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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15章
<第五部 1938-1953 菲奧娜>

  第十五章

  梅吉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回來了。她和老布魯伊·威廉姆斯一起坐著郵政卡車向德羅海達而來,朱絲婷放在她座位旁的一個籃子裡。布魯伊見到她十分高興,急於想知道她在過去的四年中都做了些什麼。但是,當他們接近莊園的時候,他陷入了沉默;推想她一定是希望安安靜靜地回家。

  又回到了棕色和白色之中,回到了塵土之中,回到了北昆士蘭如此缺乏的令人驚嘆的純潔和閒適之中。這裡沒有恣意橫生的植物,再也用不著耗神費力,手腳不停地收拾房間了;這裡只有像燦爛的星空一樣緩慢轉動的老一套的生活。袋鼠比以往更多了。還有那可愛的、勻稱的小蕓香樹,如此豐滿、安詳,幾乎顯得忸怩。卡車上空的粉翅鸚鵡在喧鬧著,翅膀下露出一片粉紅色,鴯鶓在飛奔著。兔子連蹦帶跳地從路上跑開,然後蹬起一團白土煙。褪了色的死樹幹兀立在草原中。森林的蜃景滯留在遠方弧形的地平線上,它們是從比班—比班平原上折射過來的。只有那森林底部飄忽不定的影子才說明它們並非真景。烏鴉凄涼地、令人焦慮地聒噪著。這聲音她已經好久沒有聽到了,但卻從來沒有想到會聽不到這聲音。乾燥的秋風捲起朦朧塵霧像是在下著一場暴雨,而這片草原,大西北銀灰色草原就像在感謝天恩似地逶迤直接天穹。

  德羅海達,德羅海達!魔鬼桉和靜寂、高大的花椒樹上,翻飛著嗡嗡(口營)(口營) 的蜜蜂。畜牧圍牧和乳黃色砂岩的建築,迥然一色的綠草坪圍繞著大宅。花園裡盛開著秋天的花卉,香羅蘭和百日草,紫菀和大麗花,金盞草和金盞花、菊花、月季花、玫瑰花。史密斯太太目瞪口呆地站在礫石面的後院裡,隨後,她便大笑著喊了起來。明妮和凱特跑了過來。筋筋累累的老藤枝像鏈條一樣纏繞著德羅海達的心臟。德羅海達是家,這裡就是她的心臟,永遠是。

  菲走出來看看她們在這裡為什麼大驚小怪。

  「哈囉,媽。我回來了。」

  那灰色的眼睛神色未變,但是梅吉從她的眼神裡仍然可以看出,媽媽是感到高興的,只不過她不知該怎麼表達出來而已。

  「你離開盧克了?」菲問道,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這才使史密斯太太和女僕們發覺她是孑然一身回來的。

  「是的。我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去了。他不想要一個家,不想要他的孩子或我。」

  「孩子?」

  「是的。我又要生另一個孩子了。」

  僕人們發出了一片噢噢喲約之聲。菲用那審慎的聲音說出了她的看法,把高興壓在心底。

  「要是他不想要你,那你回家來是正確的。在這兒我們會照顧你的。」

  這是她舊日的房間,能眺望家內圈地和花園。待新嬰兒生下來的時候,就和朱絲婷住在隔壁的房間裡。哦,在家裡多好啊!

  鮑勃見到她也很高興。他越來越像爹了,變成了一個有點駝背的、肌肉發達的人,好像太陽把他的皮膚和骨頭都烤變了顏色。他也同樣有一種溫和的力量。但也許是由於他從來也沒有當過一個大家的長者,因此缺乏爹爹那慈父的風度。而且,他也像菲,沉靜,富於自製力,感情不形於色,見解不聞於聲。梅吉猛然間驚訝地想到,他已經三十過半了,仍然沒有成婚。隨後,傑克和休吉回來了,他們倆就像和鮑勃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但沒有他那種權威。他們用靦腆的微笑歡迎梅吉回家。她想,一定是這樣的,他們太靦腆了,這是大地的性格,因為大地不需要感情的表達或社交的風度。它只需要他們給予它的東西,那就是默默無言的愛和全心全意的忠順。

