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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20章
<第七部 1965-1969朱絲婷>

  第二十章

  雷納坐在波恩的寫字檯旁,喝著一杯早咖啡,他是從報紙上得悉德·布裡克薩特逝世的消息的。前幾個星期的政治風暴終於平息下來了,因此,他可以安然坐下來,帶著不久就能見到朱絲婷以改變他的心境的期望看看報紙了;她最近一個時期的杳無音信絲毫沒有使他感到驚慌。他認為這種情況是有代表性的,她還遠沒有準備接受對他承擔義務。

  但是,紅衣主教逝世的消息把所有關於朱絲婷的思緒都趕跑了。10分鐘後。他已經坐在「莫斯迪斯280SL」型汽車的方向盤後面,開上了高速公路。那可憐的老頭兒維圖裡奧將孤獨無靠了,在這最美好的時代裡,他的負擔是沉重的。汽車開得愈加快了;此時,他已經在四處閒逛著,等候著班機到達機場,以便去梵蒂岡。這是一件他做來有信心的事情,是一件他能夠控制自己的事情,對於像她這樣的人來說,總是有一件重大的、需要考慮的事情要去做。

  從維圖裡奧紅衣主教的口中,他獲悉了整個事情的始末。起初,他也非常吃驚,不知道為什麼朱絲婷沒有想到和他聯繫。

  「他來找過我,並且問我,是否知道戴恩是他的兒子?」那溫和的聲音說道,與此同時,那隻溫和的手把娜塔莎藍灰色的後背撫平。

  「你怎麼說的?」

  「我說,我已經猜到了。我不能告訴他太多的東西。可是,哦,他的臉啊!他的臉啊!我哭了。」

  「當然,是這件事害了他。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身體不好,可是,他對我要他去看病的建議不屑一顧。」

  「這是上帝的意旨。我覺得,拉爾夫·德·布裡薩持是我所認識的最叫人苦惱的人之一。在死亡中他會找到他在這種生活中所無法找到的安寧。」

  「那孩子,維圖裡奧!一個悲劇啊。」

  「你這樣想嗎?我倒寧願認為這件事是美好的。戴恩除了歡迎死之外,我不相信他會覺得死有其他任何意義。如果說我們親愛的主再也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把戴恩召到了他的身邊,這也不會使人感到意外。我感到哀痛,是的,然而並不是為這孩子而悲痛,而是為他的母親,她一定受盡了痛苦折磨!我為他的姐姐為他的舅舅,為他的外祖父而哀傷。奧尼爾神父曾經生活在幾乎是完全純潔的思想和精神之中。為什麼死對他來說不是一種進入求生的入口呢?對我們其他的人來說,這條道路不是這樣輕而易舉的。」

  雷納從自己的使館往倫敦發了一個電傳電報,在這封電報中,他沒有讓自己流露出他的憤怒、傷心和失望。電報僅僅寫著:「非返回波恩不可但週末將去倫敦你為什麼懷疑我的一片摯愛而不告訴我雷恩。」

  在他的波恩辦公室的寫字檯上,放著一封朱絲婷的快郵信和一個掛號的封套,他的秘書告訴他,這是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在羅馬的律師寄來的,他先打開了這個封套,得知在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的遺囑條款之下,那份已經非常龐雜的董事名單上又增添了新的名字。這裡面有米查爾公司和德羅海達。他感到激動,然而又好奇,他明白這是紅衣主教向他表明,在最後權衡中他沒有發現有什麼值得遺憾的事,在戰爭期間所進行的祈禱已經結出了果實。他把梅吉·奧尼爾和她家人將來的利益交到雷納的手中了。反正雷納是這樣理解的,因為紅衣主教遺囑的措詞並非特指某人的。無法斗膽將它做別的解釋。

  他把這個封套扔進了必須即刻作答的、一般性非保密信件筐中,打開了朱絲婷的信,它的開頭很糟糕,沒有任何客氣的稱呼。

  謝謝你的電傳。你想像不到,在最近的兩三個星期裡我們沒有聯繫,我有多高興,因為我討厭有你在身邊。整個這一段時間,當我想到你的時候,我都想了些什麼,謝天謝地,你是不知道的,也許會覺得這很難理解,但是我不希望你呆在我的身邊。雷恩,悲傷沒有任何可愛之處,你親眼目睹我的痛苦也不能使我的痛苦得到緩解。的確,你會說,這已經證實了我對你的愛是如何淡漠。倘若我真愛過你的話,我會本能地求助於你的,對嗎?可是,我卻發現自己轉身走開了。

  因此,我倒寧願咱們把它一勞永逸地恢復原狀的好,雷恩,我沒有任何東西給你,我對你也一無所求。這件事情使我得到的教益是,如果人們在你的身邊生活了26年,他們對你的意義該有多大啊。我無法忍受再經歷一次這樣的事了。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要麼結婚,要麼一切皆休。哦,我選擇一切皆休。

  我母親告訴我,那位老紅衣主教在我離開德羅海達幾小時之後就死去了。真有意思。媽對他的死倒是很痛心。倒不是她說了什麼,但是我了解她。她、戴恩和你為什麼這樣喜歡他,這使我迷惑不懈。我一直就不喜歡他。我認為他的言辭過於討好別人、這是一個我不準備加以改變的看法,正因為他已經死了。

  就是這樣。事情都寫在這裡了。我說話是完全算數的,雷恩。我所從你那裡選擇的是一切皆休。注意照顧自己。

  她的簽名還是像往常那樣,是一個粗黑醒目的「朱絲婷」,簽名用的是一支新的纖維芯的鋼筆。他把這支筆送給她的時候。她曾欣喜得驚叫起來,這件東西又粗又黑,使她非常滿意。

  他沒有把它折起來,也沒有把它放在皮夾子裡或燒掉;他就像處理所有那些無需答覆的郵件那樣處理了這封信——一讀完便扔進了字紙簍中的廢電報稿中。他心中想道,戴恩的死實際上己經把朱絲婷被喚起的激情斷送掉了,便她感到極其不幸。這是不公平的,他已經等了這麼久。

  週末他還是飛到倫敦去了,但不是為了去看她。雖然他見到了她。他是在舞台上看到她的,她正在扮演那位摩爾人[注]的可敬的妻子苔絲德蒙娜。真是可怕。凡是他為她辦不到的,舞台都為她辦到了。那是我的好姑娘啊!她把自己的感情全都傾注到舞台上去了。

  她只能把感情全都傾注到舞台上,因為她要扮演赫卡柏[注]還太年輕了。舞台簡直為寧靜和忘卻提供了一個場所。她可以只需告訴自己:時間可以愈合一切傷口——同時又不相信這話。她自問為什麼這件事如此不斷地傷害著她的感情。戴恩活著的時候,除了她和他呆在一起之外,她並沒有真正多想過這個問題。在他長大成人之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就有限了,他們的職業幾乎是對立的。但是,他的死卻留下了如此巨大的一道裂口,對填平這個裂口她感到絕望。

  由於一時的衝動使她變了卦,沒有去希臘。這個打擊是使她最感到傷心的事。因為她常常想起這件事,因而她的哀痛久久難以去懷。如果他去世時的情景不那麼可怕。她敢許會很快恢復過來的,可是那幾天發生的事情卻像夢魘一樣清晰地留在她心中,她無法忍受失去戴恩;她的思想會重新陷入那時的狀態中,再一次陷入到戴恩已經死去,戴恩再也不會回來這一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中去。

  隨後,她便認為她是有罪的,她沒有充分地幫助他。除了她以外,每個人都認為他是個完人,沒有經歷過其他男人所經歷過的麻煩。但是,朱絲婷卻知道他曾經受過懷疑的折磨,曾為自己的拙劣而感到痛苦,曾經為人們看不到他的臉盤和身體之外的東西而感到惶惑。可憐的戴恩,他不理解人們愛他,是愛他的美好的東西,現在,一想起來幫助他也來不及了,真是讓人感到可怕。

  她也為她的母親感到悲傷。如果他的死使她自己尚且如此,那媽媽又該怎麼樣呢?這種想法使她哭喊著逃避著自己的回憶和意識。還有舅舅們在羅馬參加他的聖職授任儀式時照的那張照片、他們就像胸脯突出的鴿子那樣驕傲地挺著胸膛。這件東西是最糟糕的,它使她母親和德羅海達人的空虛凄涼歷歷可見。

  要誠實,朱絲婷。難道這種誠實就是最糟糕的事嗎?就沒有更加擾人心緒的事了嗎?她無法把關於雷恩的念頭,或背叛了戴恩的感覺趕開。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她讓戴恩獨自一人去了希臘,倘若和他一起去的話,也許就意味著他能活下來。沒有其它的辦法來解釋這件事。由於她自私地一心撲在了雷恩的身上,戴恩便死了。要使她弟弟起死回生現在為時已晚,但是,如果再也不見雷恩。她可以贖回某些罪愆。忍受渴望和孤獨的抓磨是為此應付的代價。

