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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19章
  第十九章

  倘若依著德羅海達的人,他們會認為羅馬和倫敦並不比悉尼遠,而已經長大成人的戴恩和朱絲婷仍然是上寄宿學校的孩子。大家都承認,他們在短期假日之中是不能回家的,但是,一年至少可以回家1個月。他們通常在八月或九月回家,看上去和往常一樣,非常年輕。15歲、16歲還是22歲、23歲,這有啥了不起的呢?要是早春的那個月份裡,德羅海達的人是決不會顛來倒去的總在說,哦,只能一起過幾個星期!或,仁慈的老天,他們走了還不到一個月呢!但是,在7月裡,每個人的腳步都變得輕鬆活潑起來了,大家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從廚房到圍場,到客廳,都在商量著如何款待他們,送他們什麼禮品。

  與此同時,還有信件的往來。這些信,大部分都能反映出寫信人的個人生活,但有的時候它們是相互矛盾的。譬如說吧,人們會覺得戴恩是個細心的、規規矩矩的記者,而朱絲婷是個散散漫漫的記者,菲是從來不寫信的。克利里家的男人一年寫兩封。而梅吉恨不得每天都要去郵局寄信,至少要給戴恩寫信。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凱特每逢生日和聖誕節寄明信片去。安妮·穆勒常常給朱絲婷寫信,但從來不給戴恩寫。

  戴恩的用心是好的,他也確實定期寫信。唯一麻煩的是,他總是忘了把他努力寫好的信寄出去;結果兩三個月過去了,卻未有片言,隨後,德羅海達將在同一輛郵車上收到十來封信。善談的朱絲婷,寫的信又長又厚,那純粹是思想意識的直接流露,粗率得足以叫人面紅耳赤、驚慌得嘖嘖而嘆,而又使人十分著迷。只有梅吉每兩個星期給她的兩個孩子寫一封信。儘管朱絲婷從來沒有接到過外祖母的信,但戴恩卻常常收到。他也定期地收到他所有舅舅們的信,談到土地、綿羊和德羅海達女人們的健康狀況;他們似乎覺得向他保證家中確實一切如意平安是他們的責任。但是,他們沒有向朱絲婷提及這些,反正她對此會幾乎不知其所以然的。至於其他人,史密斯太太、明妮、凱特和安妮·穆勒,則正如預料的那樣寫信來。

  讀信是一件令人神往的事,而寫信則是負擔。除了朱絲婷之外,大家都有此感。而朱絲婷卻嘗夠了由於惱怒而引起的痛苦,因為沒有一個人給她寄來她所希望的豐富內容——一大堆嘮嘮叨叨的話,一大堆直率的話。大部分有關戴恩的情況,德羅海達的人都是從朱絲婷的信中得知的,因為他的信從來不把他的讀者們帶到舞台的正中去。可是朱絲婷卻是這樣做的。

  雷恩今天飛到倫敦來了[有一次她寫道],他跟我說,他上個星期在羅馬見到了戴恩。哦,比起我來,他倒常常和戴恩見面,因為羅馬在他的旅行日程表上名列前茅,而倫敦是墊底的。因此,我必須承認,每年回家之前我都要到羅馬去和戴恩會齊,是因為雷恩在那裡。戴恩喜歡到倫敦來,只是我不讓他來,如果雷恩在羅馬的話。他是我認識的少數幾個能給我指出一條花錢途徑的人之一,我希望我們的見面更頻繁一些。

  在某些方面,雷恩比我要幸運。他開始見到戴恩的同學了,我卻見不到。我想,戴恩認為我會當場強姦了他們。或許他認為他們會強姦了我。哈。只有當他們在看到我穿著查米恩[注]的戲裝時才會發生這種事的。這是一個有魅力的女人,親人們,真的。有幾分像現代的西達·巴拉。暗褐色的乳頭像是兩個圓形的小青銅盾,戴著許許多多的鏈子和一條我認為是貞潔帶的帶子——不管怎麼樣,你得用一對開聽刀才能進到帶子裡去。戴著長長的黑色假發,身體塗成棕黃色,再戴上幾塊金屬片,我儼然像個造出來的妙人。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哦,是的,上個星期雷恩在羅馬見到了戴恩和他的夥伴。他們一起出去花天酒地。雷恩執意要會賬,輓救了戴恩的窘境。那是某一天夜晚、一應俱全。當然,除了沒有女人。你們能想像出戴恩在某個下流的羅馬酒吧裡,雙膝跪在地下,對著一瓶黃水仙說:「美麗的黃水仙,我們急急忙忙來看你,為芳華早謝而哭泣」是什麼樣子嗎?他試圖把這種話有板有眼地說上十分鐘,可是他沒辦到,隨後,他便作罷了,卻把一枝黃水仙叼在牙縫裡,跳了一個舞。你們能想像得到戴恩做這種事嗎?雷恩說,這無傷大雅,是必要的,只工作不玩耍,聰明孩子也變傻,等等。沒有女人在場,接下去的最妙的事就是灌一肚子黃湯。大概是雷恩堅持要這樣。別以為常有這種事,不是的。我猜想,每當這麼幹的時候,雷恩一準是禍首,這樣。他就能站在一邊觀察他們這夥天真的、毫無經驗的大傻瓜了。可是,我一想到戴恩叼著黃水仙跳吉普賽舞的時候,頭上那神聖的光環便不知去向了,總忍不住大笑。

  戴恩在羅馬度過了八個春秋,獲得了教士的職位;一開始的時候,誰也沒想到這八年居然還有熬到頭的那一天。然而,這八年過得比德羅海達任何一個人想像的都要快。他們除了設想他將返回澳大利亞之外,他們所想到的就是,在他得到聖職之後,他們不知道他將會做什麼。只有梅吉和朱絲婷懷疑他將留在意大利;不過,當梅吉回憶起他一年回家一次的情景時,便會少一份疑心。他是澳大利亞人,他會希望返回鄉井的。至於朱絲婷,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誰也不會想像她將一勞永逸地回家來的。她是個演員;她的生涯在澳大利亞會走入窮途末路的。而戴恩無論在什麼地方從事他的事業都一樣。

  因此,在這八年中,當孩子們返家消磨一年一度的假期時,對於他們將來怎麼辦是沒有什麼打算的;相反,德羅海達的人們卻計劃去羅馬旅行一趟,看看戴恩被授予教士的聖職。

  「我們終於失敗了。」梅吉說道。

  「你在說什麼,親愛的?」安妮問道。

  她們正坐在外廊的一個暖洋洋的角落中讀著書,可是梅吉的書卻落在了膝蓋上,被忘到一邊去了。她心不在焉地望著草坪上兩隻黃(脊鳥)(令鳥)的滑稽動作。這是一個多雨的年頭;到處都是蠕蟲,人們從未見過鳥兒這樣肥,這樣快活。從黎明到遲暮。四周總是充滿了鳥兒的啾啁。

  「我說,我們終於失敗了,」梅吉大聲地重複了一遍。「一個受了潮的爆竹。這個指望全都落空了!當我們1927年到德羅海達的時候,誰能夠猜想得到呢?」

  「你的意思是什麼?」

  「總共有六個兒子,加上我。一年之後,又多了兩個兒子。你會怎麼想呢?會有十來個孩子,五十來個孫輩嗎?現在看看我們吧。哈爾和斯圖死了,活著的似乎沒有一個打算結婚。而我,這個唯一沒有資格延續姓氏的人,成了唯一給德羅海達生了繼承者的人。即使這樣,諸神還是不樂意,對嗎?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你也許會想,至少會有一個孫輩孩子的。可是怎麼樣呢?我的兒子接受了教士的聖職,我的女兒是一個當職業婦女的老姑娘。是一個德羅海達的死胡同。」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奇怪的,」安妮說道。「你能從男人們那裡指望到什麼?靦腆得像袋鼠似地死釘在這個地方,從來不和他們有可能娶來的姑娘見面。至於詹斯和帕西,他們又打過仗。當詹斯和道帕西不能結婚的時候,你能看到他結婚嗎?他們太相敬相愛了,不會結婚的。此外,這土地需要一種中性狀態。它把他們所給予的都接收了,因為我並不認為他們有多少東西。我是說從一種體力的角度來看。梅吉,它不是也曾使你無力他顧嗎?直截了當地說吧,你們的家庭並不是一個性感十分強烈的家庭。這也使戴恩和朱絲婷受了影響。我是說,有某些人就像雄貓似地非追求性生活不可,但你們這些人不是。儘管,朱絲婷興許會結婚。世上還有雷納這個德國小夥子,她好像非常喜歡他。」

  「你說在點子上了,」梅吉說道,她並沒有感到寬慰。「她好像非常喜歡他。不過如此而已。她畢竟認識他七年了。要是她想嫁他的話,幾年前早就嫁了。」

  「是嗎?我相當了解朱絲婷,」安妮如實地答道,因為她確實是這樣的;她比德羅海達的其他人,包括梅吉和菲,都要了解朱絲婷。「我認為,因為她害怕使自己承擔戀愛結婚所必須承擔的那種責任。我得說,我很欣賞雷納。他好像很理解她。哦,我並不是說他肯定愛上了她;但如果他真愛她的話,他至少會有一直等到她準備採取斷然行動的想法的。」她向前一俯身,她的書落在了花磚地上,被忘到一邊去了。「哦,你在聽那隻鳥的叫聲嗎?我敢肯定,夜鶯也比不上它哩。」隨後,她便開始說起了幾個星期來就一直想說的話。「梅吉,你為什麼不到羅馬去看戴恩接受聖職呢?那不是一件有特殊意義的事嗎?戴恩——授於聖職。」

  「我不會到羅馬去的!」她從緊咬著的牙關說道。「我決不會再離開德羅海達。」

  「梅吉,別這樣!你不能讓他這樣大失所望!去吧!要是你不去的話,那裡就連一個德羅海達的女人都沒有,因為你是唯一的一個年齡尚可以乘飛機的女人。但是我告訴你,要是我有一分鐘認為我的身體能熬下來。我馬上就會上飛機。」

  「到羅馬去,看到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嗎?我反倒會死的!」

  「哦,梅吉,梅吉!你為什麼要把你的挫折歸罪於他和你的兒子呢?你有一次曾說過——這是你自己的過錯。所以,收起你的自尊心,到羅馬去吧。求求你!」

  「這不是自尊心的問題。」她顫抖著。「哦,安妮,我害怕到那兒去!因為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一想到要到那裡去,我就汗毛直豎。」

  「在他成為教士之後,他要是回不來該怎麼辦?你沒有想過嗎?他很可能不會被趕走,離開他在神學院的生活的,所以,倘若他留在了羅馬,你還是得親自到那裡去,假如你想看望他的話。到羅馬去吧,梅吉!」

  「我不能去。要是你知道我有多恐懼就好了!這不是因為自尊心,不是因為拉爾夫會因此比我高一頭,也不是因為我會說出什麼使人們不再詰問我的事情來。天知道,我是這樣思念我的兩個男人,要是有一分鐘我想到他們需要我的話,我願意用膝蓋爬著去見他們。哦,戴恩見到我會很高興的。可是拉爾夫呢?他已經忘記我的存在了。告訴你,我害怕。我打心眼裡就知道,要是我到羅馬去,會發生某些事的。所以我不打算去。」

  「天可憐見,會發生什麼呢?」

  「不知道……要是我去了,我會和某種東西搏鬥的。一種感情。我怎麼能和感情一爭高低見?因為這感情從未泯滅。這是一種預感。就像諸神在聚攏著。」

  安妮笑了起來。「你真的變成一個老太太了,梅吉,算了吧!」

  「我不能去,不能!而且我是一個老太太了。」

  「瞎扯,你恰當風華中年。實在是年輕得足以跳上飛機。」

  「哦,讓我獨自呆一會兒!」梅吉粗魯地說道,拿起了她的書。

  偶或會有一群人為了一個目的而在羅馬聚會。他們不是為了旅遊觀光,從現存的遺址中窺見往昔鼎盛繁榮時期荒淫的場面;也不是為了從甲地到乙地時,把羅馬作為一個消磨中途暫停時間的地方。這是一群有著一致的感情的人:他們充滿了自豪,因為他們是來看兒子,看外甥,看表兄弟或朋友在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教堂的長方形大教堂中被授予聖職。這群人有的住在低等的公寓裡,有的住在豪華的飯店裡,有的住在朋友或親戚的家中。但是他們都非常和睦,彼此相安無事,與世無爭。他們克盡本份地做著一系列的事情;參觀梵蒂岡博物館盡頭的西斯廷教堂[注]就像是對人們路途之苦的一種獎賞;還有古羅馬市鎮廣場,圓形劇場,羅馬和軍用大道,西班牙台階,貪婪無度的特萊維泉,古跡聲光表演。他們消磨時日,等待著那一天。他們將得到教皇親自接見的殊榮,對他們來說,羅馬沒有比這更精彩的東西了。

  正如以前一樣,這次地月台上接朱絲婷的不是戴恩;他已經開始靜修了。接她的是雷納·莫爾林·哈森,他像一頭大獸一樣在花磚地面上徘徊著。他迎接她的時候沒有吻過她,從來沒有吻過,他只是把一隻胳臂搭在她的肩上,緊緊地壓著。

  「雷納就像一頭熊。」朱絲婷說道。

  「一頭熊?」

  「我頭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像是一個人與猿之間的過渡生物,可是,我最後斷定,與其說你像猿,倒不如說像熊。猿是一種刻薄的對比。」

  「比作熊就寬厚了嗎?」

  「嗯,也許它們也能迅速地把人弄死;不過它們要笨得多。」她用胳臂勾住了他的胳臂,步幅和他一樣大,因為她幾乎和他一樣高。「戴恩怎麼樣了?在他靜修之前你見過他嗎?要是不讓我盡快去,我會宰了克萊德的。」

  「戴恩還和往常一樣。」

  「你沒有引他走邪道嗎?」

  「我?當然沒有。你顯得很漂亮,好姑娘。」

  「我可行為極其檢點,我把倫敦每一個時髦女服商店的老闆娘的產權都買下了。你喜歡我這條新裙子嗎?他們管它叫超短裙。」

  「走到我前面去,我會告訴你的。」

  那條金絲的裙子折邊在半大腿之上;當她轉身走回他身邊的時候,那條裙子在扭動著。「雷恩,你覺得怎麼樣?醜嗎?我發現在巴黎還沒有人穿這種長度的裙子呢。」

  「好姑娘,它證實了一個觀點——以你這樣漂亮的腿,裙子就是長一毫米也會顯醜的。我相信羅馬人會同意我的觀點。」

  「這就是說,我的屁股在一個鐘頭之內而不是在一天之內就會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滾他們的吧!不過,你知道一件事嗎?雷恩?」

