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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鳥》第4章
  第四章

  牧場工頭的房子建在支撐樁上,比下面的那道狹窄的乾谷高出30來英尺,乾谷的周圍有一片高大、稀疏的桉樹林和許多柳。看過了壯觀的德羅海達宅院以後,這裡未免顯得十分光禿和過於著眼於實用了,但從屋子裡的東西看,它和他們在新西蘭時住的房子所差無幾。滿屋子結實的維多利亞朝代的傢具多得用不了,上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細細的紅色塵土。

  「你們在這兒很運氣,有一間浴室。」拉爾夫神父領著他們踏上通往前廊的厚板條台階時,說道。這段台階夠爬一氣的,因為那平平穩穩地建在支撐樁上的房子拔地15英尺。「要是那條小河漲水,」拉爾夫神父解釋道,「你們在這個高度就正合適,我聽說,它一夜之間能漲60英尺呢。」

  他們的確有一間浴室;在後廊的一頭用牆隔出的一個小室裡有一隻舊的澡盆和一個滿是缺口的熱水器。可是,使女人們感到極不滿意的是,她們發覺廁所在離房子大約200碼的地方,它除了地面上有個洞之外,就別無所有了,而且還臭氣熏天。這還不如新西蘭呢,真是太原始了。

  「不管是誰在這兒住過,都不是個乾淨人。」菲一邊用手指抹著餐具櫥上的灰塵,一邊說道。

  拉爾夫神父笑了起來。「你要想消滅灰塵那是要白費力氣。」他說。「這裡可是內地,有三樣東西你永遠也休想戰勝,那就是暑氣、灰塵和蒼蠅。無論你怎麼辦,它們總是纏著你。」

  菲望望神父。「你對我們真好,神父。」

  「為什麼不對你們好呢?你們是我的密友瑪麗·卡森的唯一的親戚嘛。」

  她聳了聳肩,絲毫也沒被他的話感動。「我還不習慣和一位神父友好相處呢。在新西蘭,他們總是獨往獨來。」

  「你不是個天主教徒,對嗎?」

  「對,可帕迪是天主教徒。自然啦,孩子們是按天主教徒來撫養的,連最小的那個也是,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的話。」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你對此感到不滿嗎?」

  「這樣也好,那樣也好,我實在覺得無所謂。」

  「那你沒有改信天主教嗎?」

  「我不是個虛偽的人,德·布裡克薩特神父。我已經不信自己的教了,而也不想去信奉另一個不同的、但同樣是毫無意義的信條。」

  「我明白了。」他望著站在前廊下的梅吉,她正在凝望著通往德羅海達那幢大宅的道路。「你女兒長得真俊俏啊。你知道,我喜歡金紅色的頭髮。她的頭髮會使那位藝術家[注]迫不及待地去操筆作畫的。我以前確實從未見過這種顏色,她是你的獨生女兒吧?」

  「是的。男孩子們繼承了帕迪家和我家的遺傳,女孩子則出落得與眾不同。」

  「可憐的小東西,」他含混不清地說道。

  板條筐從悉尼運到後,屋子裡就擺上了那些書籍、磁器和小擺設;它顯得親切得多了。客廳裡放滿了菲的傢具,一切都漸次安頓妥當。帕迪和那幾個比斯圖爾特年齡大的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和瑪麗·卡森沒有辭退的兩個牧工呆在一起,向他們討教新南威爾士西北部的綿羊與新西蘭綿羊之間的諸多差別。菲、梅吉和斯圖爾特發現,住在德羅海達牧工頭的住宅裡和在新西蘭操持家務大不一樣。這裡有一種默契,即他們決不去打攪瑪麗·卡森本人,但是,她的女管家和女僕們卻很熱心地來幫這裡女人們的忙,就像她的牧工熱心地幫那些男人的忙一樣。

  盡人皆知,德羅海達是個自成一統的天地。它與文明世界的隔絕是如此之深,才過了沒多久,就連基蘭博也僅僅成他們記憶中的一個遙遠的記憶了。在圈起來的一片家宅圍場內有馬廄、一個鐵匠房、車庫和數不清的庫棚,裡面堆放著飼料以及農機等雜物,可以說是應有盡有。這裡有狗窩和飼養場;迷宮般的牲畜圍欄和一個龐大的剪毛房,它有26個工位,真能讓人嚇一跳,而它的後面又是一片星羅棋布的圍欄。這裡還有家禽場、豬圈、牛欄和牛奶場,26個剪毛工的住房,牧羊場雜工的小棚屋和兩幢和他們自己住的房子很相似的、但要小一些的房子,供牧工居住;還有一間供牧場新手住的臨時工棚,一個屠宰場,以及一些木料垛。

  所有這些都坐落在一個真徑為三英里的沒有樹木的圓形空場,即家宅圍場的中部。只是從牧工頭房子所在的地點起,密集的建築物才剛剛觸及場外森林的邊緣。但是,在棚屋,圍攔和飼養場的周圍卻樹木蔥鬱,布下了受人歡迎的、必不可少的蔭涼地。這些樹大部分都是胡椒樹,高大、耐寒、濃密、寧靜而又可愛。遠處,在家宅圍場的牧草地上,馬兒和奶牛懶洋洋地吃著草。

  牧工頭房子邊上的深深的溪谷底部,淺而混濁的河水在緩緩地流著。誰也不會相信拉爾夫神父那河水一夜之間能漲60英尺的信口開河,看來那是不可能的。河裡的水用人工壓上來後,供浴室和廚房使用;女人們過了很長時間才習慣用這種黃中透綠的水來洗澡、洗碟子和洗衣服。六個大瓦楞鐵皮的水箱高聳在吊桿似的木塔上,它們承接房頂上流下來的雨水,供他們飲用。但是,他們認識到,必須極其節約使用才行,決不能用它來洗洗涮涮,因為無法保證下一場雨能將水箱注滿。