  於是,幾個星期過去了,隨後,幾個月過去了。一年,兩年。苔絲德蒙娜、莪菲利婭[注]、鮑西婭[注]、克莉奧佩特拉[注]。她非常滿意自己的起點從外表來看,就好像在她的個人生活中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毀滅的事情,她對自己的一顰一笑都十分謹慎,和人們打交道相當正常。如果說有一點變化的話,她比以前變得和善了,因為人們的不幸就好像是她的不幸一樣,能使她為之動情。但是,正如已經講過的那樣,她外表上還是那個朱絲婷——輕率、精力充沛、傲慢、超然化外、尖酸刻薄。

  她有兩次試圖回德羅海達的家中去看望一下,第二回甚至都買好了飛機票。但是,第一次都會有一個臨時突然冒出的、極其重要的理由使她無法成行。但是,她心裡明白,真正的理由是一種有罪和怯懦相混雜的感情。她只是無法忍受面對她母親時的緊張;這樣做就意味著那整個令人懊悔的事情又重新出現,也可能會在一種她迄今設法避免的一種傷病的暴風雨中重新出現。德羅海達的人們,尤其是她的母親,肯定一直由於確信朱絲婷好歹總算是安然地恙、相對來說沒有受到損失地活下來而感到安心。所以,最好呆在遠離德羅海達的地方。這樣要好得多。

  梅吉把一聲長嘆忍住,壓了下去。要是她的骨頭不這麼痛的話,她也許會搭上馬鞍,騎騎馬的;但是,今天僅僅想一下去騎馬就感到疼痛了。等到她的關節炎不僅現在這和厲害的時候再說吧。

  她聽到了一輛汽車開來,有人輕輕地敲著前門上的黃銅羊毛門環,聽見了低低的說話聲,她母親的聲音和腳步。不是朱絲婷,所以這有什麼要緊的?

  「梅吉,」菲在外廊的人口處說道。「來了一位客人。你能來一下嗎?」

  來者是一位剛到中年、外表高貴的人。儘管他的年齡可能比他的外表還要小一些、他和她所見到過的男人迥然相異,除了他所擁有拉爾夫當年曾擁有過的能力和自信之外。當年曾擁有過的。但拉爾夫已經不在了。

  「梅吉,這位是雷納·哈森先生。」菲站在她的椅子旁邊說道。

  「噢!」梅吉不由主地喊了一聲,對雷恩的外表感到十分驚訝,在朱絲婷過去寫的信中他是個魁梧的人。隨後,她記記起了她的禮貌。「請坐,哈森先生。」

  他也直勾勾地看著,感到十分吃驚。「你一點兒也不像朱絲婷!」他頗有些茫然地說道。

  「是的,不像。」她面對著他坐了下來。

  「我讓你和哈森先生單獨談吧,他說他想單獨見見你。你們想喝茶的時候,就打鈴好了。」菲說著,退了出去。

  「當然,你是朱絲婷的德國朋友。」梅吉不知所措地說道。

  他拿出了自己的煙盒。「可以嗎?」

  「請自便。」

  「你想來一支嗎,奧尼爾太太?」

  「謝謝,不。我不抽煙。」她把自己的衣服撫平。「你從德國趕來,有好長的路吧,哈森先生。你在澳大利亞有事嗎?」

  他笑了笑,不知她一旦知道他實際上是德羅海達的主人的話,她將會說些什麼。但是,他不打算告訴她,他寧願所有的德羅海達人認為他們的利益是在他雇來當中間人的、完全不受個人感情影響的那位紳士的手中。

  「對不起,奧尼爾大慶,我的名字是雷納。」他說道,把這個名字讀得和朱絲婷的發音一樣,同時幽默地想著,這個女人在一段時間之內是不會很自然地叫這個名字的:她不是個在陌生人面前揮灑自如的人。「不,我在澳大利亞沒有任何官辦事務,但是,我此來確實有一個充分的理由。我想見見你。」

  「見我?」她驚訝地問道。好是為了掩飾突如其來的慌亂,她馬上談起了另一個較為有把握的話題。「我的哥常常說起你。他們在羅馬參加戴恩的聖職授任儀式的時候,你對他們非常好。」她毫無悲痛地說著戴恩的名字,好像她常常說到它似的。「我希望你能住幾天,看看他們。」

  「可以,奧尼爾太太。」他毫無難色地應道。

  對梅吉來說,這次見面證明了出乎意料的尷尬。他是個陌生人,他聲稱他迢迢 1萬2千英里而來僅僅是為了看她,而且他顯然並不急於解釋其原因。她覺得她最終會喜歡他的。但是她發現他有點咄咄逼人。也許,她以前從不沒有見過他這種人,這就是為什麼他有點使她張惶失措。此時,一個十分新奇的想法閃過了她的腦海:她的女兒實際上和雷納·莫爾林·哈森這種人十分容易相處!她終於把朱絲婷當作一個女伴來想了。

  當她坐在那裡彬彬有禮地望著他的時候,他想,儘管她已經上了年紀、鶴發皓首,但依然十分漂亮,正像戴恩使人強烈地聯想到紅衣主教那樣,他依然對她的外貌一絲一毫也不像朱絲婷而感到驚訝。她一定很孤獨!然而,他在她身上感受不到朱絲婷的那種悲傷;她已經屈於自己的命運了。

  「朱絲婷怎麼樣?」她問道。

  他聳了聳肩。「恐怕我不知道。從戴恩死前我就沒有見到她。」

  她沒有顯出驚訝的的樣子。「從戴恩的葬禮之後,我也沒有見到她,」她說道一嘆了口氣。「我希望她會回家,但是,看起來她似乎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發出了一聲安慰人的聲音,她似乎沒有聽見,因為她在接著講話,但是聲音變了,與其說是在對他講,倒不如說是在對自己講。

  「這些年來,德羅海達好像變成了上年紀人的家。」她說。「我們需要年輕的血親,朱絲婷是唯一留下來的年輕的血親了。」

  憐憫使他動容,他很快地向前一俯身,兩眼閃閃發光。「你說起她來,就好像她是一項動產似的,」他說道,現在他的聲音並不嚴厲。「我提醒你注意,奧尼爾太慶,她不是!」

  「你有什麼權利判定朱絲婷是什麼,或不是什麼?」她氣憤地問道。「畢竟,你自己說過,從戴恩死前你就沒有見過她,而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是的,你說的很對。這完全是兩年以前的事了。」他更加溫和地說道,又一次認識到她的生活是一種什麼樣子。「你完全承受住了這件事,奧尼爾太太。」

  「我嗎?」她問道,不自然地試圖微笑,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

  突然之間、他開始理解紅衣主教一定是看上了她什麼,以至如此地愛她。朱絲婷身上沒有這種東西。但話又說回來。他也不是拉爾夫紅衣主教;他尋找的是不同的東西。」

  「是的,你完全承受住了。」他重複道。

  她馬上就明白了那弦外之音,畏縮了。「你怎麼知道戴恩和拉爾夫的事的?」 她不安地問道。

  「我猜到的。別擔心,奧尼爾太太,沒有其他人知道。我所以猜到,是因為在我認識戴恩之前很久就認識紅衣主教了。在羅馬,大家都以為紅衣主教是你的哥哥,戴恩是他的外甥。但是,我頭一次遇上朱絲婷的時候,他就把這件事點破了。」

  「朱絲婷?不會是朱絲婷!」梅吉喊道。

  他伸手抓住了她那隻激動得發狂似地敲打著膝蓋的手。「不,不,不,奧尼爾太太!朱絲婷完全沒有意識到,我但願她永遠不會知道!請相信我;她是無意之中漏出來的。」

  「你肯定嗎?」

  「是的,我發誓。」

  「那麼,以上帝的名義告訴我,為什麼她不回家?她為什麼不願意來看我?為什麼她不願意看我的臉?」

  不僅僅是她的話,而且是她那聲音中的極度病苦向他表明,朱絲婷這兩年不露面,對她的母親是一種什麼樣的折磨。他自己的事情的重要性減少了,現在,他有了一個新的任務,減輕梅吉的恐懼。

  「關於這一點,應該怨我,」他堅定地說道。「朱絲婷本來是打算和戴恩一起去希臘的;她確信,如果她和他一起去了,他現在仍然會活著。」

  「胡扯!」梅吉說道。

  「很對。儘管我們知道這是胡扯,但朱絲婷卻不這麼想。應該由你來使她明白這一點。」

  「由我?你不明白,哈森先生,朱絲婷活這麼大也沒聽過我一句話,在目前這個階段,我也許曾經擁有過的影響已經完全喪失了。她甚至不願意望我的臉。」

  她的聲音是沮喪的,但是並不凄傷。「我覺得我落進了和我母親一樣的陷阱,」 她繼續平平淡淡地說道。「德羅海達就是我的生活……這房子,這些書……這裡需要我,生活中依然有某種目的。這裡的人們信賴我。你知道,我的孩子們從來不信任我,從來不。」