  「什麼事。」

  「從來沒有一個教士捏過我一下。這些年來,我在梵蒂岡進進出出,根本就沒有挨一下捏,使我臉上增增光。所以我想,也許穿上超短裙,我還能勾引上某個可憐的高級教士。」

  「你倒讓我神魂顛倒了。」他笑了笑。

  「真的嗎?穿這種桔黃色的裙子?我以為,由於我的頭髮是桔黃色的,你討厭我穿桔黃色的東西呢。」

  「這種令人眼花繚亂的顏色使人的感覺變得熾熱。」

  「你在取笑我。」她討厭地說道,匆匆忙忙地爬上了他那輛「莫斯迪斯」牌轎車,車子前罩的飾物杜飄著一面德國的小三角旗。「你什麼時候弄了這面小旗子?」

  「我在政府中就任新職的時候。」

  「難怪我有幸在《世界新聞報》上被提了一筆呢!你看到了嗎?」

  「你知道,我是從來不看報的,朱絲婷。」

  「哦,我也是的;是有人拿給我看的。」她說道,隨後,她把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死要面子的音調。「某個極有希望的、紅頭髮的澳大利亞女演員希望和西德內閣的某個成員結成異常真摯的情誼。」

  「他們不可能了解我們互相認識有多久了。」他平靜地說著,伸了伸腿,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朱絲婷帶著贊同的眼色上下打量著他的衣服;非常隨便,很有意大利味。他渾身上下頗帶歐洲風格,敢於穿一件魚網紋的襯衣,這種襯衣能使意大利的男人顯露出他們的胸毛。

  「你不應該再穿西服,露著硬領,打著領帶了。」她突然說道。

  「是嗎?為什麼?」

  「你肯定是富於男子氣概型的人——你知道,你現在就是這樣,毛茸茸的胸前掛著金光閃閃的團花和鏈子。西服使你顯得像是有一副水桶腰,其實根本不是這樣。」

  有那麼一陣工夫,他驚訝地望著她,隨後,當她稱他具有「聚精會神、富於思想性的外貌」時,他的眼睛變得警覺起來了。「破天荒第一回。」他說。

  「什麼第一回?」

  「我認識你七年了,以前你從來沒有評認過我的相貌,也許除了蔑視我的相貌之外。」

  「哦,親愛的,是嗎?」她顯得有些慚愧地問道。「老天爺,我是常常這樣想的,從來沒有蔑視的意思。」由於某種緣故,她又急忙補充道。「我是說,從來沒有蔑視過像你穿西服後的外貌之類的事。」

  他沒有回答,但是他在微笑著,好像在想著一件十分愉快的事。

  和雷納一起騎馬似乎是幾天中最後一件閒適悠然的事情。他們拜訪過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和迪·康提尼—弗契斯紅衣主教後不久,雷納租的轎車把德羅海達來的一小隊人馬送到了他們的旅館。朱絲婷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雷納對她家人,對她所有的舅舅們的反應,直到眼下,她的眼睛還沒有找到她母親的面孔,朱絲婷本來確信她會改變主意,到羅馬來的。然而她沒有來,這真是一個無情的打擊;朱絲婷不知道她是對戴恩感到更痛心呢,還是對母親感到更痛心。但是,舅舅們卻都到這兒來了。毋庸置疑,她是他們的女主人。

  哦,他們多靦腆吶!分不清誰是誰了,他們年齡愈大,長得就愈像。在羅馬,他們引人注目的就像——嗯,像澳大利亞的牧場主在羅馬度假。每個人都穿著富裕的牧羊場主們進城進穿的那種制服:棕黃色的,側面有彈性的馬靴,灰不溜秋的褲子,非常厚重的棕黃色運動夾克,側面的開氣處露出毛絨絨的羊毛,縫綴著許多革飾片,穿著白襯衣,針織的毛領帶,平頂寬邊灰帽子。在東部大博覽會期間,這套服裝在悉尼的大街上是平平常常的,但是在羅馬的夏末,卻顯得十分奇特。

  我可以帶著兩倍的真誠說,謝天謝地,多虧了雷恩!他和他們處得多融洽呀。我本來是不相信誰能引得帕西開口說話的,可是他卻辦到了,讚美他吧。他們就像老朋友似地談個沒完,他是從哪兒給他們搞來的澳大利亞啤酒?他喜歡他們,我想,他也感興趣。一切到一個德國工業家兼政治家那裡都會磨得粉碎的一對嗎?像他這個樣子,他怎麼能堅持他的信義呢?一個不可思議的人。這就是你,雷納·莫爾林·哈森,教皇和紅衣主教的朋友,朱絲婷·奧尼爾的朋友。哦,倘若你不是這麼做的話,我會吻你的,我真是感激不盡哪。上帝,想想吧,沒有雷恩而和舅舅們呆在羅馬該是什麼樣啊!你真是及時雨。

  他靠在他的椅子中,傾聽著鮑勃向他講關於剪羊毛的事;沒有任何其他事好做,因為他把一切都照顧到了。朱絲婷難以索解地望著他,大多數情況下,她能夠馬上注意到別人身體上的一切,但是,只有很偶爾的情況,她的警惕性會放鬆下來,讓人們鑽了空子;還沒來得及做出極其重要的最初的估價,便被人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了劃痕。假如放過了做出這種最初的估價,有的時候,當他們重新作為陌生人闖進她的思想時,幾年的時間便一晃而過了,就像現在注視著雷恩這樣。當然,這要怪第一次見面,周圍都是教會人員,敬畏仰止,戰戰兢兢,她是厚著臉皮在那裡混的。她只注意到了顯而易見的東西:他那強壯有力的體魄,他的頭髮,他有多黑。隨後,當他帶她去吃飯的時候,矯正的機會已經失去了,因為他強迫她去注意除了他身體特徵之外的品質;她當時對他那張嘴講的東西興趣甚大,反而不注意那張嘴了。

  其實他根本不醜,現在她斷定。也許,他的外貌就是那樣子,一種最佳與最糟的混合。就像是個羅馬的皇帝。難怪他熱愛這座城市呢。這是他的精神故鄉。他的臉龐很寬,顴骨又高又大,鼻子小而呈勾狀。兩屆濃黑,直直的,而不是隨著眼眶的曲線而彎曲。黑睫毛非常長而且富於女性感,一雙黑眼睛相當可愛,通常都能掩飾他的思想。最好看的是他的嘴,雙脣不厚不薄,不大不小,但是形狀非常好,嘴脣的輪廓清晰,他使那嘴脣帶著一種堅定的神態;就好像他把那股勁一放鬆,也許就會把他的真實面目的秘密暴露出來似的。把一張既熟悉又完全不熟悉的臉仔細剖析一遍,真是有趣。

  她從自己的出神發怔中清醒了過來,發現他覺察到了她在注視著她。她覺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把一切都暴露無遺了。有那麼片刻,他的眼光停留在她的眼睛上,睜得大大的,充滿了警覺;他倒不完全是感到吃驚,而是被她吸引住了。隨後,他鎮定地把眼光轉向鮑勃,在剪羊毛方面提了一個十分貼切的問題。朱絲婷心裡震動了一下,告誡自己不要意馬心猿。但這真是太迷人了,突然之間把一個多年朋友的男人當成情人來看,而且毫無憎厭之感。

  在阿瑟·萊斯特蘭奇之後曾經有幾個步其後塵者,但她並沒有感到有什麼樂趣可言。哦,自從那令人難以忘懷的一夜以來,我已經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路。但是,我不知道我實際上是否前進了?有一個男人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但是像戴恩說的那樣,應該跟一個男人,那太可怕了。我可不打算把這事弄成只跟一個男人,所以我不打算和雷恩睡覺。哦,不。這將使許許多多的事情發生變化,我就會失去了我的朋友。我將像享有戴恩那樣享有他,這個對我來說沒有任何肉體意義的男性。

  教堂能夠容納兩萬人,所以並不擁擠。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在建造一座上帝的廟堂之上投入了如此之多的時間、思想和創造才能它使非基督教的古代建築相比之下黯然失色。它就是這樣的。恣肆洋溢著愛,沛然棄盈著柔情。布拉曼特長方形教堂,米開朗琪羅的天頂畫,帕尼尼柱廊。這不僅是上帝的紀念碑,也是人的紀念碑。在一個小石屋的下面埋葬著聖徒彼得;查理大帝就是在這裡加冕的。蒼老的聲音似乎在傾洩進來的銀白色的光線中低低徊響著,在高聳的祭壇後面麻木的手指把青銅磨得發光,撫弄著華蓋上扭曲的青銅柱。

  他正躺在台階上,頭低垂著,好像死了似的。他在想什麼?是因為他母親沒來,他沒有權利到那兒去而感到痛苦嗎?拉爾夫紅衣主教透過淚水望著他,他知道,他並不痛苦。在事前,是痛苦。事後,當然也痛苦。但是現在卻沒有痛苦。他全心全意地投入了那偉大的一剎那。在他的心中,除了上帝再也沒有任何東西的地位。這一天和往常是一樣的,除了眼前擔負的艱苦工作——把自己的生命和靈魂獻給上帝——之外,一切都是無足輕重的。他也許可以做到這一點,但其他許多人實際上都是怎樣的呢?拉爾夫紅衣主教沒有做到全心全意,儘管他依然以充滿了聖潔的驚異之情回憶著他自己的聖職授任。他竭盡全力試圖做到這一點,然而他總是有某種保留。

  我的聖職授任不像這次這樣莊嚴、隆重,但是在他身上我又體驗了一次聖職授任。不知道他實際上是怎樣的人,雖然我們為他擔心,但是他在我們之中生活了這麼久,沒有和任何人惡顏相向,更別說有一個真正的敵人了。人人都熱愛他,他也熱愛大家。他的頭腦中連一刻也未曾想過,這個上層社會的事情有什麼特珠之處。然而,當他頭一次到我們這裡來的時候,他對自己並不是這樣有把握的;我們給了他信心,對此,也許我們的存在被證明是正確的。這裡造就了許多教士,成千上萬;然而對他,總是有些另眼相待。哦,梅吉!為什麼你不來看你奉獻給我主的這個禮品——這個我無法親自奉獻的禮品?我想,這就是今天他能在這裡擺脫痛苦的原因。因為今天已經能夠由我來代他受苦,使他從中解脫出來了。我為他而揮淚,我替他而哀痛。事情就應該是這樣的。

  過了一會兒,他轉過頭來望著那一排穿著異國情調的黑衣服的德羅海達人。鮑勃,傑克,休吉,詹斯,帕西。一把空椅子是梅吉的,接下去是法蘭克。朱絲婷那火紅的頭髮在一條黑花邊的頭巾下隱約可見,她是克利里家唯一在場的女性。雷納在她的旁邊。隨後是一群他不認識的人,但是他們也像德羅海達人那樣全體都來了。只有今天是不同的,今天對他來說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今天他幾乎感到好像他也有一個兒子似的。他微微一笑。嘆了一口氣。把戴恩的教職給他,維圖裡奧會做何感想?

  也許是由於戴恩強烈地感到了他母親的缺席,在維圖裡奧紅衣主教和拉爾夫紅衣主教為他舉行的宴會上,他想方設法把朱絲婷安排在緊靠他的位置上。她想,他穿著黑法衣,襯著高高的白領,顯得極其動人,根本不像是一個教士。在沒有看他的眼睛之前,他就像是一個演員在扮演著教士。那雙眼睛中有一種內在的光芒,這光芒能使一個非常俊美的男子變成一個無可匹敵的人。

  「奧尼爾神父。」她說道。

  「朱絲婷,我還不是名符其實的神父呢。」

  「這沒什麼難理解的。我從來沒感到自己以聖徒彼得的方式行事,所以,這對你是個什麼滋味我無法想像。」

  「哦,我認為你是能夠想像到的,在你內心的某個地方。要是你真的想像不出的話,你就不會成為這樣一個好演員的。不過,朱絲婷,在你身上它是無意識地發生的;在你需要運用它之前,它不會進入你的思想。」

  他們坐在屋子盡頭角落中的一個小長沙發上,沒有人走過來打擾他們。

  過了一會兒,他說:「法蘭克來了,我真高興。」他望著法蘭克正在和雷納談話的地方,他的臉上的勃勃生氣是外甥女和外甥前所未見的。「我認識一個避難的羅馬尼亞教士,」戴恩接著說道,「他說話有個特點,‘哦,可憐的人!’的聲音裡充滿了憐憫……我不知道是怎麼的,我莫名其妙地發現我總是這樣說咱們的法蘭克。可是,朱絲婷,這是為什麼呢。」

  可是,朱絲婷沒有搭這個話碴,她徑直向十字架走去。「我真能把媽給殺了!」 她從牙縫裡說道。「她沒有權利對你這樣做!」

  「哦,朱絲婷,我能理解。你也得設法理解才是。如果這事是由於怨恨或對我進行報復,我會感到傷心的、但是你對她的了解和我一樣。你知道這並不是由於這兩個原因。不久我就要到德羅達去。那時,我會和她談談,看看是怎麼回事。」

  「我想,作女兒的決不像作兒子的那樣,對母親如此耐心。」她沮喪地往下拉了拉嘴角,聳了聳肩。「也許,我還是當個索然離群的人好,以免當了母親得受那份罪。」

  那雙湛藍的眼睛顯得非常慈善,柔和;朱絲婷覺得她的火氣來了,她認為戴恩是在憐憫她。

  「你為什麼不和雷納結婚?」他突然問道。

  她的下顎落了下來,她感到透不過氣。「他從來沒開口問過我。」她無力地說道。

  「這只是因為他認為你不會答應。不過,也許可以安排一下。」

  她連想都沒想,便揪住了他的耳朵,就像他們童年時那樣。「你還敢不敢,你這個該死的大傻瓜。一個字也不準提,聽見沒有?我不愛雷納!他只是個朋友,我就想讓事情保持這個樣子。要是你為這件事瞎忙乎的話,我發誓,我會坐在那裡,把眼一閉,痛罵你一頓。你還記得你以前是多麼害怕充滿生氣的白晝離開你嗎?」

  他把頭掙了回來,大笑著。「那不靈了,朱絲婷!這些天我的魔力比你大。不過,你沒有必要為此這麼挖苦人。我搞錯了,就是這樣。我以為你和雷納之間有事呢。」

  「不,沒有。在交往了七年之後嗎?算了吧,無奇不有。」她頓了頓,好像找話說,隨後,幾乎是靦腆地望著他。「戴恩,我真為你感到幸福。我想,要是媽在這兒,她也會有同感的。讓她看看你現在這樣了,這是完全必要的。你等著吧,她會回心轉意的。」

