腦袋特別大,她那叫人極討厭的頭髮和她那股脾氣倒是很般配,以前我在新生嬰兒中還從來沒有見過呢,你就是用斧子也休想弄死那個傢伙,這我是知道的,因為我差點就要試試了。」

  路迪喜洋洋地打開了他保存的一瓶香檳灑,他們八個人手拿著斟得滿滿的玻璃杯站在那裡;教士、醫牛、助產士、農場主和跛子一起為那位母親和她的那個尖叫著的、怪脾氣的嬰兒的健康和幸福而乾杯。今天是6月的第一大,是澳大利亞冬季的第一天。

  來了一位護士頂替助產士,並且留在這裡,直到宣布梅吉完全脫離危險時為止。大夫和助產士走了,安妮路迪和大主教則去看望梅吉去了。

  她躺在雙人床上,顯得那樣可憐、消瘦。拉爾夫大主教不得不把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痛苦深深地壓住——他驗證著這種痛苦,忍受著這種痛苦的折磨。梅吉,我那忍受著折磨、筋疲力盡的梅吉……我會永遠愛你的,但是我不會給你像盧克·奧尼爾的那種愛的,儘管心裡充滿了嫉妒。

  躺在牆邊那個柳條搖藍中的小人兒只知道斷斷續續地號哭。根本沒有理會那圍站在一旁、低頭凝視著她的那些人的關注。她不滿地哭喊著,不停地哭喊著。護士把她和搖籃一起抬了起來,放進了指定作她的兒童室的那個房間。

  「她的肺部肯定沒有任何毛病。」拉爾夫人大主教面帶微笑坐在床邊上,拿起梅吉那沒有血色的手。

  「我想,她不是很願意活的。」梅吉向他報以微笑,說道。他顯得老多了!他還是像以前那樣結實,那樣溫和,但是老多了,她把頭轉向安妮和路迪,將另一隻手伸出去。「我親愛的好朋友!要是沒有你們,我能做些什麼呢,盧克有信兒嗎?」

  「我接到了一封電報,說他太忙,來不了,但是希望你運氣好。」

  「真難為他了。」梅吉說道。

  安妮很快地彎下腰去,吻了一下她的面頰。「親愛的,我們讓你留下和大主教說說話,我想你們有許多舊話要敘敘的。」她靠在路迪的身上,向那護士勾了勾手指,那護士正呆呆地望著這位教士,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來吧、內蒂,和我們一塊兒喝杯茶。要是梅吉需要你,大人會告訴你的。」

  「你打算給你這個吵吵嚷嚷的女兒取個什麼名字?」當門關上,只剩下他們兩人時,他問道。

  「朱絲婷。」

  「這個名字很好,可你為什麼選中了這個名字呢?」

  「是在什麼書裡看到的,我喜歡這個名字。」

  「你不想要她吧,梅吉?」

  她的臉皺縮在一起,似乎只剩下了那雙眼睛;那眼睛顯得十分柔和,閃動著迷茫的光,既沒有恨,也沒有愛。「我覺得我想要她,是的。我很想要她。為了得到她我耍過手腕。但是在懷她的時候,除了覺得她不想要我之外,什麼都感覺不到。我覺得,朱絲婷將來不會是我的,也不會是盧克或其他任何人的。我想,她永遠屬於她自己。」

  「我得走了,梅吉。」他和藹地說道。

  現在,這雙眼睛更加凄楚,更加明亮了,她的嘴撅成了一種不愉快的樣子。 「我就等著這句話呢!真有意思,我一生中遇到的男人生都是匆匆離去,不是嗎?」

  他躲過了這個話題、「梅吉,別這樣心酸。想到你這個樣子,我真不忍離去。不管以前你遇到什麼樣的事,你總是保持著你的可愛,這是我在你身上發現的惹人喜愛的東西。為了這個,你不要改變這種氣質,不要變得冷酷起來。我知道,當想到盧克毫不關心,來都不來的時候,一定是很可怕的,但是不要改變你的性格。你再也不會成為我的梅吉了。」

  但是她仍然半帶怨恨地看著他。「哦,別胡謅了,拉爾夫!我不是你的梅吉,從來就不是!你不想要我,把我送給了他,送給了盧殼。你認為我是什麼人,是聖人不是修女?哦,我不是!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你毀掉了我的生活!這些年來,我愛著你,也想忘掉你。可是,當後來我嫁給了一個我認為有點兒像你的男人時,他卻不想要我,也不需要我、去求一個男人,讓他要我,得到我。難道不是太過分了嗎?」