  羊和牛喝的是自流井來的水,這兒的地下水的水位不淺,是從地表以下3000英尺的地方取上來的真正的自流井水。達到沸點的水從所謂的鑽口處的一根管子噴出,流過兩邊長著有毒的青草的溝渠流向這片產業中的每一個圍牧場。這些溝渠是鑽井時的排水溝,溝裡水含有大量的硫磺和礦物質,是不適宜人使用的。

  超初,德羅海達之大使他們感到震驚;它有25萬英畝。最長的一邊延伸80英里。家宅周圍長40英里。從基蘭博進來得穿過27道大門,是唯一的接近106英里的拓居地。狹窄的東邊以巴溫河為界,這是當地人對達令河北流的稱呼。達令河是一條上千英里長的、混濁的大河,它最終與墨累河在南澳大地上洶湧澎湃1500英里之後流入南太平洋;牧場工頭住房旁邊溪谷中的基蘭河在家宅圍場以外兩英里處注入巴溫河。

  帕迪和孩子們喜歡這地方。有時候,他們騎著馬在離家宅數英里遠的地方連續消磨數日,夜晚露宿在星斗闌干的無垠蒼穹之下,仿佛他們憂惚成了天上的神仙。

  灰褐色的大地上,生機勃勃。成群結隊的袋鼠蹦蹦跳跳、絡繹不絕地穿過樹林,不費吹灰之力地越過籬柵;它們那種優雅健美、自由自在之態以及數量之多,使人心曠神怡。鴯鶓在平展展的草地中築巢,像巨人一樣在它們的領地裡高視闊步;任何陌生的東西都會使它們大吃一驚,一溜煙地從它們那深綠色的、足球大小的蛋旁飛逃而去,比馬還跑得快。白蟻構築的棕色的蟻(土冢)像是小小的摩天大樓;咬嚙凶猛的巨蟻源源不斷地順河而下,在地下營造洞穴。

  鳥類多不勝數,新品種似乎層出不窮;它們不是三三兩兩地在一起,而是千千萬萬地成群營巢;有一種綠黃相間的長尾鸚鵡,菲奧娜一直把它們叫做情鳥,而本地人則稱之為牡丹鸚鵡;另一種有紅有藍的小鸚鵡,叫做紅鸚鵡。還有一種胸脯、翅下部和頭部鮮紅的淺灰大鸚鵡;而那種純白的、臉上有黃色肉冠的大鳥,名叫硫磺冠白鸚鵡。小巧的雀科鳥兒上下翻飛著,麻雀和燕八哥也不甘落後;深褐色魚狗鳥歡歌高唱著,或是向它們最可口的食物——蛇——俯衝下去。所有的鳥兒幾乎都通人性,毫無畏懼地成百上千地棲息在樹上;它們四下轉動著明亮、聰慧的眼珠,尖叫著、啾啁著、歡唱著,模仿著能發聲的萬物的各種各樣的聲響。

  五、六英尺長的嚇人的晰蜴在地面上沉重地爬行,輕巧自如地往高掛著的樹枝上跳去,無論是在空中,還是在地面上,它們都感到同樣安閒和自在,它們就是澳洲大晰,這裡還有許多別的晰蜴,雖然小一些,但卻同樣嚇人,不是頸部長著角質的三(角奇)龍式的翎頜,就是長著膨起的艷藍色的舌頭,至於蛇,它的種類也多得數不勝數。克利里家的人聽說。最大的、貌似最危險的蛇倒常常是危害最小的,而外表像樹樁、一英尺長的小蛇卻可能是致命的毒蛇,譬如錦蛇、銅頭蛇、樹蛇、赤腹黑蛇、褐蛇、毒虎蛇。

  還有昆蟲呢!蚱蜢、蝗蟲、蟋蟀、蜜蜂,各種大小不同、種類各異的蠅子、知了、蚊蚋、蜻蜓、巨大的蛾子和許許多多的蝴蝶!有的蜘蛛大得嚇人,全身毛哄哄的,腿胯就有好幾英寸。有的躲在廁所裡不顯眼的地方,看上去又黑又小,實際卻能致人死命;有的盤踞於像車輪一樣張褂在樹與樹之間的巨大的蛛網上;有的則穩坐在掛在草葉上的蛛絲密織的寶座裡;還有的鑽進地下的小孔裡,然後用東西把小孔蓋好。

  這裡照樣也有食肉動物:無所畏懼的野豬,凶猛嗜肉、一身黑毛、高大和成年的母野牛;土生土長的澳洲野狗緊貼著地面潛行著,隱身在草叢裡;成百上千的烏鴉令人厭煩地、凄涼地在死樹的白色枯枝上聒噪著;禿鷲乘著氣流在空中一動不動地翱翔著。

  羊群和牛群必須採取保護措施,以防這些凶禽猛獸的襲擊,尤其是在它們丟失幼仔的時候。袋鼠和兔子吃珍貴的牧草,野豬和野狗捕食羊羔、牛犢和病畜;烏鴉則啄食眼睛。克利里家的人不得不學會打槍了,因此他們騎馬的時候,身上總是帶著步槍。有時候,他們讓一隻落難的野獸超生而去,有時就打上個把公野豬或野狗。