  他很快地用雙手捧起了她那尖尖的臉,情真摯愛地微笑著低頭望著她,以至她抬起手來抓住了他的手腕;這種愛透過了每一個汗毛孔,她像所有的童年記憶都沛然而來,令人珍重。

  但是,從他那雙眼睛的背後,她意識到了一種隱隱的疑慮;也許疑慮這個詞太誇張了,更像是一種憂慮,他相當有把握,媽媽最終會理解的,但是,他是一個人,除去他打算忘記這個事實以外,他具備人的一切特點。

  「朱絲婷,你能為我做點兒事嗎?」他一邊放開她,一邊說道。

  「什麼事都行。」她說道,這並非虛言。

  「我已經得到了一個短期的休息時間,思索一下我將來要做些什麼,有兩個月。在我和媽媽談過之後,將要在德羅海達的馬背上苦思苦想一番——不知怎麼的,我覺得在我和媽媽談過之前,無法把任何事整得有條有理。可是,首先,(口母)……我不得不鼓起回家的勇氣。所以,如果你能想想辦法的話,就陪我到希臘半島去兩三個星期,把我的怯懦痛痛快快地指責一通,直到我對你的聲音感到厭倦,我就坐上飛機離開那裡。」他衝她微微一笑。「此外,朱絲婷,我絕對不想讓你認為我打算把你從我的生活中逐除出去,我更不願意媽這樣想。你需要偶爾喚醒你舊日的道德心。」

  「哦,戴恩,我當然會這樣做的!」

  「好。」他說道,隨後露齒一笑,調皮地看著她。「我確實需要你,朱絲婷。有你揪我的耳朵,就像回到了從前似的。」

  「喂——喂——喂!別說難聽話了,奧尼爾神父!」

  他用手臂攬住了她的頭,滿意地往長沙發上一靠。「我就是!這不是妙極了嗎?也許,在我見過媽之後。我就能一心一意侍奉上帝了。你知道,我認為這正是我愛好之所在。一心只想著上帝。」

  「戴恩,你應該擁有一個教團。」

  「我還能辦到,我也許會這樣的。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呢,不用著急。」

  朱絲婷是和雷納一起離開宴會的。在她說到她要和戴恩一起去希臘之後,他說他要去在波恩的辦公室。

  「該到時候了,」她說道。「作為一個內閣部長你好像沒有做多少工作,是嗎?所有的報紙都管你叫花花公子,昏頭漲腦地和紅頭髮的澳大利亞女演員周旋,你呀,你這個老狗。」

  他衝她揮了揮碩大的拳頭。「我得到樂趣的辦法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呢。」

  「咱們走一走你在意嗎,雷恩?」

  「要是你穿鞋的話,我就不在意。」

  「這兩天我不得不穿鞋。超短裙也有缺點,可以輕而易舉地脫掉的長統襪時代結束了。他們發明了一種極薄的演戲用的緊身衣褲,由於高達娃太太的緣故,一個人要在公共場合把它脫下來而又不引起極大的憤怒是辦不到的。因此,除非我想毀掉五個幾尼[注]一條的緊身衣褲,否則我就得受鞋的約束。」

  「至少你使我在婦女服裝方面的教育水平得到了提高,這方面的知識我既不夠標準又是門外漢。」他溫和地說。

  「再胡編!我敢打賭,你有一打情婦,而且你還給她們脫衣服呢。」

  「只有一個,像所有的好情婦一樣,她是穿長睡衣等我的。」

  「你知道嗎?我相信咱們以前從來沒說起過你的性生活。真有意思!她是什麼樣?」

  「又白又胖,40歲,很自負。」

  她一動不動地站住了。「噢,你在戲弄我,」她慢慢地說道。「我看不出你有那樣一個女人。」

  「為什麼呢?」

  「你的口味很高。」

  「各有所好嘛[注],親愛的。我本人沒有任何起眼的地方——為什麼你認為我能迷住一個既年輕又漂亮的女人,使她成為我的情婦呢?」

  「因為你能!」她憤慨地說道。「哦,你當然能!」

  「你指的是我的錢財嗎?」

  「不,不是你的錢財!你在捉弄我,你總是這樣!雷納·莫爾林·哈森,你非常清楚你的魅力,要不然你不會穿金色團花和網紋襯衫的。外貌並不是一切——倘若是的話,我會感到奇怪的。」

  「你對我的關心是令人傷感的,好姑娘。」

  「為什麼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感到我似乎永遠在後面趕,可總趕不上呢?」 她那突然爆發的怒火熄滅了;她站在那裡,拿不準地望著他。「你不是認真說的,對嗎?」

  「你認為我不認真嗎?」

  「不,你並不自負,可是你確實知道你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不管我知道還是不知道,都沒什麼了不起的。重要的是,你認為我是有吸引力的。」

  她想說:當然,我是這樣認為的;不久之前,我在內心試圖把你當作情人,但是後來我斷定,這是行不通的。我寧願把你當作朋友。要是他讓她把這番話講出來,他便會推論時機尚未成熟,行動也就會不一樣了。事情正如發生的那樣,在她沒有說出口之前,他已經摟住了她,正在吻著她。她至少站了有60秒鐘,一動不動,張開了嘴,完全垮下來了;那欣喜若狂地喊叫的力量被另一種足以之匹敵的力量所代替。他的嘴——真漂亮啊!而他的頭髮厚得令人難以置信,充滿生氣,某種東西強烈地支配著她的手指。隨後,他雙手捧起了她的臉。微笑著望著她。

  「我愛你。」他說。

  她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但並不是輕輕地摟著,像攥著戴恩的手腕那樣;她的指甲嵌了進去,猛地嵌進了他的皮肉裡。她往回退了兩步,恐懼地睜大了眼睛,胸脯起伏著。

  「這行不通的,」她氣喘吁吁地說著。「這是決行不通的,雷恩!」

  她脫掉了鞋,彎腰撿了起來,轉過身去,跑了;在兩秒之內,她那腳拍打地面的輕柔而迅速的聲音逐漸消失了。

  他根本沒打算去追她,儘管她顯然認為他會這樣的。他的兩隻手腕都滲出了血,它們受傷了。他用手絹在一隻腕子上按了按,又在另一隻腕子上按了按,聳了聳肩膀,擁掉了那塊沾了血跡的手絹。他站在那裡,精神都集中在那疼痛上。過了一會兒,他掏出煙盒,取了一支煙,燃著,然後開始慢騰騰地走著。從身邊經過的人從他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他的感情。他得到了想得到的一切,又失去了。愚蠢的姑娘。什麼時候她才能成熟起來呢?她感受到了它,對它作出反應,又拒絕了。

  但他是個賭徒,是那種贏得起,也輸得起的人。在嘗試運氣之餘他已經等了七年,在這次聖職授任的時候才感到時機到了。然而,他的行動顯然太早了。啊,好吧。總會有明天的——或許要了解朱絲婷得到明年、後年。當然,他並不打算放棄。要是他謹慎地看住她,總有一天他會走運的。

  大聲的笑使他身上直顫。又白又肥,40歲,自負。不知道是什麼神使鬼差地叫他說出這些話來的,除了很久之前,他的前妻曾對他講過這個。這四個「F」[注]描畫出了典型的膽結石患者的樣子。她就是一個膽結石的長期患者,可憐的安妮萊斯,儘管她皮膚黑,骨瘦如柴,50歲,像瓶子中的阿拉伯妖怪那樣受著管制。現在我想安妮萊斯幹嘛?我多年來捺性定心的活動被搞成了一團糟,我所能做的幾乎和可憐的安妮萊斯一樣。好吧,朱絲婷·奧尼爾小姐!咱們走著瞧吧。

  宮殿的窗子裡依然燈火通明;他要上去呆幾分鐘,和拉爾夫紅衣主教聊聊。他顯得蒼老了。他的身體不好,也許應該說服他去做一次醫學檢查。雷納心頭在發疼,但並不是為了朱絲婷,她是個年輕人,還有的是時間。他是為拉爾夫紅衣主教心疼,他已經看到自己的兒子得到了聖職,可是還不知底蘊呢。

  天還早,旅館的門廳裡人來人往。朱絲婷已經穿上了鞋,快步穿過門左向樓梯走去,低著頭,跑了上去。隨後,有那麼一陣工夫,她那隻發抖的手在提包裡找不到房間的鑰匙;她想,不得不再下樓去,鼓起勇氣擠進服務台旁邊的人群中。可是鑰匙在這裡;她的手指一定在上面來回摸了十幾遍。

  終於進了房間,她摸到床邊,在床沿上坐下來,逐漸恢復了思想的條理。她告訴自己,她感到了厭惡、恐懼和幻滅,她一直憂鬱地呆望著透過窗戶投進戶內的長方形的蒼白的夜光,她想要咒罵,想哭。再也不能重演了,這是一場悲劇。失去了最親密的朋友。這是背叛。

  空洞的言詞,虛假不實;突然之間,她一下子全然明白是什麼使她如此恐懼,使她連吻都沒吻他,便從雷納的身邊飛跑而去,就好像他有殺人企圖似的。這是由於這件事是正當的!是因為她覺得返回故鄉和承擔愛情的責任都差不多,這時候她反倒起了歸家的感覺。家是令人灰心喪氣的,愛情也同樣如此。還不僅是這樣,儘管承認這一點使人覺得丟臉;她不敢肯定她是否能愛。如果說她能愛的話,那肯定是有那麼一兩次她的警覺性放鬆了;肯定是有那麼一兩回她在她那有數的情人那裡體驗到的是某種肉體的痛苦,而不是某種能夠容忍的鍾愛之情。她從來沒想到過,她所選擇的情人對她沒有任何威辦——她想分手就分手,她能夠完全自主地保持著自認為很重要的獨立判斷。她覺得失去了主心骨,這在她一生。中還是第一次。過去,能使她從中得到慰藉的時刻是沒有的,不管是她還是那些不明不白的情人一次都沒有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德羅海達的人們幫不了她的忙,因為她自己一直拒絕他們的幫助。

  她不得不從雷恩身邊跑開。讓她表示贊同,使她對他承擔義務,隨後,當他發現她愛的程度不充分的時候,讓她不得不眼巴巴地看著他甩手而去嗎?這是不能容忍的!她要告訴他她實際上是怎樣一個人,那樣就能斬斷他對她的愛了。以明確的答應開始,以終生的冷漠而結束,這是令人不能忍受的。她還是拒絕此事要好得多。這種作法,至少可以滿足自尊心,而朱絲婷一分不差地繼承了她母親的自尊。雷恩一定是從沒發現在她那表面的輕率浮躁之下她到底是怎樣的人。

  他愛上的是他眼睛所看到的那個朱絲婷;她不允許他有任何機會去覺察到她內心深處那種多疑泛濫的稟性。這些只有戴恩覺察到了,——不,是了解到了。

  她向前一俯身,前額頂著床邊那張冰冷的桌子,淚落滔滔。當然,這就是她為什麼這樣愛戴恩。他了解朱絲婷其人,但依然愛她。他傾力相助,同樣分享一生中的回憶、難題、痛苦和歡樂。然而雷恩卻是個陌路人,不會像戴恩那樣對待她的,甚至像她家裡的其他人那樣對待她都辦不到。沒有任何東西非要他愛她不可。

  她直起了身子,用手掌在臉上擦著,聳了聳肩,開始做另一件不同的事,把她的困惱推回到她頭腦中的某個角落中去,在那裡它可以平平安安地呆著,不會被記起。她知道她可以辦到這一點;她用了一生的時辨純熟地掌握了這種技巧。它僅僅意味著不停地活動,持續不斷地沉溺在身外事中。她伸出手去,打開了身旁的燈。

  一定是一位舅舅把這封信送到她房間裡來的,因為它放在桌子旁邊。這是一封淡藍色的航空信,信封的上角印著伊麗莎白女王的頭像。

  「親愛的朱絲婷,」克萊德·多廷漢姆—艾伯特的信寫道。「趕快歸隊,需要你!立刻!新的演出季節的劇目中正在徵求一個角色,一個瘦小的姑娘告訴我說,你正想扮演這個角色。是苔絲德蒙娜,怎麼樣,親愛的?由馬克·辛普森演你的奧賽羅如何[注]?主角排練下個星期開始,如果你有興趣的話。」

  如果她有興趣!苔絲德蒙娜!在倫敦演苔絲德蒙娜!而且由馬克·辛普森配演奧賽羅!這是一生中的一次機運哪。她的情緒猛漲,以至有關雷恩的事失了意義,或者說反而賦予了一個她能夠保住雷恩的愛的藉口;一個極其叫座走紅的女演員是非常忙的,沒有多少時間和她的情人們一起生活。這值得一試。要是他表現出要看透她的真面目的跡象時,她總還可以退而離去嘛。要想把雷恩保持在她的生活中,尤其是這個新雷恩,那麼除了拉掉這層面具外,她就得準備做一切事情。

  與此同時,像這樣的消息是應該用某種方式慶祝一下的。但是她還沒有感到自己能面對雷恩,但是身邊又沒有其他人能分享她的喜悅。於是,她穿上鞋,來到樓道中,響她舅舅們共同的起坐間走去,當帕西把她讓進去的時候,她站在那裡張開了兩臂,滿面喜色。

  「把啤酒打開,我要演苔絲德蒙娜了!」她用歌唱般的嗓音宣布道。

  有那麼一陣工夫,沒人搭話,隨後,鮑勃熱烈地說道,「太好了,朱絲婷。」

  她的歡喜並沒有消失;反而變成了一種難以控制的得意興奮。她大笑著,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中,望著她的舅舅。他們真是可愛的人哪!當然,她的消息對他們來說是毫無意義的!他們根本就摸不清苔絲德蒙娜是何許人。要是她告訴他們她要結婚的話,鮑勃的回答也會是同樣的。

  從能記事的時候開始,他們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但令人悲傷的是,就像她對德羅海達的一切都傲然相向那樣,也從來不把他們放在心上。舅舅們是一群和朱絲婷·奧尼爾不相干的人,靦腆地向她微笑著,如果見面意味著要說話的時候,他們寧願躲開她。他們並不是不喜歡她,現在她明白了;只是由於他們發覺她落落寡合,這使他們忐忑不安。但是在羅馬這個對他們如此生疏而對她又是如此熟悉的世界裡,她開始更加理解他們了。

  朱絲婷感到他們身上洋溢著一種可以稱之為愛的感情,她逐次望著那些皺紋縱橫、帶著微笑的臉。鮑勃是這群人的生命中樞,德羅海達的首領,但卻是這樣謙遜;傑克似乎只是跟著鮑勃轉,也許正是這樣了們才在一起處得如此和睦;休吉有一種其他人所不具備的調皮的特點,然而和他們又是如此相似;詹斯和帕西是一個自我滿足的整體的正反面;可憐而又冷漠的法蘭克似乎是唯一被恐懼和危險折磨過的人。除了詹斯和帕西之外,他們現在都已經頭髮花白了。確實,鮑勃和法蘭克的頭髮已經是白髮蒼蒼了,但是實際上他們的容貌和她還是個小姑娘時記憶中的樣子沒有什麼區別。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給你一瓶啤酒,」鮑勃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瓶冰涼的「天鵝牌」啤酒,猶疑不定地說道。