  這天晚上,克利里家的男人全都呆在家裡,卸那輛詹斯和帕西在基裡裝上了玉米的卡車。

  「梅吉,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旱的天,」鮑勃說道。「兩年沒下雨了,一滴都沒下。兔子的禍害比袋鼠還嚴重,它們吃的草比綿羊和袋鼠加在一起還多。我們想試著人工喂養,可你知道綿羊是怎麼回事。」

  梅吉最了解的就是綿羊。它們是一群白痴,連理解生存的基本之道的能力都沒有。這些帶毛的貴族老爺們在繁殖選育中完全被培養成了一種智力低下、平平庸庸的畜牲。除了草或從它們天生的環境中割來的灌叢以外,綿羊什麼都不吃。但是,這裡偏偏沒有足夠的人手去割草來滿足上10萬隻綿羊的需求。

  「我建議,你可以用我吧?」她問道。

  「可以呀!梅吉,要是你還像以前那樣騎馬在內圍場幹活的話,就可以多一個男人去割灌叢了。」

  那對雙生子的話是對的,他們在家裡很快話。14歲的時候,他們永遠離開了裡佛繆學校,那時,他們還不能以足夠的速度跑過這片黑壤平原呢。他們的相貌已經像青少年時代的鮑勃、傑克和休吉了。老派的斜紋布和法蘭絨的衣服已經逐漸被大西北牧場主的服裝代替:白色的厚毛頭斜紋棉腰布,白襯衫,寬邊的平頂灰氈帽、平跟的半腰鬆緊幫馬靴,只有那一小撮住在基裡棚屋區的土著居民才模仿美國西部的牛仔,穿著流行一時的高跟靴。戴著十加侖重的斯特森帽[注]。對一個黑壤平原的人來說,這身打扮是一種無用的裝腔作勢,是異域文化的一部分,一個人穿著高跟靴是無法穿過灌木叢的,而他卻不得不常常穿過灌木叢,而一個十加侖重的斯特林帽又太熱、太沉了。

  慄色牝馬和黑閹馬已經死了,馬廄裡空空如也。梅吉堅持說,她騎一匹牧羊馬也很好。可鮑勃還是到馬丁·金的牧場去為她買了兩匹有部分純種血統的役用馬——一匹是黑鬃黑尾的米色牝馬,一匹是長腿的慄色閹馬。由於某種原因,失去了那匹慄色老牝馬對梅吉的打擊比她和拉爾夫的分手還要大,這是一種滯後反應,慄色牝馬的死似乎使他已離去的事實更顯得更刺心,但是,再次到圍場上去,騎馬帶狗,吸著被咩咩叫的羊群踏起的灰塵,望著飛鳥、天空和大地,這真是太好了。

  天干旱很厲害。在梅吉的記憶中,德羅海達的草地總是能設法挺過每次乾旱的。但這次就不同了。現在,草地顯得斑斑駁駁,在一叢一簇的草之間露出了黑色的地面。地面上網著細密的裂紋,就像是一張張乾渴的嘴。弄到這步田地是兔子的過錯。她不在的四年裡,它們突然在一年之中大大地繁殖了起來。儘管她認為在這之前,它們有許多年情況是很不妙的,幾乎就在一夜之間,它們的數量遠遠超出了飽和點。到處都是兔子,它們也吃寶貴的牧草。

  她學會了下兔夾子,從某種角度來說,她不願看到那些可愛的小東西被鋼齒弄得血肉模糊。但她是一個相當熱愛土地的人,不會在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面前而畏葸不前。在要活下去的名義下開殺戒算不得殘酷。

  「上帝懲罰思鄉戀井的波米吧,是他第一個把兔子從英國運來的。」鮑勃抱怨地說道。

  兔子不是澳大利亞的土產。它們在解鄉愁上的重要性已經造成了這個大陸在生態平衡方面令人十分頭疼的問題。在這裡,綿羊和牛是不存在這種問題的,這些東西在它們被引進來的那一刻起就有熟練的吃草的技巧。澳大利亞沒有天牛食肉獸來控制兔子的數量,進口的狐狸繁殖不起來。人肯定是一種非天然的食肉者;但是這裡人太少,兔子太多了。

