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麼晚了,在練功嗎?」東青鶴將視線從常嘉賜的額頭上拉回來,問道。
嘉賜連忙搖手,本想說今晚太累實在練不動了,但這抱怨的話最後還是換成了「我只是在洗衣裳……」
說出口嘉賜才想到自己剛為了追孔雀走得急,還把衣裳丟在水裡呢,正要返身急急回去拿卻發現那衣裳竟順著一旁的溪水流到了跟前。
雖然嘉賜趕緊矮身將其拾起,甚至都顧不上擰乾,任那濕冷濺了滿身也要抱在懷裡,但東青鶴還是看清了衣服上的一片破洞,還有未洗淨的點點血沫。
對上嘉賜躲躲藏藏的眼睛,東青鶴無奈搖了搖頭,一把抓住了這孩子的手。
嘉賜一驚,只覺一股溫熱從兩人相貼的掌心傳來,遊走至周身,一刹那就將胸口的濕衣裳全蒸乾了,連胸膛裡的心都一起燙到了。
不等嘉賜明白過來要道謝,東青鶴鬆開他後竟順勢去解對方的衣扣,駭得嘉賜本能的大退一步,不敢置信的瞪著眼前人。
東青鶴這才意識到自己嚇到了對方,歉意地笑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傷而已。」
常嘉賜眸光搖擺,一派受寵若驚,雙手小媳婦似的捏著衣角,糾結了良久才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
「我、我自己……來。」
手指磕磕絆絆才把外衫解開,露出少年瘦削的身軀。單論相貌,嘉賜其實長得不賴,眉目分明五官端正,只是膚色黝黑,一看便是村裡來的康健孩子。可不知是否今晚的月色格外惑人,那瑩瑩白光柔化細膩了少年的模樣,在其面上身上都鋪了一層淺淺幽色,讓本就沒什麼棱角的五官顯得越發溫軟清透起來,尤其那雙眼睛,黑如點漆,黑得那麼透徹,使得東青鶴想到一種獨屬於小動物般的……無辜之情。
視線下移,又一路掠過常嘉賜那顫動的喉頭、僵硬的脖頸、纖細的鎖骨,最後落在緊繃的肩膀上,兩條明顯的擦痕躺在那兒,其中一處皮肉翻卷還在隱隱滲著血絲。
東青鶴上前一步,問道:「這是白天弄的?」
嘉賜想到之前在靈田裡的場景,有些羞赧的嗯了一聲:「沒什麼,就、就是摔了一跤,還要多謝門主派人相救……」
東青鶴見少年眼內餘著惶恐,說了一聲「莫怕」就將掌心輕輕貼敷在了那傷處。
嘉賜只覺一股涼意自肩膀襲來,兩人靠得很近,東青鶴身上有種似有若無的淡香嫋嫋彌漫,說話時的氣息則拂過嘉賜的額頭,讓他覺得額角的傷處又熱又癢,神思都有些恍惚了。
不過東青鶴的下句話就讓嘉賜清醒了幾分。
「現下是不是覺得其實這兒並沒有比人界好?」
嘉賜一怔,沒想到對方會這樣說,忙反駁:「這、這兒還是很好的……」
「呵,」東青鶴卻輕笑一聲,「假話。」
嘉賜紅了臉:「……我是覺得這兒還是有好的人……」
東青鶴輕歎:「好人自然有,不好的卻也不少。許多人欣羡修真悟道者身懷異術長生久視,可他們卻不知,修真之途漫漫,九分荒蕪,十分浮華,那經年累月無邊時光,有多少忍耐能經得起沉悶磋磨,又有多少本心能擋得住虛榮誘惑……人心善變。」
嘉賜眨眨眼,好像不太明白東青鶴的話,但又好像明白了:「門、門主是在說他們原來都是善人,但是時間久了就變惡人了嗎?」
「也許算不得惡人,」東青鶴緩緩放下手,常嘉賜肩上的那處擦傷已不見蹤影,「但也算不上善人了。」
常嘉賜沉吟了下,沒有說話。
東青鶴替他把衣裳拉好:「你若不想在水部待了,我可將你送去金部。」
常嘉賜愣了下,竟然搖了搖頭。
東青鶴問:「為何?捨不得你的朋友嗎?」那日同他一道練劍的那個少年。
常嘉賜咬了咬嘴唇,低低的說了句:「我不想去金部。」像是怕對方生氣,嘉賜邊說邊打量眼前人臉色。
「那你想去哪兒?」好在東青鶴仍是笑著的。
嘉賜剛要回答,卻又看到眼前人袖邊那繡工精美的菡萏花,他閉上了嘴巴。