  這話要是在半天之前也會叫她非常惱火的,但是眼下,她太高興了,沒有感到生氣。

  「瞧,親愛的,我知道咱們和雷恩一起聚會的時候,你從沒想到要給我一瓶,可是,老實講,我現在是個大姑娘了,一瓶啤酒我對付得了。我保證這不是一種罪孽。」她微笑著說道。

  「雷納在哪兒呢?」詹斯從鮑勃手中接過一滿杯酒,遞給了她,問道。

  「我和他吵架了。」

  「和雷納?」

  「嗯,是的,不過都是我的錯。以後我會見他,告訴他我很抱歉。」

  舅舅們都不吸煙。儘管她以前從來沒有要過啤酒,但早些時候,當他們和雷恩聊天的時候,她曾偶爾坐在那裡挑戰似地抽著煙;現在,她的勇氣比亮出她的香煙更大了。於是,對於在啤酒上的小小勝利她對自己感到很滿意。她口很渴,極希望把啤酒一飲而盡,但是又要留意他們那將信將疑的注視。朱絲婷像女人那樣小口地啜著,儘管她比一個喋喋不休的賣舊貨的人還要口乾舌燥。

  「雷恩這傢伙棒極了。」休吉兩眼熠熠閃光地說道。

  朱絲婷大吃一驚,驀地發覺她為什麼在他們的心中變得如此重要了:她已經抓住了一個他們願意接納到他們家中的男人。「是呀,他是個挺不錯的人。」她簡潔地說著,改變了話題。「今天天很好,對嗎?」

  大家都點了點頭,連法蘭克都在點著頭,但是他們似乎都不想談這個話題。她看得出來他們是如何疲勞,但是並不後悔自己這次一時衝動的拜訪。他們那幾乎萎縮的官能和感覺緩了半天才恢復了正常的功能,舅舅們是一個很好的練戲的目標。這種困境就如同孤懸在一個海島上;海岸以外所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已經被忘記了。

  「什麼是苔絲德蒙娜?」法蘭克從陰影中問道。

  朱絲婷便活靈活現地講述起來,當他們得知她每天晚上將被扼死一次時[注],他們那恐怖的表情使她很著迷,直到一個半小時之後,帕西打起了哈欠,她才想起他們有多疲勞了。

  「我得走了」,她說著,放下了她的空杯子。他們沒有給她添第二杯酒;顯然,人們對婦女得有節制才行。「謝謝你們聽我胡謅一氣。」

  使鮑勃大為吃驚和慌亂的是,她道晚安的時候吻了他一下;傑克蹭著要溜,可是輕而易舉地就被她抓住了,而休吉則欣然地接受了一吻。詹斯臉變得通紅,拙笨地、受罪似地受了一吻。對帕西來說,擁抱和接吻是一樣的,因為他本身就有點兒像那海島。她沒有吻著法蘭克,他把頭據開了;然而,當她雙臂摟著他的時候,她能感到其他人所沒有的某種強烈感情的微弱的共鳴。可憐的法蘭克。他為什麼那樣呢?

  在他們的門外,她在牆上靠了一會兒。雷恩愛她。但是,當她試圖給他的房間打電話的時候,接線員告訴她,他已經結了帳,回波恩去了。

  沒關係。不管它,等到倫敦再見他也許要好些。寫信向他悔悟地道個歉,下次他到倫敦的時候,再請他吃頓飯好了。雷恩的許多事情她並不了解,但是有一個特點她完全有把握:他會來的,因為他這個人沒有怨恨之心。由於外交事務成了他最重要的事,所以英國是他最經常定期訪問的地方。

  「你等著瞧吧,我的夥伴,」她說道凝視著自己在鏡子中的身影,她看到他的面孔代替了她的面孔。「我一定要把英國變成你的外交事務中最重要的地方,不然我就不叫朱絲婷·奧尼爾。」

  她沒有想到,也許在雷恩關心的事情中,她的名字確實是最重要的。她的行動方案已經定下來了,但結婚不包括在其中。她甚至連想都沒想,雷恩可能會希望這事以她成為朱絲婷·哈森而告結束。她急忙回憶著他親吻的特點,並且希望更多地得到他的吻。

  只有一件事還沒完成,還得通知戴恩,她無法陪他到希臘去了:但是這件事她並不感到棘手。戴恩會理解的,他總是理解。只是不知怎的,她並不想把她不能去的全部理由都告訴他。正如她對弟弟的熱愛一樣,她覺得自己不願意領教他以往的那些最嚴厲的說教。他希望她和雷恩結婚,所以,倘若他把她關於雷恩的計劃告訴他,就算是強迫劫持,他也會親自把她用車送到希臘的。戴恩耳不聞,便心不煩了。

  「親愛的雷恩,」那便箋寫道。「那天晚上我像個粗魯的山羊一般逃開了,很對不住,別以為我想到了什麼。我想,這是因為那天鬧哄哄的。請願諒我那天的舉動完全像個傻瓜。我對自己為這麼一點兒小事就大驚小怪感到很慚愧。我敢說,那天你也夠傻的,說了些什麼愛呀之類的話。因此,請你原諒我,我也會原諒你的。讓我們作朋友吧。在咱們的交往中和你鬧彆扭我受不了。下次到倫敦來,請你到我這兒來吃飯,咱們正式制定一個和平條約吧。」

  像往常一樣,便箋上只簡簡單單地簽了「朱絲婷」。甚至連表達感情的詞都沒有;她從來不使用這些詞彙。他皺著眉頭研究著這些天真而又隨便的詞句,透過它們他似乎能夠看到她在寫字時間腦裡的真正想法。這當然是在主動表示友好,但是還有些什麼呢?他嘆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很少有其他的意思。他把她嚇壞了;而她卻仍然希望保住他的友誼,這說明了他對她是多麼重要,但是,他非常懷絡她是否確切地理解她自己對他的感情。現在,她畢意知道他愛她了;要是她已經充分地理清了思路,認識到她也愛他的話,她會直截了當地在信裡寫出來的。然而,她為什麼要返回倫敦而不陪戴恩到希臘去呢?他知道,由於戴恩的緣故,他不應該盼望她返回倫敦。但是,儘管他心中不安,愉快的希望之光仍然在心中升起;他給自己的秘書打了個電話。現在是格林威治時間上午10點,是在家裡找到她的最佳時間。

  「請給我接奧尼爾小姐在倫敦的公寓。」他指示道,眉心緊蹙著,等候著中間接線的幾秒鐘。

  「雷恩!」朱絲婷說道,顯然很高興。「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剛收到。」

  稍微停頓之後,她說道。「你不久就會來吃飯嗎?」

  「這星期五和星期六我就要去倫敦。通知的是不是太倉促了?」

  「要是在星期六晚上和你在一起的話,就一點兒也不倉促了。我正在排練苔絲德蒙娜的戲,所以星期五沒空。」

  「苔絲德蒙娜?」

  「是呀,你不知道!克萊德寫信到羅馬給我,把這個角色派給我了。馬克·辛普森演奧賽羅。克萊德親自導演。這不是棒極了嗎?我乘頭一班飛機趕回了倫敦。」

  他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謝天謝地,幸虧他的秘書坐在外面的辦公室裡,而不是個人成分能看到他的臉的地方。「朱絲婷,好姑娘,這個消息太好了!」他努力熱情地說道。「我正摸不清是什麼使你回倫敦去呢。」

  「哦,戴恩是理解的,」她輕鬆地說道,「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我認為他倒是很樂意獨自一人。他編排出了一個需要我逼他回家的故事,但是我認為這不過是他次要的理由;他是不願意讓我感到現在他成了一個教士,就把我從他的生活中排除出去了。」

  「也許吧。」他彬彬有禮地贊同道。

  「那就定在星期六晚上吧,」她說道。「6點鐘左右,隨後咱們就可以在一兩瓶啤酒的幫助下,從從容容地來一次和平條約的會議。在咱們達成了滿意的和解之後,我會讓你吃個飽的。好嗎?」

  「當然可以。再見!」

  隨著她話筒放下的聲音,聯繫驀地切斷了;他手中依然拿著話筒,坐了一會兒,隨即聳了聳肩,把話筒放回了支架上。該死的朱絲婷!她又開始夾纏在他和他的工作之間了。

  在隨後的幾天中,她繼續夾纏在他和他的工作之間。星期六晚上,6點鐘剛過,他就到了她的房間,像往常那樣:他兩手空空,因為在送禮方面她是個不容易對付的人。她對鮮花不感興趣、從來不吃糖果,會把一件相當貴重的禮物毫不經意地扔到某個角落裡去,隨後便忘個一干二淨。似乎朱絲婷只珍視戴恩送給她的那些禮物。

  「吃飯前有香檳嗎?」他吃驚地望著她,問道。

  「哦,我想,這種場合需要它,對嗎?那次是咱們交往中的第一次破裂,這次是咱們的第一次和解。」她口齒伶俐地答道,向他指了一把舒適的椅子。她自己坐在了一張黃褐色的袋鼠皮毯上,兩脣分開,似乎已經練習好了對他可能說出的任何話的回答。

  但是,他並不打算講話,至少在他能夠更確切地摸清她的情緒之前。於是,他一言不發地望著她。在他上一次吻她之前。使自己保持一定的冷淡是很容易的:可是現在,自從那時以後頭一次見到她,他承認,事情將來倒難辦得多了。

  也許,她即使成了一個高齡老嫗,她的臉上和舉止也依然會保留著某種相當不成熟的東西,儘管人們總是忽視她身上的基本的女子氣質。那冷靜的、自我中心的、富於邏輯的頭腦似乎完全控制了她;然而對他來說,她有一種強烈的魅力,他懷疑他是否能用任何一個其他女人來替代她。他對她是否值得如此長期的奮鬥從來沒有產生過一次疑問。也許從一種哲學的觀點來看,她是不值得如此的。這是重要的事嗎?是的,她是一個值得追求的目標,是一個令人渴望得到的人。

  「今天晚上你顯得特別漂亮,好姑娘。」他終於說道,用一種半帶祝酒,半帶明白遇上了一個對手的姿態向她歪了歪他和香檳酒杯。

  在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小火爐中,爐火毫無遮蓋地燒著,但是朱絲婷對那熱氣並不在意,緊挨著它蜷著身子,眼睛盯著他。隨後,她把自己的杯子放在了爐邊上, 「啪」地發出了清脆的一聲。她向前一坐,雙臂抱著膝頭,光著的腳掩在深黑色的長袍榴邊的下面。

  「我可受不了旁敲側擊;」她說道。「你是那個意思嗎,雷恩?」

  他突在深深地鬆弛了,靠在了椅子上。「什麼意思?」

  「你在羅馬說過的話……就是你愛我。」

  「就是這些嗎,好姑娘?」

  她轉開了目光,聳了聳肩,又轉回來望著他,點了點頭。「嗯,當然。」

  「可是,為什麼又提起這件事?你已經把你的想法告訴過我了,我以為今天晚上的招待不會涉及往事,只是安排將來呢。」

  「哦,雷恩!你的舉動就好像我是在大驚小怪似的!就算我是這樣,你肯定明白這是為什麼。」

  「不,我不明白。」他放下杯子,彎腰向前更切近地望著她。「你使我極為強烈地感到,你並不需要我的愛,我本來希望你至少會合乎體面地制止付論這件事的。」

  她根本沒有想到,這次會面——不管它會有什麼結果——會這麼不痛快;畢竟,他原來是處在哀求者的位置上,應該廉卑地等待著她徹底改變自己的決定。但是,他似乎靈巧地扭轉了局面。在這裡,她感到自己像是一個淘氣的女學生被叫來回答某個愚蠢的惡作劇。

  「瞧,好傢伙,改變現狀的人是你,不是我!今天晚上請你來,我並不是因為傷害了偉大的哈西姆的自負而懇求原諒的!」

  「讓我採取守勢嗎,朱絲婷?」

  她不耐煩地扭了扭身子。「是的,該死!你怎麼能想方設法對我這樣呢,雷恩?哦,我希望你哪怕有一次讓我占上風也好啊!」

  「要是我這樣做的話,你會把我像一塊臭不可聞的舊襪布似地扔出去的。」他微笑著說道。

  「可是我還是能把你扔出去的,夥計!」

  「瞎扯!要是你到現在還沒那樣做的話,你也永遠不會那樣做。你會繼續喜歡我,因為我使你著迷——你從來都摸不準從我這兒會得到些什麼。」

  「這就是你說你愛我的原因嗎?」她痛苦地問道。「那僅僅是一種使我著迷的手法嗎?」

  「你認為是什麼呢?」

  「我認為你是個了不起的壞種!」她從牙縫裡擠著說道,膝行向前穿過那皮毯,直到她近前到足以使他完全領略到她的憤怒。「再說一遍你愛我,你這個德國大傻瓜,你老是蔑視我!」

  他也火了。「不,我不會再說的!這不是你叫我來的原因,對嗎?我對你一點感情也沒有了,朱絲婷。你讓我來是為了讓你測試你的感情,你根本就沒有想到這對我是否公平。」

  她還沒有來得及移開,他就向前一俯身,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夾在了他的兩腿之間,牢牢地夾定了。她的怒火一下子化為烏有了;她的手掌平放在他的大腿上,仰起了臉。但是他並沒有吻她。他放開了她的胳臂,據過身子關掉了身後的燈,隨後放鬆了對她的夾持,自己的頭靠在了椅子上,以至她無法肯定他把屋子裡弄暗,只剩下煤火的微光,是要採取他求歡的第一步行動呢,還是僅僅為了掩飾他的表情。她猶疑不定,害怕遭到完全的拒絕,便等著他告訴她該做些什麼。她本來早應該明白,不應該向雷恩這樣的人發火的。他們一動不動地木然坐在那裡她為什麼不能把頭放在他的膝頭上,說:雷恩,愛我吧,我是這樣需要你,我感到十分抱謙呢?哦,肯定如果她能讓他向她求歡,某種感情的鑰匙就會轉動,那麼這種感情便會一洩而出,釋放出來……

  他依然向後靠著,態度冷漠,隨她脫去了自己的短上衣和領帶,可是在她開始解他襯衣的扣子時,她知道她解不開那扣子。刺激起人的本能愛慾的技巧她並不拿手。這種技巧是如此重要,而她把它弄成了一團糟。她的手指在顫抖著;她癟了癟嘴,淚水迸流了出來。

