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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3章
<第二部 1921-1928 拉爾夫>

  第三章

  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的那輛嶄新的戴姆勒汽車[注]在那穿越一片長長的、銀白色的草地的小路上向前行駛著,路上布滿了車轍的印痕、強烈的陽光刺得他半閉著眼睛。他思量著。這條通往德羅海達的道路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年輕時代的回憶,這不是愛爾蘭那可愛的霧氣迷漫的綠色草地。德羅海達會是什麼樣呢?沒有戰場、沒有權力的寶座。這是一點也不假的。這些日子他的幽默感有所收斂,但其強烈程度卻不減往日。他在頭腦裡勾畫出了一個克倫威爾[注]式的瑪麗·卡森的形象,她正在濫施她獨特的、帝王般的淫威。其實也用不著這樣誇張的比喻;毫無疑問,女人在行使權力和控制別人方面是絲毫不亞於往日那些強權在握的軍閥的。

  穿過一片黃楊樹和桉樹,最後一道大門已經在望了,汽車顫動了一下,戛然停住。拉爾夫神父把一頂破破爛爛的灰色的寬邊帽戴到頭上,遮擋陽光。他走下車來。慢慢地向木柱上的鋼插銷走去;他把插銷往後一拉,不耐煩地猛然拉開大門。在基蘭博神父邸宅和德羅海達邸宅之間總共有27道大門,每一道門都意味著他要停下來,走出汽車,打開門,再回到汽車裡,驅車穿過去,然後再停車,再出來,返回去關上大門,然後再回汽車,向下道門開去。有無數次了,他都渴望能至少把這種程序省去一半,一路開下去,讓那些門像一串受驚的嘴巴似地張開著留在他身後。但是,儘管他有令人敬畏的職業,如果他這樣做的話,他一定會受到大門主人的重罰的。他真希望馬匹能和汽車跑得一樣快,一樣有效,因為這樣你就可以從馬背上開門關門,而用不著下來了。

  「無一物無其弊啊。」他說著,拍了拍那輛嶄新的戴姆勒汽車的儀表板,駛過了最後那一英里不見樹木的草地,來到了這個圍場府邸;大門在他身後牢牢地拴住了。

  即使是對於一位看慣了巨宅和大廈的愛爾蘭人來說,這座澳大利亞的府邸依然是令人讚嘆不已的。德羅海達是這個地區最古老、最巨大的產業,它不久前的那位老態龍鍾的主人在這片產業上建了一座能與之相匹配的宅邸。這是一座兩層樓的房子,是用東邊五百英里外的采石場運來的、人工鑿成的米黃色沙岩建造的。它的建築結構是喬治王朝式的,質樸而又大方;它的底層有許多扇寬大的玻璃窗,以及帶鐵柱子的寬闊的遊廊。每一扇玻璃窗上都裝著黑色的木百葉,這不僅僅是為了裝飾,也是為了實用。在炎熱的夏天,把它們拉下來就可以使室內保持陰涼。

  雖然眼下已經是蕭蕭金秋,但細長的藤條卻依然一派綠。春天的時候,那棵50 年前與這所房子竣工同日栽下的紫藤開滿了密不透風的淡紫色的花簇,熙熙攘攘地抓滿了外牆和遊廊的頂棚。房子的周圍是幾英畝用長柄鐮極其精心地修整過的草坪,草坪上點綴著一片片整整齊齊的花圃,即使是在眼下,它們也依然盛開著色彩繽紛的玫瑰花、香羅蘭、大麗花和金蓋花。一排高大的魔鬼桉[注],樹幹淺白,拔地70 英尺,遮住了樓房,擋住了無情的陽光;這排桉樹的一些枝杈有時和紫茉莉的藤蔓纏繞在一起,露出瞭亮紅的色彩。連那些不可或缺的內地怪物——貯水箱也厚厚地長上了一層耐寒的、土生土長的藤蔓和紫藤,它們看上去與其說是實用的,倒不如說是裝飾性的。多虧了已故的邁克爾·卡森先生對這個邸宅一片熱心,他在貯水箱這類東西是是從不吝惜金錢的;據說,十年不雨,德羅海達邸內的草坪依然可以照樣綠色湛然,花壇裡的鮮花也照樣盛開不敗。

  當你走這個圍場府邸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幢房子和那些魔鬼桉,可接著你使會發覺它的背後和兩側有許多一層樓的黃色砂岩砌成的房子;加頂的坡道把它們和主體建築連接在一起,坡道的頂上長滿了抓山虎。滿是轍印的小路的盡頭是一條寬闊的礫石東道,它在那座大房子的一側拐進了一片圓形停車場,繼續往下延伸著,直到眼睛看不見的地方,那兒是德羅海達的真正的幹活場所。與遮蔽那座主樓的魔鬼桉樹比起來,拉爾夫神父自己更喜歡那些巨大的花椒樹,它們把附屬建築物和有關的活動統統都掩蓋起來了。花椒樹上長著厚密的、淺綠色的葉子,蜜蜂在嗡嗡飛舞著,這正是內地牧場裡樹葉懶洋洋地低垂著的景色。

  拉爾夫神父將車停在車場裡以後,漫步走上了草坪,這時,女僕已經在前廊上等著了,她那長著雀斑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早安,明妮。」他說。

  「哦,神父,在這麼個晴郎美麗的早晨看到您真是太高興了。」她帶著很重的口音說著,用一隻手把門推開,又伸出另一隻手去接他那頂破舊的、並非教士用的帽子。

  鑲著大理石方磚的大廳裡光線昏暗,寬大的樓梯上裝著黃銅扶手。他站在那兒,直到明妮向他點了一下頭,他才走進客廳。

  瑪麗·卡森正坐在高背椅中,窗戶敞開著,這是一扇從地面直抵天花板的落地窗,足足有15英尺高;對於從窗外吹來的冷風,她顯然沒有在意。她那濃密的紅發幾乎依然像她年輕時一樣光亮,儘管年齡已經使她那粗糙的、多斑的皮膚長出了更多的斑點。對於一位65歲的女人來說,她的皺紋並不算多,很像洗過的床罩上的細小的菱形折皺。她那羅馬式的鼻子兩邊各有一條深深的紋路,直通嘴角;那雙淺藍色的眼睛毫無表情,這是唯一顯示性格倔強的地方。

  拉爾夫神父默默地走過奧巴松地毯[注],吻了吻她的手;這姿式十分適合於像他這樣身高的、優雅的男人,特別是因為他穿著這身使他具有某種宮廷氣派的平絨黑法衣。她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突然露出了扭捏而又喜悅的樣子,瑪麗·卡森幾乎是在傻笑了。

  「你要喝點茶嗎,神父?」她問道。

  「這就要看你是否願意聽彌撒了。」他邊說著,邊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交叉起雙腿,拱起的法衣下面露出了馬褲和高統靴,這是教會對他所在的教區的讓步。「我給你帶來了聖餐,不過,要是你想聽彌撒的話,我幾分鐘以後就可以為你做的,等一會兒再吃我並不在乎。」