  「事實不是這樣的,奧尼爾太太。如果是的話,朱絲婷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家找你來了。你低估了她對你所抱有的愛的實質,當我說我有責任,是因為朱絲婷為了我才留在倫敦的。但你卻認為,她是為了你而受著折磨,並不是為了我。」

  梅吉直起了身子。「她沒有權利為我受折磨。要是她一定要受苦,就讓她為自己受苦吧,但是不要為我。決不要為我!」

  「那麼,當我說她根本沒有想到戴恩和紅衣主教的事的時候,你相信我了?」

  她的神態為之一變,好像她想起了還有其他存亡攸關的事,而她忽視了它們。 「是的,」她說道。「我相信你。」

  「我來看你,是因為朱絲婷需要你的幫助,但她又不能尋求這種幫助,」他說道。「你必須使她相信,她需要再次毅然而對生活中的威脅——不是德羅海達的生活,而是她自己的生活,這種生活和德羅海達毫不相干。」

  他往椅子後一靠,疊起了腿,又燃著了一支煙。「朱絲婷已經穿上了苦行者的馬毛襯衣,但是其理由是大錯而特錯的。如果說有什麼人能使她明白這一點的話,那就是你。然而我警告你,倘若你選擇這樣做的話,她也許永遠也不會回到這裡來了。」

  「舞台對朱絲婷這種人來說是不夠的,」他繼續道。「當她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這一天就來到了,這時,她就要對人們進行選擇——或是選擇她家裡人和德羅海達,或是選擇我。」他帶著深為體諒的表情向她微笑著。「但是,一般人是不能滿足朱絲婷的,奧尼爾太太。如果朱絲婷選擇了我,她還可以在舞台上表演,這是德羅海達無法給她的好處。」這時,他堅定地望著她,就像望著一個敵手一樣。 「我是來請求你使她務必選擇我的。說這話似乎很殘酷,但是,我對她的需要超過你可能對她的需要。」

  生硬的神態又回到了梅吉的身上。「德羅海達並不是這樣糟糕的一種選擇,」 她反駁道。「聽你這麼一說,就好像這裡的生活走上了窮途末路似的,但是你知道,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她可以留在舞台上。即使她嫁給了搏伊·金——正如這些年來他的祖父和我所希望的那樣——她的孩子在他不在的時候也會像她嫁給你所生的孩子那樣受到很好的照顧。這是她的家!她熟悉、理解這種生活。如果她選擇了這種生活,她肯定十分清楚這種生活含義,你能說你向她提供的生活也有同樣的東西嗎?」

  「不能,」他毫不激動地說。「但是,朱絲婷好奇心太盛,在德羅海達她會感到寂寞的。」

  「你的意思是,她在這裡會不幸福。」

  「不,不完全是這樣。我並不懷疑,要是她選擇回到這兒來,並且嫁給這位博伊·金——順便問一句,這位博伊·金是誰?」

  「是鄰近產業布吉拉的繼承人,是一個願意超出朋友關係的童年的老朋友。他的祖父因為繼承產業的緣故希望成就這門親事;我希望成就這門親事,是因為我覺得這是朱絲婷所需要的。」

  「我明白了。嗯,要是她回到這裡,並且嫁給博伊·金,她是會漸漸幸福的。但是,幸福是一種相對的狀態。我並不相信她會認為博伊·金比我還好。因為,奧尼爾太太,朱絲婷愛我,而不是博伊·金。」

  「那麼,她表現這種愛的方法也太奇特了,」梅吉說著,拉了拉要茶的鈴索。 「此外,哈森先生,正如我剛才說過的,我認為你把我說她的影響估計得過高了。她對我說的話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更甭說需要我的影響了。」

  「你是誰都騙不了的,」他答道。「你知道人能影響他,只要你願意的話。我不要求別的,只請求你考慮我的說的話。你可以從從容容地考慮,不必著急。我是個有耐性的人。」

  梅吉微微一笑。「那麼你是個罕見的人。」她說道。

  他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她也同樣如此。在他停留的一個星期中,他的舉止和其他的客人沒有什麼兩樣,雖然梅吉感到他試圖向她表明他是哪一種人。她的兄弟們對他的喜歡是顯而易見的;他到來的消息一傳到牧場,他們就全都回來了,一直呆到他回德國。

  菲也喜歡他;她的眼睛已經壞到無法管理帳簿的程度了,但是,她還遠遠談不上年老力衰。去年冬天,史密斯太太在安睡中去世了。與其麻煩明妮和凱特中的一位當新管家婦——兩個人雖然已經老了,但仍然精神矍鑠——倒不如把賬簿全部交給梅吉,而她自己或多或少地添補了史密斯太太的位置。雷納與戴恩共同度過的那一段生活德羅海達的人都不了解;首先看到這一點的是菲,因此,她就要求他講一講那段生活。他很高興地答應了,並且很快地注意到,德羅海達的人都願意聽他談戴恩,並從這些新鮮事中得到了很大的快樂。

  儘管梅吉表面上彬彬有禮,但她並不能擺脫雷恩向她講的那些話,他向她提供的選擇使她無法忘懷。她很久以前就已經放棄了朱絲婷回轉鄉井的希望,她只不過是想迫使他承認如果朱絲婷真的回來的話、是會幸福。而對另外一件事她是十分感激他的:他驅除了朱絲婷已經發現戴恩和拉爾夫之間的關係的莫名其妙的恐懼。

  至於說到和雷恩的婚姻,梅吉不知道她應該做些什麼才能把朱絲婷推到她顯然不願意去的地方。或許是她不想知道吧?她終於非常喜歡雷恩了,但是,他的幸福在她的心中不可能跟她女兒的利益、德羅海達的人們和德羅海達本身那樣重要。最關鍵的問題是:雷恩對朱絲婷將來的幸福有多重要?儘管他認為朱絲婷愛他,但是,梅吉記不起她的女兒說過任何話可以表明雷恩對她有拉爾夫對梅吉那樣的重要性。

  「我認為你早晚會見到朱絲婷的。」當梅吉開車送雷恩去機場的時候,她對他說道。「見到她的時候,我希望你不要提起這次對德羅海達的拜訪。」

  「如果你願意這樣的話,」他說。「我只請求你考慮考慮我說過的話,從容不迫地考慮。」但是,即使在他提出他的請求後,他還是禁不住感到梅吉從他這次拜訪中得到的收益比他得到的要多,

  3月中旬來到的時候,已是戴恩死去兩年半了。朱絲婷產生了一種壓倒一切的願望,她不想看這些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和熙來攘往的行動遲緩的人群了。在這個春風和煦、艷陽高照的佳日,都市的倫敦突然叫人無法忍受。於是,她便坐市郊線的火車到國立植物園去了。使人滿意的是,那天是個星期二,她可以置身在一個只有她一人的地方。那天晚上她也沒有工作,因此,她要是在小路上逛累了也沒有關係。

  當然,她非常熟悉這個公園。倫敦和它那許許多多的花壇對任何一個德羅海達人都是一種樂事,但是,國立植物園完全是自成一格。早先,從3月底到10月,這裡是她常到的地方,每個月都有不同的植物群爭妍鬥艷。

  3月中旬是她所喜愛的一段時間,這是一個黃水仙、杜鵑花和各種花樹競相怒放的時期。有一個地方,她自認為可以成為世界上最可愛的、屬於私人的小勝地之一。在那裡,她可以坐在潮濕的地面上,只有她一個觀眾,飽餐著它的秀色。在目光所及的地方,是一片綿延的黃水仙,稍近的地方,一株開得正旺的大杏樹幹上隨風飄動的密密層層的鐘狀的黃花在微微點著頭,而樹枝上卻開滿了白色的花,沉甸甸地壓彎了枝頭;完美無瑕,靜止不動,就像是一幅日本畫。萬籟俱寂。要是有人從旁邊經過,那才是叫人難以容忍。

  隨後,她的頭腦從這片黃色花海中的那株繁花滿枝的杏樹的無與倫比的美之中拉了回來;某種遠為不美的東西闖進了視線。不是別人,恰恰就是雷納·莫爾林·哈森小心翼翼地從黃水仙叢中穿了過來,他那件從不離身的德國皮外衣在涼颼颼的小風中保護著他那肥胖的身體,陽光在他那銀白色的頭髮上閃閃發光。

  「你會使腎臟受涼的。」他說著,脫掉了自己的外衣,展開,裡子朝上地鋪在地上,這樣他們便可以坐在上邊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問道,扭了扭身子,坐在了棕色的緞子衣角上。

  「凱利太太告訴我你到國立植物園來了。剩下的就容易了。我只需走,直到發現你就是了。」

  「我猜,你以為我應該高高興興地回到你的身邊。啊,啊?」

  「你是這樣高高興興地回到我身邊嗎?」

  「還是老樣子的雷恩,用一個問題來回答一個問題,不,我見到你並不高興。我想,我願意想方設法讓你永遠在一根空心的木頭上慢慢地爬。」

  「讓一個好男人永遠在一根空心本間上爬是很難的。你身體怎麼樣?」

  「很好!」

  「你已經把傷口舔夠了嗎?」

  「沒有」

  「嗯,我想這是預料之中的。但是,我開始認識到,你一旦拋開了我,你就決不會再放下自尊心向和解邁出第一步。然而,好姑娘,我是很聰明的,明白自尊心會使一個同床人非常孤獨的。」