  在梅吉的肚子大得不能再騎馬之後,她的日子都是在莊園裡和史密斯太太、明妮、凱特一起度過的,為那在她肚子蠕動的小傢伙做衣服,打毛衣。他(她總是把那小傢伙想成「他」)是她的一部分,朱絲婷永遠不會成為這部分的。她沒有受噁心或情緒低落的折磨,急切地盼望把他生下來。也許,部分是由於這個緣故,朱絲婷被忽視了;現在,這個淺色眼珠的小東西已經由一個沒頭腦的嬰兒變成了一個極其聰明的小姑娘。梅吉發現自己對這個變化過程和這孩子著了迷。從她對朱絲婷淡然處之以來,已經過了不少時間了;現在渴望給她女兒以無限的愛,緊緊地抱著她,吻她,和她一起笑。被人有禮貌地冷淡是一種打擊。可是,朱絲婷正是這樣對待她的每一個充滿柔情的表示的。

  詹斯和帕西離開裡佛繆學校的時候。史密斯太太本打算把他們再置於她的羽翼之下,後來她沮喪地發現,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圍場上。於是,史密斯太太便轉向了小朱絲婷,並且發覺她也像梅吉那樣被拒之於千里之外。朱絲婷似乎不想讓人緊抱、親吻或逗著笑。

  她走路和說話都開始得很早,九個月的時候就會了。她一旦能夠用腿站起來,能支配那發音清晰的舌頭,就自己走路,能準確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既不吵吵嚷嚷,也不頑皮,只是性格極其剛強。關於基因梅吉根本不懂,但是,假如她懂的話,她也許就會知道這是克利里、阿姆斯特朗和奧尼爾血統混合的結果。

  但是,最讓人吃驚的是,朱絲婷竟頑固地拒絕微笑或放聲大笑。德羅海達的每一個人都曾絞盡腦汁地出怪樣,想讓她稍稍咧嘴笑笑,但都沒有成功。說到這種天生的一本正經,她倒是勝她外祖母一籌。

  10月的第一天,朱絲婷正好16個月的時候,梅吉的兒子的德羅海達降生了,他幾乎早生了四個星期,而且使人措手不及。她很厲害地宮縮了兩三次,便破水了。他是由剛剛給醫生掛完電話的史密斯太太和菲接生的。梅吉幾乎沒有時間擴張盆骨。疼痛微乎其微,折磨很快就過去了,以前恐怕很少有過這樣快的。儘管她不能不感到一陣劇痛,但由於他如此突然地降生到世界上,梅吉還是覺得好極了。生朱絲婷的時候,她的乳房完全是乾癟的,這次奶水卻充足得直往外流。這回不再需要奶瓶了。

  他長得真漂亮!個子又大又苗條,完美無缺的小腦殼上長著一頭淡黃色的捲髮,活靈活現的藍眼睛,這雙眼睛後來絲毫也沒有改變顏色。它們怎麼會變化呢?它們是拉爾夫的眼睛,就像他長著拉爾夫的手,拉爾夫的鼻子和嘴,甚至拉爾夫的腳那樣。梅吉未免太過分了,她竟然十分感謝盧克的體材和膚色與拉爾夫十分相像,面貌也十分相像。但是那雙手,那眉毛的樣子,那毛茸茸的額前發尖,那手指和腳指的形卻更像拉爾夫,不像盧克。希望頂好誰都不記得是哪個男人長著這種樣子吧。

  「你想好了他的名字嗎?」菲問道,孩子好像很喜歡她。

  當她抱著他站在那裡的時候,梅吉望著他,心裡十分高興。媽媽又要去愛了。哦,也許她不會像愛法蘭克那樣去愛他,但至少她會產生某種感情的。

  「我打算叫他戴。」

  「多古怪的名字!怎麼?這是奧尼爾家族的名字嗎?我想你和奧尼爾家的緣分盡了吧?」

  「這和盧克毫無關係。這是他的名字。不是別人的。我討厭家族的姓氏;這就好像希望把某個不同的人的一部分安到一個新人的身上。我直截了當地管朱絲婷叫朱絲婷,是因為我喜歡這個名字,而我管戴恩叫戴恩也是同樣道理。」