  「你對我太好了,神父,」她十分得體地說道,心裡非常清楚,他和所有的人一樣,所敬重的並不是她,而是她的錢。「請用茶,」她接著道,「有聖餐我就很高興了。」

  他克制著自己,使臉上不露出怨恨的神色;這個教區是他培養自我克制的好地方。假如有朝一日他有機會擺脫他的脾氣給他招來的默默無聞的處境,他就不會再重蹈覆轍了。要是他善用心機,能打好手中的牌,那這位老太太或許就能使他如願以償的。

  「我得承認,神父,去年過得很愉快,」她說。「比起老凱利神父來,你讓人滿意得多了,願上帝讓他靈魂爛掉吧。」她說最後一句時,聲音突然變得惡狠狠的,十分刺耳。

  他抬眼看著她的臉龐,使勁眨著眼皮。「親愛的卡森夫人!這可不很像是一位天主信徒的感情啊。」

  「可這是實話。他是個喝起來沒完沒了的老酒鬼,我相信,上帝會讓他的靈魂像他那酒鬼身子一樣腐爛的。」她向前一傾身。「到現在為止我跟你相當熟了,我想,我有資格向你提幾個問題,對吧?畢竟,你可以隨意使用德羅海達,就像它是你自己的運動場一樣——學學怎樣做一個牧場主,把騎術練得更高明一些,超脫一下基裡[注]的人世沉浮。當然,這全是應我的邀請,可我得確認為我有資格得到你對一些問題的回答,是嗎?」

  由她來提醒他,他應該對她心懷感激,這是他所不情願的,可是,他卻一直在等待著她認為她有權向他提出一些什麼要求的這一天的到來。「的確是這樣的,卡森夫人。對於你讓我隨意出入德羅海達,還有你送給我的那些神物——馬匹、汽車,我是感激不盡的。」

  「請問尊壽幾何?」她開門見山地問道。

  「二十八。」他答道。

  「比我想的要小些。可儘管如此,他們也不該派像你這樣的神父到基裡這種地方來的。你幹了些什麼使他們把你派到了這個偏遠的地方來呢?」

  「我冒犯了主教大人。」他笑了笑,鎮靜地說。

  「一定是這麼回事,我認為像你這樣一位才華卓越的神父在基蘭博這種地方是不會感到快樂的。」

  「這是上帝的旨意。」

  「瞎扯淡!你是因為為人不當才到這兒來的——你本人為人不當;每一位主教大人都不例外,只有教皇才是十全十美的。基裡和你的天賦格格不入,這一點我們都明白。這倒不是說我們樂意有像你這樣的人來代替他們通常派給我們的那些授了聖職的懶蛋,而是說,你的天賦要涉足於教會的神權才如魚得水,而不是在這裡的羊馬之間。穿上紅衣主教的紅袍,那你看上去就神氣極了。」

  「我恐怕沒這個造化。我想,基蘭博算不上是教皇主教使節版圖的中央吧。還可能有更糟糕的地方。我在這兒至少有您、有德羅海達呢。」

  她心領神會地接受了他那有意的、露骨的奉承,她欣賞他那堂堂的儀表,他那殷勤的關注和他那機靈敏銳的頭腦。真的,他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紅衣主教的。在她的一生中,她記不得見過比他更英俊的人了,也記不得見過用大體相同的方式來運用其英俊的魅力的人。他一定知道他自己的長相如何:高高的身材和勻稱的體魄,英俊的富於貴族氣派的容貌,身體的各個部分搭配得極其和諧。他是上帝得意之作,在上帝創造萬物中,如此慷慨的賜予是寥若晨星的。從他頭上那蓬鬆烏黑的捲髮和那個令人驚訝的湛藍的眼睛,到他那小而纖細的手腳,都是美不勝言。是的,他一定意識到他的一切。然而,他身上有一種超然的神態,這使她感到他從未被自己的美貌所奴役,並且永遠也不會。倘若必要的話,他會若無其事地運用他的美貌去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不過,他好像並不沉醉於自己的美貌,他似乎認為受自己的美貌影響的是最不足掛齒的。她很願意了解,在他往昔的生活中是什麼使他變成這樣的。

  令人不解的是,偏偏有許多教士俊美如阿多尼斯[注],風流如唐·璜[注]。他們奉行獨身生活是為了逃避那其中的後果嗎?

  「你為什麼甘心在基蘭博呢?」她問道,「為什麼不放棄教職,而寧可如此將就呢?以你的才能,你是可以在許多方面發財致富、有權有勢的。你總不能對我說權力對於你毫無吸引力吧?」

  他的左眉揚了起來。「親愛的卡森夫人,你是一位天主教徒。你知道我立下的誓言是神聖的,我將至死作一個教士。我不能背棄我的誓言。」

  她縱聲大笑。「啊,得啦,你當真相信,要是你放棄了你的誓言,他們會追著你對你天打五雷轟、狗咬槍擊嗎?」

  「當然不會羅。我也不相信你會傻到以為我置身於教士的行列是出於對懲罰的恐懼。」

  「哦嗬,真尖刻,德·布裡克薩特神父!那麼,是什麼拴著你呢?是什麼迫使你忍受塵灰、暴熱和基裡的蒼蠅之苦呢?你完全明白,這也許是一種無期徒刑呀。」

  一絲陰影片刻間掠過了那雙湛藍的眼睛,但是他微微一笑,垂憐地對她說: 「你是個了不起的安慰者,對嗎?」他雙脣張開,望著天花板,嘆了口氣。「我從小受的就是把我培養成教士的教育,但還遠不止於此。對一個女人,我怎麼解釋才好呢?我是一個中空的軀體,卡森夫人,常常是由上帝來填充它的。倘若我是個更好一些的教士,那就根本不會覺得有空盪的時候。受上帝的填充,與上帝渾然一體,那是不受地點影響的。不管我是在基蘭博或是在主教的殿堂裡,全都一樣。但是,要說明白是不容易的,因為,即使對教士來說,這也是一大玄秘。這是天賜神授,其他人是永遠也無法了解的。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吧。放棄它嗎?我做不到。」

  「這麼說是一種力量羅,對嗎?那麼,為什麼它只給予教士呢?是什麼使你認為,在叫人筋疲力盡的冗長的儀式期間塗抹聖油就能賦予任何人以這種力量呢?」

  他搖了搖頭。「噯唷,這是多年的生活所獲得的,甚至在授聖職之前就這樣了。這是苦心舒展的結果,它使軀體向上帝洞開。這是苦心掙來的!是日積月累而得到的。這就是誓言的目的,難道你不明白嗎?教士的心境不受紅塵俗物的干擾——沒有對女人的愛慾,沒有對金錢的迷戀,也沒有因為要聽命於他人而於心不甘。貧窮於我毫不新奇;我並非出身於富有之家,抱朴守貞於我決非難事。服從又如何呢?對我來說,這是上述三條中最難辦到的事。可是,我會服從的,因為如果我把自己看得比作為上帝的寄身更重要的話,那我就一無是處了。我是要服從的。如果必要的話,我願意畢生在基蘭博受苦受難。」