  「哦,別!我的好姑娘,寶貝兒,別哭!」他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膝頭上,把她的頭轉向了他的肩頭,雙臂摟著她。「對不起,好姑娘,我不是想把你弄哭。」

  「現在你知道,」她抽抽噎噎地說。「我在這方面太不行了;我告訴過你,這是行不通的!雷恩,我是這樣希望保住你,但是我知道是行不通的,如果讓你知道我是個多麼糟糕的人的話!」

  「是的,當然是行不通的。怎麼能行得通呢?因為我沒有幫助你,好姑娘。」 他拉著她的頭髮,把她的頭拉到了自己的臉邊,吻著她的眼帝、濕漉漉的面頰嘴角。 「是我的錯,好姑娘,不是你的錯。我是想報復你,想要看看你在沒有鼓勵的情況下能走多遠。可是,我想我誤解了你的動機,是嗎,親愛的?」他的聲音這得渾濁了,更帶德國味了。「我說,如果你想得到的就是這個,那麼,這也正是咱們倆都想得到的。」

  「求求你,雷恩,咱們放棄這種事吧!我沒有這種能力,我只會讓你失望的!」

  「哦,你有,好姑娘,我在舞台上已經看到了。當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怎麼能懷疑你自己呢?」

  這話太對了,她的眼淚沒有了。

  「像你在羅馬那樣吻我吧。」她喃喃地說道。

  可是他的吻和在羅馬時完全不一樣。那次的吻有些生疏,使人吃驚,富於感情的迸發:這次卻極其溫柔、深沉,是一次能夠嘗其美、嗅其味、體其情的機會;糾纏擁抱著倒在那裡,達到了一種引起情慾的、安怡的境界。她的手指又伸到了他的鈕扣上,他的手指向她的衣服上的拉鎖伸了過去;隨後,他用手壓在她的手上,把她的手插進了他的襯衣,滑過了他的長滿了又細又軟的毛的皮膚。他那貼在她喉部的嘴突然變緊,使她隱隱感到他產生了一種極強烈的、無法自持的反應,儘管她身上也已軟癱,併發現自己也無法自持了。她平躺在光滑的皮毯上,雷恩隱隱約約地在她的上方。他的襯衫已經脫去,也許還脫去了什麼衣服,她無法看到,只有那爐火的光掠過他那呆在她上方的肩頭和他的那漂亮而又堅定的嘴。她決意這一回定要從頭到尾打破對這件事的束縛,她把手指緊緊地插進了他的頭髮,讓他再吻她,更緊地吻,更堅地吻!」

  這就是他的感覺!就像回到了極其熟悉的家中一樣,她能用她的嘴脣,她的雙手和她和身體辨別出他的每一部分,然而又叫人難以置信,如此陌生。當世界沉入到那在黑暗中閃著光的小小的爐火中時,她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向他公開了自己,並且明白了某種從她認識他的時候起他就嚴嚴實實地掩蓋著的東西;他一定在自己的想像中和她云云雨雨幾千次了。她自己的經驗和剛剛產生的直覺是這樣告訴她的。她已經完全被解除了武裝。倘若和其他任何一個男人,這種私通和令人驚訝的淫蕩會把她嚇壞的,可是他卻迫使她明白,這些東西只有她才有權擁有。而且她確實擁有了。在她終於哭著求他完成高潮之前,她的胳臂如此有力地摟著他,以至她都能感覺得到他骨頭的輪廊。

  那高潮的片刻過去了,四周是一片令人心滿意足的寧謐。他們進入了一種呼吸節奏相同的、遲鈍而又舒適的狀態。他的頭靠在她的肩上,她的腿搭在他的身上。她對他的緊緊擁抱漸漸地鬆弛下來,變成了一種輕柔的、反反覆復的愛撫。他嘆了口氣,翻過身來,換了一個躺著的姿勢,不知不覺地引得她更加陷入了和他在一起的愉快之中。她把手掌放在他的肋部,感受著他的皮膚組織。她的手在那溫暖的肌肉上滑動著,把手扣在他那柔軟而又多毛的腹股溝上,感受著手掌中奇妙地充滿了活力的、不受約束的活動;對她來說這是一種相當新奇的感覺。她以前的情人對於她想在這種倦怠而又無要求的餘波中充分延續她的性的好奇心是從來不感興趣的。然而,這餘波突然間變得完全不是疲憊不堪、沒有要求的了,而是如此激動欲狂,使她想再次全部得到他。

  她又被出其不意地抓住了,當他的雙臂滑過她的後背,兩隻手捧住了她的頭部,把她拉近她看到他的嘴脣;那嘴脣在為了她而顫動著,只有她才能得到。此刻,她的心中確實產生出了一種溫柔而又謙卑的感情。這種感情一定從臉上流露出來了。因為他在凝眸望著她,那雙眼睛變得如此明亮,使她受不了。她彎過身去用自己的雙脣含住了他的雙脣。思想和感覺終於消失了,但是,她的哭泣是無聲的,透不過氣來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樂的呻吟:她如此厲害地發著抖,以至除了衝動和無意識在支配著每一個急切的瞬間外,她什麼都意識不到了。世界上已經收縮到了最小的限度,收縮到自身之內,完全消失了。

  一定是雷納添了柴,火才沒熄滅,因為當倫敦柔和的日光從窗簾的折縫裡傾洩進來的時候,屋子裡依然是暖洋洋的。這一次,當他動了一下的時候,朱絲婷發覺了,她恐懼地抓住了他的胳臂。

  「別走!」

  「我不走,好姑娘。」他從沙發上又扯過一個枕頭,把它推到了自己的頭下,把她移到靠近他肋部的地方,輕輕地嘆了口氣。「好嗎?」

  「好。」

  「你冷嗎?」

  「不冷,不過,你要是冷的話,咱們可以到床上去。」

  「和你在皮毯上歡愛了幾個小時之後嗎?多倒霉呀!即使你的被單是黑綢的也還是倒霉。」

  「它們是普普通通的白色舊被單,棉布的。這一小塊德羅海達的東西很不錯,是嗎?」

  「一小塊德羅海達的東西?」

  「就是這塊皮毯!它是德羅海達的袋鼠皮做的。」她解釋道。

  「幾乎算不上異國情調或引性慾的東西。我會從印度給你定購一張虎皮的。」

  「這使我想起了以前聽到過的一首詩:

  你是願意和

  埃莉諾·格林在虎皮上

  陷入罪惡?

  還是願意和她

  在別的皮子上

  走入歧途?」

  「哦,好姑娘,我得說:現在應該是你恢復舊性的時候了。在厄洛斯[注]和莫菲斯[注]之間,有半天的時間你不是那樣粗暴無禮。」他微笑著說。

  「此刻我覺得還不需要,」她報之一笑,說道,把他的手舒舒服服地放在了她的兩腿之間。「那首關於虎皮的打油詩的脫口而出的,因為它寫得太好了,叫人忍不住要唸出來。可是,我已經全都是你的了,因此,粗率怠慢就沒有多大意義了,對嗎?」她直起了身子,突然間隱隱地聞到了空氣中飄著一股不新鮮的魚味。「老天爺,你一點兒東西都沒吃過呢,現在都到吃飯的時候了!我可不能指望你靠愛情為生!」

  「不管怎麼樣,要是你認為應該這樣熱烈地表示愛情的話,我就能辦到。」

  「瞧你再瞎說!愛情的每一刻你都過得很快活。」

  「確實是這樣的。」他嘆了口氣,伸了伸懶腰,打著哈欠。「我不知道你是否能體會到我有多幸福。」

  「哦,我想是這樣的。」她很快地說道。

  他用肘部把身子撐了起來,望著她。「告訴我,苔絲德蒙娜是你回倫敦的唯一理由嗎?」

  她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耳朵,使勁地扭著。「現在該輪到我報復你那些中學校長似的問題了!你是怎麼想的?」

  他不費吹灰之力地扳開了她的手指,露齒一笑。「好姑娘,你要是不回答的問題,我要比馬克還要久地扼住你。」

  「我回倫敦是為了演苔絲德蒙娜的,但也是因為你。由於你在羅馬吻了我,我自己無法正確地預見到我的生活,這你是很清楚的,你是個非常聰明的人,雷納·莫爾林·哈森。」

  「聰明到足以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希望你作為我的妻子。」他說道。

  她迅速地坐起身來。「妻子?」

  「妻子。要是我希望你當我的情婦,幾年前我就把你搞到手了,而且我能辦得到。我知道你的腦子是怎麼轉的;那樣做相對來說要容易。我唯一沒有這樣做的理由,就是因為我想讓你做我的妻子,我早就知道你不準備接受要一個丈夫的想法。」

  「我不知道我現在是怎麼想的。」她容忍了他的這種說法。

  他站了起來,把她拉起來,貼著他站著。「哦,你給我弄點兒早飯,稍微實踐一下吧。假如這是我的家,我就有這份榮幸了,可是在你的廚房裡,你是廚師。」

  「今天早晨給你做早飯,我是不介意的,但是,從推論的角度講,我要承擔這個責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嗎?」她搖了搖頭。「我想,我可沒這個興趣,雷恩。」

  他又擺出了那副羅馬皇帝的面孔。對反抗的威脅露出了傲然而又鎮定自若的樣子。「朱絲婷,這可不是什麼開玩笑的事情,我也不是可以嘲弄的人。時間還很寬裕。你十分清楚。我是會有耐心的。但是,把這個想法完全從你的頭腦中清除出去吧,別以為除了結婚,怎麼辦都行。我不希望我認為我對你來說,重要性還不夠當一個丈夫。」

  「我不能放棄演戲!」她頂撞道。

  「該死的榆木腦袋,我要你放棄了嗎?成熟些吧,朱絲婷!誰會認為我要宣布你幹圍著洗碗槽和火爐子轉的終生苦役!你知道,我們根本不是在領救濟品的窮人。你可以想要多少僕人就有多少僕人,可以有保姆照料孩子以及任何必要的事情。」

  「喲!」朱絲婷說道,她還沒想到孩子呢。

  他的頭往後一揚,大笑起來。「哦,好姑娘,這就是今天早上報復過之後所認識到的東西!我知道,我是不傻瓜,這麼快就提出了現實情況,但是,這個階段你所要做的不過是想想它們罷了。儘管我給了你合理的警告——同時你正在做自己的決定,可是,請記住,要是我不能使你成為我的妻子,那我根本就不會要你的。」

  她揚起胳臂摟住了他,使勁地貼著他。「哦。雷恩,別說得這麼冷酷無情!」 她哭著說道。

  戴恩獨自一人駕著他那輛「拉根達」汽車奔馳在靴形的意大利土地上,經過比魯及亞、佛羅倫薩、波洛亞、佛倫拉、帕多伐北上,最後繞過威尼斯,在德爾斯特過夜。這是他所喜歡的城市之一,這樣,他就可以越過通往盧布爾雅那[注]的山路。在薩格勒布[注]過夜之前,在亞得裡亞海岸多盤桓兩天。經過遍野藍色的菊苣花的大薩瓦河谷到比依加得,從那裡再到尼斯[注]過夜。由於兩年之前的地震,馬其頓地區和斯科普裡仍然是一片傾亂的瓦礫場;度假城市梯托維爾斯城裡的清真寺和伊斯蘭圭院的尖塔使這座城市有一種古雅的土耳其風味。在南斯拉夫的一路上,他吃得很儉省,當這個國家人民滿足於吃麵包的時候,他不好意思坐在那裡,面前擺著一大盤麵包。

  希臘邊境在埃弗卓納,它的遠處是港城薩洛尼卡。意大利的報紙上充滿了關於希臘醞釀著革命的消息;他站在旅館的窗口,望著成千上萬的火把一行行地在薩洛尼卡的夜色中川流不息,他為朱絲婷沒來而感到高興。

  「帕—潘—德—裡—歐!帕—潘—德—裡—歐![注]」熙熙攘攘的人群吼叫著、唱著,和火把混成了一片,一直到午夜之後。

  但是,革命僅僅侷限在城市中,那裡人口稠密,生活困苦;滿目瘡痍的薩洛尼卡鄉村看上去一定仍然和愷撒軍團時期一樣。牧羊人在皮帳篷的蔭影下睡覺,鶴單腿站在陳舊的、白色小建築物頂上的巢中;到處都是可怕的貧瘠。高遠晴郎的天空,使他想起了澳大利亞的棕色而無樹的荒原。他深深地呼吸著它的空氣;一想起回家,他臉上就湧起了笑容。在他和媽談過之後,她是會理解的。

  越過拉瑞沙,他來到了海邊,停住車,走了出來。像家鄉一樣的深紫色的大海,海岸近處是一片柔和清澈的藍綠色;當延伸到彎曲的地平線處的時候,海水就變成了葡萄一樣的深紫色。在他的下方,遠處的草地上有一座帶圓柱的小廟,在陽光下白得耀眼。在他的身後,山巒的高崗上有一座飽經風雨的愁眉苦臉的十字軍要塞。希臘呵,你太美麗了,比意大利還要美麗,雖然我熱愛意大利。但是,這裡永遠是文化的濫觴地。

  由於計劃去雅典,他繼續前進,加大了那輛紅色賽車的油門,開上了杜莫何斯要塞的之字形路,從另一側開下,進入了波依奧泰山脈。眼前是一片動人的橄欖樹叢和赧色的、高高低低的山坡。然而,儘管他行色匆匆,但還是停下來看了看紀念勒奧尼達斯及斯巴達士兵在溫泉關的好萊塢式的紀念碑[注];那石碑上寫著:「陌生人,請去告訴斯巴達人,遵照著他們命令,我們長眠在這裡。」這銘文觸動了他的心弦,他好像聽到了這句話中的暗藏著的不同的上下文;他顫慄起來,迅速趕路去了。

  在一派柔和的陽光中,他在明那弗拉停了一會兒,在清澈的水中游著泳,越過狹窄的海峽遙望著依波亞;那裡的成千艘輪船一定是從奧利斯來的,正在去特洛伊的途中。靠近海的那一邊水流湍急,渦急游湧,所以他們一定用不著吃力地划槳前進。海濱更衣室裡那個乾癟的老太婆欣喜若狂地嘀咕著,在他身上摩挲著,搞得他很尷尬;他無法很快地離開她。人們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談及他的美貌,所以,在部分時間他都能忘記這一點。他只耽擱了一下,在商店裡買了兩三塊很大的、塗滿了奶油蛋糊的蛋糕,便繼續向雅典海濱進發。在日落時分、他終於趕到了雅典。巨大的岩石和岩石的珍貴的柱子頂部都灑上了一片金色。