  儘管男孩子們欣喜若狂,但這是生活。他們誰也不懷念新西蘭。當成群的蠅子密密麻麻地爬滿他們的眼角、鼻子、嘴和耳朵時,他們便學著澳大利亞人的做法,在帽檐邊上的一圈細繩頭上垂下一串串的軟木。為了防止爬蟲鑽進他們鼓鼓囊囊的褲腿裡去。他們用一種叫「褲紥」[注]的袋鼠皮條紥在膝蓋下面。他們禁不住嘲笑著這個聽起來傻裡傻氣的名字,但它的必不可少都使他們感到敬畏。和這裡相比,新西蘭就顯得乏味了。這才叫生活。

  女人們被束縛在家裡和房子的左近,她們覺得生活遠不那麼令人喜愛,因為她們既不得空閒,又沒有可以騎馬出門的藉口,更沒有從事各種活動的刺激。乾女人的活兒總是更辛苦一些的:做飯、打掃屋子、洗洗涮涮、熨熨燙燙,還要看孩子。她們得和炎熱、塵土、蒼蠅較量,得和許多級台階以及污泥濁水較量;幾乎一年到頭都缺少男人來扛東西、劈柴、泵水和殺雞宰鴨。酷熱尤其叫人受不了,眼下才剛剛是初春,但即使這樣,外面遊廊背陰處的溫度計已經天天都達到100度了[注];在安著爐子的廚房裡,溫度達到了120度。

  他們穿的內外衣服都是可身剪裁的,適合於新西蘭的氣候,在那兒,屋裡差不多總是涼颼颼的。瑪麗·卡森在一次把安步當車作為一種鍛煉時,來看她的弟妹;她對菲穿的那件高領、拖地印花布裙衫極不以為然。她本人穿著一身時新的米色真絲女裝,長度只到小腿的一半,寬鬆的半截袖,沒有收腰,領口開得很低,胸頸袒露著。

  「說實在,菲,你真是老派到家了,」她說著,四下瞟了瞟這間會客室。它的牆上是新刷的米黃色,地上是波斯地毯,和那長長的、極其貴重的傢具。

  「我不得閒,只好如此啊,」菲說道;她當女主人的時候,說話總是那麼簡潔。

  「男人們老在外邊,飯也做得少多了,你會有時間的。把衣服改短點兒,別穿襯裙和緊身胸衣啦,不然夏天你會熱死的。你知道,夏天溫度還要高15到20度呢。」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張穿著尤金妮亞女皇時期[注]裙子的、美麗的金髮女人的畫像上。 「那是誰?」她指著,問道。

  「我的祖母。」

  「噢,真的?那這些傢具和地毯呢?」

  「是我的,我祖母給我的。」

  「噢,真的嗎?親愛的菲,你們家道中落了,是嗎?」

  菲從來沒發過火,因此,眼下她也沒動怒,但是她那薄薄的嘴脣變得更薄了。 「我不這樣認為,瑪麗。我有個好丈夫;這個你應當明白。」

  「可是他一無所有,你出嫁前姓什麼?」

  「阿姆斯特朗。」

  「噢,真的嗎?不是羅德裡克·阿姆斯特朗家吧?」

  「他是我的長兄。他與我曾祖父同名。」

  瑪麗·卡森站了起來,用闊邊帽揮趕著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的蒼蠅。「哦,你的出身比克利里家要高貴,即使是我也得這樣講。愛帕迪愛到了放棄這一切的程度,是嗎?」

  「我的所作所為自有我的道理,」菲淡淡地說道。「這是我的事,瑪麗,不是你的事。我不議論我的丈夫,就是和他的親姐姐也不。」

  瑪麗·卡森鼻子兩旁的兩道皺紋更深了,眼睛也有點兒鼓了出來。「噯喲,噯喲!」

  她沒有再來過,但她的女管家史密斯太太卻常來,反反覆復地告訴她們瑪麗·卡森對她們衣著的建議。

  「瞧,」她說,「我屋裡有一台縫紉機,我從來沒用過。我會找兩三個打雜的把它給抬來的,要是我確實要用的話,就到這兒來用。」她的眼光轉到了在地板上撒歡亂跑的小哈爾身上。「我喜歡聽孩子們的聲音,克利里太太。」

  郵件每六個星期一次由馬拉的大車從基蘭博送來,這是和外部世界的唯一接觸:德羅海達有一輛福特卡車,一輛底盤上帶水箱的、結構特殊的福特卡車,一輛T型福特小汽車和一輛羅斯·羅伊斯高級轎車,但是,除了瑪麗·卡森去基裡而外,似乎誰也沒動過它們。40英里像是遠在天邊。

  布魯伊·威廉斯承包這個地區的郵路,每六個星期到他負責的這個地區來一趟。他那輛配著十英尺車輪的平頂馬車是由威風凜凜的12匹馬拉著的,裝載著邊遠牧場所訂購的所有物品。除了皇家郵政局的郵件以外,他也運送食品雜貨、44加侖一桶的汽油、62加侖方筒裝的煤油、乾草、成袋的玉米、白布袋裝的糖和麵粉、木箱裝的茶葉、成袋的土豆、農業機械、從悉尼的安東尼·霍調的店裡郵購的玩具和衣服,還有其他一切得從基裡往外界運來的東西。他以每天20英里的快速前進著。無論在哪兒駐足都受到歡迎。人們向他打聽新聞和遠處的天氣,遞給他用寫著潦草字跡的紙,仔細包好的錢,讓他在基裡買東西;把好不容易才寫成的信件交給他,塞進有 「皇家政府鄉村郵政」標記的帆布袋裡。