  「那麼,你是個笨蛋,」她說。「我也認為還有比愛侶情人更重要的東西,但是當上帝的寄身可不在此例。真是怪哉。我從來沒想你是如何狂熱地篤信上帝,我還以為你是個持懷疑態度的人呢。」

  「我確實抱有懷疑。有思想的人對什麼不懷疑呢?這就是我為什麼常常感到空虛的原因。」他望著她背後的某種她所看不見的什麼東西。「我想,我為了能成為一個完美無暇的教士,已經拋棄了我的一切抱負、所有慾念,這你知道嗎?」

  「不論什麼事,完美無缺總是枯燥難耐的,」她說道,「我本人倒喜歡少許帶點兒暇疵。」

  他笑了起來,讚賞而又多少有些炉忌地望著她。她真是個非同尋常的女人。

  她已經孀居了33個春秋,唯一的兒子還在搖籃裡的時候就死去了。由於她在基蘭搏的地位非同一般,因此她從來沒考慮過她所熟識的幾個雄心勃勃的男人向她作出的表示;作為邁克爾·卡森的未亡人,她是個無可爭議的女人,但作為某人的妻子,她得把她對一切的控制權都交給了那個人。但瑪麗·卡森對生活的想法並不是當個副手。因此,她發誓棄絕肉慾,寧願玩權弄勢。她會有個情夫,這是完全無可置疑的。因為就流言蜚語而言,基蘭博就像根適合於傳電的導線。但她既不通達人情也沒有一般人的弱點。

  可是現在,她已經被公認到了耄耋之年,不復有肉體上的衝動了。倘若新來的年輕神父對她勤於職守,而她回贈給他諸如小汽車之類的薄禮,這根本沒有什麼不當。她一生都是教會的堅實棟梁,一直以相稱的方式支持她的教區和教區的宗教首領,甚至在凱利神父做彌撒時一個勁兒地打嗝兒的情況下也是如此。對凱利神父的繼承者心懷好感、寬厚相待的並不是她一個人;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神父也受到了他教區每一個教民的理所當然的擁戴,不管是富者還是窮人。如果住在較遠的教區的教民不能到基裡來見他的話,他就去看望他們:在瑪麗·卡森沒送他汽車之前,他是騎著馬去的。他的耐心與仁慈使他博得了全體教民的喜歡,以及部分教民的由衷地愛戴。布格拉的馬丁花了不少錢修葺了神父的住宅:迪班—迪班的多米尼克·奧魯爾克出錢雇了一名好管家。

  因此,瑪麗·卡森從她那受人尊重的年紀和地位出發,覺得她是可以安然無事地細玩慢賞拉爾夫神父的。她喜歡和一個與她同樣聰明的頭腦鬥智,她喜歡智勝他,因為她對自己實際上是否智勝了他根本沒有把握。

  「讓我們再回到你剛剛說過的、基裡不在教皇主教使節版圖中央的話題上來吧,」 她說著,往椅子裡角坐了坐,「你認為有什麼能把那位神父先生好好震撼一下,使基裡成為他的生活的轉折點呢?」

  神父哀婉地一笑。「這就不好說了。來個一鳴驚人嗎?突然拯救了一千個靈魂,突然有了使病者健步、使盲者復明的本領……但是,出奇跡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哦,得啦,這我可懷疑!這隻不過是上帝變了他的法子罷了。這年頭他用的是錢。」

  「你真是個玩世不恭的人!也許這正是我這樣喜歡你的緣故,卡森夫人。」

  「我的名字叫瑪麗。請叫我瑪麗。」

  恰好在德·布裡克薩特神父說「謝謝你,瑪麗」的時候,明妮推著茶點車走了進來。

  瑪麗·卡森一邊吃著新做的糕餅和(魚是)魚吐司,一邊嘆道:「親愛的神父,我希望你今天上午能特別賣力地為我祈禱。」

  「叫我拉爾夫吧,」他說道。接著,他又調皮地說:「我懷疑我是否能比平常更賣力地為你祈禱,不過我試試看吧。」

  「哦,你真叫人著迷!或許這話是冷嘲熱諷吧?我一般不喜歡一眼望穿的東西,可是對你,我始終沒有把握,那顯而易見的東西是否掩蓋著更深一層的東西。就像驢子前面的胡蘿蔔。德·布裡克薩特神父,你對我的真實看法到底如何?我永遠不得而知,因為你非常圓滑,決不會對我講的。這太有意思了,太使人著迷了。不過,你一定得為我祈禱。我老了,而且罪孽深重。」

  「歲月流逝,對你我都一樣,而且我也是有罪孽的。」

  她忍不住輕輕地於笑了一聲。「我倒真想以很高的代價來知道你是怎樣造孽的呢!真的,我確實想知道。」她沉默了片刻,然後改了話題。「眼下我的牧場裡缺一個工頭。」

  「又缺人了?」

  「去年就缺了五個。要找像樣的人越來越難了。」

  「噢,聽人說你不是個慷慨大方、體諒別人的雇主。」

  「啊,放肆!」她喘了口氣,笑了起來。「是誰給你買了一輛嶄新的戴姆載汽車,你才用不著在馬背上顛的?」

  「啊,可是,瞧我為你祈禱得多賣力氣呀!」

  「要是邁克爾有你一半的才智和品格,那我也許就會喜歡上他了,」她出其不意地說道。她的面容為之一改,變得惡狠狠的。「你認為我在世上無親無眷,非得把我的財產和土地留給教會,是嗎?」

  「我不知道,」他平靜地說著,給自己又倒了點兒茶。

  「實際上,我有個弟弟,他家大口巨,人丁興旺。」

  「這太好了。」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結婚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麼財產。我知道,在愛爾蘭我是永遠找不上一門好親事的;在那裡一個女人非得有教養、有背景,才能找上一位闊丈夫。於是,我用兩隻手沒命地幹活,攢夠了盤纏,到有錢的男人沒那麼多囉嗦事的國土上來了。我到這兒的時候,我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張臉、一個身子和一個比人們認為女人應該有的更聰明的頭腦。就憑這些,我就抓到了邁克爾·卡森;他是個傻闊老,一直到死都非常寵愛我。」

  「那你弟弟呢?」他覺得她扯遠了,便提醒道。

  「我弟弟比我小11歲,算來現在也該有54歲了。現在活著的就我們兩個人了。我幾乎不認識他,我離開高爾韋[注]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子。眼下他住在新西蘭;如果他是為了發財而移居國外的話,他到如今也並未成功。」

  「可是昨天晚上,當牧場的工人給我帶來消息,說是阿瑟·蒂維厄特已經打鋪蓋捲走了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帕德裡克。我在這裡,不會再年輕了,身邊沒有家人。我想到了帕迪是個經營土地很有經驗的人,可是沒有錢去買自己的土地。我想,幹嘛不給他寫封信,叫他帶著兒子們到這兒來呢?我死了以後,他就繼承德羅海達和米查爾有限公司,因為比起那些在愛爾蘭的堂表親來,他是我唯一活著的近親。」

