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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16章
  第十六章

  德羅海達有了一台無線電收音機。文明進步終於隨著澳大利亞廣播委員會的廣播電台來到了基蘭博,群眾的樂趣中終於有了可與共有電話線相匹敵的東西。這台無線電是個裝在胡櫟木盒子中的挺醜陋的玩藝兒,它放在會客店裡的一個精巧的小櫥上,提供電源的汽車乾電池藏在下面的餐具櫥裡。

  每天早晨,史密斯太太、菲和梅吉都要將它扭開,收聽基蘭博地區的新聞和天氣預報;每天晚上,菲和梅吉都要把它扭開收聽澳大利亞廣播委員會的國內新聞。它在一瞬間就把邊區連接在一起了,多麼奇怪呀。可以聽到這個國家每一部分發生的洪水、水災和降雨的消息,聽到動盪的歐州和澳大利亞的政局,用不著老布魯伊·威廉姆斯和他那陳年的報紙了。

  9月1日,星期五,在廣播國內新聞的時候,報道了希特勒已經侵入波蘭的消息,只有菲和梅吉在家裡聽到了這條新聞,她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幾個月以來,就已經有關於歐洲的種種揣測了;此外,歐洲是在另外一個半球,和德羅海達毫無關係;這裡就是蕩蕩乾坤的中心。但是,9月3日,星期日的時候,為了聽沃蒂·托馬斯神父做彌撒,所有的男人都從圍場回來了。男人們對歐洲都很感興趣。菲和梅吉沒有想到把星期五的新聞告訴他們,可是,或許已經聽到這條新聞的沃蒂神父匆匆離開,到奈仁甘去了。

  像往常一樣,人們在晚上扭開了收音機收聽國內新聞。但是,傳來的不是播音員那地道牛津音的悅耳聲音,卻是羅伯特·戈登·孟席斯總理那斯文的、不會被人誤解的澳大利亞嗓音。

  「澳大利亞同胞們,我有責任憂傷地正式通知諸位,由於德國堅持其對波蘭的侵略,大不列顛王國已向她宣戰,其結果,澳大利亞也加入了戰爭……

  「可以認為,希特勒的野心不僅上要把全體德國人民置於其統治之下,而且也要把那些凡是能用武力可以征服的國家都置於這種統治之下,假若這種情況繼續發展下去,就不會在歐洲安全和世界和平……這是無可懷疑的,無論大不列顛在哪裡,哪裡就有英聯邦全體人民……

  「我們賴以支持的那個政權,亦即我們的祖先之邦,將通過我們生產的繼續進行,我們以副業和商業的繼續進行和保證就業——這就是我們的力量——得到最好的援助。我知道,無論我們現在正在體驗著什麼樣的感情,澳大利亞已準備把戰爭進行到底。

  「仁慈的、憐憫蒼生的上帝也許會答應,世界不久就會擺脫這種痛苦。」

  客廳裡出現了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短波傳來的內維爾·張伯倫通過麥風克向英國人民講話的聲音打破了這沉寂;菲和梅吉望著家裡的男人們。

  「要是算法蘭克,我們有六個人,」鮑勃打破了沉默,說道。「除了法蘭克以外,我們全都在土地上,這就是說,他們不會希望我們去服役的。至於我們現有的牧工,我估計有六個願意去。兩個人願意留下來。」

  「我想去!」傑克說道,兩眼放光。

  「還有我。」休吉急切地說道。

  「還有我們吶。」詹斯代表他自己和不善表達自己意思的帕西。

  可是,他們全都望著鮑勃,他是頭兒。

  「我們得放明白一些,」他說。「羊毛是戰爭的大宗用品,不僅僅是用來做衣服的。它可以用來包裝彈藥和炸藥,我敢肯定,它還可以用於我們聞所未聞的一切千奇百怪的東西上;再加上我們有菜牛,可以當食品,老閹羊和母羊可以剝皮、熬膠、取油脂和羊毛脂——這些都是戰爭物資。

  「所以,我們不能走,不能離開德羅海達而隨它放任自流,不管我們想做什麼。隨著戰爭的進行,我們很難替換到我們將要失去的牧工。乾旱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我們的工作是在這兒,在德羅海達。比起參加戰鬥來,這不那麼激動人心,但卻是必不可少的。我們將在這裡竭盡我們微薄的力量。」

  男人的臉都拉了下來,而女人的臉上放出了光。

  「要是戰爭比‘生鐵鮑勃’說的時間要長該怎麼辦呢?」休吉問道,他叫起了總理那舉國皆知的綽號。

  鮑勃傷腦筋地想著,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堆滿了皺紋。「要是局勢變得嚴重起來,仗要打很長時間的活,那我想,只要咱們能雇到兩個牧工,就能余出兩個克利里家的人。要是梅吉願意回來參加適當的管理工作,在內圍場幹活就好了。那將會十分艱苦的,年景好的時候,我們很難應付下來,但是在這種乾旱的年頭,我估計五個男人加上梅吉,一個星期乾七天就能經營德羅海達了。但是這對梅吉的要求就太高了,她還帶著兩個小孩子呢。」

  「鮑勃,要是事情不得不這樣的話,也就只能這麼辦了,」梅吉說道。「史密斯太太費點心照看朱絲婷和戴恩,她是不會介意的。只要發你話,讓我參加德羅海達的生產,我就騎上馬管理內圍場。」

  「那時候,能節省下來的兩個人就是我們啦。」詹斯滿面笑容地說道。

  「不,是休吉和我。」傑克很快地說道。

  「按理說,應該是詹斯和帕西。」鮑勃慢條斯理地說。「你們最小,當牧工的經驗的也最少,但是當兵,咱們大家都沒有經驗。可你們只有16歲呀,小夥子們。」

  「到形勢嚴重起來的時候,我們就17歲了,」詹斯說道。「我們的樣子會比現在顯得大一些的,所以,如果我們能拿到一封你的信,向哈裡·高夫證明以後,我們就會無麻煩地入伍。」

  「唔,反正眼下誰也不走。咱們看看是不是能在旱災、兔災這年提高德羅海達的生產吧。」

  梅吉默默地離開了房間,向樓上的兒童室走去。戴恩和朱絲婷已經睡著了,每個人都躺在一張白漆的兒童搖床裡。她沒有注意女兒,卻站在兒子的旁邊,低頭把他看了很久。

  「感謝上帝,你還是個孩子。」她說道。

  差不多過了一年,戰爭才驚擾了德羅海達這小小的天地。在這一年中,牧工們一個個地離去了,而兔子在繼續增加,鮑勃為了使牧場的帳簿與戰時的努力顯得相稱而勇敢地奮鬥著。但是,1940年的6月初,傳來了英國的遠征軍從敦刻爾克撤離了歐洲大陸的消息;為了參加第二批澳大利亞皇家武裝力量的志願人吶喊著成千上萬地湧進了徵兵中心,他們中間就有詹斯和帕西。

  四年以來,四季都在圍場上策馬馳騁的生活已經使這對雙生子的臉上脫盡了稚氣,眼角的魚尾紋和鼻子兩邊直垂嘴邊的紋路,使他們顯得總是那樣沉穩鎮定。他們呈上了他們的信件,無庸煩言便被接受了。叢林居人入伍的人很多。他們通常都槍法精良,懂得軍令如山倒的價值,都能吃苦耐勞。

  詹斯和帕西在杜博服役,但是兵營卻在悉尼外圍的因格裡本,所以,大夥兒全都到夜郵車上去給他們送行。在應徵出動的時候,伊登的最小的兒子科馬克·卡邁克爾出因為同樣的理由在同一趟列車上,並且去的是同一個兵營。因此,兩家的人便在一個頭等車廂裡為他們的孩子們打起了舒適行李,拙笨地圍站著,恨不得哭一場,或吻一吻他們,做些值得記憶的熱烈之舉。但是,由於不列顛人那種特殊的不願感情外露的性格卻他們抑制著自己。大型的C—36型蒸汽機車令人悲傷地吼叫起來,站長吹起了哨子。

  梅吉不自然地探在身子匆忙地吻著她的弟弟們,隨後,又吻了科馬克,他長得和他的大哥康納一模一樣。鮑勃、傑克和休吉使勁地握著三個年輕人的手,史密斯太太哭了起來,大家都渴望著吻他們,和他們擁抱,但只以是她一個人這樣做了。伊洛·卡邁克爾,他的太太,以及仍然和他住在一起的那個徐娘半老、猶存風韻的女兒也同樣拘謹,隨後,大家都走到了基裡車站的月台外面,火車的緩衝器猛地一拉,徐徐向前開動起來。

  「再見,再見啦!」大家全部喊了起來,揮舞著白色的大手帕。直到火車在遠處落日的餘暉中變成了一列冒著煙的線條。

  在詹斯和帕西的共同請求下,他們被編入了沒有經驗的、不受過充分訓練的澳大利亞第九師,於1941年初開往埃及去了。他們正好趕上了班加西[注]大潰退。剛剛抵達的埃爾溫·隆美爾將軍[注]在軸心國的蹺蹺板的一端具有舉足輕重的分量,他開始了迅速扭轉大局的第一步行動,橫掃了北非。在不列顛軍隊可恥地在新編的非洲軍撤回埃及的同時,澳大刊業第九師被派出占領並堅守托布魯克[注]這是面對著軸心國占領區的前哨陣地。這項計劃得以行得通的唯一依靠就是該地與大海相接,只要英國船隻能進入地中海,它就可以得到補給。托布魯克的那些討厭鬼們在這裡呆了八個月,他們頂住了隆美爾不時向他們發起的一次又一次的、全力以赴的進攻。他無法把他們趕走。