  但是,雅典是個生活緊張而又墮落的城市,女人們毫不掩飾的讚美使他感到受了侮辱;羅馬的女人要更為複雜,更叫人難以捉摸。在老百姓中有一種情緒,支持帕潘德裡歐的人在醞釀著製造騷亂,以表明他們的決心。不,雅典已經不是老樣子了;最好呆在別的地方。他把他的「拉根達」放進了一個車庫,乘擺渡到克裡特島了。

  終於,在橄欖樹林之中,在野生的百里香和群山之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寧靜。經過長途汽車的旅行,聽夠了捆綁的雞的尖叫聲,聞夠了大蒜臭氣之後,他找到了一家漆成了白色的、帶有弧形柱廊的小旅館,外面的石板上擺著三張沒有遮陽傘的桌子,色彩明麗的希臘提包像燈籠似地掛在那裡。地上栽著花椒樹和澳大利亞桉樹;新墊的南方土壤太乾燥了,無法栽種歐洲的樹。知了的腹部在鳴響著。塵埃捲起了紅色的土霧。

  夜晚,他睡在一間斗室之中,沒有上門栓。在寂靜的曙光中,他做了一次孤獨的彌撒。白天,他四處散步。沒有人打擾他,他也不打擾任何人。可是,當他經過的時候,農民們那黑色的眼睛就帶著一種遲鈍、驚愕的神色追隨著他,每一張臉都在微笑著,帶著深深的皺紋。天氣很熱,這裡是如此寧靜,如此沉寂。這是完美無缺的安寧。一天接一天,日子就像從堅韌的克裡特珠串上滑落的珠子。

  他不出聲地祈禱,一種感情擴及了他的全身;思想像珠子,日子像珠子。主啊,我確實是屬於你的。我感謝你賜福甚多。賜予我那位偉大的紅衣主教,他的幫助,他的深情厚意,他那不渝的愛,賜予我羅馬,使我置身在你的心臟,在你自己的教堂中匍伏在你的面前,感到你的教會的基石就在的心中。你把我的價值賜予了我;我所能為你做的就是表達我的感激嗎?我還沒有經過足夠的磨煉。自從我開始侍奉你以來,我過的是一種長期的、完全快樂幸福的生活。我必須受苦,而受過艱苦磨煉的你是知道什麼是受苦的。只有通過苦難的磨煉我才能使自己升華,更深切地理解你。因為生活就是這樣的:這是通往理解你的玄奧的途徑。把你的矛尖刺進我的胸膛吧,把它深深地埋藏在那裡使我永遠無法把它取去吧!讓我受苦受難吧……為你我拋棄了其他一切,甚至拋棄了我的母親,我的姐姐和那位紅衣主教。你就是我的痛苦,我的快樂。使我謙卑低下吧,我將歌頌你那敬愛的名字。使我毀滅吧,我將欣然受之。我熱愛你,只有你……

  他來到了一片他喜歡在那游泳的小海灘,這是兩塊突出的峭壁之間的一片月牙形的地方。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越過地中海遙望著遠處地平線,那邊想必是利比亞的地方。隨後,他輕捷地從台階上跳到了海灘上,甩掉了他的旅行鞋,把它們拾起來,踩著柔軟彎曲的水線痕跡向他通常放鞋、襯衫和外面的短褲的地方走去。兩個講著慢吞吞的牛津音的英國人像一對大龍蝦一樣躺在不遠的地方,在他們的遠處,有兩個女人懶洋洋地操著德語。戴恩瞟了那兩個女人一眼,不自然地匆忙穿著游泳褲,發覺她們已經停止了交談,坐起來輕輕拍打著頭髮,衝他微笑著。

  「這地方游泳怎麼樣?」他向那兩個英國人問道,儘管在心裡他像所有的澳大利亞人稱呼英國人為「波米」[注]那樣稱呼著他們。他們似乎就在當地工作,因為他們每天都到這片海灘上來。

  「棒極啦,老兄。看看那潮頭吧——對我們來說太猛了。一定是遠處什麼地方起了風暴。」

  「謝謝。」戴恩呲牙一笑,跑進了那無害的、捲起的小浪之中,就像一個熟練的衝浪運動員一樣,乾淨利落地潛進了淺水之中。

  真叫人吃驚,平靜的水面會這樣哄騙人啊。那海潮是險惡的,他感到海流把他腿往下拉,但他是個十分優秀的游泳者,對此並不感到擔心。他一埋頭,平穩地從水中滑過,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動使他甚得其樂。當他停了一下,掃了海灘一眼時,他看到那兩個德國女人拉上了游泳帽,大笑著跑進了浪花中。

  他把兩手在嘴邊捲成了一個話筒,用德語向她們喊著,說海潮不安全,讓她們呆在淺水區。她們笑著,揮著手錶示感謝。隨後,他把頭埋進了水中,又游了起來,並且覺得聽到了一聲喊叫。不過,他流得稍微遠了點兒,然後停下來,在一個底流不是很糟糕的地方踩著水。那裡有叫喊聲,當他轉過身時,看見那兩個女人在掙扎著,她們面部抽搐,尖聲叫著,一個人舉著雙手,正往下沉。在海灘上,那兩個英國人已經站了起來,勉強地接近著海水。

  他腹部一折,飛快地潛入水中,越游越近。那驚惶失措的胳臂夠著了他,緊緊抓住了他,把他往水下拖著;他設法夾住了一個女人的腰部,直到手能在她的下顎迅速地一擊,把她打昏,隨後又抓住了另外那個女人游泳衣上的帶子,用膝使勁地頂住了她的脊骨,抱住了她。他咳嗽了起來,因為他在往下沉的時候喝了幾口水;他仰身躺在水中,開始拖著他的那兩個無能為力的負擔。

  那兩個「波米」垂著肩膀,恐懼之極,沒敢再往前走,對此他最終也沒有責怪他們。他的腳趾觸到了沙子;他寬心地嘆了一口氣。他已經筋疲力盡了,他竭力做了最後一次超人的努力,猛地把那兩個女人推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們很快就恢復了知覺,又開始尖叫起來,狂亂地打著水。戴恩喘著氣,盡力咧了一下嘴。現在,那兩個「波米」可以把責任接過去了。正在他休息,胸部吃力地起伏著的時候,海流又把他向外海吸去,當他把腳向下伸去的時候,再也擦不到海底了。這是一次僥倖脫險,要是他不在場,她們肯定會被淹死;「波米」們沒有這個力量或技術拯救她們。但是,順便說一句,她們之所以想游泳是為了能靠近你;在看到你之前,她們根本沒有下水的意思。她們陷入險境是你的過失,是你的過失。

  當他毫不費力地漂著的時候,一陣可怕的疼痛在他的胸內湧起,真像是被子槍刺中的感覺,一根長長的、熾紅的矛槍刺中的令人震驚的銳疼。他喊了出來,兩手往頭上一揚,身體僵硬,肌肉痙攣。但是,那疼痛愈加厲害了,迫使他的胳臂又放了下來,兩個拳頭插在了腋窩中,蜷起了膝蓋。我的心臟!我發生心力衰竭了,我要死了!我的心臟啊!我不想死!在我沒有開始我的工作之前,在我沒有得機會考驗自己之前還不要死!親愛的主,幫助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那痙攣的身體靜止了,鬆弛了;戴恩轉身仰在水上,他的雙臂隨流張開了,軟弱無力,儘管他感到很疼痛。這就是它,這就是你的矛槍,不到一個小時之前我還自豪地乞求它呢。我說過,給我受苦受難的機會,讓我經磨歷劫。現在,當它臨頭的時候,我卻在抵抗,沒有純然的愛的能力。最親愛的主啊,你在痛苦!我必須接受它,我決不能和它搏鬥,我決不能和你的意志搏鬥。你的手是強有力的,這是你的病苦,正像人然十字架上所感受到的那樣。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我是你的!如果這就是你的意志,那就讓它這樣吧。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我把自己放到你那無邊無際的手中。你對我太仁慈了。我做了些什麼使我從你那裡受惠如此之多,使我從那些熱愛我勝於其他任何人的人那裡受惠如此之多?當我還不值得如此受惠的時候,你為什麼已經給了我這樣多?疼痛,疼痛!你對我太仁慈了。我請求,不要讓它這樣久,它已經不會久了。我的磨難將是短暫的,將迅速完結。不久我就要看到你的面容了,但是現在,依然活在這世上的時候,我感謝你。疼痛!我最親愛的主啊,你對我太仁慈了。我愛你!

  那靜止、等待的身體劇烈地震顫了一下。他的嘴脣在激動著。喃喃地說著那偉大的名字,試圖微笑。隨後,瞳孔擴散,他那雙眼睛中的藍色永遠地消失了。那兩個女人終於完全地呆在了海灘上、兩個英國人把他們的兩個哭哭啼啼的包袱扔在了沙灘上;站在那裡望著他。但是,那平靜、藍色的深海是如此空間廣大;海浪衝刷而來,又悄然退去。戴恩去了。

  有人想起了美國空軍基地就在附近,便跑去求援。戴恩消失後還不到30分鐘,一架直升飛機便起飛了,狂勢地在空中旋動著機翼,撲向在海灘附近的一些不斷擴展的水圈,搜尋著,誰也不指望能看到任何東西。被淹溺的人沉到了海底後幾天之內是浮不上來的。一個小時過去了;後來,在15英里以外的海面上,他們看到戴恩靜靜地漂在深海之上,兩臂張開,臉龐向著青天。有那麼一陣工夫,他們以為他還活著,感到一陣欣喜,但是,當直升飛機降低,吹得水面冒起了噬噬的泡沫時,便明白他已經死去了。直升飛機上的電台將此處的座標發了出去,一艘汽艇迅速開來,三個小時之後,它返航了。

  消息已經傳開。克裡特人曾很喜歡看著他從旁邊經過、很樂意和他靦腆地談上幾句。儘管他們喜愛他,但是並不認識他。他們成群結隊地向海邊走來,女人全都穿著黑衣服,像是邋邋遢遢的群鳥;男人們穿著老式的寬鬆下垂的褲子,白襯衫敞著領口,捲起了袖子。一群一群地默默站在那裡,等待著。

  當汽艇開到的時候,一個五大三粗的警長跳到了沙灘上,轉身接過了一個毯子裹著的人形的東西,用胳臂抱著。他向海灘上走了幾碼,離開了水線,在另一個人的幫助下,把他的負擔放了下來,那毯子散開了;從克裡特人中發出了一片很響的、嘁嘁喳喳的低語聲。他們擠成了一圈,把十字架壓在了飽經風霜的嘴脣上。女人們柔聲地痛哭著,發出了含混的「噢——!」。這聲音中幾乎帶著一種悅耳的旋律,令人哀慟;它富於忍耐力、塵世味的女子氣。

  這時大約是下午5點鐘;被遮擋住的太陽在令人惆悵的懸崖後面西沉了,但光線依然足以看清海灘上的這一小群黑黝黝的人影。那頎長而平靜的身體躺在沙灘上,金黃色的皮膚,雙眼緊閉,睫毛由於乾燥的鹽份已變得又長又尖,發青的嘴脣上含著微笑。一個擔架被拿來了,隨後,克裡特人和美國軍人一起將戴恩抬走。

  雅典處在打翻一切秩序的混亂和騷動之中,但是,美國空軍的上校通過一個特製的頻率和他的上級通了話;他手中拿著戴恩那本藍色的澳大利亞護照、正如它上面所寫明的那樣,沒有詳細證明他身份的記錄。他的職業只簡單地註明「學生」,在背面列著他的近親朱絲婷的名字,以及她在倫敦的地址。他對護照期限的合法性不感興趣;他記下了她的名字,因為倫敦比德羅海達離羅馬要近得多。在客店中他那小小的房間裡,那個裝著他教士器具的方形黑箱子沒有被打開,和他那隻衣箱一起等待著被送到它應當送去的地方。

  電話鈴在上午9點鐘響起來的時候,朱絲婷翻了一個身,睜開了慢鬆的眼睛,咒罵著電話機,發誓這準是為了一件毫不相干的該死的事。世界其他部分的人認為他們地早晨9點鐘不管開始做什麼事情都是非常正常的,他們為什麼因此就認為她也是這樣的呢?

  但是;電話在響著,響著,響著。也許是雷恩吧;這個想法使她變得清醒了。朱絲婷爬了起來,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地走到了外面的起居室。德國議會正在開緊急會議;她有一個星期沒見到雷恩了,在下個星期能有機會見到他;但她對此至少是不抱樂觀態度的。但也許危機已經解決,他打電話來告訴她,他已經趕到了。

  「哈囉?」

  「是朱絲婷·奧尼爾小姐嗎?」

  「是的,請講吧。」

  「這裡是澳大利亞辦事處,在奧德維奇路,你知道嗎?」這聲音帶著一種英國式的變音,說出了一個她懶得去聽的名字,因為這個聲音不是雷恩,這使她大為懊惱。

  「哦,澳大利亞辦事處。」她站在那裡,打著哈欠,用一隻腳的腳尖蹭著另一隻腳的腳板。

  「你有一個弟弟叫戴恩·奧尼爾先生嗎?」

  朱絲婷的眼睛睜開了。「是的,有。」

  「朱絲婷小姐,他現在是在希臘嗎?」

  兩隻腳都踩在了地毯上,緊張地站著。「是的,對極了。」她想到了去糾正那聲音所說的話,解釋說是神父,不是先生。

  「奧尼爾小姐,我不勝抱歉地說,我的不幸的職責是給你帶來了壞消息。」

  「壞消息?壞消息?是什麼」怎麼回事?出什麼事啦?」

  「我不得不遺憾地通知你,你的弟弟,戴恩·奧尼爾先生昨天在克裡特島溺水而死,我聽說他是壯烈而死,進行了一次海上營救。但是你知道,希臘正在發生革命,我們得到的消息是不完全的,也許是不準確的。」

  電話機放在靠牆的一張桌子上,朱絲婷倚在牆上,靠它支撐著自己。她的膝頭彎曲了,開始非常緩慢地向下滑動,在地板上軟癱成了一堆。她發出的既不是笑也不是哭,而是介乎於兩者之間的一種聲音,是一種聽得見的喘息聲。

  「奧尼爾小姐,你還在聽嗎,奧尼爾小姐?」那聲音固執地問著。

  「死了。淹死了。我的弟弟!」

  「奧尼爾小姐,請回答我!」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哦,上帝,我在這兒!」

  「我聽說你是他的近親,因此,關於如何處理這具屍體,我們必須得到你的指示。奧尼爾小姐,你在那兒聽嗎?」

  「在,在!」

  「奧尼爾小姐,你希望怎樣處理這具屍體?」

  屍體!他變成了一具屍體,而他們甚至都不說是他的屍體,他們不得不說這具屍體。戴恩,我的戴恩。他是一具屍體了。「近親?」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著,又細又弱,被粗氣弄得斷斷續續的。「我不是戴恩的近親。我想,我母親是。」