  她笑了笑:「等到現在也許顯得有些愚蠢了吧,對嗎?他早晚會來的,也會習慣在黑土平原上放羊的。我敢肯定,在黑土平原上放羊和在新西蘭放羊大不一樣。然後,在我死了以後,他就可以順順當當地繼承我的事業。」她低下了頭,凝神注視著拉爾夫神父。

  「我不明白,你怎麼早沒想到呢。」他說。

  「哦,我想到了。不過,直到最近我才想到我最不希望發生的事就是有許多貪婪的人急不可耐地等著我咽下最後一口氣。只是在最近,我的壽終之日似乎比以往離我更近了,我才覺得……哦,我不知道。有自己的親骨肉圍在身邊,也許是很愉快的事吧。」

  「怎麼了?你覺得你病了嗎?」他急忙問道,眼睛裡流露出真心關切的神情。

  她聳了聳肩。「我很好。但是年過六十五,總會有些不祥之兆的。突然覺得衰老來到已經不是將來的事,而是已經發生的事啦。」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對的。在這座房子裡聽到年輕人的聲音,對你來說將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哦,他們不會住在這裡的,」她說。「他們可以住在小河邊的牧場工頭的房子裡,離我還挺遠呢。我不喜歡孩子和他們的聲音。」

  「瑪麗,就算你們年齡相差很大,這樣對待你唯一的弟弟,不是太簡慢了嗎?」

  「他將繼承財產——那就讓他掙吧。」她不加掩飾地說道。

  梅吉在第九個生日的前六天,菲奧娜·克利里又生下了一個男孩子。在這之前的一段時間裡,除了有過幾次要流產之外,沒發生別的事情,她就自認很幸運了。 9歲的梅吉已經到了真正能幫上一把手的年齡了。菲奧娜自己40歲了,這把年紀再生孩子總免不了要經受大傷元氣的痛苦。這個孩子取名叫哈囉德,是個身體嬌弱的嬰兒;醫生定期列家裡來,這在所有家人的記憶裡還是第一次呢。

  然而煩惱不饒人,克利里的煩惱也有增無已。戰爭帶來的後果許不是興旺發達,而是農村的蕭條。活計愈來愈難找了。

  一天,他們正在喝茶,老安格斯·麥克懷爾特送來了一封電報。帕迪雙手打顫地將它撕開;電報從來不是報告好消息的。除了法蘭克以外,孩子們都圍了過去,法蘭克拿起了自己的那杯茶,離開了桌子。菲的目光跟隨著他,但當帕迪哼了一聲時,她的目光又轉了回來。

  「怎麼啦?」她問道。

  帕迪正出神地望著那片紙,就像它帶來了噩耗似的。「艾奇鮑爾德不要咱們了。」

  鮑勃用拳頭狠狠地砸著桌子;他早就盼著能和父親一起去當個剪羊毛的徒弟了,而艾奇鮑爾德的剪毛棚本來是他第一個要去的地方。「父親,他幹嘛要對咱們幹這種狗屁事兒呢?我們本來明天就要動身了。」

  「他沒說原因,鮑勃。我猜是哪個混帳王八蛋包工頭挖了咱們的牆腳。」

  「哦,帕迪!」菲哀嘆著。

  躺在火爐邊上的大搖籃裡的小東西哈爾[注]哭了起來,可是菲還沒來得及挪窩,梅吉已經站起來了。法蘭克也返回了門裡,站在那裡,手裡拿著茶杯,仔細地觀察著他父親。

  「唉,我想我得去見見艾奇鮑爾德,」帕迪終於說道。「現在不到他那兒去剪,另找一家已經太晚了,不過,我打心眼兒裡覺得他得給我個比這更說得過去的解釋。在七月裡威洛比的羊圈開工以前,我們只好指望能找個擠奶的活兒了。」

  梅吉從放在爐子邊上的一大堆白毛巾中挑出了一塊四方的,暖了暖,在案子上小心地鋪開,然後,把那啼哭的孩子從柳條搖籃裡抱了出來。在梅吉像她媽媽一樣一絲不差地、利索地給他換尿布的時候,孩子的小腦殼上長著稀稀拉拉的克利里家的頭髮在閃閃發亮。

  「小媽媽梅吉。」法蘭克逗著她說道。

  「我才不是呢!」她憤憤地答道。「我不過是在幫媽媽的忙罷了。」

  「我知道,」他溫和地說。「你是個好姑娘,小梅吉。」他使勁地拉了拉她腦後的白塔夫綢蝴蝶結,把它拉得歪歪斜斜地掛在一邊。

  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抬了起來,敬慕地望著他的臉;她的身子又俯在了那正瞌睡的嬰兒的腦袋上。他覺得,看上去她像是已經到了他自己這樣的年齡了,或者甚至比他還要老成。在她這樣一個只該照看艾格尼絲(現在它已經被遺忘在臥室裡了)的年齡,竟然要幹這種事,不禁使他心裡感到痛楚。要不是為了她和他們的媽媽,那他老早就走了。他愁眉不展地望著他的父親,是他使這個把家裡弄得亂糟糟的新生命出世的。他丟了剪羊毛的活兒,真是活該倒霉!

  不知怎麼的,其他的男孩子,甚至連梅吉也從來沒像哈爾這樣使他傷過神;這一回,當菲的腰身開始大起來的時候,他自己的年齡都已經足夠成婚做父親了。除了小梅吉以外,誰心裡都對此感到不對勁兒,尤其是他的母親。男孩子們的偷窺使她像兔子似地感到膽怯和畏縮;她無怯正視法蘭克的眼睛,也無法掩飾自己目光中的羞愧。想起哈爾出生的那天晚上從她的臥室裡傳出來的可怕的呻吟和叫喊,法蘭克反反覆復地對自己說,無論哪個女人也不該經受這樣的痛苦;現在他已經成年了,可他還沒像別的人那樣離開家庭去自己謀生。現在你這個當爸爸的把剪羊毛的活兒都丟了,這是活該受罪。一個莊重的男人本來就不該再碰她的。

  他媽媽的頭在嶄新的電燈光下閃著金色的光彩,在她低頭望著坐在長桌那邊的帕迪時,她那純潔的面部輪廓顯示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美。像她這樣一個可愛而文雅的人是怎樣才嫁給了一個來自高爾韋沼地的巡迴剪羊毛工呢?真是糟踏了她自己,糟踏了她的斯波底[注]瓷器,她的緞子餐巾和起居室裡的那些未曾示人的波斯小地毯,因為她和那些與帕達地位相當的老娘們兒是格格不入的。她使她們強烈地感到她們的大嗓門兒俗不可耐,放在面前的餐叉超過一把,她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注]