  「唔,確實很有道理。」菲應承道。

  梅吉疼得縮了一下,她的乳房奶水過足了。「媽,最好把他給我。哦,我希望他餓了!而且,我希望老布魯[注]能把吸奶器拿來。不然,你得開車到基裡去買一個。」

  他餓了。他使勁拉著她,拙笨的小嘴把乳房吮得發疼。她低頭望著他,望著他那緊閉的眼睛和烏黑的、尖梢金黃的睫毛,望著他那酷肖其父的眉毛和那不停地吮動著的小臉蛋。梅吉愛他愛得心發疼,比他吮奶產生的疼痛還要厲害。

  有他就夠了,也只能滿足於他一個。我不會再有孩子了。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你愛那個上帝勝於愛我,你決不會知道我從你——從他那裡偷來了什麼。我永遠也不會把戴恩的事告訴你的。哦,我的孩子!把你換到枕頭上去要比躺在她的臂彎裡舒服得多,也更容易看到他那張完美無暇的小臉兒。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我永遠不會把你的身世洩露出給別人。最不能洩露的就是你的父親,他是一個教士,他不會承認你的。那樣不是妙極了嗎?

  4月初,輪船抵達了熱那亞港。拉爾夫大主教在百花怒放、一派地中海春光踏上了意大利的土地,乘上了一趟開往羅馬的火車,本來他提出要求是可以乘一輛梵蒂岡的小汽車去羅馬的,但是,他害怕感覺到教會的氣氛再次緊緊地包圍他,他想盡可能把這一刻推遲。不朽城[注]真是名不虛傳,他想道他透過出租汽車的窗於凝視著那些鐘樓和穹頂,落滿了鴿子的廣場和羅馬的圓柱——它們的柱礎已經在地下深埋了好幾個世紀。哦,對他來說,它們都是多餘的。對他重要的是羅馬那稱之為梵蒂岡的一部分。在那裡,除了豪華的公共建築外,就是豪華的私邸。

  一位穿著黑色和米色相間的長袍的多明我會[注]修道士領著他穿過了高大的大理石走廊,這裡面的青銅雕像和石雕像抵得上一座博物館。他們經過了一些風格各異的畫像。有喬托[注]的、拉斐爾[注]的、波堤切利[注]的、弗拉·安西利科[注] 的。他現在是在一位大紅衣主教的接待室裡,無疑,家境富裕的康提尼—弗契期家族給它可敬的後代子孫們的環境大增光彩。

  維圖裡奧·斯卡斑扎·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坐在一個房間裡。這房間裡布置著象牙和金製的擺設,色彩富麗的掛毯和畫,鋪著法國地毯,陳設著法國傢具。那隻戴著閃閃發光的紅寶石戒指的光滑的小手向他伸了出來,歡迎他。拉爾夫大主教高興地垂下目光,穿過房間,跪了下來,接住那隻手,吻著那戒指:他把自己的面頰貼在那隻手上,知道他不能說謊,儘管在他的嘴脣觸到超世俗的權力和世俗權威的象徵之前他曾打算恢復往日的神態。

  維圖裡奧紅衣主教將另一隻手放在那彎下去的肩膀上,向那位修道士點了點頭,示意他退下去。隨後,當門輕輕地關上時,他的手便從那肩膀向頭髮上移去,停在了那黑密的頭髮上,輕輕地把那半擋在前額上的頭髮向後弄平。這頭髮已經發生了變化,用不了多久,就不再是烏黑如漆,而是鐵灰色了。那彎下的脊背直了起來,兩肩向後移,拉爾夫大主教直直地抬頭看著他主人的臉。

  啊,起變化了!那張嘴癟了進去,顯得十分痛苦,更加脆弱了;那雙顏色、形狀和相互搭配如此漂亮、優雅的眼睛,和他記憶中的那雙似乎永遠是他身體一部分的眼睛完全不一樣了。維圖裡奧紅衣主教總是有一種幻想,認為耶穌的眼睛是藍色的,和拉爾夫的眼睛一樣:鎮定,不為他所目睹的一切所動,因而能囊括一切。不過,這也許是一種錯誤的幻想。沒有眼神的表達,一個人怎能感知到人性和自己的痛苦呢?