  她開始啜泣起來,盡力在壓抑著;她的臉上出現了痛苦的細紋,以前他從來沒見過,他知道,這些細紋不會留在她臉上的、只要她一恢復健康便會平復。

  「盧克並不是一個壞人,甚至也不是一個不可愛的人,」她接著說道。「他只是一個男人而已。我們全都一樣,就像是毛茸茸的大飛蛾、在一塊透明得眼睛看不到的玻璃後面。為了追求一團令人眼花的火焰而撞得粉身碎骨。而假若你們真的想法飛進了玻璃之中,使落在火中燒死了。可是。留在清爽的夜空中,既有食物,又能生下小蛾子。你明白這些嗎?想要得到這些嗎?不!你們又回身去追求那火焰,毫無意義地撲打著翅膀,直到把自己燒死了事!」

  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因為他從來沒有看到她思想的這一面。她是一直就有這種想法的,還是由於她的這種可們的困境和被遺棄才使她產生了這種想法的呢」梅吉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他幾乎沒有用心地聽她說了些什麼;她竟然說出了這些話,這使他心煩意亂,也無法理解這些話是由於孤獨和內疚才說出來的。

  「你還記得我離開德羅海達那天夜裡你送你的我的朵玫瑰花嗎?」他柔聲問道。

  「是的,我記得。」聲音失去了生氣,那雙眼睛上沒有凄婉之光、現在,這眼光就像一個失去了希望的人那樣地盯著他,像她母親的眼睛那樣毫無表情,呆滯失神。

  「我仍然保存著它,在我的彌撒書裡,每一次我看到那種顏色的玫瑰時,就想到了你。梅吉,我愛你。你就是我的玫瑰,是我的生活中最美麗的人的形象和最美好的懷念。」

  她的嘴角又往下一沉。眼中間動著緊張而又激烈的眼光,這眼光裡含有怨恨的神色。「一種形象和懷念!一種人的形象和懷念!是的,完全正確,我對你不過就是如此!你除了是羅曼蒂克的、充滿了夢想的傻瓜之外,什麼都不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你對生活除了我稱之為飛蛾的概念之外,什麼都沒有難怪你成了一名教名!你過不了普普通通的生活,假如你是個普通人的話,你還不如普通人盧克呢!」

  「你說你愛我,但是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你只是嘴上說說你腦子裡記住的那些詞兒罷了,因為你認為它們說起來好聽!我無法回答的是,為什麼你們男人不想想辦,沒有我們女人也過得下去。這正是你們願意做的事,對嗎?你應當想個辦法解決互相嫁娶的問題,你就會快樂非凡了!」

  「梅吉,別這樣!千萬別這樣!」

  「哦,去吧!我不想看到你!拉爾夫,你把那件東西,你那珍貴的玫瑰花忘掉吧——它是讓人感到不愉快的、帶刺的荊棘!」

  他離開了房間,連頭都沒回。

  對那封能知他已經成了一個體重5磅、名叫朱絲婷的女孩子的驕傲的父親的電報,盧克根本就沒耐煩做一個答覆。梅吉慢慢地恢復了,那孩子也長得壯了一些。也許,如果梅吉想法喂她的話,她和這個骨瘦如柴、脾氣很大的小東西的關係能更和睦一些;但是,盧克如此喜歡吮吸的那對豐滿的乳房卻滴奶不出。她想,這是一種具有諷刺意味的公平。她只是按照風俗習慣所要求的那樣,克盡職責地給這個紅臉紅頭髮的小東西換衣服,用奶瓶喂她,等待著心中開始產生某種美妙而激越的感情。可這種感情從來沒有產生過;她覺得自己沒有遍吻張小臉的願望,也不願緊緊捏著那小小的手指或做些當母親喜歡為嬰兒乾的那些無數種傻事,梅吉覺得她不像是她的孩子,這孩子也不想得到她或需要她,正如她對它的感覺一樣。它!它!她!她!她甚至連應該它為她都記不住。