  有時在星期天她會走進那冷冷清清的起居室,坐在臨窗的那架古鋼琴旁,彈起樂曲,儘管她由於沒有時間練習,指法早已生疏,除了彈一些最簡單的小片段以外,再也彈不出什麼別的了。每逢這種時候,他總是坐在窗下的丁香花與百合花前,閉目諦聽著。那時,他的眼前便飄起一片夢幻似的情景,恍惚看見他的母親身穿鑲有粉色花邊的篷起的長裙,坐在一間寬闊的象牙塔似的屋子裡的一架鋼琴旁,身邊環繞著一根根又長又大的蠟燭。這情景會使他淚落不已。然而,自從警察將他送回家,在穀倉度過了那一夜之後,他再也不掉淚了。

  梅吉把哈爾放回了搖籃裡,走去站在媽媽的身邊。這裡又一個被耽誤了的人。她有同樣驕傲的、善感的面影;她那雙手,那童稚的軀體,都有幾分像菲。當她也成長為一個成年女子的時候,她會很像她媽媽的。誰將要她呢?另一個傻呆呆的愛爾蘭剪毛工,或者韋漢那個牛奶場來的鄉巴佬嗎?那配有更好的命運,可是她生來時運不濟,人人都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歲歲年年,他活著就好像為了證實這一點。

  菲和梅吉突然意識到他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們,她們一齊轉過身來,帶著女人們只給予她們生命中最熱愛的人的溫柔衝他微笑著。法蘭克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走出去喂狗了。他恨不得能哭一場,或者去殺個人,去幹能排解這痛苦的任何事情。

  帕迪丟掉了替艾奇鮑爾德剪羊毛的活兒之後三天,瑪麗·卡森的信到了。他在韋漢郵局一拿到信,立刻撕開就看,並隨即像個孩子似地蹦跳著回家了。

  「咱們要到澳大利亞去啦!」他一邊高聲喊著,一邊在瞠目結舌的家人面前揮著那幾張貴重的仿羊皮信紙。

  一陣沉默,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菲異常震驚,梅吉也是一樣,可是每個男人的眼中都露出了喜悅的神色。法蘭克的兩眼在閃閃發光。,

  「可是,帕迪,過了這麼些年她怎麼才突然想起了你呢?」菲看完信以後問道。 「她不是新近才有錢的,不聯繫也有很長時間了。我從來也不記得她以前提過要幫我們什麼忙啊。」

  「看來她是怕孤零零地死去,」他說道,既是為了使自己、也是為了使菲更相信這一看法。「你看看她是怎麼寫的吧:‘我已經上了年紀,你和你的孩子們是我的繼承人。我想,在我去世之前,我們應該見見面,再說,也到了你們學學怎樣管理你們要繼承的產業的時候了。我打算讓你做我的牧場工頭——這是一個鍛練的好機會,你那些到了能幹活年齡的孩子們可以受雇做牧工。德羅海達將成為一個家族企業,由家裡人經營而無須外人插手。’」

  「她說給咱們寄去澳大利亞的錢了嗎?」菲問道。

  帕迪一挺腰板。「我不會為這種事去麻煩她的!」他沒好聲氣地說道。「用不著求她,我們也能到澳大利亞,我有足夠的積蓄!」

  「我想,她是應該為我們出盤纏的。」菲固執地說道,這使大家都感到非常驚訝,因為她是不常發表意見的。「你幹嘛僅僅憑著信上的諾言,就要放棄這裡的生活而跑去給她幹活兒呢?她以前從來沒幫過我們一點忙,我信不過她。我就記得你說過,你從沒見過像她那樣的鐵公雞。帕迪,看來你畢竟不大了解她,你們倆的歲數差那麼多,你還不到上學的年齡她就去了澳大利亞。」

  「我不明白,這對目前的情況有什麼影響。如果她是個鐵公雞,那我們要繼承的財產也就更多。不,菲,我們要到澳大利亞去,咱們自個兒掏盤纏。」

  菲不再言語了。從她的臉上無法看出她是否因為自己的意見被如此簡單地不予理會而感到怏怏不樂。

  「好哇,我們要去澳大利亞啦!」鮑勃抓著父親的肩膀喊了起來。傑克、休吉和斯圖爾特蹦來跳去的,法蘭克滿面笑容,這裡的一切他都已視而不見了,他的眼光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只有菲和梅吉感到惶惑不安,痛切地希望這事乾脆作罷,因為他們在澳大利亞的日子也不會好過的,只不過是在陌生的環境下過同樣的生活罷了。

  「基蘭博在哪兒呀?」斯圖爾特問道。

  於是,那本舊地圖冊被翻了出來。儘管克利里家窮,可是廚房的餐桌後面還是有幾格子書。男孩子們全神貫注地在那發了黃的紙頁上查看著,直到找著了新南威爾士[注]。他們習慣於小小的新西蘭的天地,是想不起來去查看一下地圖左下角的以英里為單位的比例尺。他們只是自然而然地假定新南威爾士跟新西蘭的北島一般大。基蘭博就在那左上角,它和悉尼[注]的距離與旺加努伊[注] 與奧克蘭[注]之間的距離相仿,儘管表示城鎮的黑點似乎比北島地圖上的要少得多。

  「這本地圖冊老掉牙了,」帕迪說道。「澳大利亞跟美洲一樣,發展得很快。我敢肯定,現在那裡的城鎮要多得多。」

  他們打算坐統艙去,好在畢竟只有三天的路程,還不算太糟糕。不像從英國到南半球那樣,得走好幾個星期。他們能出得起錢。帶走的東西是衣物、磁器、刀叉、被單、床單、炊具和那幾格珍貴的書籍。傢具不得不賣掉,以償付菲臥室裡的那幾件東西——古鋼琴、小地毯和椅子——的運費。

  「我不願意聽你說把它們留下來的話。」帕迪堅決地跟菲說道。

  「你肯定我們花得起這份錢嗎?」

  「沒問題。至於其它的傢具嘛:瑪麗說她為我們準備下了牧場工頭的房子,我們可能需要的那裡都一應俱全。我很高興,我們用不著和瑪麗住在同一座房子裡。」

  「我也很高興。」菲說道。

  帕迪到旺加努伊給他們在「韋漢」號上訂了八張統艙的鋪位。令人奇怪的是,這艘船和離他們最近的鎮子同名。他們定在八月底上路,因此,一到八月初,每個人都開始感到他們真的就要進行這次關係重大的冒險了。那幾隻狗得送人,馬匹和輕便馬車賣掉了,傢具裝上了老安梅斯·麥克懷爾特家的大車,運到旺加努伊去拍賣;菲的那幾件東西和磁器、床單和被單、書籍以及廚房用具一起裝進了板條箱。

  法蘭克發現他母親站在那架漂亮而陳舊的古鋼琴旁,撫摸著那淡粉色的帶條紋的飾板,呆呆地望著沾在指尖上的金粉。

  「媽,它一直就是你的嗎?」他問道。

  「是的。是我結婚的時候,他們不能從我這兒拿走的東西。這架古鋼琴、波斯小地毯、路易十五時期的沙發和椅子、還有攝政時期[注]的寫字檯。東西不多,不過它們理所當然地是屬於我的。」那雙灰色、憂鬱的眼睛越赤他的肩頭,凝視著掛在他身後牆上的那張油畫;由於年深日久,那畫的色彩有些暗淡了,但那穿著鑲有淺粉色花邊、周圍有107個褶邊的長裙的金髮女人卻依然清晰可見。