  基裡兩邊的路線上只有兩個牧場,近一些的是德羅海達,遠一些的是布格拉,布格拉以遠則是每六個月才能送一次郵件的地區了。布魯伊的大車在曲曲彎彎的道路上兜一個大弧形,路過西南、西邊和西北邊的所有的牧場,然後返回基裡,再出發往東。東邊的路程要短一些,因為布魯鎮以東60英里就不歸布魯鎮管了。有時,他讓來訪者或是想找活兒乾的人和他並排坐在沒有遮擋的皮座上把他們帶進來;有時,他也把來訪者、對工作不滿意的牧工、女僕或雜工帶出去;在極偶爾的情況下,也帶家庭女教師。牧場主們自己有小汽車,但是,那些給牧場主們幹活的人不論是旅行還是購買物品或寄信都是依靠布魯伊的。

  菲在接到郵購來的幾匹布以後,就在別人贈送的那台縫紉機旁坐下來,開始用薄棉布為自己和梅吉縫製寬鬆的衣服,為男人們做輕便的褲子和外衣,為哈爾選做了件罩衫,還做了幾個窗簾。脫去了內衣和緊身的外衣以後,無疑涼快得多了。

  梅吉的日子過得很孤單,男孩子中只有斯圖爾特留在家裡。傑克和休吉跟著爸爸去學怎樣當牧工了,也就是去當「傑十魯」——這是人們對沒有經驗的小牧工的稱呼。斯圖爾特可不是傑克和休吉那樣的伴兒,他生活的天地裡似乎別無旁人;這麼一個不大的男孩子,寧可幾個鐘頭地坐著觀察蟻群的活動,也不願去爬樹;而梅吉卻喜歡爬樹,她覺得澳大利亞的桉樹十分奇偉,品種無窮,也很難爬。這倒不是說他們有很多時間去爬樹,或者去看螞蟻。梅吉和斯圖爾特的活兒很重。他們得劈柴、搬木頭、挖坑堆垃圾、管理菜園,還要照看家禽和喂豬。他們也學會了怎樣消滅蛇和蜘蛛,儘管他們對這些東西一直都很害怕。

  這幾年裡,降雨量一直不是太多,小河的水很淺,不過,水箱倒都是半滿的。草長得還不錯,但是,和它們茂盛肥美的時候相比,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也許還會更糟糕呢,」瑪麗·卡森夫人惡狠狠地說。

  但是,還沒來得及真旱,他們卻遭了洪水。一月過了一半的時候,西北季風的南緣刮到了這個國家。陣陣大風簡直是蠻不講理,愛怎麼刮就怎麼刮。有時,它們只給大陸的北端帶來一場夏季的透雨;有時,它們卻遠遠地吹過內地,給溫雅而不幸的悉尼送去一個潮濕的夏天。那年一月,暴風雲遮暗了天空,又被風撕成了飽含著雨水的碎塊。天開始下雨了,那可不是一場平平常常的大雨,而是一場連綿不斷、經久不息的狂風暴雨。

  他們已經得到了警報。布魯伊·威廉斯趕著他那裝得冒頂的大車來到了,後面跟著12匹備用馬,因為他打算在下雨以前趕著走完這一趟,以免那些牧場得不到它們所需要的東西。

  「季風就要來啦,」他捲了一支煙,用鞭子指著那一堆堆他額外捎來的食品雜貨,說道。「庫珀、巴科和迪阿曼蒂納的水真是流成了河,溢水鎮也真格兒地溢水啦。整個昆士蘭州的內地水深到了兩英尺,那些可憐的傢伙從前全都想找個高崗子,輓救他們的羊呢。」

  立刻,這裡便產生了一種壓抑著的恐慌。帕迪和孩子們像發了瘋似地幹著活兒,把羊從地勢低窪的圍場裡趕了出來,盡量使羊群離開小河和巴溫河遠一些。拉爾夫神父來了,他跨上馬鞍,帶著一群最好的狗和法蘭克一起動身沿著巴溫河前往兩個尚未清過的圍場,而帕迪和那兩個牧工則各帶領一個男孩子向別的方向走去。

  拉爾夫神父本人就是個出色的牧工。他騎著瑪麗·卡森送給他的那匹良種慄色牝馬,穿著做工考究、無暇可摘的黃牛皮馬褲,蹬著一雙銀光雪亮的棕黃色長統靴,身穿一件潔白如雪的襯衫,袖子在他那肌肉發達的手臂上捲了起來,脖領敞開著,露出了光滑的、褐色的胸膛。法蘭克穿著鼓囊囊的舊斜紋布褲子,紥著「褲紥」,上身是一件灰法蘭絨內衣;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窮親戚。難道不是這樣嗎?他自覺沒趣地想著,跟在一個騎著好馬的、腰直背挺的人的屁股後面,穿過小河遠處的一片黃楊和青松。他自己騎的是一匹難以駕馭的雜色牧羊馬,這是一匹脾性暴戾的牲口,不但好自行其是,而且對別的馬也極為仇視。狗在激動地吠叫、跳躍著,互相撕咬著、嗥叫著,直到拉爾夫神父不客氣地揮著牧羊鞭,輕抽下去,它們才分開。看來,這個人是無所不能的,他熟悉對狗發號施令、讓狗去幹活的信號口哨,他的鞭子比法蘭克使得還好,儘管他還正在學習這種從異國傳入的澳大利亞的技藝。