  「別打算把事情踢開,好為你自己讓出活動餘地,雷恩,因為我要警告你,我不打算給你機會。」

  「我現在不想要你給我什麼機會。」

  他的這個乾脆的回答激怒了她,但是她採取了緩和的態度,說道:「是老實話嗎?」

  「如果我說的不是老實話,你認為我能容忍你離開我這麼久嗎?你離開我以後,你就好像是水中月、鏡中花;不過,我依然認為你是個好朋友,失去你就像失去了一個親密的朋友。」

  「哦,雷恩,我也是這樣的!」

  「那好。那麼,承認我是個朋友啦?」

  「當然。」

  他背朝下躺在外衣上,把兩手墊在腦後,懶洋洋地向她微笑著。「你多大了, 30歲?穿著那身不光彩的衣服就像是個難看的女學生。朱絲婷,要是你因為其他理由而在生活中不需要我的話,你當然是要做你個人風度的仲裁人羅。」

  她笑了起來。「我承認,在我想到你也許會突然平地裡冒出來的時候,我確實對我的外表多加了幾會注意。可是,如果我有30歲的話,那你也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你至少也有40歲了。現在似乎沒有那麼大的差別了,是吧?你瘦了。身體好嗎,雷恩?」

  「我根本就不胖,只是身架子大,所以,任何時候坐在寫字檯旁都得縮起身子,使我沒法展體伸腰。」

  她滑躺了下來,一轉身,肚子貼著地趴著,把她的臉靠近了他的臉,微笑著。 「哦,雷恩,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向我提供一條花錢的路子。」

  「可憐的朱絲婷!這些年你得到了許多,是嗎?」

  「錢嗎?」她點了點頭。「奇怪,紅衣主教可能把他所有的財產都遺留給我了。哦,一半給我,一半給戴恩,但是,我當然是戴恩唯一的遺產承受人。」她的臉不由自主地扭動了一下。她把頭閃開了,假裝看著花海中的一株黃水仙,直到她能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你知道,雷恩,我願意以失去我的犬齒的代價得知紅衣主教和我們家是什麼關係。一個朋友,僅僅如此嗎?從某種神秘的意義上講,不僅僅是這樣的。但是我就是不知道是什麼關係。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不,你不會知道的。」他站了起來,伸出一隻手。「喂,好姑娘,你認為在哪裡人們能看到紅頭髮的澳大利亞女演員和德國內閣的某個成員之間的破裂已經愈合,我就在哪裡請你吃一頓飯。自從你拋棄我以來,我那花花公子的名聲已經銷聲匿跡了。」

  「你不會得到這名聲的,我的朋友。他們不再叫我紅頭髮的澳大利亞女演員了——這些年來,我成了燴炙人口的的、美麗出眾的、金黃頭髮的英國女演員了,這還要感謝我那浪蕩不堪的克莉奧佩特拉的表演呢。你不會跟我說你不知道批評家們稱我是這些年來最富於外國情調的克莉奧[注]吧?」她豎起胳臂和手做出了一個埃及象形文字式的姿勢。

  他眼睛閃著光。「異國情調?」他疑惑地問道。

  「是的,異國情調。」她堅定地說道。

  維圖裡奧紅衣主教已經去世,因此,現在雷恩不那麼常到羅馬去了。相反,他常來倫敦。起初,朱絲婷很高興,她沒有看到他有任何超出友誼關係的表示,但是,幾個月過去之後,他的言詞顧盼之間根本沒有任何涉及他們以前的那種關係的意思,而她那並不厲害的憤慨便變成了某種不安。這並不是她想要恢復另一種關係,她不斷地對自己說,她已經完全結束了那一類事情,不需要,也不再想要它了。她不允許她的頭腦中總盤旋著雷恩的形象,因此,她成功地壓下了這件事,只是在身不由己的夢中才想起它來。

  戴恩死後的最初幾個月是非常可怕的,她抵禦著去找雷恩的渴望,和希望他在肉體和精神上都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她非常清楚,只要她讓他這樣的話,他是會這樣的。但是,她不能允許他的面孔遮住戴恩的面孔。讓他離開是正確的,經過鬥爭忘卻想要找他的最後一閃的願望是正確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似乎他將永遠留在她的生活之外了,她的身體陷入了無法喚醒的麻木之中,她的思想被束縛起來,忘卻了過去。

  但是,雷恩現在回來了,事情變得非常難辦了。她渴望問問他,他是否還記得另一種關係——他怎麼能忘掉呢?當然,對她自己來說,她已經結束了這種事情,但是,得知他並沒有忘記這些事是令人高興的;這當然就證明了,在這些事上他迷上了朱絲婷,只迷上了朱絲婷。

  想入非非的白日夢。雷恩不是那種在不需要的愛情上中耗自己的精神和肉體的人,他從沒有表示過重新開始他們生活中的那一方面的絲毫願望。他希望她做一個朋友,像一個朋友那樣欣賞她。好極了!這也是她的願望。只是……他能夠忘記嗎?不,這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他已經忘記了,那他可真該死!

  那天晚上,朱絲婷的思想走得如此之遠,以至她扮演的麥克白夫人[注]和往日和表演大不一樣,具有一種引人注目的殘酷,此後,她睡得不太好、第二天早晨便接到了一封她母親寄來的信,這封信使她心中充滿了一種隱約的不安。

  媽媽現在不常寫信了,這是她們倆長期離別的一種現象,凡是往來的信件都是呆板而貧乏的,但這封信不一樣,信中帶著一種老年人的淡淡的艾怨,一種隱隱的厭倦,這種厭倦之情像冰山一樣潛藏在表面十分空洞的一兩個詞中。朱絲婷不喜歡這封信。老了。媽媽老了!

  德羅海達出了什麼事?媽是否在遮蓋著什麼嚴重的麻煩?是姥姥病了?是某個舅舅病了?但願沒有此事,是媽自己病了?又從她最後一次看到他們,已經是三個寒暑了,在這此年中會發生許多事情的。儘管朱絲婷·奧尼爾沒有出什麼事,她不應該因為自己的生活是停滯而又枯燥的,就認為其他人的生活也是如此。

  那天晚上是朱絲婷「完事」的一夜,只有一次《麥克白》的演出了,白天過得慢吞吞的,叫人大法忍受,甚至連想到和雷恩吃飯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帶來預期的快樂。她一邊匆忙穿著那件恰好是他最討厭的橙黃色的衣服一邊對自己說,這種友誼是毫無用處的、無益的、寂如死水的、保守的老古板!在是雷恩不喜歡她這種樣子的話,他也得忍著點兒。隨後,她把圍在她那清瘦的胸脯上的緊身圍腰的飾邊鬆開,眼睛往鏡子裡看了看,沮喪地笑了起來。哦,簡直是茶杯裡的風暴!她的行動正像她所看不起的那種女人。也許事情是很簡單的,她疲憊不堪了,她需要一次休息。謝天謝地,麥克白夫人的演出結束了!可是媽媽怎麼了?

  近來,雷恩在倫敦度過的時間愈來愈多,朱絲婷對他輕而易舉地在波恩和倫敦頻繁往來感到十分驚異。毋庸置疑,一定有一架私人飛機幫忙,不過,這樣一定使人非常疲勞。

  「你為什麼要這麼經常地來看我?」她驀地問道。「歐洲的每一個傳布流言蜚語的專欄作家都認為這是件大事,坦白地說,我有時很疑惑,你不是利用我作為訪問倫敦的一個藉口吧。」

  「確實,我時常利用你作擋箭牌,」他鎮靜地承認道。「事實上,你已經是某些人的眼中釘了。不過,這對你沒有什麼傷害,因為我願意和你呆在一起。」他那雙黑眼睛若有所思地停地她的臉上。「你今天晚上很沉默,好姑娘,有什麼事叫你發愁嗎?」

  「沒有,真的沒有。」她玩弄著自己的那份甜點心,一口沒吃地推到一邊去了。 「至少,只有一件愚蠢的小事。媽和我現在不是每個星期都通信——有很長時間了,因為我們都互相看出我們沒有任何可談的——可是,今天我接到了她的一封很奇怪的信。根本不是那種象徵性的信。」

  他的心頭一沉;梅吉確實從從容容地考慮了這件事,但是,本能告訴他,這是她的行動的開端,但不是他所喜歡的那種行動。梅吉開始耍弄她的女兒弄回德羅海達,以使那個王朝傳之久遠的把戲了。