  「你知道你為啥要守在這兒嗎?」二等兵科爾問道,他舔著一張紙條,懶洋洋地捲成了一支煙。

  鮑勃·馬路伊軍士把他的迪路帽往上推上推,能從帽沿下看著他的提問者。 「呸,不知道。」他露了露牙齒說道。這是一個不斷提起的疑問。

  「嗯,這總比戴著白生生的鞋罩呆在該死的暖房裡強。」二等兵詹斯·克利里說著,把他同胞兄弟的短褲往下拉了拉,這樣自己就能舒舒服服地把腿放在他那柔軟、暖張的小肚子上了

  「是啊,可呆在暖房裡卻用不著吃槍子兒。」科爾反駁道,他把熄滅的煙頭向陽光下的一隻晰蜴彈去。

  「這我很明白,夥計。」鮑勃重新整理了一下帽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說道。 「我寧可吃槍子兒,也他媽的不願厭煩死。」

  他們被舒適地安置在一個乾燥、陰暗的掩蔽部裡,掩蔽部正好對著雷區和切斷了環形陣地西南角的、裝著倒刺的鐵絲網;在另一方面,隆美爾緊緊地咬住了托布魯克地區這唯一的彈丸之地。一挺口徑0.5的大型勃郎寧機關槍和他們一起呆在這個洞子裡,緊挨著它是一箱箱的彈藥;可是,對遭到進攻的可能性似乎誰都沒有精力或興趣去關心。他們的步槍倚在牆上,刺刀在托布魯克的陽光下閃著寒光。到處都是嗡嗡(口營)(口營)的蒼蠅,但是這四個人全是澳大利亞叢林地帶的人,所以,托布獨克和北非的暑熱、乾燥、蒼蠅並不使他們感到意外。

  「詹斯,就好像你們是雙生子一樣。」科爾說著,向那隻晰蜴扔著小石子,它似乎沒有動的意思。「你們看起米就像是一對兒粘在一起的糖、棒打不散。」

  「你這是嫉妒。」詹斯露齒一笑,敲了敲帕西的肚子:「帕西是托布魯克最好的枕頭。」

  「是呀,對你是好極了,但是可憐的帕西怎麼辦呢?喂,哈普,說話呀!」鮑勃逗弄著。

  帕西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齒,但是像往常一樣,他保持著沉默。大夥兒全都試圖讓他說話,可是,除了聽個「是」或「不」以外,誰都無法成功。於是,就像叫沉默寡言的馬爾克斯兄弟那樣,幾乎人人都管他們叫哈普。

  「聽到新聞了嗎?」科爾突然問道。

  「什麼新聞?」

  「第七師的‘莫梯爾達’[注]在哈爾法雅被擊潰了百分之十八。在沙漠裡只有用炮才打得敗‘莫梯爾達’呀。這些大笨蛋們遭到了密密麻麻的坦克的進攻。」

  「哦,是的,再說點別的吧!」鮑勃帶著懷疑的態度說道。「我是個軍士,什麼小道消息都聽不到,你是個二等兵,滿耳朵都是小道消息。喂夥計,德國兵根本就沒有打敗‘莫梯爾達’的能耐。」

  「我是在‘莫梯爾達」的帳篷裡從指揮官那兒得到這個消息的;是從無線電裡傳出來時我聽到的,沒錯兒。」科克堅持道。

  有那麼一陣子,誰都沒說話對於像托布魯克這樣遭到包圍的前哨職地中的每一個人來說,使他盲目地相信自己一方有足夠的推進能力,可以使他得以突圍,這是必要的。科爾的消息不大受歡迎,此外,這也是因為托布詹克的士兵們沒有把隆美爾放在眼裡。他們頂住了他對他們的全力進攻,因為他們堅信除了廊爾喀[注]人之外,澳大利亞的戰士是所向無敵的,即使有九分信心,他們也肯定能證明自己難以戰勝的。

  「狗東西們,」詹斯說道。「在北非,我們需要的是更多的澳大利亞人。」

  異口同聲的讚許聲被掩蔽部旁的一聲爆炸打斷了,幾條晰蜴被炸了個無影無蹤,四個士兵被猛地推到了機關槍和步槍上。

  「該死的達戈人[注]的槍榴彈,」鮑勃望了一眼步槍,說道麼「這玩藝兒要是個希特勒特製的炸彈。咱們準得全玩兒完了,你不覺得是這樣嗎,帕西,嗯?」

  軍事討伐行動一開始,經過了這場使人筋疲力竭的、倒霉的、似乎什麼目的也沒有達到的包圍之後,澳大利亞第九師便從海路撤到了開羅,但是,就在第九師被包圍在托布魯克的時候,在北非穩步減寺的英國軍隊已組成了第八軍,它的新任司令官是伯納德·勞·蒙哥馬利將軍。

  菲戴上了一個銀質的小胸針,樣子像是一輪初升的太陽,這是國際婦女同盟的徽章;胸針的下面的兩條鏈子上是一個銀條,她在銀條上鑲了兩顆金質的星,每一顆星代表一個在軍旅中的兒子。這使她所遇上的人確信,她也為國家盡了自己的本分。由於梅吉的丈夫和兒子都不是當兵的,所以她沒有資格佩戴這種胸會。盧克寫來了一封信,告訴她,他將繼續割甘蔗,他認為,在她擔心他可能參軍的情況下,她恐怕想知道他的情況。信中沒有跡象表明他還記得那天早晨她在因蓋姆旅館講的話。她笑著,厭倦地搖了搖間,把信扔進了菲的字紙簍。她這樣做的時候,心裡感到迷惑,菲是否為她參軍的兩個兒子擔優。她對這場戰爭的真實想法是什麼呢?儘管菲每天都戴著那胸針,整天地戴著,但她從來沒說這一個字。

  有時,會從埃及寄來一封信。當展讀的時候,它已經是破爛不堪的了,這是因為檢查官一遇上地名或團隊的番號,便在上邊剪出整齊的長方形的洞。閱讀這些信是一件大傷腦筋的事,得把那些實際上什麼也看不出的信拼湊到一塊兒,但是,他們都樂此不疲地幹著,別的一時也顧不上了:只要有信來,就是孩子們依然活在世上。

  天沒有下雨。好像神聖的風雨合謀要讓希望枯萎似的,1940年是這場災難性的乾旱的第五個年頭了。梅吉、鮑勃、傑克、休吉和菲感到十分絕望。德羅海達在銀行帳戶中的款子足夠買來必不可少的飼料使綿羊活下去,但是大部分綿羊都不願吃飼料。每群羊都有一隻天生的領頭羊;只要他們能設法使頭羊吃的話,其他的羊就有希望吃了。但有的時候,即使羊群看見頭羊咀嚼著那些飼料,其他的羊也不受影響。

  於是,德羅海達也得流血了,這是件令人嫌惡的事。草全都枯死了,大地變成了龜裂的黑色荒原,只有樹林在閃著灰色和暗褐色的光,他們用刀子和步槍把自己武裝了起來;看到一頭牲口倒下,便割斷它的喉嚨,讓它快些死去而不讓其他的羊看見。鮑勃又添了一些牛,買飼料來喂養它們,保證德羅海達為戰爭做出的艱苦努力。由於飼料的價格很高,牛身上是無利可圖的。遠處的農區和遠處的牧區一樣,受到了缺少雨水的嚴重打擊。莊稼的收成低得可憐。但是,從羅馬方面得到了指令,他們可以不計成本地作他們能做的事情。

  最讓梅吉厭惡的就是她在圍場中幹活的這段時間。德羅海達想方設法也只輓留了一個牧工,到眼下還沒有可替換的人;澳大利亞最缺少的永遠是人力。這樣,除非鮑勃注意到她的煩躁和疲勞,讓她星朗日休息一天,否則梅吉一個星期就得在圍場上乾七天。不過,假使鮑勃給她休息時間的話,那就意味著他本人要乾得苦一些。所以,她竭力不使自己的精神抑鬱流露出來。她從來也沒想到過拿孩子做藉口,而拒絕騎馬到圍場去幹活。孩子們被照顧得十分周到,而鮑勃對她的需要比孩子們對她的需要迫切得多。她也沒有那個洞察力去理解孩子們對她的需要;認為在他們得到愛與熟練的人的精心照顧時,她渴望和他們在一起是自私的。這是自私的,她對自己說她沒有這種把握,使她可以對自己說,她在孩子們的心目中一如孩子們在她心目中那樣占有特殊的位置。於是,她馳騁在圍場上,過好幾個星期才在他們上床之後去看看他們。