  「喂,拉爾夫,坐下吧。」

  「閣下,我想懺悔。」’

  「等一下,等一下!我們先談一談,用英語談。這些天,到處都是耳朵,不過。感謝耶穌,幸虧沒有聽得懂英語的耳朵。請坐,拉爾夫。哦,見到你太高興了!我失去了你那聰慧的忠告、推理能力和你那品質完美的友誼。他們沒有給我一個能及我愛你一半的人。」’

  他能感覺到自己腦子已經猛地一下子變得發僵了,覺得自己的頭腦是在用呆板的語言進行著思維。拉爾夫·德·布裡克薩持比大部分人都清楚地了解一個人在交往中的變化,甚至講話時語言的變化意味著什麼。那些偷聽的耳朵對極其流暢的英語口語是無能為力的。於是,他在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正對著那穿著鮮紅波紋綢的瘦小的身影。這件衣服的色彩變幻不定,鮮紅的色澤與其說是其本身色彩醒目,倒不如說它與周圍的環境融成了一體。

  八個星期來他所感到的極度的厭倦似乎減輕了一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渴望這次會面。這時,他心裡已經有了底,他會被理解、被寬恕的。由於他的失節,由於他的為人處世不像他原來所渴望的那樣,由於他使一位風趣、仁慈而又忠實的朋友大失所望,他感到神是明內疚。他的罪孽就在於他走進了這個純潔的地方時,自己再也不是個純潔的人了。

  「拉爾夫,我們是教士,但是,在這之前我們是另一種東西,一種我們沒有成為教士之前的東西。儘管我們是孤傲的,但我們也無法逃避這一點。我們是男人,有男人的弱點和失算之處。無論你告訴我什麼,也無法改變我們在過去的年代的共事中我對你形成的印象;無論你告訴你什麼也不能使我低估你,或減少對你的愛。因為許多年來,我知道,你已經擺脫了我們那種內在的弱點和人性,但是我知道,這種東西肯定在身上甦醒過,因為我們大家同樣有過這樣的事。甚至連教皇本人亦復如引。他是我們之中最謙恭、最富於人性的人。」

  「我違背了我的誓言,閣下。這是不能輕易寬恕的。這是褻瀆神聖。」

  「當你許多年之前接受了瑪麗·卡森太大的財產時,你就已經違背了安貧樂窮的誓言。那是遺留給慈善事業和管區眾教徒的。不是這樣嗎?」

  「那麼,三個誓言都被破壞了,閣下。」

  「我希望你叫我維圖裡奧,就像以前那樣!拉爾夫,我既沒有感到震驚,也沒有感到沮喪。這是我們的耶穌基督的意旨。我想,你也許已經吸取了深刻的教訓,這種教訓通過危害性較小的途徑是學不到的。上帝神秘莫測,他的天機超乎我們可憐的理解力。不過我認為,你所做過的事不是輕佻的,你誓言的遺棄不是無價值的。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是個稟性高傲的人,極其熱愛成為一個教士的想法,有強烈的獨往獨來的意識。你需要這種特殊的教訓來壓壓你那傲骨,使你明白你首先是一個男人,並非像你想像的那樣孤高,這是可以允許的,對嗎?」

  「是的,我缺少人情味,並且相信,從某種角度來說我渴望成為上帝那樣的人。我犯下的罪孽是深重的、不可原諒的。我不能寬恕自己,所以,我怎能希望神的寬恕呢?」

  「這是傲慢,拉爾夫,傲慢!寬恕不是你的職責,你還不明白嗎?只有上帝才能寬恕。只有上帝!對於誠心誠意的懺悔,他是會寬恕的。你知道,他曾經寬恕了那些偉大得多的聖徒,以及名符其實的惡棍所犯下的罪孽。你認為惡魔撒旦就不會被寬恕?他在他反叛的那一刻就已經被寬恕了。他之所以遭罹地獄之苦的命運,是他自己的過錯,不是上帝要這樣的。他不就是這樣說的嗎?‘寧是地獄之王,不作天堂之僕!’因為他不能克服自己的傲慢,不肯使自己的意志服從加一個人的意志,儘管那另一個人就是上帝本人。我不想看到你犯同樣的過錯,我最親愛的朋友。人情味是你所缺少的一種素質,但這正是造就一位大聖人一或一個偉大的人的素質。在你沒有把寬恕這種事留給上帝上去做之前,你是不會獲得真正的人性的。」