  他從桌子上伸出胳臂抓住了朱絲婷的手;他想,儘管她穿著那套糟糕透頂的衣服,但是,她更顯出一種成熟的美。瘦小的身條開始使她那山雀般的臉帶上了端莊的神態,這正是那張臉極其需要的,並且使她隱約顯出了一種綽約的風姿。但是,她這種表面的成熟究竟有多深?朱絲婷的全部麻煩正在於此;她甚至連看一看這種麻煩的要求都沒有。

  「好姑娘,你母親很孤獨。」他破釜沉舟地說道。如果梅吉需要的就是這個,他為什麼要繼續認為他是對的,而她是錯的呢?朱絲婷是她的女兒;她一定遠比他要了解她。

  「是的,也許吧,」朱絲婷皺了皺眉,說道,「但是,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在這下面還有更多的東西。我是說,她這些年來一定很孤獨,所以,究竟為什麼突然提起這話頭來了呢?雷恩,我無法正確地指出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最叫我發愁的。」

  「她日漸衰老了,這一點我想你恐怕忘記了吧。很可能許多事情都使她感到苦惱,她很容易發現這些事情和過去是矛盾的。」他的眼睛突然之間顯得冷漠了,好像他的思想非常艱難地集中在與他說的話不同的事情上。「朱絲婷,三年之前,她失去了她唯一的兒子。你認為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痛苦會減輕嗎?我認為會變得更厲害的。他已經去了,而她現在肯定感到你也去了。說到底,你連回家看看她都沒有做啊。」

  她閉上了眼睛。「我會去的,雷恩,會去的!我保證我將去看她,而且不久!當然,你是對的,可是,你總是對的。我從來不認為我會到思念德羅海達的地步,可是,最近我對它的熱愛好像增加了。好像我畢竟是它的一部分似的。」

  他突然看了一下手錶,苦笑了一下。「好姑娘,恐怕今天晚上又是我要拿你做擋箭牌了。我極不願意請求你自己回去,但是,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內,我要在一個絕密的地點會見某個非常重要的先生。為此,我必須坐我的車去,是由三名甲等保護警衛兵駕駛的。」

  「陰謀活動!」她掩蓋著自己受傷的感情,輕鬆地說道。「現在我知道為什麼有那些突如其來的出租汽車了!我只配委託給一個汽車駕駛員,我決定不了共同市場的前途。好吧,偏要讓你看看我是如何不需要一輛出租汽車或你那甲等警衛兵的。我要坐地鐵回家去。現在天還早。」他的手指有些無力地放在她的手上,她抓起了他的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然後吻了吻它。「哦,雷恩,我不知道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他把他的手放進了口袋裡,站了起來,走過去用另一隻手拉出了她的椅子。 「我是你的朋友,」他說道,「交朋友就是這樣的,沒有朋友就辦不成事。」

  但是,朱絲婷一和他分手,便陷入沉思之中,這種情緒迅速地變成了一種鬱恨的心情。今天晚上,是他所涉及的最關係到個人事情的討論,而它的要點是他覺得她母親極其孤獨,已經衰老了,她應當回家。他說的是讓她回家看看,但她情不自禁地感到疑惑,他實際的意思是不希望她在老家長住下去。這就表明,不管他以前對她的感情如何,這種感情已經實實在在地成為過去了,他沒有使它再復活的願望。

  她以前從來沒有產生過這樣的疑念,他是否認為她是個討厭的人,是他過去生活的一部分,他願意看到它被體面地埋葬在某個像德羅海達這樣偏僻的地方。也許他是這樣的。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在九個月之前重新進入她的生活呢?因為他覺得對不住她嗎?因為他覺得他對她欠著某種債嗎?是因為他覺得為了戴恩的緣故,需要有某處力量把她推向她的母親嗎?他非常喜歡戴恩,誰知道在他長期拜訪羅馬的過程中,當她不在場的時候他們談了些什麼?也許戴恩曾要求他照顧她,而他正是這樣做的?體面地等上一段,確信她不會把他趕走,隨後慎重新返回她的生活之中以實現他對戴恩的許諾。是的,這個答案很有可能。當然,他不再愛她了。不管她曾經對他有什麼樣的吸引力,肯定已經早就煙消雲散了;畢竟,她待他太壞了。她只能自怨自艾。

  想到這些,她立刻就凄楚地哭了起來。她告訴自己不要這麼傻,於是便成功地抑止住了自己,她扭動著身子,捶著枕頭,徒勞無益地想入睡,隨後,她無可奈何地躺在那裡試圖讀一個劇本。讀了幾頁之後,字跡便開始不聽話地變得模糊起來,攪成了一團。她又試圖用她那老習慣強迫絕望退到思想深處的某個角落中去,她終於靜了下來。最後,當倫敦最早的一線懶洋洋的曙光透進窗口時,她在書桌旁坐了下來,感到寒氣陣陣,傾聽著遠處車水馬龍的喧囂,嗅著潮濕的空氣,心中體味著辛酸苦惱。突然,回德羅海達的想法變得十分誘人。那新鮮純淨的空氣,深沉的靜謐、安寧。

  她拿起了一支黑色的纖維芯筆,開始給她母親寫信,在她寫著的時候,她的淚水乾了。

  我只希望你理解為什麼自戴恩死後我就沒有回家(她寫道),可是,不管你對這件事是怎麼想的。我知道你聽到我要永遠糾正我的失職時是會高興的。

  是的,這是對的。我要永遠地返回故土了。你是對的——

  我渴望著德羅海達的時刻已經來到。我雖經奔波而不願稍安。

  現在我發現這時我毫無意義。在我的餘生中追名獵利於舞台對我有什麼用?在這裡,除了舞台以外,對我來說還有什麼呢?

  我需要某種安全,某種持續而永遠的東西,所以,我要回到故鄉德羅海達去,它就是所有這些東西。我不再做虛無縹緲的夢了。誰知道呢?也許我會嫁給博伊·金,如果他依然想要我的話,最後用我的生命做一些值得做的事,譬如養一群大西北的小平原居民。我厭倦了,媽,厭倦得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但願我有把我的感受寫下來的能力。

  哦,下次這種想法又會在我心裡鬥爭起來的。麥克白夫人已經演完,我還沒有決定下個季節做什麼,因此,我不願意以丟棄演戲的決定打擾任何人。倫敦的女演員有的是。克萊德要換掉我,有兩秒鐘就足夠了,可是你不會這樣的,是嗎?我用了31年的時間才認識到這一點,我很難過。

  要不是雷恩幫助我,也許還要更長的時間才能認識到這一點,他是個感覺極其敏銳的人。他從來沒見過你,然而他似乎比我還要理解你。當然,人們說旁觀者清。這對他來說自然是千正萬確的。我已經對他感到厭倦,他總是從他那奧林匹亞頂峰上監視著我的生活。他似乎認為他欠戴恩的某種債或承諾,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照顧我。我終於認識到我是個討厭的人,要是我平平安安地住在德羅海達,這欠債、承諾或不管什麼就都一筆勾銷了,對嗎?不管怎麼樣,對於這次將會輓救他的飛機旅行,他是應該感激的。

  我一把自己的事安排妥當,就會再給你寫信的,告訴你什麼時候接我。與此同時,請記住,我確實是用一種奇特的方式在愛著你。

  她的簽名不是往常那種龍飛鳳舞的字跡,更像是她在寄宿學校的監督修女的銳利目光下寫在信下方的恭而敬之的字母「朱絲婷」。隨後,她抓起了信紙,放進了一個航空信封,寫上了地址。在到劇院去演最後一場《麥克白》的路上,她把這封信寄了出去。

  她義地反顧地執行著自己離開英國的計劃。克萊德心煩意亂,衝她發了一陣讓她發抖的雷霆之怒。隨後,一夜之間他完全改變了態度,氣衝衝的,但通情達理地讓步了。處理那套小公寓的租借權毫無困難,這類房子的需求量很大。事實上,消息一透露出去,每五分鐘就有人來電話,直到她把話筒從支架上拿掉。從很久以前她頭一次到倫敦時就和她「廝熟」的凱利太太帶著悲哀之色在亂七八糟的燭花和板條箱之間吃力地幹著,為她的命運淌著淚水,偷偷摸摸地把話筒放回了支架上,希望某個能有力量勸說朱絲婷回心轉意的人會打電話來。

  在一片混亂之中,某個有這種力量的人打電話來了,只不過不是勸說她改變主意的;雷恩甚至還不知道她要走呢。他僅僅是來請她在他將於萊恩公園他的房子裡舉行的一次宴會上當女主人。

  「你說什麼,萊恩公園的房子?」朱絲婷驚訝萬分地尖聲說道。

  「唔,隨著英國在歐洲共同市場作用的日益增加,我得在英國度過很多時間,在當地有某種歇腳處[注]已經成為更加現實的事情了,所以,我就在萊恩公園租了一幢房子。」他解釋道。

  「天哪,雷恩,你這個叫人吃驚、守口如瓶的傢伙!你租下它有多久了?」

  「大約一個月。」

  「而你什麼都不講,卻要我去參加那天晚上那個愚蠢的字謎?滾你吧!」她憤怒之極,以至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了。