  梅吉不管什麼時候看到戴恩,她的心都要翻騰。他是個漂亮的孩子,菲帶著他進城的時候,就連基裡大街上的陌生人都對他的漂亮品頭論足。他習慣性的表情是面帶微笑,他的天性是一種文靜、深沉和毋庸置疑的幸運感的奇妙結合。他他似乎在發展個性和獲得知識方面沒有經歷兒童通常要的那種痛苦。他極少弄錯人或東西,任何事都不會使他激怒或不知所措。對他媽媽來說,他酷肖拉爾夫有時使她非常害怕。但是顯然誰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拉爾夫離開基裡已經很久了。儘管戴恩與他面貌相同,身材一般,但是有一點差別很大,這就有助於掩蓋真相了;他的頭髮不像拉爾夫那樣是黑色的,而是淡金黃色的;不是麥子或落日的那樣金黃,而是德羅海達草地的那種顏色,金黃中有銀白,還略帶米色。

  從朱絲婷看到這個小弟弟的那一刻起,就喜歡他了,對戴恩來說,沒有任何東西是特別好特好或特別糟,因而使他喪失自尊或感到榮幸。他一開始學步,她就從不離開他的左右。梅吉對此感到十分高興,她擔心史密斯太太或女僕們太老了,無法用令人滿意的敏銳目光照看小娃娃。在一個難得休息的星期天,梅吉把女兒抱到膝上,千叮嚀、萬囑咐地說著照看戴恩的事。

  「我不能親自在莊園這裡照看他,」她說道「所以就會靠你啦,朱絲婷,他是你的小弟弟,你必須時刻注意著他,千萬不能讓他遇著危險或麻煩。」

  那雙淺色的眼睛顯得十分聰慧,根本沒有4歲孩子的那種典型的注意力渙散的表情。朱絲婷很有把握地點點頭。「別擔心,媽,」她活潑地說道。「我會時刻為你注意他的。」

  「我要是能親自照料他就好了。」梅吉嘆了口氣。

  「我可不希望,」女兒沾沾自喜地說道。「我願意自個兒看著戴恩。所以,你就別發愁啦。我不會讓他出任何事的。」

  梅吉並沒有覺得這種再三的保證是一個安慰。這個早慧的小不點兒要把她的兒子從她的身邊偷偷地占去了,而她對此卻毫無辦法。在朱絲婷忠實地護衛著戴恩時,她得回圍場去,被自己的女兒攆走了。女兒真可惡啊,她到底像誰呢?既不像盧克,又不像她自己。也不像菲。

  至少她在這些日子裡笑逐顏開了。4歲之後,她才發現了有趣味的事情,也許是因為從嬰兒時期便笑個不止的戴恩才使她這樣吧。因為他笑,所以她才笑。梅吉的孩子們總是互相學樣的。但是,看到他們沒有媽媽在身邊也能過得很好,真叫人冒火。眼睛,這種令人沮喪的內心矛盾已經結束。梅吉想,他會長大,並知道他應該怎樣對待我的。他將永遠和朱絲婷更親密。為什麼每次我自以為已經控制了命運時,總會有意外的事發生呢?我並不需要這場戰爭或乾旱,可我卻偏偏碰上了。

  也許,德羅海達還是碰上這麼一段步履難艱的時期為好。要是局面好過一些的話,傑克和休吉早就去應第二批徵兵了。事情就是這樣的,他們除了老老實實地幹活,從這場可以稱之為奇旱的旱災中盡可能搶救出一些東西以外,是別無選擇的。百萬平方英里以上的農區和牧區全都受到了乾旱的打擊,從南方的維多利亞州到北部地區牧草齊腰深的米切爾草原。

  但是,戰爭轉移了對於旱的注意力。由於家中的雙生子在北非,莊園的人們心情痛苦、焦灼地追蹤著那場席捲了利比亞的、你進我退的戰鬥。他們的傳統是勞動階級的傳統,所以,他們是工黨的熱烈支持者,厭惡現政府。現政府名為自由黨,其實是保守主義。當1941年8月,羅伯特·戈登·孟席斯下台,並承認他無法執政的時候,他們欣喜若狂。當10月3日,工黨領袖約翰·柯廷被請求組閣的時候,這是幾年來德羅海達聽到的最好消息。

  整個1940年和1941年,對日本感到不安的情緒愈來愈強烈了,尤其是羅斯福和丘吉爾切斷了對它的石油供應之後。歐洲遠在天邊,為了侵略奧大利亞,希特勒得讓他的軍隊遠征1萬2千英里才行。可是,日本就在亞洲,這黃禍的一部分就像是懸在澳大利亞那富庶、空曠、人煙稀少的心臟上空的一個將要落下來的鐘擺。故此,當日本人襲擊珍珠港的時候,澳大利亞誰都沒有感到絲毫意外,他們簡直是在等待著它有朝一日落在某個地方。戰爭突然之間就近在眼前了,而且甚至可能就在他們的後院。澳大利亞和日本之間並沒有隔著深洋大海,只有一些大島和狹窄的海面。

  1941年的聖誕節,香港陷落了;可是,大家全都寬心地說,日本電子是決不會成功地拿下新加坡的。隨後,傳來了日本人在馬來西和菲律賓登陸的消息;馬來亞半島頂端的龐大的海軍基地中的巨型平射炮不斷地在海上訓練,艦隊已枕戈待日。但是,1942年2月8日,日本人渡過了狹窄的柔佛海岸峽,在新加島的北邊登陸,掃過了不堪一擊的槍炮守衛下的城市,新加坡都沒有掙扎一下便淪陷了。

  後來,又傳了一樁大新聞!在北非的全部澳大利亞軍隊在回國。柯廷總理毫不動搖地頂住了丘吉爾的那種自負的狂怒,堅持澳大利亞首先要召回澳大利亞人。第六和第七澳大利亞師很快在亞歷山大港上了船;因為托布魯克的激戰而留在開羅休整的第九師也要在船隻允許的情況下盡快回國。菲露出了笑容,梅吉也欣喜若狂。詹斯和帕西就要回家啦。

  可他們偏偏沒回來。在第九師等待支兵船的時候,蹺蹺板又傾斜了:第八軍全部從班加西撒了回來。丘吉爾首相和柯遷總理做成了一筆交易。第九澳大利亞師將留在北非,以派遣一支美國師保衛澳大利亞作為交換。可憐的士兵們被辦公室裡做出的決定指揮得東頗西顛,連附屬於自己的國家都辦不到,東一堆,西一攤的。

  但這對澳大利亞是一次嚴重的打擊。人們發現母親之國[注]把她在遠東的小雞傾巢端了出去,就連澳大利亞這樣又肥又有出息的小雞也愛莫能助。

  1842年10月23日夜晚,沙漠中派寂靜、帕西略略欠起了身子,發現他的兄弟在黑暗中就像一個小孩似地靠在他的肩頭上。詹斯伸過手摟住他,一起坐在那裡,讓愛沉默著。軍士鮑勃·馬洛伊用時輕輕地推了推二等兵利爾·斯圖爾特,露出牙齒笑了笑。

  「一對兒粘糖。」他說。

  「去你媽的。」詹斯說道。

  「喂,哈普,說點兒什麼吧。」科爾咕噥著。

  幽暗中只見帕西天使般地衝他一笑,張開嘴,惟妙惟肖地模仿著哈普·馬爾克斯的聲音。幾碼外,所有的人都發出噓聲,要帕西閉上嘴;現在正處於不得有任何動靜的戒備狀態。

  「基督呀,這種等法是要憋死我了。」鮑勃嘆息道。

  帕西亮開嗓門說道:「要憋死我的是這種沉默!」

  「你這套鬼把戲真他媽討厭,我會動手殺人的!」科爾嘶啞著嗓子說道,伸手就去抓刺刀。

  「看在基督的份上,安靜下來!」傳來了少校的低語聲。「是哪個該死的傻瓜在喊叫?」

  「帕西。」六七個聲音一齊說道。

  一陣表示肯定的哄堂大笑飄過了布雷區一少校一連串壓低嗓門的不堪人耳的臭罵使笑聲停止了。馬洛伊瞟了一眼手錶,分針恰好指在晚上9時40分。

  882門英國的大炮和榴彈炮一齊開火了。天空在旋轉,大地在跳動,在膨脹,坐都坐不住、接二連三的猛擊不停地繼續著。令人頭腦欲裂的響聲一秒鐘也未減弱過。用手指堵住耳朵也沒用;巨大的爆炸聲是從地下來的,通過骨頭直傳入腦袋。隆美爾的前沿部隊是個什麼滋味,在戰壕裡呆過的第九師官兵能夠想像得到。通常是有可能辨別出這種火炮的型號和規格的。可是今晚它們那鋼鐵的喉嚨卻是以一片渾然的聲音一齊開火的,並且,不停地轟鳴看。

  榴彈炮的火光和白晝的光不一樣,而是像太陽的火光;一大片滾動的上煙就像翻捲的煙霧,直上數千英尺;爆炸的炮彈和地雷的閃光,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的,正在爆炸的箱子以及燃燒著的運輸工具上跳動著火苗,把騰起的煙霧映得一片通紅。蒙哥馬利手中的一切都瞄準了布雷區——大炮、榴彈炮和迫擊炮。蒙哥馬利手中的一切都以汗流浹背的炮兵們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在射擊著。這些苦工們就像瘋狂的小鳥一般填裝著他們火器的彈膛;炮筒變熱了;當炮兵們頭腦已經發昏的時候,退彈和裝彈的時間越來越短。瘋了,全瘋了,他們用一種毫無變化的動作程式侍奉著他們的野戰炮。