  路迪和安妮決沒有想到梅吉會不喜歡朱絲婷,她對朱絲婷的感情還不如她對她母親生的那些小弟弟呢,不管朱純正婷什麼時候哭喊,梅吉一定是在旁邊,將她抱起來,低聲地哼唱著,搖著她,沒有任何一個嬰兒的身上比她更乾爽,更舒服了。奇怪的是,朱絲婷好像並不願意被人抱起來或聽著哼唱;要是把她獨自撂在一邊,她反倒很快就安靜下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外表也變得好看了。她那嬰兒的皮膚上的赤紅已經消失,變得透明了,可以看見那細細的藍色的血管、這透明的皮膚和那紅色的頭髮相配,她那對小手臂小腿兒長得胖乎乎的,十分可愛。她的頭髮開始捲曲,變得濃密起來,從此使顯出了和她的外祖父帕迪的頭髮一模一樣的桀騖不馴的形狀。大家都焦急地等待著看看她的眼睛會變成什麼顏色。路迪打賭說會變成她父親那樣的藍色,安妮認為會變成像她母親那樣的灰色,而梅吉沒有定見。可是,朱絲婷的眼睛卻完全自成一路,一點兒也說不上是什麼顏色。六個星期的時候,那雙眼睛開始起變化,到第九個星期的時候,那雙眼睛的顏色和眸子最後定型了。誰都沒見過任何東西像她那雙眼睛。虹膜的最外邊是一圈深深灰色,但是虹膜本身卻十分淺,既說不上是藍色,也就不上是灰色;能夠說得出來的最接近的顏色就是某種銀白色。這是一雙眼神專注,叫人不自在的,不像人的眼睛,頗有些像睜眼瞎;但是,隨著時光流逝,顯然朱絲婷是非常好看的。

  儘管史密斯大夫沒有提到這一點,但是當她出生的時候,他對她腦袋之大感到擔心,在她生命的頭六個月,他密切地注視著她的頭。他感到迷惑,尤其是在看到那雙奇怪的眼睛之後,不知她的腦之中是否也許有他依然稱之為水的東西,儘管時下的教科書上稱之為腦各液,可是,朱絲婷顯然並未有任何大腦機能不全或腦畸形之苦,只是頭很大而已。隨著她的成長,身體其他部分多多少少與之相匹配了。

  盧克仍然呆在外面。梅吉曾三番五次地給他寫信,但是他既不回信,也不回來看看他的孩子。從某種角度來說,她感到高興;她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也不認為他會對這個是他女兒的古怪的小東西著迷。倘若朱絲婷是個大胖兒子,他或許會發發慈悲,但是梅吉非常滿意的是,她不是個兒子。她的出生證明了了不起的盧克·奧尼爾並不是個完美無缺的人,順為假若他是這樣的人,那他肯定除了生兒子以外,什麼都不會生的。

  這孩子比梅吉要胖得多,從出生的磨難中恢復得也快。到四個月的時候,她不常哭了。當她躺在搖籃裡的時候,開始自己和自己開心了,亂撥亂捏著掛在伸手所及的地方的亮閃閃的彩色珠子。但是,她從來不對任何人笑,甚至煞費苦心地做出許多可笑的姿勢也逗不笑她。

  雨季提前在10月份就來了,這是一個十分潮濕的雨季。濕度升到了百分之百,並且停在了那裡;每天總有幾個小時大雨狂嘯著,抽打著黑米爾霍克,使紅色的土壤變得稀爛,淋透了甘蔗,注滿了又寬又深的鄧洛伊河。但是河水並沒有漫出來,因為這條河很短,水很快就流進了大海。朱絲婷躺在搖藍裡,透過那雙古怪的眼睛凝視著她的世界;梅吉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裡,望著巴特萊·弗裡爾山在密密的雨幕中時隱時現。

  太陽出來了,地面上騰起了蜿蜒的汽霧,濕淋淋的甘蔗閃著亮,像鑽古一樣折射出了七色,河流宛如一條全色的巨蛇。隨後,突在出出一道雙層彩虹,掛在天穹之上,兩道彎彎的彩虹完美無缺,和陰沉沉的、深藍色的雲層相比。顯得色彩絢麗;那雲層只能使北昆士蘭的景色顯得暗淡,朦朧。在北昆士蘭州,一切都擺脫不了一種淡淡的紅色,梅吉認為她已經明白為什麼基蘭博的鄉村是一片灰黃了;北昆士蘭也是一種色彩獨占上風啊!