  稍稍停頓。「我太難辦了,奧尼爾小姐。倘若你不是近親的話,我們就把寶貴的時間白白浪費了。」那彬彬有禮的同情變得不耐煩了。「你似乎不理解希臘正在發生革命,而意外事件是發生在克裡特島的,那地方更加遙遠,理加難以聯繫。真的!和雅典的通讀實際上是不可能的,我們已經奉命轉達近親的個人要求,以及對如何馬上處理屍體的指示。你母親在嗎?請讓我和她通話可以嗎?」

  「我母親不在這兒。她在澳大利亞。」

  「澳大利亞?上帝呀!這事越弄越糟了。現在我們不得不往澳大利亞打一個電傳電報了,又要多耽擱時間。假如你不是近親,奧尼爾小姐,為什麼你弟弟的護照上寫你的地址?」

  「我不知道。」她說著,發現她笑了起來。

  「把你母親在澳大利亞的地址告訴我;我們馬上給她發電傳。我們必須知道如何處理這具屍體!到此刻,電傳打一個來回,這就意味著得耽誤12個小時,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沒有這種混亂,事情已經夠難辦了。」

  「那就給她打電話吧。別在電傳上浪費時間了。」

  「我們的預算中沒有國際電話這一項,奧尼爾小姐,」那生硬的聲音說道。 「現在請你把你母親的姓名和地址告訴我好嗎?」

  「梅吉·奧尼爾太太,」朱絲婷詳述著。「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基蘭博,德羅海達。」她拼出了那些對方十分生疏的名字。

  「真是抱歉極了,請再說一遍,奧尼爾小姐。」

  語簡啪地響了一聲,開始發出了連續不斷的撥號盤的嗡嗡聲。朱絲婷坐在地板上,聽憑話筒滑落到腿上。一定是搞錯了,這件事會被徹底查清的。戴恩被淹死了,在他游泳技術是第一流的情況下?不,這不是真的。可是,它是真的,朱絲婷,你知道,它是真的。你沒有和他一起去,保護他,他就被淹死了。從他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起,你就是他的扣保護者,你本來應該到那兒去的。要是你救不了他,你就應當在那裡和他一起淹互。你沒有去的唯一原因就是你想到倫敦來,這樣你就可以讓雷恩和你做愛了。

  思緒是如此激烈,一切是這樣無情。似乎天地萬物都停止了活動,甚至她的腿部也失靈了。她站不起來,她情願再也站不起來。她的頭腦中,除了戴恩,任何人的位置都沒有了。她的腦海中出現戴恩周圍漸次減弱的水圈,一直到她想到了母親,德羅海達的人們。哦,上帝。這消息會傳到那裡的,會傳到她那裡的,會傳到他們那裡的。媽媽甚至都沒有在羅馬最後愉快地看一看他的臉龐。我想,他們會把電報打到基裡警察局的,老警官厄恩會爬上他的汽車,一路開到德羅海達,去告訴我的母親,她唯一的兒子已經死了。他不是做這件事的合適的人,他差不多是一個陌生人。奧尼爾太太,我懷著最深切的、最由衷的歉意通知您,您的兒子死了。敷衍塞責,殷勤謙恭,語辭空洞……不,我不能讓他們對她這樣,不能對她這樣,她也是我、母親!不能採取那種方式,不能採取我聽到這消息時的那種方式。

  她把留在桌上的電話機拉到了她的腿上,把話筒貼在耳朵上,撥接線員的號碼。

  「接線台嗎?請接中繼線,要國際電話。哈囉?我要接加急電話,澳大利亞,基蘭博,1——2——1——2。請務必快一些。」

  電話是梅吉親自接的。天色已晚,菲已經上了床。這些天她總是不想早上床,寧願坐在那裡帝聽蟋蟀鳴、青蛙叫,抱著一本書打盹兒,回憶著。

  「哈囉?」

  「奧尼爾太太,倫敦的長途電話。」基裡的黑茲爾說道。

  「哈囉,朱絲婷。」梅吉說道,並沒有感到不安,朱絲婷打電話問回家裡的情況,真是稀罕。

  「媽,是你嗎,媽?」

  「是啊,是媽媽在這兒講話。」梅吉溫和地說道,她意識到了朱絲婷的憂傷。

  「哦,媽!哦,媽!」聲音聽起來像是喘息,又像是抽泣。「媽,戴恩死了。戴恩死了!」

  一道深淵在她的腳下裂開。下沉,下沉;它在往下沉,無邊無底。梅吉滑進了這個深淵,感到它的邊緣在她的頭頂上合攏,並且明白,只要她活地世上,就永遠不會再出來了。諸神能怎麼樣呢?當她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絲毫不知道答案是什麼。她怎麼能這樣問?她怎麼能不知道答案呢?諸神不喜歡人們觸犯他們。由於這欠在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她沒有去看他,沒有和他共享這一時刻,她認為她終於付出了代價。戴恩現在解脫了,從報復中,也從她那裡解脫了。由於沒有看到那張比誰都親密的臉龐,她受到了報復。梅吉站在那裡,明白這已經太遲了。

  「朱絲婷,我最親愛的,鎮靜,」梅吉堅定地說道,聲音一點兒也沒有發顫。 「你鎮靜下來,告訴我,你有把握嗎?」

  「是澳大利亞辦事處給我打的電話——他們以為我是他的近親,有個可怕的男人,他只想知道我希望怎樣處置那具屍體。‘那具屍體’,他一直就是這樣稱呼戴恩的。好像他再也不能想出別的稱乎,好像那隨便是什麼人似的。」梅吉聽見她在抽噎。「上帝啊!我想那可憐的人厭惡他所做的事情。哦,媽,戴恩死了!」

  「怎麼死的,朱絲婷?在哪裡?在羅馬嗎?為什麼拉爾夫沒給我打電話?」

  「不,不是在羅馬。關於這件事,紅衣主教也許什麼都不知道呢。是在克裡特島。那個男人說,他是在海上救人的時候被淹死的。他是在度假。媽,他曾經要求我和他一起去,可我沒去,我想演苔絲德蒙娜,我想和雷恩在一起。要是我和戴恩在一起就好了!要是我去了,也許不會發生這件事的。哦,上帝,我怎麼辦啊?」

  「別這樣,朱絲婷,」梅吉嚴厲地說道。「不要那樣想,你聽見我的話了嗎?戴恩會厭惡這樣的,你知道,他會厭惡的。現在,最重要的是你安然無恙,我不能失去你們兩個人。現在我剩下的就是你了。哦,朱絲婷,朱絲婷,山高水遠!世界很大,太大了。回德羅海達老家來吧!我不願意想到你孑然一身。」

  「不,我必須工作。對我來說,工作是唯一的補償。要是我不工作,我會發瘋的。我不想要家裡人,不想要舒適的生活。哦,媽!」她開始劇烈地泣起來。「我們失去了他怎麼生活下去呀!」

  確實,怎麼生活下去呢?就是那種生活嗎?你從上帝那兒來,又返回上帝身邊。出於塵土而歸於塵土。生活是讓我們這些失敗的人過的。貪婪的上帝,把優秀的人聚集在身邊,把世界留給了我們這些剩下的人,我們這樣墮落的人。

  「我們將會活多久,不是我們任何人能說得來的,」梅吉說道。「朱絲婷,非常感謝你親自打電話告訴我。」

  「媽,想到由一個陌生人來透露這個消息,我無法忍受。不能像那樣,讓消息來自一個陌生人。你打算怎麼辦?你能做些什麼?」

  她全部的希望就是試圖跨過這千山萬水把她的溫暖和慰藉注人到她那在倫敦的、精神上已經垮下來的女兒心中。她的兒子已經死了,她的女兒依然活著。她一定要做得圓滿,如果這是可能的話。朱絲婷一生中似乎只愛過戴恩,沒有愛過其他人,甚至她自己。

  「親愛的朱絲婷,別哭了。控制自己,不要悲傷。他不會希望這樣的,對嗎?回家來,把一切都忘掉吧。我們也會把戴恩帶回德羅海這家中的。在法律上他又屬於我的了,他不屬於教會,他們無法阻止我。我要馬上給澳大利亞辦事處打電話,如果接得通的話,也給在雅典的大使館打電話。他必須回家。我不願意想到他躺在遠離德羅海達的某個地方。他屬於這個地方,他必須回家。和他一起回來,朱絲婷。」

  但是,朱絲婷軟癱在那裡,搖了搖頭,好像她母親能看到似的。回家?她決不能再回家。要是她和戴恩一起去的話,他是不會死的。回家,在她一生剩下的日子裡每天看著她母親的臉?不,連想想都受不了。

  「不,媽。」她說道,淚水撲簸籟地落在了身上,就像熔化的金屬一樣滾燙。到底是誰曾說過大部分人是不會採取哭泣的行動的?他們根本就不懂得哭泣。「我將留在這裡工作。我會和戴恩一起回家的,但隨後我將回來。我不能生活在德羅海達。」

  有三天的時間,他們在漫無目的空虛中等候著,朱絲婷在倫敦,梅吉家裡人在德羅海達,他們把官方的沉默曲解為一種微弱的希望。哦,肯定,經過這麼長時間之後,此事將會被證明是一個錯誤,肯定,倘若此事是真的,到現在他們總該獲悉了!戴恩會滿面笑容地從朱絲婷的前面走進來,並且說,這完全是一個愚蠢的錯誤。希臘正在發生叛亂,所有愚不可及的錯誤都會弄出來的。他會走進這道門,蔑然地嘲笑著關於他死去的說法。他身材高大,身強力壯,活生生地站在那裡,而且他會大笑的,希望在增長,並且隨著他們等待的每一分鐘在增長著。這是令人莫測的、可怕的希望。他沒有死,沒有!沒有被淹死,戴恩不會死的,他是個優秀的游泳者,足以在任何一種海水中游泳,並且活下來的。因此,他們等待著,不肯承認在希望中會有錯誤存在。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消息終於被證實了,羅馬也已經獲悉了這個消息。

  在第四天的早晨,朱絲婷得到了消息。她就像一個老年婦女似的又一次拿起了話筒,要求接澳大利亞。

  「是媽媽嗎?」

  「朱絲婷?」

  「哦,媽,他們已經把他埋葬了,我們不能把他帶回家了!我們怎麼辦?他們所能說的只是,克裡特島是個大地方,不知道那個村莊的名字,在電傳到達那裡的時候,他已經被悄悄弄到了某個地方,被處理了。他正躺在某個地方的一個沒有標誌的墓地裡!我弄不到去希臘的簽證,沒有人想幫忙,那裡亂成了一鍋粥。媽,我們怎麼辦呢?」

  「到羅馬接我,朱絲婷。」梅吉說道。

  除了安妮·穆勒之外,所有的人都在電話機旁,依然沒有從打擊中緩過勁來。在這三天中,男人們似乎平添了20歲,皺縮得像鳥一樣的菲臉色煞白,愛發牢騷,在房間裡四處走著,一邊又一遍地說:「為什麼這事不落在我的頭上?為什麼他們把他帶走了?我是這樣老,這樣老!我不會在乎去的,為什麼是他呢?為什麼不是我呢?我是這樣老了!」安妮身體已經垮了,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凱特走著,悄悄地抹著眼淚。

  當梅吉把電話放下的時候,她默默地望著他們。這裡是德羅海達,所有這一切都被留下來了。一小群年老的男人和年老的女人,不生不育,心灰意懶。

  「戴恩已經丟失了,」她說道。「誰也找不到他;他被葬在了克裡特島的某個地方。隔的這樣遠!他怎麼能安息在離德羅海達這麼遠的地方?我要到羅馬去,找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如果說有什麼人能幫助我們的話,那就是他。」

  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的秘書走進了他的房間。

  「閣下,我很抱歉打擾您,不過有位太太想要見您,我解釋說,這裡正有一個會議,您很忙什麼人都不能見,可是她說,她要坐在前廳裡,直到你有時間見她。」

  「她有什麼苦惱嗎,神父?」

  「十分苦惱,閣下,這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她說,要我告訴您,她的名字叫梅吉·奧尼爾。」他說這名字時發音帶著明顯的外國味兒,所以說得像梅伊·翁尼爾。

  拉爾夫神父站了起來,臉上的血色盡褪。變得像他的皓首一樣蒼白。

  「閣下!你病了?」

  「沒有,神父。我非常好,謝謝你,取消我的約會,直到我另行通知你,立刻到奧尼爾太太帶到我這兒來。除非是教皇本人之外,不要打擾我們。」

  那教士彎了彎腰,離開了。奧尼爾。當然!那是小戴恩的姓氏,他本來應當想起來的。在紅衣主教的宅邸裡是省略這個姓氏的,大家只說戴恩。啊,他出了一個嚴重的差錯,讓她在等候。如果戴恩是閣下至親至愛的外甥,那奧尼爾太太就是他至前至愛的妹妹了。

  當梅吉走進房間時,拉爾夫紅衣主教簡直不認得她了。自從他最後一次見到她,迄今已有30年了;她已經53歲,他已經71歲了。現在,他們兩人都上了年紀。她的面孔還是那樣子。她變化不很大,她的氣質已經變得和他在想像中賦予的氣質完全不一樣。一種犀利尖銳的神態代替了那種令人愜意的可愛勁兒,幾分剛毅代替了溫柔;與其說她像一個精力充沛、上了年紀、固執的殉難者,毋寧說是像一個放棄了夢想的、順從的神殿裡的聖徒。

  她的美麗還是像以往那樣引人注目,她的眼睛還是那種清澈的銀灰色,但是卻變得嚴峻了;那一度鮮艷的頭髮已經褪成一種單調的米色,像戴恩的頭髮失去了生氣那樣。她非常惶亂,沒有長久地望著他,以滿足他那充滿了急切和摯愛之情的好奇心。

  他無法神態自若地迎接這個梅吉,拘謹地指了指一把椅子。「請坐。」

  「謝謝你。」她說道,也是那樣不自然。

  只有當她坐了下來,他能俯看到她整個人的時候,他才看到了她的腳和腳脖子腫成了什麼樣子。

  「梅吉!你是從澳大利亞一路飛來的,中途連歇都沒歇嗎?怎麼回事?」

  「是的,我是直接飛來的,」她說道。「過去的29個小時裡,我就一直坐在從基裡到羅馬的飛機裡,除了從舷窗望著雲彩,思索這外,什麼也沒有做。」她的聲音又刺耳又冷漠。

  「怎麼回事?」他耐心地重複了一遍,又焦急又恐懼。

  她的目光從腳上抬了起來,堅定地望著他。

  在她的眼睛裡有某種可怕的神態;某種如此陰鬱、令人寒心的東西,以至他脖子後面的皮膚上直起雞皮疙瘩,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摩挲著。