  這真是美極了、棒極了——這是炮兵生活中最非凡的時刻,在以後突然重歸於平靜的日子裡,炮兵們不管是睡著還是醒來,都在不斷地重溫著這非凡的時刻,渴望著再經歷一次蒙哥馬利的大炮齊吼的那十五分鐘。

  沉默,寂然而絕對的沉默被那使耳膜鼓發脹的波濤打破了。它們打破了令人無法容忍的沉寂。恰好差5分10點。第九師的官兵從戰壕裡躍了出米,在空無人跡的土地上向前運動著。他們安上了刺刀,摸索著子彈夾,打開了保險,檢查著水壺、軍用乾糧、手錶和鋼盔。檢查鞋帶是否系好,檢查著支放重機槍的地點。在可怕的灼灼火光中,在熔成了玻璃的熾熱的沙子中,是很容易被發現的。但是在他們和敵人之間懸著一道塵幕,使他們安然無事。此時此刻是安然無事的應每到一片布雷區的邊緣,他們就停下來,等待著。

  晚10時整,馬洛伊軍士把哨子放在兩脣之間,尖銳的哨聲在隊伍裡忽起忽伏;少校大喊著前進的命令。兩英里寬的第九師前沿部隊踏進了布雷區,身後的大炮又開火了,炮聲隆隆。他們看到了自己前進的目標。就像在白晝一樣,榴彈炮瞄準了最近的一片地區,炮彈就在他們前面幾碼的地方開花。每隔三分鐘,炮火範圍都延伸百十碼;每次前進百十碼的時候,幸好只碰上了反坦克地雷或S型地雷,散兵地雷已經被蒙哥馬利的大炮炸得無影無蹤了。陣地上依然有德國人和意大利人,機關槍陣地,50毫米小型火炮和迫擊炮。有時,人們會踏上未爆炸的S型地雷,在它還未來得及把人炸成兩半的時候,還有時間看到它從沙子裡跳出來。

  除了在大炮射擊時匆忙縮在那裡、每三分鐘前進百十碼和祈禱之外,根本沒時間去思索,沒時間去做任何事情。噪音、閃光、塵土、煙霧,使人們震顫的恐懼。布雷區還沒有結束,從他們這邊到那一邊約有二、三英里寬。有時,在兩次轟擊的短暫的間歇,從沙礫炎熱的空氣中隱隱傳來風微凄厲的尖聲;在澳大利亞第九師的左側,第51蘇格蘭高地師由一個風笛手引導著每一個連隊的指揮官,緩慢地通過布雷區。對一個蘇格蘭人來說,由一個風笛手帶領他參加戰鬥具有世界上最動人的吸引力,而對於一個澳大利亞人來說,則具有極大的鼓舞和慰藉的力量。但是,對一個德國人或意大利人來說,風笛會使他們勃然大怒。

  這場戰鬥進行了12天,12天的戰鬥就不算短了。第九師開始很走運;在通過布雷區以及進入隆美爾占領區的頭幾天,他們的傷亡相對來說是小的。

  「你知道,我寧願吃槍子兒,也不願意當掃雷工兵。」科爾·斯圖爾特靠在鐵杴上,說道。

  「我可不這麼想,夥計;我想他們美透了,」他的軍士長咆哮著。「他們等在該死的戰線後面,直到咱們把一切都幹完,然後他們就搖搖擺擺地帶著該死的掃雷器為那些混帳坦克掃清糟糕透頂的小路。」

  「鮑勃,不是坦克有毛病,是大頭頭們調度無方,」詹斯說著,用鐵杴的平面拍著新戰壕中他那一段工事上的土。「基督啊,儘管這樣,我真希望他們能決定讓我們在一個地方就呆上一小段時間!前五天我比一個該死的食蟻獸挖的上還要多。」

  「接著挖吧,夥計。」鮑勃毫不同情地說道。

  「嘿,瞧呀!」科爾指著天空,喊道。

  18架英國皇家空軍的輕型轟炸機以標準的航空學校的編隊飛到了崖地上空,非常準確地在德國人和意大利人中間投下了一批炸彈。

  「真他媽漂亮。」鮑勃·馬洛伊軍士說過,長脖子上的腦袋翹望著天空。

  三天之後,他死了。在一次冒失的推進中,一大塊彈片削去了他的一隻手臂和半個身子,除了從他嘴裡把留在那裡的哨子拔下來之外,誰都沒有時間停下來。現在,人們就像一群蒼蠅似地前進著,疲勞得已無法保持初期那種警惕性和敏捷了。但是,他們堅守的是一塊多麼凄楚荒漠的土地,面對著一支戰績赫赫的部隊的精華,進行一場艱苦的保衛戰。對於他們來說,除了進行一場沉默、執拗、拒絕被戰勝的戰鬥之外,什麼都顧不上了。

  在坦克部隊向南突擊的同時,第九師頂住了格拉夫·馮·斯龐尼克和朗格豪森的部隊,隆美爾終於被擊敗了。到11月8日時,他試圖在埃及境外重整殘部,而蒙哥馬利則受命指揮整個戰場。第二次阿拉曼戰役是一次十分重要的戰術勝利;隆美爾被迫丟下了大量的坦克、大炮和裝備。「火炬行動」可以更安全地從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向東推進了。「沙漠之狐」仍在頑強戰鬥著,但是他的大部分實力都斷送在了阿拉曼。北非戰區最大的、最有決定意義的戰鬥打響了,而阿拉曼的陸軍元師蒙哥馬利子爵是勝利者。

  第二次阿拉曼戰役是澳大利亞第九師在北非的最後一戰。他們終於要回家,到新幾內亞島和日本人對壘去。從1941年3月起,他們或多或少總是處在最前線,訓練不足,裝備缺乏;但是,現在都滿載著只有第四印度師才能超過的榮譽重返鄉井。詹斯和帕西安然無恙,毫毛未損地隨著第九師回來了。

  當然。回國去。回德羅海達去,他們是滿懷興奮的。鮑勃開著車到基裡把他們從貢的維底開來的列車上接了下來。第九師就駐紮在布里斯班,經過叢林地區的訓練之後將開往新幾內亞島。當羅爾斯汽車飛快地轉過車道時,所有的女人都走出草坪,等候著他們。傑克和休吉稍遲了一步,但是他們也同樣渴望見到他們的小弟弟。德羅海達的每一隻願意活下去的羊都能逃脫死刑,但今天是例外。因為今天是節日啊。

  汽車停下,他們走了出來,可是居然沒有人動一動。他們的樣子變化太大了。大沙漠中呆了兩年使他們最初穿上的那套軍衣已經全完蛋了;他們換了一身叢林綠的新軍裝,看上去判若兩人。他們似乎長高了幾英寸。他們確實長高了。過去兩年他們是在遠離德羅海達的地方成長的,已經比哥哥們高了。他們不再是孩子,而是大人了,儘管是和鮑勃、傑克、休吉的氣質不一樣的大人。艱難困苦,聞戰輒喜,和充滿了暴亡橫死的生活賦予了他們某種德羅海達決不能賦予的氣質。北非乾燥的陽光把他們曬成了赤褐色,兒時的皮色已經盡脫。是的,可以相信,這兩個穿著簡樸的軍服、有朝日的國際婦女同盟標誌的帽子垂在左耳邊的男人曾經殺過人。他們那藍色的眼睛和帕迪一樣,可是悲傷之色更重,沒有他那種溫和。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呀!」史密斯太太哭喊著,跑向他們,淚流滿面。不,他們幹過什麼事她不在乎,不管他們有多大變化,仍然是她的小寶寶。她曾為他們洗洗涮涮,換尿布,喂吃的。替他們擦乾淚水,吻過他們的傷口,使他們覺得好受一些。只是現在他們受過的那些傷,她已經沒有能力去治愈了。

  隨後,所有的人都圍住了他們,英國人的那種自我克制被拋到一邊去了。他們大笑著,哭著,甚至連可憐的菲也拍著他們的後背,竭力笑著。接著史密斯太太吻他們的是梅吉、明妮、凱特;媽媽不好意思地緊緊抱著他們,傑克和休吉也不說話,只是緊緊地摸著他們手。德羅海達的人是決不會體驗到重返故里是什麼滋味,決不會體驗到他們是多麼渴望又是多麼畏懼這一時刻的到來。

  看這對孿生子吃東西時那樣子吧!軍隊裡絕沒有這樣的食物,他們笑著說道。小巧玲瓏的粉色和白色的蛋糕,浸巧克力的薄餅中捲著椰肉,帶斑點的蒸小紅腸布丁,撒著水果片和德羅海達母牛產的奶油的酥皮糕。他們早年的胃口被勾起來了。史密斯太太一口咬定他們會病上一個星期的,可是由於他們沒完成了地喝著茶水,把食物衝了下去。他們似乎在消化方面沒有碰到會何麻煩。