  帶領狗群的那隻藍色的昆士蘭大猛犬對這位神父非常親近,絕對服從,這意味著法蘭克毫無疑問地處於次要地位。法蘭克蘭點兒也沒在意,在帕迪的幾個兒子中他是唯一的不喜歡德羅海達的生活的人。他當時別無所求而一心想要離開新西蘭,但並不是為了想到這兒來。他厭惡無休無止地在圍場裡逡巡,厭惡大部分夜晚都睡在硬梆梆的地面上,他討厭那些不能當作寵畜來馴養的凶猛的狗:它們一旦不能幹活兒,就會被槍打死。

  但是,騎馬跑進正在聚集的雲海還是有幾分新奇冒險的。就連迎風彎腰、劈啦作響的樹木也像是帶著一種稀奇古怪的喜悅在狂舞著。拉爾夫神父像著了魔似地奔忙著,嗾著狗去迫趕那些毫不犯疑的羊群,把那些毛哄哄的傻東西嚇得蹦來跳去,咩咩地叫著,直到那些體型低矮的狗飛奔著穿過草地把它們緊緊地趕在一起,然後再把它們趕走。那為數不多的男人只有靠養這些狗才管得了德羅海達這麼大的產業,這些狗經過趕羊、趕牛的訓練;它們的聰慧令人驚異,極少需要加以指導。

  夜幕降臨的時候,拉爾夫神父和那群狗與跟在他們身後盡力協作但卻效果欠佳的法蘭克的幫助下,把一個圍欄裡的羊全都趕了出來;這在通常情況下,是要付出幾天的勞動。他在第二個圍場門邊的一片樹林附近,給他的牝馬卸了鞍,並且樂觀地說,他們不能趕在下雨之前把羊都趕出圍欄。那些狗平躺在草地上,伸著舌頭,那頭昆士蘭大藍狗搖頭擺尾,蜷縮在拉爾夫神父的腳下。法蘭克從馬褡褳裡掬出了一大塊看著讓人嚼心的袋鼠肉,拋給了那些狗;它們撲過去爭奪著,相互忌妒地撕咬著。

  「該死的畜生,」他說道。「他們哪像是狗,簡直是群豺狼。」

  「我想,這些狗也許與上帝造狗的意圖更接近吧,」拉爾夫神父溫和地說。 「警覺、聰明,喜歡攻擊而又幾乎從不馴服。就我自己來說,我寧可要它們,也不喜歡供家裡寵養的那些品種。」他笑了笑。「貓也一樣。你沒發覺它們在棚子邊轉悠嗎?像豹子一樣狂野不馴、不讓人們接近它們。可是它們捕獵的本領棒極了,誰也當不了它們的主人,誰也養不了它們。」

  他從自己的馬褡褳裡掏出一塊冷羊肉和一包麵包及黃油,從羊肉上切下了一大片,把剩下的遞給了法蘭克。他把麵包和黃油放在了他們中間的一段圓木上,津津有味地用他那雪白的牙齒咬著羊肉。帆布水袋給他們解了渴;隨後他們捲起煙來。

  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蕓香樹,拉爾夫神父用煙指了指它。

  「到那兒去睡覺吧,」他說著,解開了毯子,拾起了馬鞍。

  法蘭克跟著他走到了那棵樹下,在澳大利亞的這一地區,普遍認為這是最美麗的樹了。樹葉濃密,呈淺綠色,樹形幾乎是正圓形的。葉子離地面很近,連綿羊都能輕而易舉地夠著,結果,每一棵蕓香樹的底部都像修剪過的樹籬似的邊緣平直。要是下起雨來,他們躲在這種樹下會比躲在其它任何樹下都能得到更好的庇護,因為澳大利亞樹木的簇葉一般來說不如潮濕地帶的樹林長得稠密。

  「法蘭克,你感到不幸福吧?」拉爾夫神父嘆了口氣躺下來,又捲了一支煙,問道。

  法蘭克在離他幾英尺的地方轉過身來,疑慮重重地望著他。「什麼是幸福呢?」

  「眼下,你父親和你弟弟是幸福的。可你、你母親和你妹妹不幸福,你不喜歡澳大利亞嗎?」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我想到悉尼去。在那兒興許能有機會幹出點名堂來。」

  「悉尼嗎?那是個藏污納垢的地方。」拉爾夫神父笑了笑。

  「我不在乎!在這兒,我還不是跟在新西蘭一樣被釘得死死的。我沒法擺脫開他。」

  「他?」

  可是,法蘭克是無意中溜出口的,因此不願再多說了。他躺了下來。望著頭頂的樹葉。

  「你多大了,法蘭克?」

  「二十一。」

  「噢,這麼大了!你離開過家裡人嗎?」

  「沒有。」

  「你去跳過舞,交過女朋友嗎?」

  「沒有。」法蘭克不想和他深談自己的事。

  「那他留你不會太久了。」

  「他要把我拴到死。」

  拉爾夫神父打了個呵欠,定下心來睡覺。「晚安,」他說道。

  早晨,雲層壓得愈加低了,但是整個白天雨卻沒有下下來,他們把第二個圍欄也清完了。從德羅海達的東北到西南有一條不高的山脊,牲畜全部都集中到了這一帶的圍欄裡。要是小河和巴溫河的水漲過河槽的話,在這裡還可以找到更高一些的地面。