東青鶴也不急,只說:「你想好再告訴我也行。」只要無傷大雅,八部之內他都可應他。
「我……」沉默少頃,嘉賜道,「我可以靠我自己。」
東青鶴驚訝,似有些不信這般倔強的話是從這個總是戰戰兢兢的孩子嘴裡說的。
「你想靠自己?」
「嗯……」
「好,也好,只是……你不怕再有人欺負你了嗎?」
白澗傳了自己的話,面上定是無人敢再挑釁,可弟子間暗裡的爭鬥排擠,就不是東青鶴所能助力的了,修真界向來弱肉強食,只有自己強硬,才能真正服眾。
常嘉賜點頭:「我怕啊,但是我也知道……這樣的惡人又不是最可怕的。」
「哦?那什麼樣的惡人最可怕?」東青鶴好奇。
常嘉賜抬起眼,直直地和他對視:「偽善的惡人……才最可怕。」
那目光一瞬有種直透人心的力量,刺得東青鶴一怔,脫口問:「誰說的?」這般的話,可不像一個小村夫會說的。
常嘉賜垂了垂眼,再抬起時已是一片茫然。
「唔,是我以前……看的戲文裡說的,啊,不對,」他又抓抓腦袋,「是……村口的先生告訴我的,先生說,偽君子更劣於真小人……」
東青鶴瞧著他那抓耳撓腮苦思冥想的模樣,笑容又溫軟下來:「不錯,你們先生……說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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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賜一覺睡醒腦袋裡還裝著昨夜遇見東青鶴時對方的一言一行,只覺像做了一場似真似假的夢。
常旺從門外走進來端了一盆水,問弟弟怎麼起得那麼早。
「昨兒個是不是有誰來了?我剛出去幹活兒他們竟然都不讓,說是得了誰的吩咐,一個個全讓我歇著,真是有意思,嘉賜,那樣以後我們就能偷個懶啦……」敦實的莊稼漢樂得五官都皺在了一道,跟撿了什麼大便宜似的。
常嘉賜起身下床,蹲在桌前用常旺拿來的水洗臉,聽著這話不由望向盆內倒映著的面容,昨夜還頂了個大包的額角今晨已是一片平坦,半點瞧不出傷過的痕跡,只除了眼下有些青黑,看著沒什麼精神。
常嘉賜抬起頭,看向常旺:「哥,你喜歡這兒嗎?」
「啥?」常旺一頭撲向薄薄的床鋪,在上面高興地滾了一圈後,又摸摸肚子站了起來,想找點吃食。
常嘉賜問:「就是……讓你留在這兒當神仙,你願意嗎?」
常旺哈哈一笑:「願意啊,怎麼不願意,現在又不要我們幹活了,多好。」
「但我們是凡人,會被人家欺負。」常嘉賜看著那道背影。
常旺頭也不回:「這……這欺負總比餓肚子強,這兒的白饅頭比村裡的燒肉都好吃,而且弟弟你不是還有那個什麼丹在肚子裡嘛,你要長進了,也就沒人敢欺負哥哥了,也許過一陣,哥也能搞個功夫練練,多活個一兩百年,變成神仙!」常旺越想越來勁,笑得肩膀都抖個不停,傻氣十足。
常嘉賜依舊看著他,片刻也跟著笑開了,鄭重道:「對,哥你放心,我會長進的。」
「哎,那就好咧,」常旺連連點頭,遂又疑惑,「饅頭好像吃完了……」
常嘉賜走過去,在那小破櫃二層找了一圈,摸出了一袋東西:「要不就先吃這個吧,前幾日我去拿米麵時,那頭說門內的存貨不多了,要過幾天去人界採買,然後就把這個給了我,好像是野果。」
說著,嘉賜自己拿了一個,然後將剩下的都分給了常旺。他有內丹在,不吃也無礙,但哥哥可是一頓都少不得。
而那果子鮮甜多汁,常旺也沒客氣,三兩口就吞下了肚,邊吃邊還不住讚美。
嘉賜則吃得慢慢的,仿佛捨不得那滋味一般。
……
正午時分,東青鶴在房中打坐,真氣運行了兩周天後似有所覺的睜開眼來,朝門邊望去。
果然不一會兒便傳來了輕輕地敲門聲,東青鶴袖擺一揮,門便應聲而開,門外站著表情凝重的破戈。
破戈說:「門主,那兩個凡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