  「和沃格麵包有點不一樣吧,呃,帕西?」

  「是的。」

  「沃格是什麼意思呀?」

  「沃格是一個阿拉伯人,沃普是一個意大利人,對吧,帕西?」

  「對。」

  這太平凡了。他們很樂意說話,或至少詹斯願意說話。說起北非,一扯就是好幾全鐘頭:城市呀,人民呀,食物呀,開羅的博物館呀,運輸艦甲板上的生活呀,宿營軍帳的生活呀。但是,一說到真正的戰鬥是怎麼回事,加撒拉、班加西、托布魯克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任你提多少問題,除了得到含糊其辭或顧左言右的回答之外,什麼也休想問出來。後來,在戰爭結束的時候,女人們發現說起這些時,情況總是這樣的;參加過激烈戰鬥的男人們總是絕口不提這些戰鬥。拒絕參加退役軍人俱樂部和社團,根本不想和那些使人永遠無法忘記這場戰爭的團體打任何交道。

  德羅海達為他們舉行了一次宴會。同在第九師的阿拉斯泰爾·麥克奎恩也回家了,因此,魯德納·胡尼施牧場也理所當然地舉行了一次宴會。多米尼克·奧羅克的兩個最小的兒子正在新幾內亞的第六師,儘管他們不能出席,比班一比班牧場還是舉行了宴會。這個地區的每一個有子參軍的莊園都想為第九師的三個孩子平安轉回而慶賀一番。女人們和姑娘們成群地圍著他們,可是克利里家的凱施英雄們卻試圖抓住一切機會逃之夭夭,在任何一個戰場上他們都沒這樣慌過神。

  事實上,詹斯和帕西似乎根本不想和女人有什麼瓜葛,他們想和鮑勃、傑克和休吉呆在一起。後半夜,女人們都睡覺之後,他們坐下來,和適才被迫留在後面的哥哥們說著話;他們那煩惱、驚惶的心才鬆了下來。他們騎著馬跑遍了德羅海達那些被烤乾的牧場——大旱已經是第七個年頭了——他們很高興穿便裝。

  儘管這片土地是這樣的貧瘠,這樣的令人苦惱,但是對詹斯和帕西來說,它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動人之處。綿羊使人心曠神怡,花園中遲放的玫瑰散髮著一股令人樂不可支的清香。不知怎的,他們不得不深深地吸收著這永遠不會忘懷的一切,因為他們每一次離家是無憂無慮而去的。他們這次再離去的時候,將把這一切每時每刻珍藏在記憶中,要把德羅海達的玫瑰和幾株珍貴的德羅海達的草葉夾在皮夾子裡。他們對非既和善又憐憫,而對梅吉,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凱特卻充滿了愛,對她們十分溫柔。她們是他們真正的母親。

  最讓梅吉欣喜難抑的是他們喜愛戴恩的那種方式。他們和他一玩就是幾個鐘頭,帶著他騎馬,和他一起縱聲大笑,把他在草坪上滾來滾去。朱絲婷好像怕他們;而他倆則怯於和任何女性接觸,他們怯於和任何一個女性,不管是不認識的,還是認識的、此外,可憐的朱絲婷對他們獨占的戴恩,和他一起作伴,嫉妒得發狂,因為這就是意味著沒有人和她一起玩了。

  「梅吉,他是個了不起的小傢伙。」有一天,在梅吉走到外面的遊廊裡時,詹斯對她說道;他正坐一把藤椅中看著帕西和戴恩在草地上玩。

  「是呀,他是個小美男子,對嗎?」她微微一笑,坐在了能看到她最小的弟弟的地方。她的眼睛中含著傳愛的柔情;他們曾經也是她的小寶寶啊。「怎麼回事,詹斯?能告訴我嗎?」

  他抬眼望著她,由於一種深深的痛苦而顯得可憐,但是,他卻搖了搖頭,好像沒有興趣似的。「不,梅吉,這不是一件能對女人講的事。」

  「等這一切都結束,你結婚之後,你會怎麼辦呢?連你的妻子都不想告訴嗎?」

  「我們結婚?我不這麼想。戰爭把一個男人的一切都拿去了。我們曾渴望去打仗,可現在我們明智多了。我們要是結了婚,就會有孩子,要孩子幹什麼呢?看著他們長大,被推出去幹我們已經幹過的事,去見我們已經見過的東西嗎?」

  「別這樣,詹斯,別這樣!」

  他的眼光隨著她的眼光轉向了快活得咯咯大笑的戴恩:帕西正上下舉著他。

  「千萬別讓他離開德羅海達,梅吉。在德羅達,他不會受到任保傷害的。」詹斯說道。

  德·布裡克薩特大主教從漂亮、高大的走廊裡跑了過去,沒有在意那些吃驚地轉過來看他的面孔。他衝進了紅衣主教的房間,猛地收住了腳步、紅衣主教大人正在招待波蘭流亡政府主教廷大使帕皮先生。

  「嗨,拉爾夫!怎麼啦?」

  「事情發生了,維圖裡奧·墨索裡尼被推翻啦。」

  「親愛的耶穌啊!教皇知道了嗎?」

  「我親自給卡斯泰爾·甘多爾福打了電話,儘管電台隨時都會獲得這個消息。是德軍司令部的一個朋友打電話告訴我的。」

  「我真希望教皇陛下已經把細軟都打點好了,帕皮先生極隱約地帶著一種打趣的口吻說道。

  「要是我們把他喬裝成一個芳濟各會[注]的托缽僧,他也許會脫,別無他法。」 拉爾夫大主教急匆匆地說。「凱瑟林已經把城市圍得鐵桶一般了。」

  他無論如何是不會走的。」維圖裡奧紅衣主教說道。

  帕皮先生站了起來。「閣下,我得離開您了。我是一個德國人的敵國政府代表。要是教皇陛下不安全的話,我也就有危險了。我的房子裡還有一些文件,我得去照料一下。」

  一本正經的外交官離開了,留下了兩個教士。

  「他是在這兒為他們那受到殘害的人民說情嗎?」

  「是的,可憐的人,他是這樣關心他們。」

  「我們就不嗎?」

  「我當然關心。拉爾夫!但是,局勢比他了解的要困難。」

  「實際情況是,他得不到信任。」

  「拉爾夫!」

  「唔,這不是實際情況嗎?教皇早年是在慕尼黑度過的,他曾經熱愛德國人,現在他仍然不顧一切地愛著他們,要是那些被殺害的可憐的屍體作為證據放在他的眼前,他會說,這一定是俄國人乾的、不是那些可愛的德國人乾的,誰都不會像他們那樣富於文化教養,那樣文明!」

  「拉爾夫,你不是耶穌會[注]的成員,但是,你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你已經立下了忠於教皇的個人誓言。你具有你的愛爾蘭人和諾曼底祖先的滿腔熱血,但是我懇求你,要放聰明些!從去年9月以來,我們就等待著斧子[注]倒台,祈禱領袖將留下來何護我們,免受德國人的荼毒。在阿道夫·希特勒的性格中有一連串的矛盾,他認為能夠成為他的敵人,然則又希望盡一切可能保護下來的,就是兩樣東西:即不列顛帝國和羅馬天主教廷。但是,在事情遭到頭上來的時候,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壓垮不列顛帝國。你認為,倘若我們也把逼到那種地步,他不會打垮我們嗎?只要我們說出一句譴責的話,就像波蘭發生的事那樣,他肯定會打垮我們的。親愛的朋友,你認為我們的譴責到底會得到什麼好處呢?我們沒有軍隊,沒有士兵。報復頃刻可至,而教皇將被送往柏林,這正是他害怕的。你不記得幾個世紀前在阿維尼翁[注]的那個傀儡教皇嗎?你希望我們的教皇在柏林當傀儡嗎?」

  「對不起,維圖裡奧,我不能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我認為,我們必須譴責希特勒,應該站在屋頂上大聲說出他的暴行!要是他把我們槍殺了,我們就是殉難而死,那樣影響就更大了。」

  「你簡直太愚飩了,拉爾夫!他根本不會槍殺我們的。他明白殉難的影響正是我們的下懷。可是,教皇將被送往巴黎,而我們將被悄悄地送到波蘭去。波蘭,拉爾夫,波蘭!你願意殆在波蘭而不是像你現在在這樣發揮作用嗎?」

  拉爾夫大主教坐了下來,在兩膝之間緊攥著雙手,倔犟地凝視著窗外那些面對著他們這個房間的穹頂,它們聳立在夕陽中,閃著金光。他49歲了,比以往更顯得清瘦,大部分事情都辦得老練得體。

  「拉爾夫,我們就是這個樣子。我們是人,但這隻能作為第二位的考慮。我們首先是教士。」

  「這和我從澳大利亞回來時你排列的次序不一樣,維圖裡奧。」

  「那時我指的是不同的東西,這你是知道的。你變得難對付了。現在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能像人那樣去思考。我們必須像教士那樣去思考,因為這是我們生活的最重要的一個方面。不管我們作為人是怎樣想的,或願意做什麼,我們的忠誠是獻給教會的,而不是獻給世俗政權的!我們的忠誠只能獻給教皇!拉爾夫,你發過誓要服從。你想再一次打破誓言嗎?教皇在所有能影響上帝教會利益的事上是一貫正確的。」

  「他錯了!他的判斷有偏見。他所有的精力都被引導到與共產主義作對上去了。他把德國看作是共產主義最大的敵人,是防止共產主義最大的敵人,是防止共產主義滲透的唯一確實可靠的因素。他希望希特勒牢牢地騎在德國的鞍子上,正如他看到墨索裡尼統治意大利而感到十分滿意那樣。」