  「她是誰?」他轉過頭去,好奇地問道。「我一直想知道。」

  「一位了不起的太太。」

  「哦,她準定和你有親屬關係,她和你有點兒像呢。」

  「她?我的親戚?」那雙沉思的眼睛離開了畫像,譏諷地落在了兒子的臉上。 「哦,我看上去像有她這樣一位親戚嗎?」

  「像。」

  「你糊塗了,仔細想想吧。」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媽。」

  她嘆了口氣,合上了古鋼琴,抹掉了手指上的金粉。「沒什麼可說的,根本就沒有什麼可說的。得了,幫我把這些東西挪到屋子中間去,這樣你爸就好包裝了。」

  這次航程是一場惡夢。「韋漢」號還沒出惠靈頓港,他們就全嘔吐了;在狂風大作,風雪交加的1200英里的海程中,他們吐了一路。帕迪也顧不上刺骨的寒風和飛濺不停的海水,把男孩子們都帶到了甲板上,讓他們呆在那裡,只是在有好心人自願照看那四個可憐巴巴的、乾嘔著的小子們時,他才下到底艙裡去看他的女眷和嬰兒。法蘭克儘管特別想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還是自願留在了下面,照護女人們。船艙很狹小而且令人窒息,散髮著油味兒,因為它是在水線以下,靠近船艏,是船隻簸得最劇烈的地方。

  出了惠靈頓之後數小時,法蘭克和梅吉相信他們的母親快要死了;一個熟悉的乘務員從頭等艙裡叫來了一位醫生,他悲觀地搖著頭。

  「不過,這段航程很短。」他說道,吩咐他的護士給嬰兒倒些牛奶來。

  法蘭克和梅吉在乾嘔的空隙裡,設法用奶瓶喂哈爾,他不肯好好喝奶。菲已經不再掙扎著嘔吐,而是陷入了昏迷狀態,他們喚都喚不醒她。乘務員幫著法蘭克把她放到了頂鋪上,那裡的空氣略微新鮮一些。法蘭克把毛巾舉在嘴邊,以便擋住依然在往外翻嘔的稀膽汁。他坐在她的鋪邊上,從額頭向後捋著她那黯無光澤的黃頭髮。他不顧自己的嘔吐,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堅持著。帕迪每次進來,都看見他和他母親呆在一起,摩挲著她的頭髮,而梅吉則與哈爾蜷縮在下鋪,嘴上捂著一塊毛巾。

  出了悉尼後三個鐘頭,海面變得一平如鏡,霧氣悄悄地從南極飄來,團團地圍住了這艘舊船。梅吉的精神稍微恢復了一些。她想像著可怕的浪擊已經過去,但海洋仍在有節奏地、痛苦地狂吼著。他們緩緩地穿過濃重的灰霧,像一隻被追趕的獵物那樣膽戰心驚地潛行著,直到那深沉而單調浪吼聲又從船的上部傳來,這是一種茫茫然然、凄切切的難以形容的悲苦之聲。隨後,當他們滑行穿過那幽靈般的水霧進入港口時,他們周圍的空中響起了一片痛苦的號聲。梅吉永遠也忘不了那霧號[注] 聲,這是她第一次踏上澳大利亞的序曲。

  帕迪抱著菲走下了「韋漢」號,法蘭克抱著小娃娃跟在後面,梅吉提著一隻箱子,每個男孩都打著一些行李,疲憊不堪地、磕磕絆絆地走著。1921年8月底的一個大霧彌漫的冬晨。他們進入了皮爾蒙特。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含義的地名。碼頭的鐵貨棚外面,出租汽車排成了一排長龍,等在那裡。梅吉目瞪口呆地四萬張望著,她還從來沒見過在一個地方一次停這麼多小汽車呢。不知怎麼的,帕迪把他們全都塞進了一輛汽車,那司機主動提出把他們送到「人民宮」。

  「夥計,那是適合你們這樣的人的地方。」他告訴帕迪。「那是薩利夫婦為勞苦大眾開的旅店。」

  街道上擠滿了似乎是從四面八方擁來的汽車,馬卻極少。他們從出租汽車裡的全神貫注地望著窗外高聳的磚樓,狹窄迂迴的街道,擁擠的行人過往匆匆,仿佛是在參加某種稀奇古怪的都市儀禮。惠靈頓使他們感到敬畏不已,而與悉尼相比,惠靈頓卻顯得像個農村市鎮了。

  當菲在救世軍[注]稱之為「人民宮」的許多鳥籠似的小屋中歇憩時,帕迪出門到中心火車站去,看看他們什麼時候能搭乘火車到基蘭博去。已經差不多緩過勁兒來的男孩子們吵嚷著要跟他一起去,因為他們聽說車站高得不太遠,而且一路全是商店,其中還有一家賣棒棒糖的呢。帕迪真羡慕他們的青春活力,便答應了他們的要求。經過三天暈船之後,他對自己的兩條腿是否頂得下來,心裡依然沒把握。法蘭克和梅吉也想去,但他們更關心媽媽的身體,希望她好起來,於是就留下來陪菲和小孩了。確實,一下船,她似乎很快恢復了,她已經喝了一碗湯,慢慢地吃了一片烤麵包,這是一位勞苦大眾中的一個頭戴帽子的天便給她送來的。

  「菲,要是今天晚上咱們不走的話,那下一次直達車就在一週以後了。」帕迪回來以後說道。「你覺得你今天晚上走能挺得下來嗎?」

  菲坐了起來,身上發著抖。「我能挺過去。」

  「我覺得咱們應該等一等,」法蘭克壯著膽子說道。「我想媽的身體還沒緩過來,不能趕路。」

  「法蘭克,你好像不明白,要是我們誤了今晚的火車,就得整整等上一個星期,我口袋裡的錢可付不起在悉尼呆一個星期的帳。這個國家大著哩,咱們要去的那地方可不是每天有火車。明天有三趟車,我們坐哪一趟車都只能到達博。這樣,我們就得在那裡等著轉車,他們跟我說,要是我們那樣走的話,那比我們想想辦法趕今晚的車更受罪呢。」

  「我能挺過去,帕迪,」菲又說了一遍。「有法蘭克和梅吉照顧我,不會有什麼事的。」她兩眼望著法蘭克,懇求他別再說了。

  「那我現在就去給瑪麗打個電報,告訴她明天晚上等我們。」

  中心火車站比克利里家的人所到過的任何建築物都要大,一個巨大的圓柱形玻璃大廳似乎在同時回響著、吸收著成千上萬的人的喧聲鬧語。他們在橫七豎八的捆著繩子的筐子旁等著,目不轉睛地望著一塊巨大的指示板,它是由手拿長桿的人調整的。在愈來愈暗的暮色中,他們擠在這群人中間,眼巴巴地望著五號站台上的鐵門;門雖然關著,但門上面有手寫的幾個字:「基蘭博郵車」。在一號站台和二號站台上,緊張的活動預示著開往布里斯班和墨爾本的夜班快車即將發車,旅客們正在熙熙攘攘地通過檢票口。不久,便輪到他們了。五號站台的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人們開始急不可待地挪動起來。