  12月初的二天,安妮走到了外面的走廊裡,坐在她的身邊,望著她,啊,她是這樣的瘦,毫無生氣!就是那頭可愛的金髮也顯得枯澀了。

  「梅吉,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乾了什麼錯事,但不管怎麼說,我是乾了,我希望在你說不之前,至少先聽我說兩句。」

  梅吉從彩虹那裡轉過身來,微笑著。「安妮,你的話聽起來這樣一本正經!我必須聽些什麼呢?」

  「我和路迪為你感到擔憂。自從朱絲婷出世,你就沒有完全恢復起來,而現在雨季來了,你顯得更糟糕了。你不吃東西,體重也下降了。我一直認為這裡的氣候不適合你,但是,既然沒做出什麼讓你厭煩的事,你就應該設法適應這種氣候。我們現在覺得你面帶病容,除非採取些措施,不然你就真會得病的。」

  她吸了一口氣。「所以我兩三個星期之前,給我在旅遊部門工作的一位朋友寫了信,定下讓你去度個假。別因為花銷的問題提出反對意見,這既不會使盧克也不會使我們破費的。教士給我們寄來了一筆數目很大的支票給你用,而你哥哥給我們寄來了另一張支票,供你和孩子用——我認為他是暗示讓你回家去呆一段——這也是德羅海達所有人的意思。經過我們的商討以後,我和路迪斷定我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用這些錢的一部分讓你去度個假。可是我認為回德羅海達的家中去度假不合適。我和路迪覺得你需要的是能有一段思考的時間。朱絲婷不去,我們不去,盧克不去,也不到德羅海達去。梅吉,你以前獨身行動過嗎?到了你獨自行動的時候了。因此,我們已經在麥特勞克島給你訂了一幢小別野,兩個月的時間,從1月初到3月初。我和路迪會照看朱絲婷的。你知道,她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不過,哪怕我們有一點點為她擔心,記住我們的話,我們都會馬上通知你、那個島上有電話。所以,把你叫回來用不了多長時間。」

  彩虹已經消失,太陽也不見了;又要開始下雨了。

  「安妮。過去的三年中,要不是為了你和路迪的話,我早就瘋了。這你是知道的。有時候,我會在夜裡醒來,心裡在想,如果盧克把我和一些不厚道的人放在一起,會發生什麼事。你們比盧克還要關心我呀。」

  「廢話!要是盧克把你和沒有同情心的人放在一起,你大概早就回德羅海達了,誰說得準呢?也許那是最好的辦法。」

  「不。這種事對盧克來說是不愉快的,可是留在這裡幹活時我來說要好得多。」

  雨已經開始緩緩地越過迷濛的甘蔗田,就像是一把灰色的砍刀,刀鋒所過之處一切都看不見了。

  「你說得對,我身體不好,」梅吉說道。「自從懷上朱絲婷,我的身體就不行了。我極力想恢復起來,但我想一個人到了一個關頭。就沒有力量做到這一點了。哦,安妮,我厭倦透了,沮喪透了!對朱絲婷來說,我連個好母親都不是,對不住她。我是把她帶到世上的人,她並沒有要求我這樣。但是,最讓我沮喪的是盧克連一個讓我們使他幸福的機會都不給。他不願意和我住在一起,也不願意讓我為他置個家,他不想要我們的孩子。我不愛他——我從來沒有像一個女人當愛她所嫁的男人那樣愛過他。也許他從言語中覺察到了。假如我曾經愛過他的話,也許他的行動就不一樣了。所以,我怎麼能怪他呢?我想,我只能怪自己。」

  「你愛的是大主教,對嗎?」

  「哦,從我是個小姑娘的時候起,我就愛他了!他來的時候,我對他太無情了。可憐的拉爾夫!我沒有權利說我對他講的那番話,你知道,這是因為他從來都不贊成這件事。我希望他能有時間去理解當時我是處在痛苦中,筋疲力盡,十分不幸。當時我只是在想,按理說那應該是他的孩子。可那永遠不會是,也決不可能是他的孩子。這不公平!新教的牧師可以結婚,為什麼天主教徒就不行?用不著費勁告訴我,牧師對他們的教眾的關心跟教士不一樣,因為我不會相信你的話。我遇到過沒心肝的教士和傑出的牧師。但是,由於教士的禁慾主義,我不得不離開拉爾夫,和別的人建立家庭,過日子,給別人生孩子。安妮。有些事你知道嗎?像拉爾夫那樣的人認為打破誓言是一種可習的罪孽。我恨教會認為我愛拉爾夫或他愛我是犯罪的。」

  「出去一段時間吧,梅吉。休息休息,吃些東西,睡睡覺,不要發愁。然後,當你回來的時候,也許就能有某種方式勸盧克去買下那牧場,而不是口頭說說了。我知道你不愛他,可是我想,假如他給你一個機會,你也許和他在一起就會幸福的。」