  「我是要告訴你的。可是,你連腦子都沒往這邊轉,以為我一直是飛來飛去,所以我忍不住想再多裝一段時間。」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笑意。

  「我真能宰了你!」她咬牙切齒地說著,眨著眼睛擠掉淚水。

  「別,好姑娘,求求你!不要哭!來作我的女主人吧,那時你就能心滿意足地參觀那幢房子了。」

  「當然,還得有500萬客人一起伴隨著!怎麼啦,雷恩,和我單獨在一起,你是不相信自己呢,還是不相信我?」

  「你不是客人,」他回答著她那長篇指責的前一部分。「你將是我的女主人,這是大不一樣的。你願意嗎?」

  她用手背擦去了淚水,氣衝衝地說:「願意。」

  結果,事情比她所希望的更叫人愉快。雷恩的房子實在漂亮,而他自己情緒很好,朱絲婷不禁受了他的情緒的影響。她是穿著打扮合乎體統地到達的,儘管從他的口味看來長袍有點過於艷麗了;便是,在他頭一眼看到她那身令人驚訝的粉紅色緞子,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鬼臉之後,便讓她輓住了自己的胳臂,在客人來到之前領她在這幢房子裡轉了一圈。隨後,整個晚上他的舉止都是無可挑剔的;他帶著一種隨便而又親密的態度在其他客人而前款待她,這位她感到自己是個有用的、必不可少的人。他的客人都是政界中十分重要的人物,她的頭腦不願意想到那些他們不得不做出的決定。他們是如此平平常常的人。這使事情顯得有些遜色。

  「哪怕他們中間有一個人表現的出類撥萃之輩的特點,我也不會這樣介意。」 他們走了這後她對他說道,很高興能有機會單獨和他在一起,並且對他這麼快就要送她回家而感到不解。「你知道,就像拿破崙或丘吉爾那樣。有許多事情使人確信,如果一個人是個政治家,就能掌握命運。你認為人是個能掌握命運的人嗎?」

  他退縮了。「朱絲婷,當你挖苦一個德國人的時候,你應該選擇一個更好的問題。不,我不能掌握,對政治家來說,自認為命運不佳是不利的。我很少產生這種想法。儘管我對此表示懷疑,但是,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人給他們自己和他們的國家找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

  她沒有就這個觀點進行爭論的願望,讓談話按照某種方式進何下去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她可以不太顯服地改變話題了。「那些太太們真是一群五花八門的人,是嗎?」她直率地問道。「她們中間大部分人還不如我中看呢,儘管你不讚賞這身熱烈的粉紅色衣服。惠特曼太太還不太糟糕,胡賈太太簡直讓她那身精選羊毛的糊牆紙壓沒了,但是古姆芙茲勒太太叫人厭惡。她的丈夫怎麼樣才能設法容忍她呢?哦,男人在選擇妻子上真是傻瓜!」

  「朱絲婷!你什麼時候學會記住名字的?這樣一來,你把我對你的看法全扭過來了,你可以成為一個優秀政治家的妻子的。我聽說,當你想不起人們誰是誰的時候,你就嗯嗯啊啊的。許多娶了讓人兢兢業業的妻子的人是非常成功的,同樣有許多娶了無可挑剔的妻子的人卻毫無成就。在長期的生活中這是無足輕重的,因為接受考驗的是國人的能力。純粹由於政治原因而結婚的男人是寥若晨星的。」

  往日那種使她不敢無禮的能力依然是驚人的;她向他模仿了一個額首禮,藏起了她的臉,隨後坐在了爐邊小地毯上。

  「哦,快站起來,朱絲婷!」

  她卻挑戰地把腳縮到了身子下面,靠在了壁爐一邊的牆上,摩挲著娜塔莎。她是到這裡之後才發現,維圖裡奧紅衣主教死後雷恩經已把他的貓拿來了;他似乎很喜歡它。雖然它已經老了,而且脾氣古怪。

  「我告訴你我要永遠回德羅海達老家去了嗎?」她突然問道。

  他從煙盒裡取了一支煙;那雙大手既沒有猶豫,也沒有發抖,反而運用靈活。 「你很清楚你沒有告訴我。」他說道。

  「那我現在就告訴你了。」

  「你什麼時候做出這個決定的?」

  「五天以前,我希望這個週末我能離開,這一天來得真夠慢的。」

  「我知道了。」

  「你要說的就是這個嗎?」

  「除了希望你不管做什麼,只要能幸福就好之外,我還能說什麼呢?」他帶著一種叫她畏縮的鎮定說道。

  「哦,謝謝你!」她輕快地說道。「我再也不會惹你生氣了,你不高興嗎?」

  「你並沒有惹我生氣,朱絲婷。」他答道。

  她放下了娜塔莎,拿起了火鉗,開始有些粗魯地戳著碎裂的木柴,那些木柴已經被燒成空殼了;在短暫的火星飛舞中,它們坍了進去,火的熱力突然減弱了。 「它一定是我們毀滅的惡魔是把這些中空的柴戳滅的動力。它只是加速了結局的到來。但這是多麼美好的結局啊,對嗎。雷恩?」

  顯然,雷恩對戳火時發生了什麼情況沒有興趣,因為他只是問道:「到這個週末,是嗎?你不會浪費許多時間的。」

  「耽擱有什麼意義呢?」

  「你的事業怎麼辦?」

  「我厭惡我的事業了。不管怎麼樣,演完麥克白夫人之後還有什麼可做的呢?」

  「哦,成熟些吧,朱絲婷!你說出這種幼稚的廢話來,我會向你揮拳頭的!為什麼你不直截了當地說,對劇院還能否對你提出任何挑戰你是沒把握的,而且你想家呢?」

  「很對,很對,很對!你想怎麼說就隨你怎麼說吧!我還照常是粗率無禮的我。對我的冒犯很抱歉!」她跳了起來。「該死,我的鞋到哪兒去了?我的上衣哪去了?」

  警衛兵拿著兩件衣服出現了,開車把她送了回去。雷恩對不能陪她道了歉,說他還有事要做。但是,當她離開的時候,他在重新升起的火旁坐了下來,娜塔莎放在他的膝頭上,根本沒顯出忙的樣子。

  「哦,」梅吉對她母親說道,「我希望咱們做的這件事是正確的。」

  菲凝視著她,點了點頭。「啊,是的,肯定是對的。朱絲婷的麻煩是,她沒有做出這種決定的能力,所以我們就別無辦法了。我們必須為她做出這個決定。」

  「我不敢肯定我是不是總愛耍弄上帝。我認為我知道她實際上想怎麼做,即使我面對面地指責她,她也不會承認的。」

  「克利里家的自傲,」菲淡淡地一笑,說道。「大部分愛行其是的人身上都有這種自傲。」

  「算了吧,不完全是克利里家的自傲!我總是想,其中還有一點兒阿姆斯特郎家的東西。」

  可是菲卻搖了搖頭。「沒有。不管我所做的事是為了什麼,但很少帶著自傲憫。梅吉,這是老年時期的目的,在我們死前給我們一個呼吸的空間,達個空間裡去反省我們所做過的事。」

  「首先,變得老態龍鍾並不會使我們變得無能為力,」梅吉冷淡地說。「你沒任何危險。我想,我也是的。」

  「也許,老態龍鍾對那些不能面對往事的人是一種寬恕。不管怎麼樣,你還沒有老到能說你已經躲過了老態龍鍾的地步。再過20年吧。」

  「再過20年!」梅吉愕地重複道。「哦,聽起來是這麼久!」

  「哦,你可以使這20年的孤獨減輕一些的,是嗎?」菲問道,起勁地打著毛衣。

  「是的,我可以辦到。可是不值得如此,媽,對嗎?」她用一支舊毛衣針的頭敲了敲朱絲婷的信,在她的聲音中有一絲疑慮。「我已經猶豫得夠久了。自從雷納到這裡來的時候起,我就坐在這裡,希望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希望做決定的責任不要少在我的身上。然而他是對的。最終還是要由我來做。」

  「嗯,你也許得承認我也出了一點兒力,」菲傷心地抗議道。「這就是,你曾經一度放棄了你的自尊心,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是的,你幫了我。」梅吉溫和地說道。

  那隻陳舊地座鐘嘀嘀噠噠地響著;兩雙手不停地在她們那玳瑁桿的衣針上迅速地動著。

  「媽,告訴我一些事情吧,」梅吉突然說道。「為什麼在戴恩的事情上你被弄懵了,而在爹、法蘭克或斯圖的事上卻不是這樣?」

  「弄懵?」菲的手停了一下,把織針放了下來:她依然可以像她視力正常時那樣織得那麼好。「你的意思怎麼講,弄懵?」

  「就好像它使你悲痛欲絕似的。」

  「梅吉,他們都使我悲痛欲絕。可是,早先那三個人去世的時候我要年輕一些,所以,我有能力把感情隱藏得好一些。還有一個理由,就像你現在那樣。可是,爹爹和斯圖死的時候我的感情拉爾夫是知道的。你還太小,沒看出來。」她笑了笑。 「你知道,我很喜歡拉爾夫。他是個……有些特殊的人。和戴恩像極了。」

