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猜猜誰來當爸爸
五年後,Q市中心醫院產房。
林雲卿一輩子都沒有如此焦慮過,他上了無數台手術,刀鋒切開了無數肌體、血肉,卻從未感受過像這樣感同身受的觸動。
“別轉了,”吳克扯開軍裝上的風紀扣,踢了踢一旁的凳子腿,皺眉頭道:“越轉心越慌……這次是單胎,情況應該比上回好。”
放在平時,高冷醫生一定會嘲諷值全開,回擊這得了便宜賣乖的話。無奈他今天整個人都是亂的,腦子塞滿漿糊,根本沒有心思顧及其他。
“雲卿,坐下。”週胤廷表情淡定,只有微顫的手指暴露了真實的內心。他表現出一副老大哥的做派,拍了拍對方肩膀:“吳克說的沒錯,上次那兩個臭小子都沒事,這次的小丫頭應該會更加順利。”
“現在著急上火有什麼用?!”趙宏斌“騰”地一下站起身來,“蔓蔓第一次生孩子哭得那麼慘,你們一個個只曉得找我麻煩。輪到自己傳宗接代的時候,都不管女人死活了,就只顧爭強好勝了——一群敗類!”
梁志顧及公眾形象,在外面很少大聲說話。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脾氣,上前揪住趙宏斌的衣領道:“當初如果不是你讓蔓蔓意外懷孕,她怎麼可能五年抱四?頻繁生育對女人的身體傷害有多大,你到底知不知道?!”
儘管兩人是老同學,但自從重逢後,總是說不過三句就要吵架,吵不過三句就要動手。沈蔓在場的時候還好,就算她不在場,也總會有人主持大局。如今各人的心思都在產房裡,這兩個果然就大眼瞪小眼的對上了。
陳逸鑫和梁志一樣,自從見過沈蔓生孩子的慘狀,便主動去醫院做了手術。他自認沒有能力改變女性受苦的命運,卻決不允許自己成為這痛苦的來源。
如果不是擔心沈蔓待會兒出了產房,還得拖著疲憊的身體做安撫工作,他根本懶得開口:“別吵了,這裡可不是軍區醫院,走道裡還有別人。梁志,你要是不想把記者招來,趁早撒手!”
這幾年獨自運作信程,陳逸鑫的能力得到不少鍛煉,如今說起話來也頗具氣魄,甚至有些不怒而威的派頭。
鄭宇軒出門去自動販賣機裡買了幾罐飲料,甫一推門進來,便看見這劍拔弩張的陣勢。他很快換上一副親切和藹的笑臉,伸手將易拉罐扔向趙宏斌等人,語氣隨和道:“大家都放鬆點,待會兒孩子們就放學了,別把他們嚇到。”
話音剛落,等候室的大門便被推開了。
趙沈心一進門邊覺得氣氛不對。他剛剛四歲,長得濃眉大眼,跟爸爸幾乎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趙家父母對獨孫喜歡得不得了,就連未婚生子、先斬後奏都來不及計較。如今更是只在意趙沈心有沒有吃飽穿暖,至於他父母什麼時候結婚、補辦婚禮,統統不再提起。
如果不是沈蔓藉口出國進修,要把趙沈心帶在身邊,兩老對“準兒媳”一定更加滿意——懷著別的男人的孩子、挺著大肚子,沈蔓哪敢在思想保守的老人面前出現。
出於保密的考慮,趙沈心和兩個弟弟都在軍區幼兒園上學,如今已經是中班的小朋友了。他身為長子,說話做事常常有副小大人的模樣。見爸爸面紅耳赤地撐在窗台上喘粗氣,儼然就是動過怒的樣子,他立刻邁開小短腿,上前戳了戳父親:“爸,你又跟叔叔吵架了?”
他們家盛產叔叔伯伯,小小年紀的趙沈心有時候分不太清楚,卻依然努力地瞪著眼睛,試圖證明自己並非胡說。
趙宏斌原本還漲紅著的一張臉,頓時就消了氣,抱起包子似的小傢伙,一同揉捏:“沒沒沒,你小小年紀別操這麼多心。”
趙沈心嘆了口氣,學著大人樣說:“你以為我願意啊?”