  那堅定的臉龐抽動了一下。「是的,我知道您是對的。毫無疑問,我必須承認我的現狀,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把我身上現存的這種傲慢徹底根除的人。我懺悔,因而我將坦白,等想寬恕。我確實感到痛悔。」他嘆了口氣;他的眼神流露出了他那審慎的語言所不能表達的——在這個房間裡無法表達的——內心衝突。

  「但是,維圖裡奧,從某種意義上,當時我是無能為力的。我既不能毀滅她,又不願這滅頂之災落到我的頭上。當時,似乎不存在著選擇的問題,因為我確實愛她。這不是她的過錯,我從來沒有想把這種愛情發展到肉體的程度。你知道,她的命運變得比我的命運更重要了。在那一刻之間,我總是首先考慮到自己,認為我比她更重要,因為找是一個教士,而她則是低人一等的人。但是,我明白我要對她的生存負責……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本來可以讓她在我的生活中消失的,可是我沒有這樣做,我把她珍藏在我的心中,而她已知道這一點。倘若我真的把她從我心中驅除,她是會知道的。那樣,她就會成為我無法影響的人了,」他笑了笑, 「您知道,我已經坦白了許多情況,我稍稍嘗試了一下我自己創造出的東西。」

  「就是那玫瑰嗎?」

  拉爾夫大主教的頭往後一仰,望著那製作精巧的大花板以及大花板上那鍍金的裝飾和莫蘭諾吊燈。「那還能是誰呢?她就是我唯一企圖塑造的人。」

  「那麼她,這朵玫瑰將會安然無恙嗎?你這樣做不會比拒絕她使她受到的傷害更大吧?」

  「我不知道。維圖裡奧。我希望我知道就好了!那時,好像那樣做是唯一可行的。我沒確普羅米修斯[注]那樣的先見之明,捲進狂熱之中使一個人的判斷力極低,此外,那也簡單……就發生了!不過我想,也許我所給她的,她大部分都需要,認識到了她作為一個女人身份。我並不是說她不知道她是一個女人。我是說我不知道。要是我第一次認識她時她是一個女人的話,事情也許就是另一個種樣子了,可是我認識她的許多年中,她只是個孩子。」

  「拉爾夫,你的話聽起來倒挺一本正經,而不像是做做了接受寬恕的準備。這很傷感情,對嗎?你是能夠有足夠的人性去屈服於人類的弱點的。這件事確實是由於高尚的自我犧時精神才做出來的嗎?」

  他吃驚地望著那雙黑如深潭的眼睛,看到那雙眼睛中反映出了自己的身影,像是兩個身量極小的侏儒。「不,」他說道。「我是個男人,就像男人一樣在她身上發現了我未曾夢想到的快樂。我不知道一個女人的感覺是那種樣子。也不知道女人會成為厚歡極樂的來源。我曾想過永遠也不離開她,這不僅是由於她的身體,也是由於我就是願意和她在一起——和她談話,或不和她談話,吃她做的飯,向她微笑,分享她的思想。只要我活著,我就會思念她的。」

  那灰黃色的苦行僧的面容匪夷所思地使他想起了梅吉在離別的那一刻時的臉;流露出了精神上的重負,但是,儘管那臉上帶著重重心事,哀傷和痛苦,依然顯出要堅決走到底的神情。他了解什麼呢?這位穿著紅綢衣的紅衣主教唯一醉心的人性似乎就是鍾愛他那隻沒精打采的埃塞俄比亞貓。

  「我不能懺悔我和她在一起的那種方式,」由於紅衣主教沒有開口。拉爾夫便接著說道。「我懺悔我打破了像我生命一樣神聖和具有約束力的誓言。我再也不能以一如以往的那種見解和熱情來履行我教士的責任了,我心懷凄楚地懺悔。」但是梅吉呢?在他說到她的名字的時候,他臉上的那種表情使維圖裡奧紅衣主教的思想又鬥爭了起來。