  「是的,他是這樣的。我從來不知道你也看到了這一點,媽——我指的是他們的性格。有意思。你對我來說是個雲籠霧罩的人。你的許多事情我都不知道。」

  「我希望這樣!」菲高聲大笑地說道。她的手停住不動了。「還是談最初那個話題吧——梅吉,要是你現在能這樣對待朱絲婷的話,我要說,你會從你的麻煩中得到比我從我的麻煩中更多的教益。在拉爾夫要求照顧你的時候,我是不情願這樣做的。我只關心我的記憶……除了我的記憶之外,什麼都不關心。然而你也沒有選擇,你所得到的就是記憶。」

  「唔,一旦痛苦消失,它們就是一種慰藉。你不這麼想嗎?我得到了戴恩整整 26年,我已經學會了告訴我自己,他去世了反而好,不然他就得體驗某種也許是他難以抵擋的可怕的折磨,也許就像法蘭克,只是痛苦不同罷了。世上還有比死更糟糕的事,咱們倆都懂得這個。」

  「你一點兒也不痛苦了嗎?」菲問道。

  「哦,起初是這樣的,但是為了他們,我告誡自己不要痛苦。」

  菲又重新織了起來。「所以,當我們去世的時候,就什麼人都沒有了,」她柔和地說道。「德羅海達將不復存在。哦,人們將在歷史書上提到一筆,而某個認真的小夥子將到基裡去見他所能找到的尚能記憶的人,為他將要寫的有關德羅海達這個新南威爾士州最後一個巨大的牧場的書提供材料。但是,他的讀者沒有一個人能知道它實際上是什麼樣子,因為他們不可能知道。他們只能了解它的一部分。」

  「是的,」梅吉手中的毛線活兒連停都沒停,說道,「他們只能了解它的一部分。」

  用一封信向雷恩道別,用痛苦和震驚去折磨他。這是很容易的:事實上,用一種無情的方法是叫人心碎是痛快的,因為她反擊了——我痛苦之極,所以你也應該悲傷欲絕。但是,這次用絕交信已經動搖雷恩了。必須在他們所喜歡的飯館裡吃一頓飯才行。他沒有建議在萊恩公園中他的房子中吃飯,這很令人掃興,但並沒有使她感到意外。無疑,甚至連他最後一聲再見他都打算在他那個警衛兵的寬厚的目光下進行。當然,她不會得到任何機會的。

  她的一生中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外表要讓他高興;那個通常促使她穿上橙黃色鑲邊衣服的小魔鬼似乎可恨地隱退了。由於雷恩喜歡樸素的衣服,她穿上了一件長及地面的綢子針織衣服,暗紅色領口直抵脖子,兩袖又長又緊。她又加了一個大平領,上面裝飾著石榴石和珍珠,曲曲彎彎,閃著金光,手腕上戴著和衣服相配的手鐲。多麼令人厭惡的頭髮。她的頭髮從來就沒有約束的叫他滿意過。為了掩飾她精神的悒鬱,她的化妝品用得比往常要多。好啦。要是他不靠得太近看的話,她這樣就行了。

  他似乎並沒有仔細看;至少他沒有說到她精神疲乏或可能有病,甚至連行李都沒提到。這一點兒也不像他。過了一會兒,她開始體驗到世界末日即到來的感覺。他和他平時的那樣子大不一樣。

  他不能幫助她把這頓飯吃好,使它成為那種可以在旅行中緬懷往事的時候感到愉快、有趣的事情。只要她使自己相信他只是為她的離去而感到煩惱,也許事情就好辦了。但是,她做不到。他也沒有那種情緒,相反,他顯得這樣冷淡,使她覺得自己似乎和一個紙人坐在一起,薄薄的,真讓人擔心會讓一陣清風吹走,以前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

  「你又接到過你母親的信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沒有,不過老實講,我不想再接到信了。她也許沒詞兒了。」

  「你願意讓警衛兵明天把你送到機場去嗎?」

  「謝謝,我能找到一輛出租汽車,」她冷淡地說道。「我不想他不在你身邊。」

  「一整天我都有會,所以,我向你保證,一點兒不會讓我感到不便的。」

  「我說過,我願意租一輛出租汽車!」

  他抬起了眼皮。「沒有必要喊叫,朱絲婷。不管你想怎麼辦我都是無所謂的。」

  他再也不管她叫好姑娘了;最近以來,她已經注意到這個詞的使用頻率下降了,今天晚上他一次也沒用這個舊日的昵稱。哦,這真是一頓沉悶無趣、氣氛壓抑的飯!讓它盡早結束吧!她發現自己在看著他的那雙手,試圖記起那雙手的感覺,可是記不起來。為什麼生活不是編織的井井有條,為什麼非要發生戴恩那種事情?也許因為她想到了戴恩,她的情緒突然急轉直下,到了一刻也坐不下去的地步了,她把兩手放在椅子扶把上。

  「要是咱們走,你在意嗎?」她問道。「我的頭在劇烈地發疼。」

  在高速公路的交叉點,朱絲婷的小房子面前,雷恩幫助她下了汽車,吩咐警衛兵把汽車繞著街區開一圈:然後便把他的手禮貌地放在她的時下,為她引路:他的觸摸是相當冷靜的。在陰冷潮濕的倫敦濛濛細雨中。他們緩緩地走過鵝卵石地面,踩著水的腳步聲在他們周圍回響著。哀傷,孤獨的腳步聲。

  「好啦,朱絲婷,咱們道別吧。」他說道。

  「哦,無論如何,是暫時的,」她歡快地答道。「你知道,不是永遠啊。我會常常來的,我也希望你能抽空到德羅海達去。」

  他搖了搖頭。「不,朱絲婷,這就是道別了。我並不認為我們互相之間再有什麼用處了。」

  「你是說你對我再也沒用處了,」她說道,擠出了一個爽郎的笑聲。「好吧,雷恩!不要寬恕我,我能受得了的!」

  他拿起了她的一隻手,彎腰吻了吻,又直起身來,微笑著望瞭望她的眼睛,走開了。

  在她房間的擦腳墊上有一封母親的來信,朱絲婷俯身將它撿了起來,她放下了提包,把提包和外套放在一起,鞋子脫在一旁,走進了起居室。她沉重地在一個行李板條箱上坐了下來,咬著嘴脣,她的眼睛充滿了奇怪而又茫然的同情,在戴恩為了紀念他的聖職授任而試畫的一張動人而又相當有造詣的畫上停留了一會兒。隨後,她發現自己那光著的腳指在蹭著已經捲起來的袋鼠皮毯,她索然無味地做了一個怪相,迅速站了起來。

  走幾步到廚房去吧,這才是她所需要的。於是,她便走了幾步來到了廚房,打開電冰箱,伸手拿奶油罐,又打開了冷凍室的門,拉出了一聽過濾咖啡。她一隻手伸在冷水的水龍頭上接了些水煮咖啡,一邊張大眼睛四下看著,好像她以前從來沒見過這個房間似的。她望著糊牆紙上的裂隙,望著掛在天花板上的籃子中的整潔的黃櫱,望著那隻黑色的貓型鐘搖著尾巴,轉著眼睛,似乎對時間以毫無意義地浪費掉感到驚訝。黑板上用大寫字母寫著:把發刷打進行李。桌子上放著一幅她幾個星期前給雷恩畫的鉛筆素描像。還有一盒香煙。她取出一支,燃著,把水壺放在爐子上,她想起了母親的信。它還攥在她的一隻手中呢。她在廚房桌旁坐了下來,把雷恩的畫像扔到了地上,兩隻腳踩在上面。也在你身上呆一會吧,雷納·莫爾林·哈森!看我是不是在乎,你這個固執己見、穿著皮外衣的大德國佬。對我再也沒有用處了,好嗎?好吧,我對你也不再有用了!

  我親愛的朱絲婷(梅吉寫道)

  無疑,你正在以你通常那種愛衝動的速度行事,因此,我希望這封信能及時到你的手中。倘若是我上一封信中寫的話引起你做出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那就請你原諒我吧。我並沒有引起這樣一個激烈反應的意思。我想,我只不過是尋求一點兒同情,但是,我總忘記在你那粗暴的外表下,心腸是相當軟的。

  是的,我孤獨,孤獨得可怕。然而它不是你回家就可能醫治的。倘若你停下來想一會兒,你就會明白這是怎樣的實話了。你希望回家達到什麼目的呢?我所喪失的東西,你是無力恢復的,你也無法做出補償。這純粹是我的損失。這也是你的損失,姥姥的損失。其他所有人的損失。你似乎有一個想法,一個相當錯誤的想法,認為從某種角度來說你是有責任的。目前的這種衝動,在我看來像是一個悔悟的行動,是值得懷疑的。

  朱絲婷,這是自尊心和自以為是。戴恩是個成年人,不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小孩。是我放他去了,對嗎?要是我讓我自己按照你的方式去想,我會坐在這裡怨恨自己,直到進精神病院的,因為是我讓他去過自己的生活的。但是,我並沒有坐在這裡怨恨我自己。我們都沒有自己的上帝,儘管我認為我比你有更大的機會學到這一點。

  在回家的事情上,你正在把你的生話像祭品一樣獻給我。

  我不需要它。我從來不想要它。現在我拒絕它。你不屬於德羅海達,從來不屬於。要是你依然沒有想好你屬於哪裡,我建議你立刻坐下來,開始苦思苦想一番吧。有些時候,你真是愚蠢到家了。雷納是個非常好的人,但是,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像他那樣的利他主義者,這也許是你想像不到的,看在戴恩的份上,確實是這樣的。成熟一些吧,朱絲婷!