  「請相信我,拉爾夫,有些事情你並不了解底細。他是教皇,他是絕對正確的!倘若你否認這一點,你也就否認了你的忠實。」

  門被謹慎然而卻是急匆匆地打開了。

  「大人,凱瑟林將軍閣下到。」

  兩位高級教士站起來了,他們的臉上浮起了微笑,剛才那截然不同的表情消失了。

  「不勝愉快之至,閣下,請坐,來些茶嗎?」

  談話是用德語進行的,因為梵蒂岡的許多高級成員都說德語。教皇喜歡說,也喜歡聽德語。

  「謝謝,閣下,請來些茶。在羅馬任何地方聊不到這樣上好的英國茶。」

  維圖裡奧紅衣主教坦然一笑。「這是我在澳大利亞作教皇使節時養成的習慣,盡我我是天生的意大利習慣,可是我沒有拋棄這個習慣。」

  「你呢,大人?」

  「我是愛爾蘭人,將軍閣下,愛爾蘭人也養成了唱茶的習慣。」

  阿爾伯特·凱瑟將軍總是覺得和德·布裡克薩特大主教打交道像是一個男人的和另一個男人打交道;在與這些瘦小而又圓滑的高級教士打過交道之後,他顯得是這樣的令人精神為之一振。他是一個坦率的人,毫無令人難以捉摸或狡獪的作風。

  「大人,我一直對你地道的德國口音感到驚訝。」他讚嘆道。

  「我對語言聽覺靈敏,將軍閣下,也就是說,這和所有的天份一樣——沒什麼可值得讚揚的。」

  「我們能為閣下效些什麼勞呢?」紅衣主教和藹地問道。

  「我想,眼下你們已經聽到有關領袖命運的消息了吧?」

  「是的,閣下,聽到了。」

  「那麼,在某種程度上你已經知道我為什麼要來了。我是來向你保證一切平安的,也許能請你向在甘德爾福堡避暑的那些人轉達這一信息吧?眼下我忙得不可開交,我親自造訪甘德爾福堡是不可能的了。」

  「這個信息會轉重疊的。你很忙嗎?」

  「自然啦,你一定能認識到,對我們德國人來說,現在這裡是一個敵國了。」

  「這裡,閣下?這裡不是意大利的土地,除了那些壞人,這裡誰都不是敵人。」

  「請原諒。我自然指的是意大利,而不是梵蒂岡。但是,在意大利的事情上,我必須按照我的元首的命令行事。意大利將被占領,到目前為止還是盟軍的我的部隊將要成為警察。」

  舒舒服服的坐在椅子中的,表面看去似乎生活是中從來沒有任何思想鬥爭的拉爾夫大主教密切的注視著來訪者。他知道他的元首在波蘭正在乾些什麼嗎?他能不知道嗎?

  維圖裡奧紅衣主教臉上做出一副焦急的表情。「親愛的將軍,肯定是不占領羅馬本身了?啊,不!以羅馬的歷史和她的無價的藝術珍品,她不會被占領的吧?倘若你把部隊帶進羅馬城的話,那裡的七座小山上就會發生衝突,會被毀滅的。我求求你,不要那樣做!」

  凱瑟林將軍顯得很不自在。「我希望事情不要到那種地步,閣下。不過,我也宣過誓,我也是奉命行事,我必須按照元首的願望去做。」

  「閣下,你會為了我們而竭盡全力吧?請你一定盡力周全!幾年前我曾到過雅典。」拉爾夫大主教向前一俯身,很快地說道;他那富於魅力的眼睛睜得很大,一綹綹白頭髮落在額前;他很了解自己對這位將軍的影響力,並且毫無內疚地運用著這種影響。「你去過雅典嗎,先生?」

  「是的,去過。」將軍乾巴巴地說道。

  「那麼,我肯定你是知道這段故事的。讓柏林來說是現代的人去破壞古城的建築會如何?將軍閣下,羅馬像以前那樣屹立著,她是一座人所關心、注目和熱愛的 2000年的紀念碑。我求求你!不要危害羅馬。」

  將軍訝然而讚賞地盯著他。他的軍服和他本人十分相宜,但是比不上那威嚴的紫紅色的法衣和拉爾夫大主教相配。他也有一副軍人的儀表,軍人的清瘦而優美的身材和天使一般的臉龐,米迦勒天使長的模樣一定是這樣的;他不是一個文藝復興時代的溫和的少年,而是一個成熟完美的男人,曾愛過撒旦,和他鬥爭過,放逐過亞當和夏娃,殺死過巨蛇,他站在上旁的右邊。他知道他的相貌是什麼樣嗎?他確實是個值得記住的人。

  「我將盡力而為,大人,我答應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承認做決定的是我。正如你所知道的,我是個文明的人。不過,你所要求的太多了,假如我宣布羅馬是個不設防城市的話,這就是說,我不能轟炸它的橋梁或強占它的建築物作為要塞,這將最終對德國人是不利的。假如我待羅馬以仁慈,那麼我能夠得到什麼樣的保證,她不以背叛來報答我呢?」

  維圖裡奧紅衣主教噘著嘴脣,向他的貓發出了親吻的聲音——現在這隻貓已經換成一隻暹羅貓了,他溫和地笑著,望著拉爾夫大主教。「羅馬絕不會以背叛報答仁慈的,閣下,我可以肯定,當你確實有時間去訪問一下甘德爾福堡的時候,你也會得到同樣的保證。喂,肯茜,我的寶貝兒!啊,你是個多麼可愛的姑娘啊!」他用雙手把它按在自己那鮮紅的膝頭,撫摸著它。

  「一隻非同一般的動物,閣下。」

  「一個貴族,將軍閣下,我和大主教的姓氏都是古老而歷史悠久的姓氏,可是比起她的門第來,我們的就一錢不值了。你喜歡她的名字嗎?這是中國人對絹花的稱呼。很貼切,對嗎?」

  茶已經端上來了,正在分派著,他們默默不語,直到擺茶的女僕離開房間。

  「你不會為宣布羅馬是不設防城市而感到後悔的,閣下。」拉爾夫帶著溫柔的微笑,對這位意大利的新主人說道。他轉向了紅衣主教,那迷人的魅力就像脫下了偽裝一樣地消失了,對這位可敬的人是用不著來這套的。「閣下,你打算做這個 ‘母親’,還是我來掠美?」

  「‘母親’?」凱瑟林將軍茫然地問道。

  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大笑起來。「這是我們這些獨身人的一個小小的玩笑。不管是誰倒茶,都被稱之為‘母親’。一個英國的說法,將軍閣下。」

  那天夜裡,拉爾夫大主教十分疲倦,不得入睡,緊張不安。對於幫助結束這場戰爭,他似乎一無所為,只是在保護古跡方面盡了綿薄之力,並且越來越厭惡梵蒂岡的這種惰性了。儘管他天性保守,但是占據著教會最高位置的那些人蝸牛般的謹慎有時使她感到一種無法容忍的惱怒。除了那些當侍者的低級修女和教士之外。幾個星期以來,他只是和一個平平常常的人說著話,這個人無論在政治上、宗教上或軍事上都別無所圖。這些日子,似乎連祈禱對他都變得不那麼順心了,上帝似乎也躲到了幾光年之外的地方,仿佛退而任人類放手毀滅這個他為他們創造的世界。他覺得,他需要的是來一貼梅吉和菲的那種興奮劑,或是某個對梵蒂岡和羅馬的命運毫無興趣的人的興奮劑。

  大主教閣下走下了秘密的台階,走進了對彼得[注]的方形大教堂,漫無目的地隨便走著。這些天來,夜幕一降臨,它的門就會部鎖上了、籠罩著羅馬城一派寧靜,比一隊隊身穿灰軍服的德國人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更令人不安。一絲微弱幽暗的光照亮了空盪蕩的東邊的圓室;當他走動的時候,那空室足音在石頭地面上回響著,他停下來在高聖壇前屈膝時,足音便消失在靜寂之中,隨後,又回響起空盪蕩的腳步聲。這時,他在腳步聲之間聽到了一陣喘息聲。他手中的電筒猛地抬了起來,把光柱平平地照著發出聲音的地方,好奇心大於恐懼。這是他的地方,他可以無須恐懼地保護它。

  他認為所有的雕塑中最漂亮的一件是米開朗基羅[注]雕塑的聖母瑪利亞撫耶穌的屍體而哭的雕像;現在,手電筒的光柱就在這座雕像上晃動著。那靜止的、極漂亮的手指下面多了一張面孔、這面孔不是大理石雕成的,而是肉的,完全隱沒在空盪蕩的陰影裡,像死人的一般。