  「戴恩死了。」梅吉說道。

  當他往椅中一沉的時候,他的手滑了下來,就像布娃的手一樣驀地落在了腿上。 「死了?」他慢吞吞地說道。「戴恩死了?」

  「是的,他是六天前在克裡特淹死的,為了從海里搭救幾個女人。」

  他身子向前一俯,兩手蓋在了臉上。「死了?」她聽見他含混地說道。「戴恩死了?我俊美的小夥子!他不能死!戴恩——他是個完美無暇的教士——我完全沒有能做到這一點。他具備我所沒有的東西。」他的聲音啞了。「他一直具備這種東西——這就是我們大家能辨認出的東西——所有我們這些不是完美無缺的教士的人。死了?哦,親愛的上帝!」

  「用不著為你親愛的上帝操心,拉爾夫,」坐在他對面的那個陌生人說道。 「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是來請求你幫助的——不是來目睹你的悲傷的。我要告訴你這一點,我在空中一路上已經度過了這段時間,在那段時間中我只是呆呆地從窗口望著雲朵,想著戴恩已經死了。在這之後,你的悲傷沒有力量使我動心。」

  然而,當他的臉從他的手中抬起來時,她那麻木而冰冷的心卻怦然一動,抽搐著,跳了起來。那是戴恩的臉龐,帶著一種戴恩還活在世上時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憂患的神態。哦,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他已經死了,現在他決不會在經歷這個人所經歷的和我所經歷的那些憂患了。與其讓他忍受這樣的磨難,莫不如讓他死了的好。

  「我怎麼幫忙,梅吉?」他平靜地問道。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拿出了她的精神顧問的那種直人靈魂的神態。

  「希臘處在一片混亂之中。他們把戴恩埋在了克裡特島上的某個地方,我無法搞清是埋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埋的,為什麼要下葬。我只能認為我要把他用飛機過回家的指示被內戰無限期地耽擱了,而且克裡特像澳大利亞一樣熱,在沒有人認領他的時候,我想,他們以為他不會有人認領了,便埋葬了他。」她在椅子中緊張地向前一俯首,「拉爾夫,我希望我的孩子回來,我希望找到他,把他帶回故土,長眠在他所歸屬的地方,長眠在德羅海達。我答應過詹斯,我會讓他長眠在德羅海達的,如果我不得不用我的雙手和膝蓋爬遍克裡特的每一片墓地的話,我會這樣做的。別幻想在羅馬為他建一座教士墓,拉爾夫,只要我活著進行一場法律搏鬥,就別想辦到這一點。」

  「梅吉,誰也不會拒絕你這個要求,」他溫和地說道,「這是天主教神聖不可侵犯的原則,這正是教會所需要的。我也已經請求把我葬在德羅海達了。」

  「我搞不通那些煩瑣拖拉的公事程序,」她繼續說道,仿佛他沒講過話似的。 「我不會說希臘語。我沒有權力和影響。所以我來找你,動用你的權力和影響,找回我的兒子,拉爾夫!」

  「別擔心,梅吉,我們會把他找回來的,儘管也許不那麼迅速。現在是左派掌權,他們是極其反對天主教的。但是,我在希臘並不是沒有朋友,因此事情會辦成。讓我馬上把我們的機構動員起來吧,不要擔憂。他是天主教會的教士,我們會把他找回來的。」

  他的手已經伸到了拉鈴的繩子上,但是,梅吉那冷然嚴厲的目光制止住了那隻手。

  「你不明白,拉爾夫,我不想讓機構動員起來。我想要我的兒子回來——不是下週或下個月,而是現在!你會講希臘語,你能為你和我搞到簽證,你會辦出結果來的。我希望你和我現在就到希臘去,幫助我找回我的兒子。」

  他的眼睛中流露出許多表情:溫柔,同情,震驚,哀傷。但是,它們也早已變成了一雙教士的眼睛,穩健,有條理,有理智。「梅吉,我愛你的兒子就好像他是我的兒子一樣,但是,眼下我不能離開羅馬。我不是一個毫無約束的代理人——對此你應該是再了解不過的。不管我對你有多少感情,不管我個人有多少感情,我也無法在開一次極其重要的會議的中途離開羅馬。我是教皇的助手。」

  她直起了後背,不知所措,憤懣不平。隨後,她搖了搖頭,半笑著,好像在臉弄著某種在她的影響力之外的空洞虛幻的東西。然後,她顫抖著,舔了舔嘴脣,似乎做出了一個決定;她抬起身來,僵直地坐著。「拉爾夫,你當真像愛你自己的兒子那樣愛我的兒子嗎?那麼,你能往後一坐,對他的母親說,不,非常抱歉,我不可能騰出時間嗎?你能對你兒子的母親說那樣的話嗎?」

  那雙戴恩的眼睛,然而又不是戴恩的眼睛在望著她;大惑不解,充滿了痛苦,不知如何是好。

  「我沒有兒子,」他說。「但是。從和你的許多許多事情中我所學到的是,不管事情多麼困難,我首先的、唯一的忠誠是屬於全能的上帝的。」

  「戴恩也是你的兒子。」梅吉說道。

  他茫然若失地盯著她。「什麼?」

  「我說,戴恩也是你的兒子,當我離開表特勞克島的時候,我就懷孕了。戴恩是你的,不是盧克·奧尼爾的。」

  「這——不是——事實!」

  「我從來就沒打算讓你知道。即使是現在,」她說道。「我會對你說謊嗎?」

  「把戴恩找回來?是的。」他虛弱地說道。

  她站了起來,走過去密切地注視著坐在紅錦緞面椅子中的他,把他那瘦小,像羊皮紙似的手放在她的手中,彎下腰吻著那戒指;他說話的氣息在紅寶石上蒙上了淡淡的一層水霧、「拉爾夫,以你珍視的一切至神至聖,我發誓,戴恩是你的兒子。他不是,也不可能是盧克的。我以他的死對此發誓。」

  一陣失聲激哭,這是一個靈魂穿過地獄人口時發出的聲音。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從椅子中向前跌落在地上,哭泣著,在深紅色的地毯上跨成一團,像是一汪剛剛流淌出來的鮮血、他的臉埋在交迭著的手臂中,他的手抓住了頭髮。

  「是的,哭吧!」梅吉說道。「哭吧,現在你知道了吧!這正是他雙親中的一個能夠為他拋灑的淚水。哭吧,拉爾夫!我得到了你的兒子26年,而你卻不知道,甚至看不出來。看不出他完完全全又是一個你!當他出生時,我母親從我這裡一接過她,她就明白了,可是你卻從來沒有發覺。你的手,你的腳,你的臉龐,你的眼睛。你的身體。只有他頭髮的顏色是他自己的;其他的都是你的。現在你明白了吧?在我把他送到你這兒來的時候。我在我的信中說過,‘我所偷來的,我還回去。’ 記得嗎?只有咱們倆才偷了。拉爾夫。我們把你向上帝發過誓的東西偷來了,我們倆人都得付出代價。」

  她毫不寬恕和憐憫地坐在她的椅子中,望著地板上那極其痛苦的鮮紅的身影。 「我愛你,拉爾夫,但你從來不是我的。我所從你那裡得到的,是我不得不偷來的。戴恩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所能從你那裡得到的一切。我曾發誓決不讓你知道,我曾發誓決不讓你得到把他從我身邊帶走的機會。可是後來,他自己把他給了你,這是他的自由意志。他稱你是完美無瑕的教士的形象。對這話我曾怎樣嘲弄過啊!但是,我不願意給你任何像知道他是你的這樣一件武器。除了這種情況。除了這種情況!因為我告訴你橫豎也是一樣。他再不屬於我們倆了。他屬於上帝。」

  德·布裡克薩特約衣主教在雅典包租了一架私人飛機;他、梅吉和朱絲婷把戴恩帶回了故土德羅海達;活著的人股默地坐著,死去的靜靜地躺在屍體的架上,於人世再也無所求了。

  我不得不為我的兒子做這次彌撒,這次追思彌撒。我的親骨肉,我的兒子。是的。梅吉,我相信你。就算咽了氣,我也會相信你的,而用不著你發那樣可怕的誓。維圖裡奧看到這孩子的那一刻便明白了,而我在內心裡也一定是知道的。你躺在玫瑰花的後面嘲笑那孩子——但是我的眼睛卻只盯著我自己,就像它們過去只望著我的清白一樣。菲知道。安妮·穆勒知道。但是我們男人卻不知道。我們只配別人告訴我們。因為你們女人也是這樣想的緊緊地抱住你們的秘密,把你們的後背衝著我們,因為掉以輕心的上帝沒有按照他的形象來創造你們。維圖裡奧是知道的,但是他身上的女子氣質使他保持著緘默。這也是一個巧妙的報復。

  說出來吧,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張開你的嘴,動手做祝福,開始為這個去世的人吟誦拉丁文吧、他是你的兒子,你對他的愛甚於對他的母親的愛。是的,要甚於對他母親的愛!因為他完完全全又是一個你,具備更完美的氣質。

  「天堂在上,以我聖父、聖子、聖靈之名……」[注]

  小教堂裡擠得滿滿的,那些能到場的人都在這裡。金一家人,奧多克一家人,戴維斯一家人,皮尤一家人,麥克奎恩一家人,戈登一家人,卡萬克爾一家人、霍普頓一家人,還有克利里一家人,德羅海達的人們。希望凋零了,光明消失了。在前面,戴恩·奧尼爾神父躺在一具鉛皮襯裡的的棺材裡,覆蓋著玫瑰花。為什麼在他回到德羅海達的時候,玫瑰花總是盛開?現在是10月,正當仲春。它們當然是一片怒放了。時令正對頭。

  「耶穌基督……耶穌基督……」[注]

  小心,至神至聖的地方就是在你的上面。我的戴恩,我美麗的兒子。最好是這樣。我不希望你變成這種樣子,我現在的這種樣子。為什麼我要對你說這個,我不知道。你不需要這個,永遠不需要。我在求索什麼,你憑本能就知道了。不幸的人不是你,而是在這裡的我們這些人,這些留下的人。憐憫我們吧,當我們的大限到來的時候,請幫助我們。

  「純潔靈魂,皆可安息……」[注]

  人們穿過了外面的草坪,經過了魔鬼桉、玫瑰花、花椒樹,來到了墓地。安息吧,戴恩,因為只有早夭才是美好的。我們為什麼要哀痛?你是幸運的,這樣快就從這個人疲憊的生活中逃遁而去了。也許,地獄就是長期地被束縛在紅塵之中。也許,我們是活著遭受地獄之苦。

  一天過去,送葬者離開了,德羅海達的人在房子裡緩緩走動者,互相閃避著!拉爾夫紅衣主教起先望瞭望梅吉,就不忍再看她了。朱絲婷和珍妮、博伊·金一起離開,趕下午的飛機到悉尼去了,並乘夜班飛機去了倫敦。他完全不記得曾聽見她那沙啞而迷人的聲音,或看到了她那雙古怪的淺色眼睛。從她在雅典與他和梅吉會面的時候到她和珍、博伊·金一起離開的時候,她像是一個幽靈,這層偽裝把她裹得緊緊的。為什麼他不給雷納·哈森打電話,請他陪伴著她?她肯定知道他是多麼愛她,他現在是多麼希望陪伴她的吧?但是,由他給雷納打個電話的念頭根本沒有在拉爾夫紅衣主教那疲憊的頭腦裡轉多久,儘管自從他離開羅馬以來曾幾次轉過這個念頭。德羅海達的人是奇怪的。他們不願意擠在一堆傷心,寧願獨自忍受著他們的痛苦。

  只有菲和梅吉在一頓杯箸未動的飯後,在客廳裡陪拉爾夫紅衣主教坐著。誰都沒說一個字;壁爐架上的鍍金鐘格外清晰地嘀噠嘀噠地響著,畫像上的瑪麗·卡森帶著一種無言挑戰的神態,兩眼越過房間望著菲的祖母的畫像。菲和梅吉一起坐在一個米黃色的沙發上,肩膀輕輕地靠在一起;拉爾夫紅衣主教從來不記得她們往日裡曾如此親密過。但是,她們一言不發,既不互相看,也不看他。

  他試圖搞明白他做錯了什麼事。錯誤太多了,麻煩正在於此。自負、野心勃勃、某種程度的不道德。對梅吉的愛就是在這樣的土壤之中開花的,但是,這愛情最值得讚美的碩果他卻始終不知道。要是當時他知道戴恩是他的兒子會有什麼差別呢?他對那孩子的愛可能會超過他過去的那種愛嗎?要是他當時了解他兒子的情況,他會採取一種不同的方式嗎?是的!他的心在痛哭。不,他的理智在嘲笑,

  他激烈地指責著自己,傻瓜!你本應該明白梅吉是不可能回到盧克的身邊去的。你本應該馬上就明白戴恩是誰的孩子。她是這樣為他而自豪!這就是她能夠從你這裡得到的一切。她在羅馬就是這樣對你說的。哦,梅吉……在他的身上你得到了最美好的東西。親愛的上帝啊。拉爾夫,你怎麼能不明白他是你的呢?如果以前不明白的話,那麼,當他已經長大成人,來到你的身邊的時候,你本應該發覺的。她是在等待著你自己明白過來,急切地等待著你明白過來;只要你明白了,她會雙膝跪在你的面前的。可是你卻瞎了眼。你不想明白。拉爾夫·拉烏爾·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這就是你所希望的;這種希望勝過了她,勝過了你的兒子。勝過了你的兒子!

  房間裡已充滿了低聲的哭泣、悉索聲和喃喃低語;鐘錶和他的心同時啪啪地跳動著。隨後:這跳動便不再是同時的了。他和它的步調已經不一致了。在一片飄忽不定的霧翳中,梅吉和菲似乎站在那裡漂動著;她們那驚惶萬狀的臉浮來浮去,對他說著一些他似乎聽不見的話。

  「啊——!」他大喊著,心裡已經明白了。

  他幾乎沒有意識到痛苦,只是對梅吉的胳臂摟著他,以及他的頭倒在她懷中的這種狀況感到心滿意足。但是,他竭力轉動著身體。直到他能看到她的眼睛,看到她。他想說,寬恕我吧,但是他明白,她很久以前就已經寬恕他了。她知道,她從中已經得到了最美好的東西。隨後,他想說一些非常快樂的話,使她能得到永遠的慰藉。但是他明白,這也是不必要的。不管她是什麼樣的人,她會承受任何事的。任何事!於是,他合上了雙眼,聽憑自己的感覺所至,在最後的一刻,他忘掉了梅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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