  天快黑的時候,雨下來了。這時,法蘭克和神父正匆忙地往牧羊工頭屋下那條河中可以涉水而過的地方緊趕著。

  「現在擔心跑垮了馬是沒用的!」拉爾夫神父喊道。「你踩穩了,小夥子,要不你會淹死在泥塘裡的!」

  頃刻間,他們都透濕了,硬結的地面也泡透了。土質微細而板結的土地變成了一片泥鄉澤國,淤到了馬的跗關節,使它們步履踉蹌。他們設法努力趲行;草地還可以走,但是,來到小河附近那片被踩得光禿禿的地面時,他們不得不下馬了。馬匹一旦解除了負擔,倒沒什麼麻煩了,可是,法蘭克卻發覺無法保持自己的平衡。這比在滑冰場裡還要糟心。他們手膝並用地慢慢往小河的河岸頂上爬去,並且像投石似地滑下了河岸。通常被淹時只有一英尺深的潺潺流水的鋪石路面現在翻滾著高達四英尺的泡沫;法蘭克聽見神父在哈哈大笑著。在叫喊和濕透的帽子的抽打驅策下,馬匹總算安然無恙地爬上了遠處的河岸;但是法蘭克和拉爾夫神父卻上不去,每次試著往上爬,都滑了下來。正當神父提議爬到一棵柳樹上去的時候,那沒人騎的馬匹跑去驚動了帕迪,他拿著繩子來拋給了他們。

  拉爾夫神微笑著搖搖頭,謝絕了帕迪的殷勤相請。

  「我得到大宅裡去,」他說道。

  瑪麗·卡森的僕人們還沒聽見他的喚門聲,她就聽到了,因為他繞道轉到了前門,認為這樣到自己的房間方便一些。

  「你可不能像這樣進去啊,」她站在迴廊裡,說道。

  「那就行行好,給我拿幾條毛巾來,再把箱子也拿來。」

  她毫無窘態地看著他脫去了他的襯衣、靴子和馬褲,當他用毛巾擦掉身上的爛泥時,她靠在通往她客廳的那扇半開的法式門上。

  「你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她說道。「為什麼有那麼多教士長得都很漂亮呢?因為是愛爾蘭人嗎?你們愛爾蘭人可真是一個俊美的民族。要不就是漂亮的男人發覺教士的職位是逃避他們相貌所引起的後果的避難所?我敢打賭,基裡的姑娘們為你把心都想碎了。」

  「我早就學會不拿正眼去瞧那些害相思病的姑娘了。」他笑了起來。「無論哪一個50歲以下的教士都是她們某些人的目標。而35歲以下的教士則常常是她們全體的目標。不過只有耶穌教的姑娘才公然地試圖勾引我。」

  「你從來不直截了當地回答我的問題,對吧?」她直起身來,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上,不動了。「你是個愛侈奢、好享樂的人。拉爾夫,你的條件很有利啊。你全身的皮膚都這麼黝黑嗎?」

  他微笑著,低了低頭,隨後又衝著她的頭髮大笑起來,兩手解開了棉內褲的扣子;內褲落在地上以後,他一腳將它踢開,像個普拉克塞泰力斯[注]的雕像似地站在那裡,而她則圍著他轉,不慌不忙地看著。

  這兩天他很興奮,突然意識到她也許比他原來想像的更脆弱,這使他興奮不已;但是他了解她,覺得問問也無妨:「你想讓我跟你做愛嗎,瑪麗?」

  她注視著他兩腿中間那鬆垂的東西,高聲笑了起來。「我不願意太難為你了!你需要女人嗎,拉爾夫?」

  他輕蔑地把頭往後一揚。「不!」

  「男人呢?」

  「他們比女人更糟糕。不,我不需要。」

  「那麼需要你自己嗎?」

  「最不需要了。」

  「有意思。」她把法式門全推開,穿過門走進了客廳。「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大人!」她挖苦道。但是,她躲開了他那雙富於洞察力的眼睛,坐進了高背椅中;她緊緊地攥著拳頭,抱怨著陰差陽錯的命運。

  拉爾夫神父一絲不掛地走出了迴廊,他兩臂高高舉過頭頂,合上雙眼;站在修剪過的草坪上。他任憑飄潑如注的雨水暖洋洋地衝涮著他,激打著他,在他光溜溜的皮膚上激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他身上卻軟塌塌的,毫不為之所動。

  河水爬上了小河的堤岸,悄悄地沒過了帕迪家房子的木樁,漫過了遠處的家宅圍場,向大宅流去。

  「水明天就會退下去的,」帕迪趕去報告時,瑪麗·卡森憂慮地說道。

  一如既往,她是正確的;下一個星期裡,水退了下去,最終退到了它正常的河槽裡。太陽出來了,陰涼處的溫度迅速地上升到115度。草地似乎和天空連成了一片,草深沒膝,一派光燦,炫人眼目。被雨水洗去了塵土的樹木在閃閃發光,一群群的鸚鵡也從它們所去之處飛了回來,在雨點落到它們隱沒在樹林中的彩虹般的身上時,它們比以往更加饒舌地啁啾著。

  拉爾夫神父回去幫助他的那些受了怠慢的教民們了,他知道他是不會受到斥責的,因此心情泰然;他那樸素的白襯衫下面,貼胸放著一張1000鎊的支票,主教大人會欣喜若狂的。

  羊群回到了它們正常的牧場上,克利里一家不得不學習內地午睡的習慣了。他們5點鐘起床,中午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妥貼,然後便大汗淋漓地倒身睡去,直到下午 5點鐘。在家的女人和圍場上的男人全部一樣。5點鐘以後,他們便幹那些早些時候無法乾的零雜活,太陽西沉以後、就在走廊外的一張桌子上吃飯。所有的床鋪也搬到了外面,因為通夜都炎熱難耐。幾個星期以來,似乎不論是白天或黑夜,溫度計的水銀柱都沒下過100度。吃牛肉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吃的只是小塊的、在吃完前不至於腐爛的綿羊肉。他們希望能換換口味,不再吃那老一套的烤羊排、燉羊內、綿羊肉做的羊餡餡餅、咖哩羊肉、烤羊腿、水煮醃羊肉和蒸羊肉了。