  「你好。[注]」大主教微笑著說道。

  沒有回答,但是他看到那衣服是一件軍階最低的德國步兵的軍他;一個普通的人!不要緊,他是個德國人。

  「你好,[注]他依然笑著問道。

  那人一動,朦朧中那寬寬的、知識分子式的額頭上汗水閃了一下。

  「傷病了嗎?[注]」他隨後問道。由於那人沒有再動,他心裡懷疑這傢伙是不是病了。

  終於,傳來了一個聲音:「沒有。[注]」

  拉爾夫大主教把手電放在了地上,向前走去,把手放在那士兵的下巴下面,托了起來,望著那雙黑眼睛,這眼睛比周圍的黑暗還要黑。

  「怎麼啦?」他笑了起來,用德語問道。「喂!」他接著用德語說著。「你不了解,這是我生活中的主要任務——問人們:怎麼啦。我告訴你吧,這個問話使我在生活中遇上了許多麻煩。」

  「我是來祈禱的。」那小夥子用一種深沉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聲音說道,他帶著濃重的巴伐利[注]口音。

  「出什麼事了,你被鎖在了裡面?」

  「是的,不過要緊的並不是這個。」

  大主教抬起了手電。「喂,你不能整夜呆在這裡,我沒有拿著門的鑰匙。跟我來吧。」他一邊往回向通往教皇宮的秘密樓梯走去,一邊慢吞吞地說著,聲音柔和。「事實上,我也是來祈禱的。感謝你們的最高統帥部,今天是一個令人相當不愉快的日子。這兒,從這兒上……我們不得不希望教皇的職員們不要認為我已經被捕了,明白我正在搞護送工作,而不是你護送我。」

  說完這番話之後,他們默默無言地走了十來分鐘,穿過走道,走到一個露天的庭院和花園裡,在一個門廳中走上了台階;那年輕的德國人似乎並不急於離開他的何護者的身邊,緊緊地挨著他。最後,大主教打開了一道門,把他的迷路人讓進了一間空盪蕩的、陳設簡陋的小起居室,擰亮了一盞燈,關上了門。

  他們站在屋裡互相凝視著,誰都能看清楚誰了。德國兵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人,面容清秀,一雙湛藍的、洞察一切的眼睛;拉爾夫大主教看到的是一個小青年,身上穿著整個歐洲看到都會感到恐怖和畏懼的服裝。這是一個孩子,肯定不超過16 歲。中等個,少年的體材十分清瘦,他的身重日後肯定是個大塊頭。氣力過人,手臂很長。他的臉龐頗有些意大利人的特點。黧黑而有教養,極有吸引力;大大的、深棕色的眼睛上長著長長的黑睫毛,頭部漂亮得驚人,滿頭黑色的波浪發。儘管他的地位普普通通,但他渾身上下無不顯出非同尋常的樣子。大主教很感興趣,也顧不上他本來是渴望和一個普通老百姓談一談的事實了。

  「坐下吧。」他對少年說著,走到一個櫥子前,找出一瓶馬沙拉酒[注]。他往兩隻玻璃杯裡倒了一些酒,給了那少年一杯,拿著自己的酒杯向一把椅子走去,在那裡可以舒舒服服的望著那迷人的面龐。「他們艱難到要派孩子們給他們打仗了嗎?」 他交叉起兩腿,問道。

  「我不知道,」那少年說。「我以前是在一家孤兒院裡,所以,無論如何我很早就會被徵入伍的。」

  「小夥子,你叫什麼?」

  「雷納·莫爾林·哈森。」那少年極其驕傲地說了出來。

  「一個極好的名字。」教士鄭重地說道。

  「是嗎?是我自己起的。在孤兒院的時候,他們管我叫雷納·施米特,可是,參軍之後,我就把它改成了我一直想叫的名字。」

  「你是個孤兒?」

  「修女把我稱作私生子。」

  拉爾夫大主教使勁忍著,沒有笑出來;這孩子是如此自尊,鎮定,現在他已經不再害怕了。,剛才他怕什麼呢?既不是怕被人發現,也不是怕鎖在方教堂裡。

  「雷納,你剛才為什麼那樣恐懼?」

  那少年小心地啜著他的酒,帶著愉快的有情抬起頭來。「好,酒真甜吶。」他使自己更輕鬆了一些。「我想看看聖彼得教堂,因為修女們常常對我說起它,並且給我們看過照片。所以,在他們把我們派到羅馬的時候,我感到很高興。我們是今天早晨到這兒的。我一能離營,就來了。」他皺了皺眉。可是,它和我想像的不一樣。我本來以來,在我們上帝自己的教堂裡,我和我想像的不一樣。我本來以為,在我們上帝自己的教堂裡,我會感到離他更近些。可它只是又大又冷。我感覺不到他。」

  拉爾夫在大主教微微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你知道,聖彼得教堂實際上並不是一座教堂。和大部分教堂的概念不一樣。聖彼得教堂是教廷,我記得,我用了好長時間才對它習慣了。」

  「我想為兩件事祈禱。」那孩子說道。他點了點頭,表示他已經聽到對方的話了,但那並不是他希望聽到的。

  「為了使你恐懼的事而祈禱嗎?」

  「是的,我想,呆在聖彼得教裡是會得到幫助的。」

  「雷納,使你恐懼的是什麼事?」

  「他們會判定我是猶太人,而且,我的團最終會被派到俄國去。」

  「我明白了。難怪你害怕。確實存在著他們會判定你是個猶太人可能性嗎?」

  「嗯,請看看我吧!」那孩子直截了當地說。「在他們說了我的特徵時,他們曾說,他們得查一查。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去查,不過我想,修女們對我的了解比她們告訴我的要多。」

  「要是她們說了的話,他們是不會放過這件事的。」大主教放心地說道。「她們會明白為什麼問她們這事的。」

  「你真這麼想嗎?哦,我希望這樣就好了!」

  「有猶太血統的想法使你這樣心煩意亂嗎?」

  「我的血統是什麼倒無關緊要,」雷納說。「我是德國人生的,這是唯一重要的事?」

  「可他們偏偏不這麼看,對嗎?」

  「是的。」

  「那麼,俄國呢?肯定,現在沒有必要擔心俄國了。你現在在羅馬,南轅而北轍。」

  「今天早晨我聽我們司令官說,我們早晚會被派到俄國去。在那兒情況就不妙了。」

  「你是個孩子,」拉爾夫大主教突然說道,「你應該上學。」

  「不管怎麼樣,現在是不行的。」那少年莞爾一笑。「我16歲了,所以我願意工作。」他嘆了口氣。「我本來一直是想上學的。學習可是件重要的事。」

  拉爾夫大主教笑了起來,隨後,站起身,又將杯子斟滿。「別總是注意我,雷納。我沒有任何意義。沉思吧,一件事接一件事地想。我就是用沉思來打發時光的。我不是個很好的主人,是嗎?」

  「你很好。」那孩子說道。

  「那麼,」大主教又坐了下來,說道。「給你自己下個定義吧,雷納·莫爾林·哈森。」

  那臉上浮現出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驕傲。「我是個德國人,一個天主教徒。我想使德國成為這樣的國度,在那裡不會因為種族和信仰面遭受迫害,只要我活著,我就要為這個目標而獻出我的生命。」

  「我將為你祈禱——你會活著,會成功的。」

  「你?」少年靦腆地問道。「你真的願意以你的名字為我個人祈禱嗎?」

  「當然。事實上;你已經教給了我一些東西、在我的職位上,我所能支配的唯一武器就是——祈禱。我沒有其他職責。」

  「你是誰?」雷納問道,酒勁開始使他昏昏然地眨著眼睛了。

  「我是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大主教。」

  「噢!我還以為你是個普普通通的教士呢!」

  「我就是個普通教士。別無其他。」

  「我和你商定一件事吧!」那孩子說道,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你為我祈禱,神父,要是我能活到實現我的目標,我會回到羅馬來,讓你看看你的祈禱起了什麼作用的。」

  那雙藍眼睛閃著溫柔的笑意。「好吧,就這麼說定了,你來的時候,我會告訴你在我祈禱時,我想了些什麼。」他站起身來。「在這呆一會兒,小政治家。我去給你找些吃的。」

  他們一直談到曙光照在穹頂和鐘樓上,鴿子在窗外啪啪地扇動著翅膀。這時,大主教領著他的客人穿過了宮殿的公開房間,看到了他那欣喜的敬畏之情,便讓他走進了清冷的空氣之中。儘管拉爾夫不知道,但那姓名響當當的少年確實到俄國去了,帶著異常愉快的回憶,並且肯定:在羅馬,在上旁自己的教堂中,一個人正在以他的名字每日祈禱。

  眼下,第九師已經作好開往新幾內亞島去的準備了。除了掃尾工作,一切都已就緒。令人不安的是,澳大利亞軍事史上這支無比精銳的師只盼著在其他的地方再建功勛,希望到印度尼西亞把日本人趕回去。瓜達爾卡那一仗完全粉碎了日本人爭奪澳大利亞的希望。然而,他們像德國人一樣,是滿懷悲痛地、不情願地屈服下來。儘管他們是供應線拉得很長,部隊由於缺少供給和增援而垮了下來,但是,他們使美國人和澳大利亞人每奪回一寸土地都要付出代價。在退卻中,日本人放棄了本納、高納和塞位蒙,悄悄地溜到了北部海岸,溜回了北海岸和弗莫斯加芬。

  1943年9月5日,第九師在裡依正東的海上登陸了。天氣很熱,溫度達到了百分之百,雖然離雨季還足足有兩個月;可是每天下午都要下雨。瘧疾的威脅就意味著每個人都很服用阿的平[注],這種小黃藥片使大家就好像真得了瘧疾似的,總是感到噁心。毫無變化的濕度就意味著靴子和襪子總是濕的;腳變得像海綿,腳趾之間露出了血痕,血淋淋的。毒蟲和蚊子叮咬過的地方開始發炎、潰爛。

