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遊VS命中註定
很多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承認,無論對人還是對己。
那天和沈蔓在曾經的高中校園裡轉了轉,熟悉的風景勾起共同的回憶,兩人有說有笑地聊了很久。陳逸鑫甚至忘記了之前的綺念,單純地沉浸在感懷的情緒中。
這些年太寂寞,寂寞到已經忘記有人陪伴的滋味。
她不止是腦海中濾不掉的人、成長道路上過不去的坎,更是曾與自己分享過喜怒哀樂,經歷過高中三年的朋友。
說起各科老師的怪癖、諸多同學的糗事,分別的六年零九十七天似乎隔閡不再,剩下的只是對青春過往的眷戀與不捨。
若論交際手腕和讓人舒服的溝通方法,如今的她比鄭宇軒都更勝一籌。
“你怎麼幹上這一行的?”大笑過後,兩人並肩坐在操場的單槓上,沈蔓用膝蓋抵了抵他,語氣頗為隨意地問道。
陳逸鑫望著遠處的校舍,最終選擇實話實說:“大學四年渾渾噩噩的,沒怎麼好好唸書,畢業時高不成低不就,只能靠出賣體力吃飯了。”
她沒有說些冠冕堂皇的勸慰之語,反而輕蔑地撇撇嘴:“什麼邏輯……不唸書就不能找好工作了?我大學都沒畢業,如今還不是好好的?”
這下輪到陳逸鑫吃驚了:“沒畢業?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說完,他不禁再次打量著沈蔓的衣著,確定自己沒有看走眼——這一套下來,至少五位數,如果算上皮包配件,六位數都有可能。
“四年前吧。”塗著丹寇的指甲細長光滑,扶在單槓上稍稍有些不得力,沈蔓就手撐住了他的肩膀,人也坐近了些,“學校那邊出了點事,乾脆就回Q市了。”
顧不得肩頭的灼熱,陳逸鑫在心底算了算:四年前正是梁志一炮而紅的時候。想來她作為神秘女友的身份曝光後,也受到了不少困擾。
這麼想著,他的手心攥得更緊了:梁志這兩年踩在娛樂圈的風口浪尖,每一步發展都如有神助,一線地位牢不可撼。前幾天報紙上還說,與其合作密切的娛樂公司即將上市,身為大股東的梁志身家過億指日可待。
久未上網,陳逸鑫不確定如今的輿論風向。當年的緋聞越傳越沒譜,把黑幫仇殺、大學生被包養什麼的統統揉成一團,還有不少知情人現身說法,徹底攪混了一潭水。他只記得梁志後來趁勢上位,閉口不談感情。好事者有各種猜測,卻離事實真相越來越遠。
隨著經濟形勢的好轉,中洲已然成為新興娛樂產業基地,各路明星都開始以之為據點發展演藝事業,梁志也不例外。沈蔓說她四年前已經離開帝都、回到Q市,是不是可以認為……她已經和梁志分手了?
畢竟後來無人再提起那段緋聞,曾經甚囂塵上的一段過去就這樣被遺忘,怎麼看怎麼不正常。陳逸鑫沒敢明說,只是就勢把話題轉移到沈蔓身上:“你現在在做什麼?怎麼也跑到專利局那邊去了?”
她笑了,彷彿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目光狡黠:“我……在一家專利公司工作,就是靠收購和轉賣專利賺錢的,經常往那邊跑。”
思維模擬技術取得突破後,互聯網企業紛紛轉型。儘管該技術實際投入應用尚待時日,也沒有太成熟的商業模式,但各家公司仍然像賭博似的,將有限的資源投入到各種項目開發中。以求日後技術成熟了,能夠先人一步,積極參與競爭。
正因如此,這幾年的專利轉讓市場也特別紅火。稍微有點實用價值的技術都會受到追捧,轉讓價格也隨之水漲船高。大量游資的湧入創造了繁榮的假象,倒買倒賣賺取差價反而比實際開發者所得的回報更多。在此背景下,各類專利公司應運而生,並趁機發展壯大。
替鄭宇軒和聯高科技跑腿的這段日子裡,陳逸鑫不再與世隔絕,又加上他天資聰穎,很快便了解到諸多業內潛規則。只因為自己對賺錢不感興趣,因此也就沒有投入過多精力。
從沈蔓如今的打扮就能看出其高人一等的身份,很符合專利轉讓公司站在風口的行情。陳逸鑫點點頭,追問道:“哪家公司?”