  我最親愛的人,一道光明已經消失了。對我們所有人來說,一道光明已經消失了。對此你是絕對無能為力的,你難道不理解嗎?我不打算極力裝出一副完全幸福的樣子來損害你,這樣是不合人情的。但是,如果你以為我們在德羅海達這裡靠哭泣而過日子,你就大錯而特錯了。我們的日子過得很有意思,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你這團火光依然在燃燒著。戴恩的光明永遠熄滅了。親愛的朱絲婷,請盡力承認它吧。

  務必要到德羅海達老家來,我們願意見到你。但不是永遠地回來。永久地定居在這裡,你是不會幸福的。你所要做出的不僅是一種不需要的犧牲,而且是一種無謂的犧牲。在你的事業上,即使離開一年也會讓你付出很高的代價。因此,留在你所歸屬的地方吧,作一個你的世界的好公民吧。

  痛苦,就像戴恩死後最初幾天的痛苦一樣,同樣徒勞無益,無法規避的痛苦。同樣令人極端苦惱的軟弱無能。不,她當然是無法可想的。沒有辦法彌補,沒有辦法。

  尖叫!水壺已經響起了哨音,噓,水壺,噓!為了媽媽安靜一下吧!水壺,作為媽媽唯一的孩子的感情是怎樣的呢?問朱絲婷吧,她知道。是的,朱絲婷完全懂得作為一個獨子的感情。但是,我並不是她所需要的孩子,那可憐的、日漸衰老的、呆在大牧場裡的女人。哦,媽!哦,媽……我不知道,你認為我是否能成為個通人情的人?新的光要為舊的而閃亮,我的生命是為了他!這是不公平的,戴恩是個死去的人……她是對的。我回到德羅海達無法改變他這個永遠無法改變的事實。儘管他已經安息在那裡了,但是他永遠無法改變。一線光明已經消逝,我是無法把它重新點燃的。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的光明依然在她的心中燃燒。只不過不在德羅海達燃燒罷了。

  來開門的是弗裡茨,他沒有穿他那身灑脫的海軍司機制服,而是穿著他那套漂亮的男管家的衣服。但是,當他微笑著,刻板地一躬身,以優美的德國老派風度一碰鞋跟,這時,一個想法在朱絲婷心中油然而生:他在波恩也擔任這種雙重職務嗎?

  「弗裡茨,你只是赫爾·哈森的小僕人呢,還是實際上是他的監督人?」她把外套遞給他,問道。

  弗裡茨依然毫無表情。「赫爾·哈森在他的書房裡,奧尼爾小姐。」

  他正微微向前傾著身子,望著車,娜塔莎蜷在爐邊呼呼大睡。當門打開的時候,他抬起頭來,但沒有講話,似乎見到她並不高興。

  於是,朱絲婷穿過房間,跪了下來,把前額放在他的膝頭上。「雷恩,這些年來真是對不起,我是無法贖補的。」她低低地說著。

  他沒有站起來,把她拉到自己的身上,他也跪倒在她旁邊的地板上。

  「這是一個奇跡。」她說道。

  她向他微笑著。「你從來也沒有中止過對我的愛,是嗎?」

  「是的,好姑娘,從來也沒有過。」

  「我一定使你的感情受了很多傷害。」

  「不是你想的那種方式。我知道你愛我,我可以等待。我總是相信,一個有耐性的男人最終會勝利的。」

  「所以,你打算讓我自己做出決定。當我宣布我要回德羅海達老家的時候,你有一點兒擔心,是嗎?」

  「哦,是的。除了德羅海達之外,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我沒有想到的男人?有一個令人生畏的對手。是的,我擔心。」

  「在我告訴你之前你就知道我要走了,是嗎?」

  「是克萊德把這個秘密洩露的。他打電話到波恩,問我是否有辦法阻止你。於是我告訴他,無論如何讓他和你周旋上一兩個星期,我看看我能做些什麼事。好姑娘,這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是個利他主義者。」

  「我媽媽就是這麼說的。可是這幢房子呢!你是一個月之前搞到的嗎?」

  「不,它也不是我的。但是,如果你要繼續你的生涯,我們在倫敦就需要一幢房子,我最好看看我怎麼能搞到它。如果你真心實意地答應不把它弄成粉紅色或橙黃色的話,我甚至會讓你去裝飾它的。」

  「我從來沒想到你肚子裡還有這麼多彎。為什麼你不直截了當地說你愛我?我希望你這樣說的!」

  「不。愛的跡象就擺在那裡,要你自己看出它是給你的,如果它是給你的,你一定會明白的。」

  「恐怕我長期以來視而不見。其實我自己不了解我自己,不得不需要某種幫助。我母親終於迫使我睜開了眼睛。今天晚上我接到了她的一封信,告訴我不要回家。」

  「你母親是個了不起的人。」

  「我知道你見過她了——什麼時候?」

  「我大概是一年前去看她的。德羅海達真是壯觀,但它不是你的,好姑娘。那時候,我到那裡去,是試圖讓你母親明白這一點的,儘管我認為我說的話並不很有啟發性。」

  她把手指放到了他的嘴上。「雷恩,我懷疑我自己。我一直是這樣的。也許將來永遠是這樣。」

  「哦,好姑娘,我希望不會這樣!對我來說,世上再無其他人了。只有你。這些年來,整個兒世界都知道這一點。但是蜜語情話是一錢不值的。我可以一天向你說上幾千遍,但對你的疑心絲毫不會有影響。因此,我沒有說起過我的愛情,朱絲婷,我就是活生生的愛情。你怎麼能懷疑你最忠誠的求愛者的感情呢?」他嘆了口氣。「哦,至少這促進不是來自我的。也許,你將會繼續發現你母親的話是相當正確的。」

  「請不要這樣說吧!可憐的雷恩,我想,我甚至把你的耐性都快磨沒了。別因為是我母親的促進而感到傷心!這沒關係!我已經低眉俯首地跪在你的腳下了!」

  一謝天謝地,這種低眉俯首只是在今晚,「他更加高興地說道。」你明天就會蹦出去的。」

  她開始解除緊張了;最糟的事情已經結束。「我最喜歡——不。最愛——你的是你有花錢的好生意。這一點我從來趕不上你。」

  他搖了搖肩膀。「那麼,就這樣看待將來吧,好姑娘,和我同住在一幢房子裡,也許會使你有機會看到它的結果會怎麼樣的。」他吻著她的眉毛、臉頰和眼皮。 「朱絲婷,我不會讓你改變現在的樣子,變成另外一個樣。就連你臉上的一個雀斑或大腦裡的一個細胞都不會變的。」

  她用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手指插進了他那令人滿意的頭髮裡。「哦,要是你知道我是多麼渴望這樣就好了!」她說道。「我一直無法忘懷這一切。」

  電傳電報上寫著:剛才已成為雷納·莫爾林·哈森太太。已在梵蒂岡舉行了非公開的典禮。這地方到處都是教皇的祝福。這分明是結婚了!我們將盡快去度已經被耽擱的蜜月,但是,歐洲將是我們的家。愛你們大家,雷恩也愛你們大家。朱絲婷。

  梅吉將電報放到了桌子上,睜大眼睛透過窗子凝望著花園裡四處盛開的玫瑰。薄鬱芬芳的玫瑰,蜜蜂翻飛的玫瑰。還有那木瑾、刺荊、魔鬼桉,正在怒放的紫莉茉、花椒樹。這花園是多麼美麗,多麼生氣盎然啊。眼看著小東西長成大的,變化、凋萎;新的小東西又開始了同樣無窮無盡的、生生不息的循環。

  德羅海達的時代要終止了。是的,不僅僅是時代。讓未知的後人去重新開始這種循環吧。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誰都不怨恨。我不能對此有片刻的追悔。

  鳥兒胸前帶著棘刺,它遵循著一個不可改變的法則,她被不知其名的東西刺穿身體,被驅趕著,歌唱著死去。在那荊棘刺進的一瞬,她沒有意識到死之將臨。她只是唱著、唱著,直到生命耗盡,再也唱不出一個音符。但是,當我們把棘刺扎進胸膛時,我們是知道的。我們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們卻依然要這樣做。我們依然把棘刺扎進胸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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