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政黨VS其恕乎
Q市國立大學溯源於清末的洋務學堂,歷經傳承演變,成為天朝首批公辦高等學府。
作為國內唯一沒有用太祖題詞作為校名、校園裡依然供奉著“戰犯”前校長雕像的大學,這裡一直以來學術氛圍濃烈、思想意識自由,是中東部的人才集興之地。
沈蔓上輩子無數次從校門口的牌樓下走過,在這裡度過了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結識了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人。
如今,再次走過青磚綠瓦的古風建築,再次沐浴在母校的茵茵樹影下,沈蔓心中感覺名副其實的“恍如隔世”。
圖書館的台階,是她第一次遇見鄭宇軒的地方。
貧困山區出來的男孩,高高瘦瘦得像根竹竿,滿身抖抖就能掉出渣來的土氣。卻有雙星辰般燦爛的眼睛,看向你的時候,彷若一整片銀河。
多迷人啊,她想,如果能溺死在這一汪泓眸中。
那時候的沈蔓,還是外國語學院的高材生,整天踮著腳走來走去,根本不把這幫凡夫俗子看在眼裡。即便瞧得起他們的容貌才學,卻不覺得有誰配得上自己。
說起來,當年陳逸鑫曾也藉著同學會的名頭約過她幾次,都被沈蔓籍由功課緊張推掉了。
回頭想想,如果當時沒有自持矜貴,命運是否就會走向截然不同的地方?
可惜,人生若只如初見。
如她記憶中一樣,化學系男生宿舍也在圖書館背後的山坡上,與其他理科院系一起,佔據著一棟破破爛爛的筒子樓。
無論輪迴多少次,Q市國立大學照顧女生的傳統依舊沒變,堅持男孩子天生就該多吃點苦、受點折磨,否則便當不起這男權社會的主流地位。
週日的傍晚,正是不會有課也不可能外出的時間,沈蔓徑行走向了宿舍樓下的門衛室。
看門人居然還是前世那個醉醺醺的老大爺,通紅的酒糟鼻、昏黃的死魚眼,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看上去像個擺設。
但如果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他眼角的精光與不自覺抿起的嘴唇,好像最善於偽裝的獵手,將一切緊張隱藏在表面的慵懶之下。
上輩子沈蔓就听說過,無數自作聰明的女生欺負老大爺耳背眼瞎,根本不把他當回事,出入男生宿舍如入無人之境。最慘的結果是被輔導員、保衛處、校醫院組成的“聯合執法組”抓姦在床,男生記大過,女生直接開除,聞之者無不唏噓感慨。
所以說,別拿豆包不當乾糧,別把村長不當乾部。
猶記得鄭宇軒那時候指點她,再小的人物也有脾性,再不起眼的崗位也有可能起到關鍵作用,凡事謹小慎微,除了自己累點,沒有壞處。
是啊,自己累點,可連帶著身邊人也疲憊、厭倦,又算哪般?
放下思緒,她換上一副小女生的天真表情,禮貌地敲響了門衛室的窗戶:“大爺?”
壽星眉抖了抖,老人依舊迷迷瞪瞪,眼皮很是用力地挑了挑,復又垂了下去。
沈蔓知道,對方這是在考驗自己。如果此時偷懶,不登記直接溜進男生宿舍,等待著她的恐怕會是大麻煩。思及此,趕忙裝作關心地補了句:“大爺,您又喝了幾口啊?”
“三,三口。”老人顫顫巍巍地擺擺手,演技爆棚,好像真的醉了一樣,咿咿呀呀地說道:“桃李春風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燈。”沈蔓笑瞇瞇地接過話茬,“人生得意須盡歡,能喝是福氣,對不對?”
上輩子和鄭宇軒約會時,她無數次跟這位大爺打過照面,是故連口頭禪也能信手拈來,一應一對得不亦樂乎。
原本昏暗無光的死魚眼翻了翻,老人好像受到了什麼刺激,終於卸下偽裝、定睛望向素不相識的小姑娘,略帶疑惑地問:“……你是?”
暗自吐了吐舌頭,沈蔓連忙收起玩笑的心情正色道:“我是帝都傳媒大學新聞系的學生,叫沈蔓,這是我的學生證。”
她一邊說,一邊主動將早已備好的證件遞進門衛室。
老大爺一生坎坷,年輕時因為政治問題毀了前程,老來受親眷照顧,勉強在Q市國立大學謀得生計,所以對待本職工作才會認真得過分。
這些都是沈蔓聽鄭宇軒講的。其實,與其說她與老大爺有交情,不如說鄭宇軒與老大爺是忘年之交。否則,老人怎麼會把自己的生平典故告訴個不相干的學生?