  那雙灰色的眼睛和落在房子周圍的滂沱大雨的顏色是一樣的。雨聲漸大,到了震的地步,落在鐵皮的屋頂上,發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喧響。

  「但那也不過如此,安妮!我和盧克到艾瑟頓高原的時候,我至少已經弄明白,只要他還有勁割甘蔗,就不會離開它的。他熱愛這種生活,實際上他也是這樣做的。他喜歡和像他那樣有力氣的、不願受束縛的人在一起,喜歡從一個地方遊蕩到另一個地方。現在我開始這樣想,他壓根兒就是個流浪者。要是他被甘蔗弄得過於筋疲力竭,別的什麼幹不了的時候,他才需要一個女人,才需要歡樂。我怎麼形容好呢?盧克是這樣一種男人,如果他能從食品箱裡吃到東西,能睡在地板上,他就實在是沒什麼可想的了。你不明白嗎?人們無法像感染一個喜歡美好事物的人那樣去感染他,在為他不喜歡美好的東西。有時我想,他藐視美好、漂亮的東西。它們太柔和了,會使他變得軟弱。我根本沒有足夠的魅力去改變他眼下的生活道路。」

  她不耐煩地把眼瞟了一下廊廡的頂棚,好像對那震耳的聲音感到厭倦。「安妮,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堅強到足以忍耐未來十年或十五年無家無業的孤寂,或者不管多長時間,直到盧克乾不動的時候為止。在這裡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個粗野的人。但是,我想要一個家!我希望朱絲婷有弟弟、妹妹,希望擦拭掉我自己傢具上有灰塵,希望為我自己的窗子做窗簾在自己的爐子上給自己的男人做飯。哦,安妮,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我沒有抱負,沒有智慧,也沒受過教育,你是了解的。我所希望的就是一個丈夫,孩子,我自己的家,和來自某個人的一點點愛。」

  安妮掏出了手絹,擦著眼睛,又竭力想笑。「咱們倆是一對多麼愛流淚的人啊!可是我能理解,梅吉,真的能理解。我和路迪結婚十三年了,這是我生活中唯一幸福的事。我在5歲的時候得了小兒麻痺症,使我變成了這副樣子。我確信沒有人會來照顧我了。他們也不照顧我,上帝明鑒。遇上路迪的時候,我是30歲,靠教書過日子。他比我小10歲。當你說他愛我,想娶我的時候,我無法把他的話當真。梅吉,毀掉一個還很年輕的男子的生活有多可怕呀!有五年時間,我用一種你無法想像的直截了當的惡劣態度對待他,可是,他還是熱心地往我這兒跑。於是,我就嫁給了他,我得到了幸福。路迪說他也感到幸福,可我不敢肯定。他經做出了許多讓步,包括孩子。這些年來,他顯得比我還老,可憐的人。」

  「安妮,這是由於生活和氣候的緣故。」

  雨就像它開始那樣,又突然停了,水汽氤氳的天空中又出現了五彩繽紛的彩虹。輕飄的雲層裡淡紫色的巴特萊·弗裡爾山隱約可見。

  梅吉又說道:「我會去的。我很感激你想到了這個,也許我需要的就是這個。可是,你肯定朱絲婷不會出現太大的麻煩嗎?」

  「天哪,不會的!路迪把一切都算計好了。安娜·瑪麗亞——在你之前她常常給我幹活——有個妹妹,叫安齊亞塔,她想到湯斯威爾去幹保育工作。但是3月份之前她還滿不了16歲,最近幾天就要從學校畢業了。因此,你離開的時候,她打算到這裡來。她也是一個有經驗的保姆,在台梭裡奧的蘇格蘭人那兒看過一大群孩子哩。」

  「麥特勞克島在什麼地方?」

  「就在大巴裡爾礁的威斯特森底,在降靈節航道附近。是個非常清靜幽僻的地方,我想,那是度蜜月最好的勝地。你是知道這類事的——不住中心飯店,而是住小別墅。你用不著非到喧鬧的餐廳去吃飯,也用不著客客氣氣地和那些根本談不來的人交往。每年的這個時候,那裡差不多闃無人跡,因為有夏季旋風的危險。雨季並不是個問題,但似乎誰也不願意夏天到珊瑚礁上去。也許因為在珊湖礁上的人大部分人都是從悉尼或墨爾本來的,所以他們寧願留在原地度過愉快的夏季。南方人早在三年之前就把6月、7月和8月島上的度假別墅預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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