  但是,二月初,梅吉和斯圖爾特的生活有了突變。他們被送到了基蘭博的女修道院寄宿,因為再沒有比這更近的學校了。帕迪說,等哈爾夠了年齡,可以接受悉尼「黑色男修士」學校的函授教育,但在此期間,由於梅吉和斯圖爾特一直習慣有老師教他們,於是瑪麗·卡森就慷慨解囊,供他們在「聖士字架」女修道院寄宿和就學。再說,菲因為要忙著照看哈爾,也無法監督函授的課程了。傑克和休吉不能繼續受教育,這在一開始就是不言而喻的。德羅海達需要他們在工地上出力,而這正中他們的下懷。

  經過了德羅海達,尤其是在韋漢的聖心修道院裡的日子,梅吉和斯圖爾特發覺 「聖十字架」修道院裡的生活是陌生而又平靜的。拉爾夫神父曾經用心良深地告訴過修女們,這兩個孩子是由他保護的,他們的姑媽是新南威爾士最富有的女人。於是乎,梅吉的靦腆也就由此習而變成了一種美德,斯圖爾待的孤僻以及他那一連幾個鐘頭凝望悠悠長空的習慣則為他贏得了「聖潔」的美譽。

  生活的確十分寧靜,因為這裡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寄宿生;這個地區有錢供得起了女士,寄宿學校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寧可把子女送到悉尼去。女修道院裡散髮著士光漆和花的香味,黑暗而高大的走廊裡籠罩著寧溫和極為神聖肅穆的氣氛。聲靜響闃,生活是在一層薄薄的黑紗背後進行的,沒有人用藤條打他們,沒有人衝他們大呼小叫,事事都有拉爾夫神父呢。

  他常常來看他們,並且定期讓他們留住在神父宅邸裡。他決定用精美的蘋果綠來油漆梅吉住的房間。他買來了新窗簾和床上用的新被褥。斯圖爾特繼續住在那間用米黃色和棕色重新漆過兩遍的房間裡:斯圖爾特是不是快樂,拉爾夫神父似乎從來就沒有操過心。他是為了避免得罪那些不得不邀請而請了又叫人後悔的人的。

  拉爾夫神父既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喜愛梅吉,也沒有花很多時間去傷這個腦筋。喜愛出於憐憫,這是那天在灰飛塵揚的車站廣場上,他看到她躲在後面的時候開始的;他敏銳地猜到是她女性的貞淑才使她區別於家人的。至於法蘭克為什麼也索然離群,他根本就不感興趣,也沒有感到要憐憫法蘭克。法蘭克的身上有某種使人溫情頓消的東西:一顆陰鬱的心,一個缺少內心閃光的靈魂。可是梅吉呢?梅吉使他無法遏制地深為動心,他真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她頭髮的顏色使他心曠神恰,她眼睛的色彩和樣子像她的母親,非常美麗,但卻更加可愛,更加傳神;至於她的性格,他認為那是完美無瑕的女性的性格,溫良內向而又極其堅強。梅吉不是一個叛逆者;相反,她將畢生順從,不越女性命運雷池一步。

  但是,所有這些並未改變事情的全貌。也許,如果他更深刻地剖析一下自己的話,他會明白,他對她的感受是時間、地點和人所產生的奇怪的結果。誰也不覺得她舉足輕重,這就意味著,在她的生活中存在著能讓他插足並極有把握她、贏得她的愛的空間。她是個孩子,因此,對他的生活道路和教士的聲譽沒有任何危險,她楚楚動人,而他則以美為樂;他最不願意承認的是:她填補了他生活的空缺,這是他的上帝所無能為力的,因為她是一個有情有愛的血肉之軀。倘若他送給她禮物,她的家人會感到窘迫,他不能這樣做,因此,他就盡量地多和她在一起,用重新裝修她在神父宅邸裡的房間來消磨時間和精力;這與其說是為了使她高興,毋寧說是在搞個鑲嵌來襯托他的瑰寶。為梅吉所做的一切都是貨真價實的。

  五月初的時候,剪羊工們來到了德羅海達。瑪麗·卡森對德羅海達的一切情況,事無巨細,都是了如指掌的。在剪羊工到來的幾天以前,她把帕迪叫到了大宅。她坐在高背椅中連身子都沒動,就準確地告訴他應當做什麼了,連細微末節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帕迪習慣的是新西蘭的剪毛活兒,有26個工位的巨大的剪毛場當初還真使他吃驚不淺呢;現在,在和他的姐姐談過話以後,情況和數字便在他的腦子裡翻騰開了。要在德羅海達剪毛的不但是德羅海達的羊,布格拉、迪班—迪班和比爾—比爾的羊也要在這裡剪毛。這就意味著這裡的每一個人,不論男女,都要苦幹一場。集體剪毛是這裡的習慣,使用德羅海達剪毛設施的各個牧場自然要派人來全力幫忙,可是,幹那些零星活計的擔子就必不可免地要落在德羅海達人的肩頭上。