  「懺悔梅吉就是殺害她。」他把疲倦的雙手捂在眼睛上。「我不知道這話是否說清楚了,或是否接近於說出了我的意思。我似乎一輩子也無法充分表達出我對梅吉的感覺。」在紅衣主教轉過身去的時候,他從椅子上俯身向前,看見自己那一對身影變得大了一些。維圖裡奧的眼睛像鏡子;它們將看到的東西反射回來。絲毫也看個到它們背後的東西。梅吉的眼下恰好相反,它們可以直窺深處一直看到她的靈魂,「梅吉就是一種天福,」他說道。「是我的一個神聖的東西,一種不同的聖物。」

  「是的,我理解,」紅衣主教嘆了口氣。「你這樣的感覺很好。我想,在我們上帝的眼中,這將使大罪減輕。為了你自己的緣故,你最好去向喬吉奧神父懺悔,不要向吉勒莫神父。喬吉奧神父不會曲解你的感情和你的推論。他會看到真相的。吉勒莫神父的認識能力差一些。也許會認為你由衷的懺悔是有問題的。」一絲微笑像淡淡的陰影一般掠過他的嘴角。「我的拉爾夫,他們,那些傾聽所有這些懺侮的人,也是男人。只要你活著,就不要忘記這一點。只有在他們從事教士職業的時候,他們才是上帝的容器。除此之外,他們也都是男人。他們所給予的寬恕是來自上帝的,但那些傾聽和判斷的耳朵都是屬於男人的。」

  門上傳來謹而慎之的敲門聲;維圖裡奧紅衣主教默默地坐了下來,望著被瑞到有鑲嵌裝飾的桌上茶盤。

  「你知道嗎,拉爾夫?從我在澳大利亞的那些日子起,就養成了喝午的習慣。他們在我的廚房的裡把茶弄得相當不錯,儘管一開始他們還不習慣。」當拉爾夫大主教向茶壺走去的時候,他自己動起手來。「啊,不!我自己來倒。使我能開心地當‘母親’。」

  「在熱那亞和羅馬的街道上、我看到了許許多多穿黑衫衣的。」拉爾夫大主教一邊望著維圖裡奧紅衣主教倒著茶,一邊說道。

  那是領袖[注]的特殊追隨者。我的拉爾夫,我們將面臨一個極其困難的時期。教皇毫無動搖地認為,教會和意大利世俗政府之間沒有任何齟齬,而他在這個問題上也像在其他所有問題上一樣,是正確的。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必須保留對我們所有的兒童以幫助的自由,哪怕是出現一場意味著我們的孩子將以天主教上帝的名義發生分裂、互相廝殺的戰爭。不管我們的心和感情站在哪一方,我們必須永遠盡力保持教廷超脫於政治意識形態和國際爭端。我希望你到我這裡來,是因為我相信,不管你眼睛看到了什麼,你腦子裡的想法是不會形諸於色的,是因為你具備我所見到過的最佳的外交頭腦。」

  拉爾夫大主教苦笑著。「不管我這個人怎麼樣,您還是要繼續我的生涯,對嗎?我真不知道,假如我不是碰到您的話,我將會怎樣?」

  「哦,那你會成為悉尼大主教的,這是一個非常好、非常重要的職位,」紅衣主教粲然一笑,說道。「便是我們的生活道路並不是由我們掌握的。我們當年能相遇是命該如此,就像我們現在註定要在一起為教皇工作一樣。」

  「在這條道路的盡頭我看不到成功之望,」拉爾夫大主教說道。「我認為,結局終將是那種永遠公正的結局。誰都不會喜歡我們的,所有的人都將譴責我們。」

  「這個我明白,教皇陛下也明白。但是我們別無選擇。然而什麼也不能阻止我們私下為領袖和元首[注]早日垮台而祈禱,對嗎?」

  「您真的認為將要發生戰爭嗎?」

  「我看不出避免這場戰爭的任何可能性。」

  紅衣主教的貓輕手輕腳地從一個充滿陽光的角落裡走了出來,它剛剛在那裡大睡了一覺。它跳到了那鮮紅的、閃閃發光的衣襟上,動作有些拙笨,因為它太老了。

  啊,謝芭!向你的老朋友拉爾夫打個呼招,你曾向我表示過你寧願要他。」

  那凶惡黃眼睛蔑然地注視著拉爾夫大主教,隨後便合上了。兩個人都縱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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