  在莫斯比港,他們曾見過新幾內亞島士著居民的悲慘的狀況,而他們如果不能頂住這裡的氣候,不使雅司病、腳氣病、瘧疾、肺炎、各種慢性皮膚病、肝腫大和憂鬱症蔓延起來的活,對白人來說就沒有多大希望了。在莫斯比港還有科科達的倖存者,犧牲在日本人槍下的倒不多,可是死於新幾內亞島的各種炎症和因發燒而譫言妄語的倒不少。由於只穿著熱帶的衣物,在9000英尺高的地方凍得肌透骨徹,得了肺炎而死的人比被日本人打死的多十倍。泥漿粘稠而陰冷,天黑以後,神秘莫測的森林中含磷的真菌閃著幽冷的鬼火,順著一條扭曲盤踞的樹根攀上峭立的山崖,意味著一個人一秒鐘也無法抬頭往上看一看。這簡直是狙擊手的活靶子。任何一個地方和北非都迥然相異;然而第九師一點兒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他們寧願和科科達的崎嶇小路博鬥,也不原意打兩次阿拉曼戰役。

  裡依是一個被茂密的森林和草原包圍的海濱城鎮,是遠遠低於海拔1萬1千英尺的腹地。作為一個盆地,它比科科達更有益於健康。這裡只有寥若晨星的幾幢歐式房子,一個加油站和一片土著人的棚屋。日本人還是採取以往的那種戰略;不過,他們人數少,給養枯竭,像和他們打過仗的澳大利亞人一樣,筋疲力竭,被疾病折磨著,在北非經過與重炮和機械化程度極高的部隊較量過之後,連一門迫擊炮或野戰炮都看不到,只有上著刺刀的歐文槍和步槍,真是叫人感到奇怪。詹斯和帕西願意肩並肩地打仗,挨得緊緊地前進,互相保護。在經過打退非洲軍團的戰鬥之後,這簡直是一種奇恥大辱,雖然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矮個子的黃種人似乎全都穿著草綠色的衣服,長著齦牙,根本沒有軍人的威武氣派。

  第九師在在裡依登陸兩上星斯以後,再也看不到日本人了。春天已經來到了新幾內亞島。這一天,風和日麗,溫度降到了20度。陽光普照,霧濛濛的天空突然變成了瓦藍,城外的分水嶺上一片奼紫嫣紅。紀律已經鬆弛下來了,每個人似乎都想趁著這一天玩玩板球,散散步,逗弄著土著人,讓他們大笑,露出血紅的、無齒的牙齦,這是嚼擯榔的結果。詹斯和帕西在鎮外的深草中散著步,這使他們想起了德羅海達:這草也像德羅海達的草地那樣,淫雨季節過後,就如同被洗了一遍,黃褐色的,非常深。

  「帕西,現在離回去的日子不遠啦。」詹斯說道。「我們已經把日本人和德國人趕跑了。回家,帕西,回德羅海達的老家去!我簡直等不得了。」

  「是啊。」帕西說道。

  他們肩頭肩地走著,比一般男人們之間允許的程度要近乎得多;有時,他們願意互相撫摸,他們並沒有發覺這一點,只是覺得像一個人撫摸著自己的身體,這中間的那種癢酥酥的感覺,似乎使他們肯定了自己的存在。太陽不再像是土耳其浴室 [注]中的模糊不清的圓珠了,和煦的陽光照在臉上,這有多美啊!他們不時仰臉衝著太陽,張著鼻孔飽吸著灼熱的陽光照射在像德羅海達一樣的草地後所散髮出來的香氣。他們有些沉入夢想了,夢想著自己回到了德羅海達,在令人迷茫的正午,向一棵蕓香樹走去,全身完全鬆弛地躺在那裡,看看書,打個盹兒。他們在草地上打著滾,透過皮膚感覺到了友好而又美麗的大地,覺得在地下某個地方有一顆巨大的心臟在搏動著,就好像沉睡的嬰兒感覺到了母親的心臟一樣。

  「詹斯!看!一個地道的德羅海達長尾鸚鵡!」帕西驚訝地說道。

  長尾鸚鵡可能也是裡依本地的鳥類,但是,今天的心情的這個完全出乎意料的、令人回憶鄉井的東西,突然在帕西身上觸發了一陣狂喜。他大笑道,覺得草棵弄得他裸露的腿直發癢。他追趕著那隻鸚鵡,一把從頭上抓下了破舊的、軟塌塌的帽子,伸手出去,好像他真的相信能捕捉住那隻逐漸消失的鳥似的。詹斯微笑著,站在那裡望著他。

  當一挺機關槍把他身邊的草叫打得亂飛的時候,他大概離帕西有20碼遠;詹斯只見他兩臂向上一揚,身子一轉,那伸出的胳臂就像在祈求一樣。從腰間到膝蓋都是一片殷紅的血,汩汩流動的血。

  「帕西,帕西!」詹斯驚叫著;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感到挨了子彈,感到他自己正在垮下來,就要死去。

  他大步流星地跑了過去,越跑越猛,隨後,他那軍人的警惕心發生作用了。恰好在機關槍又開火的時候,他一頭向前趴在了草地上。

  「帕西,帕西,你覺得好嗎?」他看到了血,竟愚蠢地喊了起來。

  然而,真是叫人難以置信。「好。」傳來了微弱的回答聲。

  詹斯一寸一寸地穿過芬芳的草叢,吃力地向前爬著,聽到了由於自己向前爬而發出喘息聲。

  當他爬到兄弟的跟前,他的頭靠在那裸露的肩頭上,哭了起來。

  「別哭,」帕西問道。「我還沒死。」

  「嚴重嗎?」詹斯問道,他拉下那鮮血浸透的短褲,看著流著血的肉,渾身發起抖來。

  「不管怎麼樣,我好像沒覺得要死。」

  人們全都出現在他們周圍了,板球手們還戴著護腿和護手套,有的人回去取擔架,與此同時,其他的人把空地遠處的那挺機關槍打啞了。這一行動進行得極其殘忍,因為大家全都很喜歡哈普。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詹斯就再也不會是老樣子了。

  這是風和日麗的一天;長尾鸚鵡已經遠遠地飛去了,其他的鳥兒在啁啾鳴轉著。它們毫無畏懼地嘰嘰喳喳,只是在戰鬥打響時才無聲無息。

  「帕西真走運,」過一會陣兒,軍醫對詹斯說道。「他身上一定有十來顆子彈,可是大部分都打在大腿上了。有兩三顆打高的似乎嵌入了骨盆或肌肉。就目前我能判斷的,他的肚子裡有一顆子彈,膀胱裡也有一顆。唯一的麻煩是……」

  「呃,什麼?」詹斯等不及地催問著;依然在顫抖著,嘴周圍發青。

  「當然,現在這個階段,要肯定什麼是困難的,而且我可不像莫爾斯比的某些傢伙那樣,不是個天才的外科醫生。他們會告訴你多的情況的。不過,他的尿道受了傷,會陰部的許多小神經也受了傷。他會痊愈如初的,這我相當有把握,也許除了那些神經以外。遺憾的是,神經不會恢復得很好。」他清了清嗓子。「我試圖說明的是,他生殖器部位恐怕再也不會有多少感覺了。」

  詹斯垂下頭,透過朦朧的淚幕望著地面。「他至少能活了。」他說道。

  他得到批准,和他的兄弟一起飛往莫爾斯比,並且呆到帕西脫離危險期為止。那些傷口大不可能出現什麼意外情況。子彈散布在下腹部,沒有穿透。但是,第九師的軍醫是對的,下骨盆的神經傷得很厲害。日後能恢復得如何,誰也不能打保票。

  「沒什麼太要緊的,」帕西在擔架上說道,他將要躺在這個擔架上飛回悉尼去。 「反正我對結婚從來都不很在意。現在,你得自己照顧自己了,詹斯,聽見了嗎?我真不想離開你啊。」

  「帕西,我會照然自己的。基督啊!」詹斯咧嘴笑了笑,緊緊地握著他兄弟的手。「想不到在失去了我最好的夥伴的情況下去打剩下的仗了。代我向史密斯太太、梅吉、媽媽和哥哥們問好,嗯?你真有點兒幸運,要回德羅海達老家了。」

  菲和史密斯太太飛到了悉尼,來接從湯斯威爾運帕西來的美國飛機。菲只停留了幾天,但是,史密斯太太卻在緊挨著威爾士親王軍醫院的一家蘭德維克旅館住了下來。帕西在那裡住了三個月。他在戰鬥中的任務算是結束了。史密斯太太灑了許多淚水,但是對此也感到謝天謝地。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再也不能過完滿的生活了,但是他可以做其他所有的事:騎馬啦,走路啦、跑啦。畢竟,克利里家族在成雙配對這類事上似乎是不大行的。在他出院的時候,梅吉開著羅爾斯汽車從基地來了。兩個女人把他安頓在後座的毯子和雜誌中,祈禱著另一個恩賜:詹斯也會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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