  剪羊工們自己帶做飯的人來,從牧場的商店裡買食物,但是這一大批食品得有人去搞;搖搖欲墜的、帶廚房的臨時工棚和附設的簡陋的浴室必須衝刷、清理,並且備好褥子和毯子。並不是所有的牧場對剪毛工都是像德羅海達那樣慷慨大方的,但是,德羅海達是以它的好客和「棒得累死人的剪毛場」的聲譽引以自豪的。由於這是瑪麗·卡森參與的一項活動,因此她不吝惜金錢。它不僅是新南威爾士州最大的剪毛場之一,而且它也需要雇傭最能幹的人,有傑基·豪那種能力的人,這些剪毛工在把行李包扔上包工頭的那輛藍福特卡車,消失在他們去另一個剪毛場的路上之前,得剪完30多萬頭綿羊的毛。

  法蘭克兩個星期不在家了。他和老羊工比爾巴雷爾·皮特帶著一群狗、兩匹牧羊馬和由一匹不願拉車的小馬駕轅的一輛輕型單座兩輪馬車,載著他們最起碼的必需品,到西邊遠處的圍場去了:他們得把羊逐漸地趕到一起,進行挑選和分類。這是一個既緩慢又乏味的活計,與洪水前的那種猛轟猛趕不可同日而語。每個圍場都有自己的畜欄,部分分級和打印記的工作在畜欄裡就進行了,分好的羊群留在那裡,直到被送進剪毛場為止。剪毛場的畜欄一次只能容納一萬頭羊,所以,剪毛工們在那裡的時候,活兒是不會輕鬆的,老是得緊張地忙著把沒剪毛的羊群和剪過毛的羊群趕進趕出。

  法蘭克走進廚房的時候,他母親正站在洗池邊幹著她那沒完沒了的活兒,削著土豆皮。

  「媽,我回來了!」他說道,聲音裡充滿了快樂。

  她轉過身來的時候,顯出了凸起的肚子;離家兩個星期使他的眼光敏銳了。

  「噢,天哪!」他喊道。

  她那望著他的雙眼失去了歡愉之色,臉羞得通紅;她伸出雙手捂住了她那鼓起的圍裙,好像那雙手能遮住衣服所遮不住的東西似的。

  法蘭克顫抖了起來。「那個下流的老色鬼!」

  「法蘭克,我不許你說這種話。現在你是個男子漢了,你應當理解。這和你自己到達這個世上來沒什麼兩樣,應當受到同樣的尊重。這沒什麼的。你侮辱你爸爸的時候,你也在侮辱我。」

  他不該這麼做,他早就不該碰你了!」法蘭克氣咻咻地說道,揩去了正在哆嗦著的嘴角上的唾沫星兒。

  「這沒什麼丟臉的,」她沒精打彩地重複道,用她那明顯疲倦的眼睛望著他,仿佛她突然決定將羞愧永遠掩藏起來似的。「法蘭克,這沒什麼丟臉的,連認它出來的那種事兒也不丟臉。」

  這次輪到他臉紅了。他無法繼續面對她的注視,於是,他轉過身去走進了他和鮑勃、傑克、休吉同住的房間。這房間空盪蕩的四壁和幾張單人小床在嘲笑著他,它的拓燥無味和毫無特色的外觀也在嘲笑他;這裡缺少一個能使它生氣勃勃的人,缺少一種能使它超凡入聖的目標。她的臉龐呢,她那被金髮的光暈襯托著的美麗而疲倦的臉龐,正因為她和那個毛茸茸的老色鬼在這暑熱炎炎的夏天裡所幹的好事而感到火辣辣。

  他無法擺脫這件事,無法擺脫她,無法擺脫他心靈深處的種種思緒,無法擺脫他的年齡和男子的本能的饑渴。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總是設法把這些念頭壓下去,但是在她將她的色慾的實實本在的證據堂而皇之地展示在他眼前的時候,在她把她和那個老色鬼所幹的好事當面對他說出的時候,他能怎麼去想呢?怎麼能允許這種事呢?怎麼能容忍這種事呢?他但願能把她看作如同聖母一樣的神聖、純潔、而又白壁無瑕,看作一個能超脫於這種事情的人,儘管世上所有的姐妹們都犯這樣的罪孽。看到她證實了他認為她做了不當的事的相法,簡直叫人快發瘋了;想像她絕對貞潔地和那個醜陋不堪的老傢伙躺在一起,在一處睡覺,但夜裡又決不相向而臥或挨在一起,這已經成了支持他神智正常的必需了。啊,上帝呀!

  一種咔嚓的聲響使他朝下望去,他發覺他已經把床腳的黃銅桿扭成了S形。

  「你為什麼不是我爸呢?」他問著那銅桿。

  「法蘭克,」母親站在門口叫道。

  他抬起頭來,一雙黑眼睛熠熠閃光,就像是被雨水打濕了的煤塊。「我早晚會宰了他的。」他說道。

  「你要是那樣幹的話,我也會去死的,」菲說著,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不,我要讓你自由!」他充滿希望地、任性地反駁道。

  「法蘭克,我永遠不會自由的。我也不想自由,我倒想知道你這無名火是打哪兒來的,可我不知道,這既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你爸的錯。我知道你不順心,但你用得著拿我或拿你爸來出氣嗎?你為什麼非要把事情搞得那麼緊張呢?為什麼?」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抬起頭來看著他,「我不想說這些話,可是我想我非說不可:現存是你找個姑娘的時候了,法蘭克,結婚吧,自己成個家吧。德羅海達有房子,在這一點上我從來沒為別的男孩子擔憂過,他們好像和你的天性完全不一樣。可是,你得有個妻子,法蘭克。你有了妻子,就不會有時間來想我了。」

  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她,不願再轉過身來。她在床上約摸坐了五分鐘,希望他能說些什麼。隨後,她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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