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恕乎VS我的路
“女孩子家,為了誰,為了什麼事,都不該在人前哭成這樣啊。”男生帶著明顯的口音,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勸道。
上輩子相遇時,沈蔓剛剛本科畢業,對方也考上了計算機學院,轉專業攻讀博士。
因為勤工助學掙獎學金的緣故,他需要常年替導師代課,一口普通話已經說得十分標準,外人很難從口音分辨別其出身。
除了和偶爾到訪的老鄉喝醉了侃大山,沈蔓幾乎沒聽過丈夫的鄉音。
此時的鄭宇軒,還只是Q市國立大學數學系的普通學生。穿著身看不出顏色的舊夾克,滿頭稻草一樣的亂發。臉上也黑乎乎的,活像顆從土裡扒拉出來的煤球。如果不是那雙過目難忘的眸子,沈蔓恐怕也無法一眼認出自己上輩子的丈夫。
記得那時候她常常嘲笑對方土老帽,驚奇天下恐怕沒有比他更加不入流、不講究的人了。鄭宇軒只是嘿嘿一笑,說,那是你沒見過剛進城的我,現在已經強很多了。
此時此刻,看著這顆幾乎陌生的“煤球”,沈蔓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很對。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氣質也不是生來就有的。如果說學識是照亮前程的光,錢財就是鋪在腳下的路。
確定關係之後,沈蔓不甘心正牌男友比前任對像差太多檔次,連自己買衣服的錢都省下來,替他添置行頭。儘管品牌質量依然和張羽沒得比,但至少款式及格。直到鄭宇軒參加工作、有了穩定的薪水後,依然常年保證一筆專門的置裝費用。
在兩人請不起家政的那些年裡,他的襯衫西裝,全都由沈蔓親自熨燙,一手操辦,這才漸漸人模狗樣,再也沒被懷疑過不入流的出身。
眼下,自己哭得涕泗橫流、眼睛腫的像桃子,被一顆“煤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推搡走上這寒風戚戚的天台,感覺只有兩個字——般配。
命運的墨菲定律在平行世界依然奏效,應驗得令人無可奈何。
似乎,她總能在最倒霉的時候被鄭宇軒撿到。所以,大哥,你就是專程來點炮的,對吧?
諷刺的滑稽感湧上心頭,沖散了被陳逸鑫冷落的委屈。沈蔓吸吸鼻子,大咧咧的用袖子擦擦臉,頗為江湖氣地抱了抱拳:“多謝。”
開玩笑,上輩子就是被他給坑了,這輩子絕對有多遠躲多遠。如無意外,她連名字都不想讓對方曉得。
見女孩平靜下來不再哭泣,鄭宇軒明顯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這才對嘛,天涯何處無芳草,別為了一時一事想不開,讓外人看笑話。”
沈蔓捋捋頭髮,不置可否,考慮著如何繞開他下樓。
“煤球”砸了砸嘴,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好牙,在昏黃的夕陽下,顯得格外耀眼。而後,頗為猶猶猶豫豫地問:“他……他是你男朋友啊?”
晶亮的大眼睛斜睨著看過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按我說啊,男女交往講求你情我願。你瞧他,根本就不想開口,咱何苦湊上去討不痛快?等過段時間,那邊的氣消了,你再說點好聽的,問題不就解決啦!”
每當緊張或是不知所措的時候,鄭宇軒的話就顯得特別多。沈蔓早已不是未經人事的小姑娘,男人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能讓她明白對方的意圖。這番欲蓋彌彰的解釋,無非是他對內心情緒的拙劣掩飾。
上輩子沈蔓也很少在人前流淚,難得的幾次都被鄭宇軒撞上了。而後的窮追猛打讓她不禁懷疑,對方恐怕是個天生的大男子主義者,喜歡在梨花帶雨的嬌美人身上找存在感。
冷著臉扯了扯嘴角,作出一個虛偽無比的假笑,她沖他點點頭:“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就不麻煩您操這份心了。”
說完,按照之前觀察好的路線,繞過愣在原地的鄭宇軒,蹬蹬蹬便衝下三樓。
剛剛看熱鬧的人們還未散盡,正三五成群地竊竊私語。見事件女主角一陣風似的又殺回來,頓時跟打了雞血一般,伸長脖子圍在317寢室門口探望。
這回沈蔓沒心思講禮貌,也顧不得敲門,一腳踹開了擋在她跟陳逸鑫之間的隔斷。大咧咧的走進男生寢室,“啪”地一聲拍在了他的桌上。
清俊少年依然保持著認真學習的姿勢,手中攥著的還是那支筆,一雙眼睛直盯著課本,根本沒有任何抬頭看的意思。
沈蔓心中有激雷、有戰鼓,有奔騰如黃河入海的洶湧,滿腦子全是被定罪者的自白:“陳逸鑫,我告訴你,別以為裝聾作啞很牛逼。我缺德、我騙人、我把你當猴耍很要命,可我就是這麼一號人!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也不是不知道我的德性!我承認,我是喜歡你、放不下你,我可以從帝都回來找你,只要你說得出口,我都能想辦法去彌補!”