這句話從措辭到語氣,統統與沈蔓平日的口頭禪一致。原本吹鬍子瞪眼的眾人愣了愣,隨即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房間裡的氣氛頓時舒緩不少。
身為編外人員,李楨剛才一直沒敢開口,直到與他相熟的趙沈心出現,方才上前摸了摸小傢伙的腦袋:“周叔叔和兩個弟弟呢?”
人小鬼大的趙沈心撇撇嘴:“張伯伯在樓下把我們攔住了,我擔心媽媽,所以就先上來了。小克和周寅跑不動,跟叔叔一起呢。”
如果說李楨是編外人員,張羽就是編外的編外人員。
趙氏的模擬器面世後,市場反應強烈。與仿生計算、思維模擬相關的企業迎來爆發式增長,就連信程與聯高都一躍成為上市公司,賺了個盆滿缽滿。
所謂“站在風口,豬都能飛起來。”
Q市作為天朝,乃至全球仿生模擬業的主要開發基地,得到了政府的高度重視。這樣一座位於中部的山城,如今早已舊貌換新顏,與北上廣等一線城市比肩,成為中央重點關照的地區。
身為地方大員,張羽的政績其實很有說服力,早就應該官升一級,卻依然留守Q市,外界早已眾說紛紜。
沈蔓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對方是為情所困。
她當年一直逼張羽與家族決裂,並非作或矯情,而是知道張家會在日後的政治鬥爭中失勢。
儘管前世經歷已如過眼雲煙,並在不斷刷新的時間軸上被改變。但作為天朝政治博弈的重要一支,她模糊記得,以Q市政壇地震為標誌,新一代領導人上位過程中清洗了一大批門閥世家,張羽的家族便是其中之一。
是的,在平行世界重生後,可能性與客觀真實再次陷入不確定狀態,沒什麼可以預知的絕對。但即便張家不在這次整治風暴中倒台,無法自立的張羽不僅僅無權自主婚姻,更沒有站直腰桿的底氣。
如果說之前只是出於意氣、猜測,要求張羽擺明態度。那麼,在與鄭宇軒相認並確定張家會被風暴波及,沈蔓更是咬定了自己的觀點:有我就沒有張家,有張家就沒有我,你挑一個吧。
張羽當然覺得委屈。他已經承諾不結婚,也答應不仰仗父蔭,為什麼還要被逼與家族決裂?量子物理的實驗結果證明客觀真實是不會改變的,用一段可能性的回憶,就要否定他與父母血脈相連?未免太不近人情。
無論沈蔓如何解釋河流理論,無論周胤廷如何分析政治局勢,他都難以接受最終的結論——又或許,在他三十多年的生命中,與家族的羈絆已經根深蒂固,無從剝離。
這也是沈蔓堅定立場的原因:只要張羽依然身處陣營之中,就必然是日後被打擊的對象。政敵不會考慮你有沒有結婚,有沒有仰仗父蔭,只要你是張家長子,代表了家族利益,就必然是需要剷除的異己。
預言在去年冬天成真。
吳克所轄的集團軍接到命令,嚴控紀律保持戰備狀態,一切聽命於中央的直接領導。太子黨市長被軟禁,警察和武警部隊的主要負責人統統被撤。 Q市政壇頓時風聲鶴唳,各人自顧不暇,只想與之前的當權派劃清界限。
張羽是市委書記,理應及時表態,立場鮮明地站在中央這邊。但父親、叔叔紛紛打電話來,叮囑他為市長說話,爭取保住既得利益,新任領導人也是世家出身,一切都還有的談。
沈蔓那時候已經懷孕,見到他焦頭爛額的樣子,依然放不下心,再次警告形勢危急、切莫因小失大後,她斷言:“張羽,即便我這樣勸你,你恐怕還是不會聽。但你要相信,自己一定會後悔。”
最終,叔叔被革職,石油系的父親也身陷囹圄,爺爺一病不起,躺在ICU病房裡勉強維繫。若非張羽從政後一直愛惜羽毛,沒讓對手抓住把柄,現在的張家已經徹底退出天朝政治舞台。
他這兩個禮拜在帝都走訪政法系的熟人,希望能為父親爭取從寬處理。週胤廷打過來的錢幫了大忙,已經有回話說最後只判緩刑,殺雞儆猴而已。
打電話道謝時,週胤廷說自己在醫院,沈蔓動了紅,怕是當天就要生。
坐飛機返回Q市,他馬不停蹄地趕到中心醫院,卻在門口止步,猶豫是否進去。直到週胤欽接三個孩子放學,來醫院看媽媽。
吳小克和周寅是異卵雙胞胎,同時受孕後在三年前出生,如今已是幼兒園小班的小朋友。他們倆雖然從一個肚子裡出來,卻天生不對盤,走在一起便要打架。週胤欽自然是幫親不幫理,揪著吳小克的衣領道:“臭小子,敢打我侄兒,信不信叔叔削你?”