家境貧寒的男孩子,除了有雙令人過目難忘的眼睛,更有一種神奇的魅力。每個跟他有交集的人,都會本能地信任他、依賴他。就像不起眼的磁鐵,能夠輕易降服所有丁丁碎碎的鐵器。
沈蔓一直以為這種是類似於狗屎運的能力。
直到和他相處時間長了,才漸漸明白過來:人都是習慣以自我為中心的,遇上處心積慮迎合、呼應的傢伙,當然只有舉手投降的份兒。
一筆一劃地將個人信息謄抄到登記簿上,又抬眼仔細打量了女孩幾眼,大爺這才大手一揮道:“化學系在3樓,你找的那個陳逸鑫在317,直接進去吧。學生證押這兒,出門時我再還給你。”
點頭致謝,沈蔓深吸一口氣,終於提足踏進了昏暗的樓道裡。
男生寢室特有的糟糕氣味,似乎在哪裡都一樣;走道盡頭的水房裡,有人在嘩啦啦地沖澡;薄薄的門板背後,隱隱傳出島國片女主角做作的呻吟。
沈蔓覺得自己的五感被極限放大,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心尖上。
“砰砰”、“砰砰”,那裡跳動的不再是一顆心臟,分明是對未知命運的恐懼。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她帶著這樣明顯的目的前來,哪裡還敢奢談剛強?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地追問:陳逸鑫會原諒自己嗎?
317寢室的門沒有關,上床下桌的四個舖位上都有人。兩個在床上玩電腦,一個在洗衣服,那個坐在桌前端正看書的,正是許久未見的少年。
茫然地敲響門扉,嘴角扯起一抹尷尬的笑意,沈蔓覺得自己此刻肯定難看極了。
房間內四個人的注意力都調轉過來,有驚訝,有淡漠,有驚艷,更有冷到心裡去的那一抹光。
“……”張著嘴,卻不知作何言語,只能像花痴般咧著笑,自說自話地招呼道:“逸鑫。”
曬衣服的繼續曬衣服,玩電腦的那兩人低頭看向室友,其中之一吹了聲口哨,言下之意溢於言表。
繼續回看桌上的書本,還用筆補了個重點記號,陳逸鑫好像沒聽見室友的口哨聲,更沒有看見門口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孩。
沈蔓從未感到如此尷尬。她想像過暴跳如雷,想像過厲聲指責,卻從未想像過這樣直白的視而不見,還是當著這麼多外人的面。
為了見你,我走過千山外水,走過黃沙漫道,走過心中那個最高傲的自己,只想把一切最真誠地放在這裡。
而你,卻連看也不看。
似乎察覺到兩人之間氣氛不對,寢室裡其他人都不出聲了,目光卻在門口的沈蔓與書桌前的陳逸鑫身上來來回回,頗有幾分看好戲的樣子。
“陳,逸鑫……”她望著對方,那麼遠,那麼近。一道半開著的木門,彷彿隔絕了天與地的距離,讓人無法靠近、無法逾越,“逸鑫,逸鑫啊……”
除了呼喚他的名字,沈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隨著聲音的起伏,眼前視線逐漸模糊。臉頰上有溫潤的痕跡,卻統統敵不過心頭糾疼的觸感,那麼明確、清晰。
男孩依然沒有抬頭,磚頭般厚重的課本里好像有無窮的吸引力,讓他無從分心。
呼吸急促,上氣不接下氣,嘗試幾次後,她終於確定自己再也發不出聲音。喉頭洶湧的哽咽早已將一切奪去,即便那魂牽夢縈的名字也被徹底封印。
無論前世今生,沈蔓都不曾感覺這樣乏力,徹底全然的無視和忽略已經不再是一種懲罰,而是對她人格的根本否定。
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當她把對方當成棋子、當成可有可無的工具時,何嘗考慮過他的感受?當她滿心期待開赴帝都時,又哪怕曾經想起過這個顆被自己拋下的心?
林雲卿說得對,她就是個自私又任性的混蛋。但凡男人們對她好一點,就想著怎麼仗勢欺人、怎麼圖謀後續,這樣的女人根本不配擁有真愛。把感情當成玩具,不負責任、不報尊重,當然活該被拋棄被冷落。
房間裡其他的人,包括之前曬衣服的那個傢伙,如今都被她不顧形象的嚎啕大哭嚇到。甚至連隔壁寢室都有人探出頭來,圍觀317這邊究竟出了什麼狀況。
只有那個坐在書桌前,脊背筆直的少年,還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書、做著筆記。時不時的翻頁聲,如同割在沈蔓心中的利刃,每一刀都是觸目驚心的鮮血淋漓。
“看什麼看?散了,散了!”樓道裡突然傳出一聲清吼,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