“信程。”
他愈發確認了自己的猜測:信程是一家國際專利管理公司,活躍在思維模擬技術的最前沿,以投資目光穩、準、狠著稱業內。因為是私募股本,其資本結構和幕後控制人並不為外界所知。但信程的員工待遇出了名的高,如果沈蔓真是從四年前開始供職,確實負擔得起優渥的生活。
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工裝,男人突然很想抽根煙,但當著她的面,這些陋習自然會被小心地隱藏起來。
長腿一伸,陳逸鑫從單槓上跳下。正要回頭扶對方,卻感覺頸項被人攬住,沈蔓像條滑膩的魚,緩慢地緊貼著男人僵直的背脊回到地面,末了不忘沖他耳後吹口氣:“謝啦。”
下身漲得發疼,如果不是抱著快遞包、遮著醜,陳逸鑫恐怕自己連路都走不動。
所以,這女人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受害者憤恨地想。
只見她退開兩步,眼含笑意地打量著自己,像個眼睜睜看著獵物走進陷阱的獵人,目光中盡是奸計得逞的神情。
許久未經情事,陳逸鑫卻依然產生了將其就地正法的衝動。
曾幾何時,校園中初嘗禁果的男女也曾在這避人耳目處,遮遮掩掩地互相撫慰。那時候的她,是一片無法逾越的天空,佔據了少年的全部心智。
故地重遊,對方包藏著參不透的動機,一點點地靠近,侵略他原本就所剩無幾的理智。如今這明目張膽的勾引,根本就是對男人尊嚴的挑釁,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兩兩目光相對,激烈的電流在彼此間湧動,甚至能夠聽到那劈啪作響的聲音。
就在節奏完全亂掉、情緒徹底失控前,陌生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陳逸鑫連忙背過身去,一邊深呼吸一邊平復自己的衝動。
親切的校園裡,綠樹成蔭,陽光明媚。正是下午上課的時間,除了遠遠的讀書聲,近旁平靜安寧,以至於他能夠聽得清電話那頭的女聲,似乎有點東北口音,張嘴就問她人在哪,在幹什麼。
“碰到老同學了,坐順風車出來轉轉。”沈蔓漫不經心地回應道,伸手理了理陳逸鑫的工裝衣領,指尖拂過男人的頸項,再次勾起一陣脈搏狂跳。
對方講話就像機關槍,劈裡啪啦地說了一堆事情,陳逸鑫卻沒有心思再聽。他全身上下的血液如今都湧到了兩處地方,而且彼此還在拉鋸,簡直要將人扯成兩段。
所以,無論等多久,無論隔多遠,都只有束手就擒的命嗎?
沈蔓那天終於還是走了,臨走前留下他的電話號碼,說有機會再聚。
一個是高知行業的女白領,一個是灰頭土臉的快遞員,哪裡還有什麼再聚的機會。扶住電瓶車,遙望載她離去的出租,陳逸鑫明白自己再次來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應該知道結局——逃不掉的結局。
對沈蔓的固執與懷念,之於陳逸鑫來說,更像是一段無法告別的過去。他為此投入了太多精力與情感,以至於難以抽身。再後來,受到墮落慣性的牽引,乾脆徹底放棄了回歸正常生活的努力。
事實上,回頭想想,有什麼是不可原諒的呢?
這些年的經歷已經教會陳逸鑫,當對手太過強大、抵抗無力的時候,與其負隅頑抗,不如早些妥協。
本科時沒心思唸書,他也曾強逼著自己泡圖書館,每天去了卻仍是埋頭睡覺,再帶著更加沮喪的心情回寢室;畢業後求職屢屢碰壁,只好找些不喜歡的崗位將就,結果錢沒賺到一分,親戚朋友還得罪了一大堆;像縮頭烏龜一樣躲在家裡,以為不去面對就不會痛苦,到頭來連累父母操碎了心。
承認自己的無能,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可怕。
世界上有很多英雄,憑藉精神和意志取得一個又一個的勝利,成為全人類的榜樣。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都要隨時準備去戰鬥——有的競爭輸贏早已註定,就像有的人,天生只適合平庸。
父親病倒的那一刻,陳逸鑫被逼到走投無路:要么承認自己的軟弱,繼續躲藏在父母的羽翅下苟且偷生;要么承認自己的無能,老老實實活成普通人的樣子。
他選擇了無能。
磐石和蒲葦都很偉大,前者用堅持拒絕妥協,後者用妥協證明堅持。生活總是善於用最殘酷的邏輯告訴我們,自己是什麼、適合做什麼。
重逢之後不受控制的雀躍欣喜讓陳逸鑫意識到,他對沈蔓曾經的怨恨和不滿,歸根到底還是種不甘心——經歷時間長河的洗禮,這份不甘心如今脆弱得近乎可憐,只需要一個眼神、一聲呼喚便會徹底分崩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