吳克的兒子性格跟他爸爸一樣,吃軟不吃硬,小手小腳一通亂揮,口中還念念有詞:“跆!拳!道!”
倒是周寅,眼見自己佔了便宜,方才躲在叔叔背後探出腦袋:“叔叔,別打他,告媽媽,告訴媽媽!”
難怪週胤欽會對周寅無比親近,他覺得這孩子比哥哥聰明多了,反倒跟自己更像些。摸了摸侄兒的頭,氣質陰柔的男子奸詐笑道:“有道理,讓你們媽媽收拾他,最好是連他爸也一起收拾了。”
趙沈心對這一大一小的奸計無言以對,卻見張羽滿臉疲憊的走過來,趕忙腳底抹油溜走——他知道,張伯伯最愛絮叨,絮叨起來沒完沒了,耽誤下去只怕來不及看妹妹。
“張伯伯。”周寅眼睛尖,一看到張羽便脆生生地喊出聲。眼見著最疼自己的叔叔伯伯都在,他愈發壯了膽子,上前踢了吳小克一腳,兩人又打鬧著你追我趕地跑開了。
週胤欽這才發現來人,見他面容憔悴,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原本的張揚跋扈立刻消失:“張哥,你怎麼了?帝都的事情又有什麼變化?”
張羽擺擺手,示意無礙,反問沈蔓情況如何。
“哎,不是我說你,”週胤欽找了處凳子坐下來,望向遠處瘋跑的兩個孩子,“認個軟服個輸而已,嫂子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你跟她又有這麼多年的感情。何必為了木已成舟的事,搞得心中膈應?”
張羽扒了扒頭髮,滿臉糾結:“我不想讓她以為……以為我是走投無路了才……”
週胤欽大笑出聲:“拜託,你本來就已經走投無路了好伐?”
不待對方作答,男子輕佻地翹起二郎腿,吊兒郎當地說:“醜話說在前頭,家裡還剩一間空房,你跟那個姓李的,誰先得手誰佔優。等他都搬進來了,你再想回頭恐怕很難——還得先買套大房子不是?”
長指擰結,張羽從對方玩笑的口吻中,聽出關心的語氣,終於長長地嘆了口氣。
醫院門外響起刺耳的剎車聲,身材高大的飛行員來不及泊車,直接佔據了應急車道。將追喊的物業保安拋在腦後,箭步流星地衝進病區,滿頭大汗張皇四顧,卻見兩個小童在花園裡追打。上前一手拎起一個,王笑天急促道:“小壞蛋,就知道亂跑,你們媽媽呢?”
週胤欽拍拍張羽的肩膀,不緊不慢地走上前去:“姓王的,把我侄兒放下來,拎壞了周氏繼承人,十個你也賠不起!”
王笑天側頭啐了一口:“老子把國際航班開成戰鬥機,就是怕她提前發作趕不及。你們倒好,在樓下晃晃悠悠,居然半點不擔心!”
“一大幫子人在樓上守著,能出什麼事?”週胤欽一手奪過周寅,回身衝張羽點頭示意,這才踢了一腳王笑天:“走吧,趙沈心先跑上去了,估計已經在告狀。”
順著對方的目光,王笑天看到花園長椅上的張羽,眉頭不經意地微蹙:“他來幹什麼?”
週胤欽露出神經病人特有的精分笑容:“別管了,該作總得作,作夠了就好了。”
一回神,王笑天追著吳小克,已然不見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