  帕迪給他們找了一間空著的二等車廂,把大一些的男孩子安置在靠窗口的座位上,而菲、梅吉和那些小小孩則坐在通往車廂連接處的長過道的滑門旁。有人抱著找個空位的希望探進臉來,但一看見車廂裡有那麼多孩子,馬上就被嚇退了。有時候,家人口多也有它的長處。

  夜裡很冷,他們解下了所有的手提箱外面捆著的花格呢大旅行毛毯;儘管車廂裡沒有供暖,但地板上放著裝滿了熱灰的鋼箱卻散髮著熱氣。不管怎麼樣,誰也沒盼著供暖,因為在澳大利亞或新西蘭,任何地方都是從不供暖。

  「爸,還有多遠吶?」當列車起動,車身輕搖,鏗鏗鏘鏘地向前方的目的地奔駛時,梅吉問道。

  「比我們那本地圖冊上看到的路程要長得多,梅吉。610英里。明天傍晚的時候我們就到了。」

  男孩子們驚得透不過氣來,可是,窗外燈光初放,萬家燈火所構成的仙境般的畫面使他們把這一點忘在腦後了。他們全都湊到了窗前觀看著,在列車駛出的最初幾英里路程中,房子仍然不見少。隨著車速的加快,燈光越來越稀少,終於完全消失,代替它們的是不斷地湧向呼號著的疾風的點點火星。當帕迪把男孩子們領到外面,以便讓菲給哈爾喂奶的時候,梅吉羡慕地望著他們的背影。這些天來,她似乎已經不被看作是男孩子中間的一員了,自從那嬰兒攪亂了她的生活,使她像媽媽一樣被緊緊地拴在家中以來。她就不是他們中間的一員了。她一片忠心地對自己說,這倒並不使她真正感到介意;他是一個那麼可愛的小傢伙,是她生活中主要的樂趣。媽媽把她當成一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大姑娘,這使她從心眼裡感到高興。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媽媽生兒育女的,這她一點兒也不清楚,可結果倒是挺不錯的。她把哈爾遞給了菲。不一會兒,火車停下了,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響,看來它要停上幾個鐘頭,好好喘口氣。她極想打開窗子,往外看看,可是,儘管地板上有熱灰,車廂裡還是越來越冷了。

  帕迪從過道裡走了進來,給菲端來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菲把填飽子肚子、昏昏欲睡的哈爾放回了座位上。

  「這是什麼地方?」她問道。

  「一個叫海茲谷的地方。為了爬上利思戈山,得在這兒加一個車頭;是小吃部的那個姑娘說的。」

  「我得在多長時間內喝完?」

  「15分鐘。法蘭克會給你拿些三明治來的,我要去照看孩子們吃飯。咱們下一次吃茶點是在一個叫布萊尼的地方,要在後半夜了。」

  梅吉和她媽媽一起喝著那杯加了糖的熱茶。當法蘭克拿來三明治的時候,梅吉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自禁的激動,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他讓她躺在小哈爾下手的一張椅子上,用毯子緊緊地把她裹了起來,然後,又同樣給菲裹上了毯子,讓她舒展身子躺在對面的座位上。斯圖爾特和休吉船在座位間的地板上,可是,帕迪對菲說,他要帶鮑勃、法蘭克和傑克到隔幾節的那個車廂找幾個剪毛工聊聊去,當夜就在那兒過了。在兩個火車頭所發出的「卡嚓、卡嚓」和「呼哧、呼哧」的有節奏的響聲中向前行進,聽風著吹動電線的聲音,以及鋼車輪在傾斜的鋼軌上滑行,猛烈地牽動列車時發出的陣陣鏗鏘聲,這比在船上要好得多了,梅吉沉沉地入睡了。

  早晨,他們瞠目結舌、滿懷敬畏、驚愕異常地望著那一片異國風光,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在與新西蘭同存的星球上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的確,這裡有起伏的丘陵,但除此以外,再沒有什麼能使人聯想起故土的東西了。一切都是灰濛濛、黯蒼蒼的,甚至連樹也是這樣!強烈的陽光已經使冬小麥變成了一片銀褐色,越陌連阡的麥田迎風起伏,唯有那一片片稀疏而修長的藍葉樹木和令人生厭的灰濛濛的灌木叢隔斷了這一望無際的景色。菲那雙淡漠的眼睛眺望著這一派景象,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可憐的老吉卻淚水盈眶了。這是一片可怖的、毫無遮擋而又廣漠無垠的土地,沒有一絲毫的綠色。

  隨著太陽冉冉升上天頂,寒氣徹骨的夜晚變成了灼熱難當的白晝,火車沒完沒了地「哐當」著,偶爾在某個滿是自行車、馬車的小鎮停一下;看起來,小汽車在這裡是難得一見的。帕迪把兩扇窗子全都開到了頂,也顧不得吹進車廂的煤灰落得到處都是了。大氣熱得叫人直喘,他們穿的那身厚重的新西蘭的冬裝,貼在身上直刺癢。看來除了地獄以外,在冬季再沒有比這兒更熱的地方了。

  日薄西山的時候,基蘭博到了,這是一個陌生的小地方,一條滿是塵土的寬闊街道的兩邊,排列著搖搖欲墜的瓦楞鐵皮頂的木房子,沒有樹木,令人厭倦。西沉的夕陽給萬物塗上了一片金色,賦予這個鎮子似一種極為短暫的金碧輝煌的尊嚴,甚至於當他們還站在月台上眺望的時候,它就已經在漸漸地消褪了、這是一個遙遠的邊緣地帶典型的殖民地,一個位於雨量穩定遞減的雨森地帶的最邊遠的村落,在它西邊不遠的地方即是縱深2000英里的、雨水不到的荒漠之地——內弗—內弗[注]。

  一輛閃閃發光的黑色小轎車停在車站廣場上,一個教士穿過灰土盈寸的地面,表情淡漠地大踏步向他們走來。他那件長法衣使他顯得像個古時候的人物,仿佛他不是像常人那樣用雙腳走路,而是像夢幻中的人,飄然而來;揚起的塵土在他的周圍翻滾著,在落日的最後余暈中顯得紅艷艷的。

  「哈囉,我是德·布裡克薩特神父,」他說著,向帕迪伸出了手。「你一定是瑪麗的弟弟吧,你簡直是她的活肖像。」他轉向了菲,把她那柔弱的手舉到了脣邊,帶著毫不摻假的驚訝神態微笑著;沒有人比拉爾夫神父能更迅速地看出誰是上等女人來了。「嗬,你真漂亮!」他說道,仿佛這句話是一個教士能說出的世間最自然不過的話了。接著,他的眼睛轉向了那些擠作一四站在那裡的男孩子們。有那麼一陣工夫,那雙眼睛迷惑不解地停留在法蘭克的身上,他抱著小娃娃,挨個兒地申斥著那些越來越縮成一團的男孩子們。梅吉獨自一人站在他們的背後,張著嘴,像是瞧著上帝似地傻呆呆地瞧著他。他似乎沒注意到自己的嘩嘰長袍拖在塵土之中,邁步越過了那些男孩子,蹲下身來,用雙手摟住了梅吉,那雙手堅定、柔和,充滿了友愛。「啊!你是誰呀?」他微笑著,問她。