“咔噠”聲響,男孩手中的筆尖被生生按斷,油墨滴濺在紙張上,一片狼藉。
見情況有變,沈蔓顧不得組織語言,將憋在胸口的話統統倒了出來:“我不無辜,可是我也沒有罪!你純真、你善良、你為愛情付出所有,可這並不是用來要挾的條件!咱們倆在一起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所有的事情,我也從來沒有特意瞞過你。如果想不通、繞不開,你大可不必擔心,實話實說告訴我,我沈蔓扛得住!”
一番剖白痛痛快快地當眾出口,她也終於喘著氣停了下來,一邊構思接下來的台詞,一邊期待著陳逸鑫的反應。
“說完了?”男孩清冷的聲音時隔數月,終於再次在耳邊響起。沈蔓差點又不爭氣地流下淚來,卻明白這不是自己傷春悲秋的契機,只得梗著脖子“嗯”了一聲。
伴隨著板凳在地面上的摩擦聲,男孩欠著身子站起來,儼然已經高過她一個頭,頓時在氣勢上佔了優。
那雙曾經包含愛意、情慾、寵溺、眷戀的眼睛,如今清淡得猶如一汪湖水:“說完了就走吧,我待會還要陪女朋友去自習。”
據說,儈子手行刑後,與身體分離的頭顱還會運轉。儘管時間很短,依然有思考的能力。在這短暫的時間裡,將死未死的魂靈寄宿在大腦中,以超越時空維度的方式思考、回憶。
又據說,所謂“瀕死效應”,就是人類在彌留之際,對自己短暫生命的梳理。從最初始離開母親,到獨自站立、長大成人、垂垂老矣。所有曾經經歷過的點點滴滴,都會像放電影一樣,一幀幀滑過意識的流體。
陳逸鑫的話音剛落,沈蔓便覺得眼前出現了一片黑暗,而後是笑聲、交談聲、呻吟聲、哭泣聲,有男孩的,也有自己的。
她奇怪腦海中的記憶怎麼跟別人不一樣,並沒有充滿畫面或光線。而後才漸漸意識到,那恐怕是因為她不願正視的迴避。
鼻腔中似乎不再有空氣,正如整個身體都虛浮在這莫名的世界裡。
她覺得自己是在笑,笑著沖他點點頭、擺擺手。繞過那磕磕絆絆的桌椅,推開那唏噓感慨的人群。左腳、右腳,左手、右手,保持著前後交替,維持著身體平衡。就這樣一步步,一點點,離開了317,離開了樓梯,離開了男生宿舍。
再然後,聽到有似曾相識的聲音從頭頂喚她的名字。
回首,漫天紙片如飛雪墜落,紛紛揚揚地從那扇三樓的窗戶裡飄落,有的掉在樹枝上,有的落在水渠中,只有零星的幾片散在她腳下。
落款都是“帝都傳媒大學新聞系”,郵戳的日期先後不一。
原來,全是她寄來的信。原來,從未封啟。
什麼更可悲?
被不認識的男生圍觀嚎啕,追在曾經的戀人腳下祈求原諒?讓上輩子的老公英雄救美,結果差點再次走進命運的陷阱?他告白原來已經另有所愛,拜託別再自作多情?
還是這一封封載滿了思念與情緒的信,最終沒有送到對方的心裡,而是被當做廢紙一樣,飄散在這即將入夜的校園幽徑?
有力量長久跟隨我們的,是刺,不是花瓣。
指甲在掌心握出印、掐出血,沈蔓卻沒有絲毫知覺。她站在原地,安靜地等待著最後一封信箋落定,而後抬頭看了看那早已沒有人影的317,以及其他擠滿了看熱鬧腦袋的窗口。
就這樣吧,她嘆了口氣,看著白霧在夜色中凝聚。
我從未幻想過一路繁花如錦、歌舞昇平,作出了與眾不同的選擇,合該承受這樣痛徹心扉的回憶。
愛上一兩個變態,錯過一兩段感情,享受一兩次歡愉,付出一兩聲歉意。
仔細想想,即便不奢望眾星捧月、齊人之福,又何嘗繞得開這每一次的蛻變與磨礪、昇華與猙獰?
既然如此,又有什麼理由不堅持自己的選擇,自己的路?
任憑冰冷的眼淚在臉頰上流淌,沈蔓腳下的步伐越來越快,嘴角再次勾起線條清晰的輪廓。
我本不是聖女,沒有必要對你們屈意承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