  「梅吉。」她說道。

  「她的名字叫梅格安。[注]」法蘭克繃著臉說道。他討厭這漂亮的男人和他那令人驚訝的高大身材。

  「梅格安,這是我最喜歡的名字。」他站起身來,但仍拉著梅吉的手。「今晚你們最好在神父宅邸落腳,」他說道。領著梅吉向汽車走去。「早晨我開車送你們去德羅海達。從悉尼坐了一路火車,再跑這段路就太長了。」

  在基蘭博,除了帝國旅館、天主教堂、教會學校和女修道院之外,神父宅邸就是唯一的磚瓦樓房了,甚至連那所很大的公共學校還是木框架結構的呢。現在,夜色已經降臨,空氣變得奇冷,可是在神父宅邸的客廳裡,燒圓木的爐火燒得正旺,客廳外的什麼地方飄來怪饞人的飯菜香味。女管家是一個形容枯槁但卻精力過人的蘇格蘭老太太。她一邊東奔西忙地指給他們看自己的房間,一邊用她那濃重的西部蘇格蘭高地腔喋喋不休地說著。

  克利里一家由於習慣了韋漢的教士們的傲慢和冷漠,因此對於拉爾夫神父的平易爽快以及和藹可親倒反而覺得難以應付了。只有帕迪一個人的神態慢慢地自然了起來,因為他回想起了老家高爾韋的教士們的友善的態度,和他們與地位較低的人之間的那種親密的關係。其餘的人則小心謹慎,一言不發地吃著晚飯,並且盡快地溜到樓上去了,帕迪也勉強地跟了上去。他的宗教信仰對他來說,是一種溫暖的慰藉,可是,對他家別的人來說,這是某種出於恐懼並為了免進地獄而不得不為之的權宜之計。

  他們都走了以後,拉爾夫神父伸開手腳,坐進了他那把心愛的椅子。他抽著煙,呆呆地望著那爐火,微笑著。他腦子裡回想著在車站廣場第一次見到克裡利一家的情景。那男的真像瑪麗,但卻讓繁重的勞動壓彎了腰,很顯然,他的性格也不像瑪麗那樣刻薄;他那倦慵而楚楚動人的妻子看上去倒像是應該從雪白的駿馬拉的四輪馬車裡跨出來的人;黑黑的法蘭克性情乖戾,長著一雙黑眼睛,一雙目光陰鬱的眼睛;其他的兒子呢,大多數都像他們的父親,但最小的斯圖爾特卻很像他的媽媽,長大以後他會成為一個美男子的。那個小娃娃將來會長成什麼樣子,那就難說了;還有梅吉,她是他有生以來所見到的最甜美、最可愛的小姑娘了。她頭髮的顏色令人難以描繪,既不是紅色的,又不是金色的,而是集兩種色彩之大成。她那雙仰望著他的銀灰色的眼睛像熔融的寶石,閃爍著柔和、純潔的光芒。他聳了聳肩。把煙蒂丟進火中,站了起來。年齡已經不小了,他居然想人非非起來,熔融的寶石,真是怪哉!很可能是他自己的眼睛被漫漫的黃沙蒙注了。

  早晨,他開車送在他那裡過夜的客人們去德羅海達,現在,他們對這裡的景色已經習慣了;他們的評論使他覺得有意思極了。最近的山巒坐落在東邊200英里的地方;這兒嘛,他解釋說,是黑土平原。這是一片長著稀疏的森林的草原,極目望去,簡直是一馬平川。今天白天的天氣和昨天一樣炎熱,可是坐著戴姆勒小汽車趕路要比坐火車舒服得多了。今天是齋日,他們很早就動身了,拉爾夫神父的法衣和聖餐麵包仔細地裝在一隻黑筐子裡。

  「這些綿羊真髒啊!」梅吉注視著那數百頭用鼻子在草地上拱來拱去的紅褐色的綿羊,非常難過的說道。

  「啊,我明白了,我該選擇去新西蘭才對,」神父說道。「那裡一定跟愛爾蘭一樣,有乳白色的綿羊。」

  「是的,好多地方都像愛爾蘭;有和愛爾蘭一樣美麗的綠草。不過,比愛爾蘭荒僻一些,開墾的程度也遠遠不如愛爾蘭。」帕迪答道。他非常喜歡拉爾夫神父。

  正在這時,一群鴯鶓突然晃動了一下站立起來,開始奔跑;它們快如疾風,那姿態不雅的腿隱隱約約地看不真切,而脖子卻伸得老長。孩子們喘著氣,爆發出一陣大笑,如痴如迷地望著好以迅跑代疾飛為巨鳥。

  「要是用不著下車去開那些破門該多好啊。」當最後一道門在他們身後關上,替拉爾夫神父下車去開門的鮑勃爬回汽車裡的時候,拉爾夫神父說道。

  當澳大利亞這片國土以令人措手不及的神速接二連三地使他們感到驚駭不已以後,德羅海達宅院那雅致的喬治王朝時代的門面,蓓蕾初綻的紫藤花和成千上萬的玫瑰花叢,似乎給他們某種到了家鄉的感受。

  「我們要住在這裡嗎?」梅吉尖聲問道。

  「也對也不對。」神父很快地說道。「你們要住的房子大約離這兒有一英里,在小河的下游。」

  瑪麗·卡森正坐在那間寬敞的客廳裡等著接待他們,她並沒站起來去迎接她的弟弟,而是坐在她的高背椅中,非要他到她身邊去不可。

  「哦,帕迪。」她還算高興地說道,眼睛越過他,盯著臂上抱著梅吉的拉爾夫神父;梅吉的那雙小手臂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瑪麗·卡森吃力地站了起來,卻沒有與菲和孩子們打招呼。

  「讓我們馬上聽彌撒吧,」她說,「我肯定德·布裡克薩特神父急著要走呢。」

  「完全不是這樣,親愛的瑪麗。」他笑了起來,湛藍的眼睛炯炯有光。「我先做彌撒,接著我們要在你的餐桌上吃一頓香噴噴、熱騰騰的早飯。然後,我答應了梅吉,要帶她去看看她住的地方。」

  「梅吉。」瑪麗·卡森說道。

  「是的,這是梅吉。可這不成了頭尾顛倒,反著介紹了嗎?瑪麗,請讓我從頭開始介紹吧。這是菲奧娜。」

  瑪麗·卡森隨便地點了點頭。在拉爾夫神父一一介紹男孩子們的時候,她幾乎沒怎麼聽,她過分地忙於觀察神父和梅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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