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聽賀祺然為連棠開脫,常嘉賜大怒,抬手又要招呼對方,然而看似虛弱的人卻毫不顧忌那即將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攻擊,他只是激動地抱著常嘉賜的手,不停解釋:「嘉賜,你聽我說……真相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不是的……」
常嘉賜不想聽,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親身經歷,難道還能作假?這魂修和那毒鳥朝夕相對,不是被其所惑就是腦子壞了,想騙自己?沒門!
常嘉賜欲起身,可賀祺然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竟然怎麼都不放手,心緒浮動間魂魄的色澤變得越發幽淡,連帶著常嘉賜都下盤虛軟,踉蹌了幾下都沒站起也沒掙開。
「你他媽……鬆手,別逼我動手,」常嘉賜憤恨。
賀祺然依然搖頭,不停搖頭:「嘉賜,嘉賜……你想想啊,你好好想想,十五年,他陪了我們十五年,他對你怎麼樣,對常府怎麼樣,在你眼裡,他真的會是那樣一個人嗎?!」
常嘉賜哼笑:「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的心一直都捧在你面前!」賀祺然沉聲道,喝得常嘉賜一下止了掙扎,莫名的看著他。
賀祺然急喘了幾口氣後,緩緩道:「你寧願相信你心裡的那些臆測你也不信他,他說過的,他從不騙你……」
「呵,」常嘉賜像是聽見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一般,「他沒騙我?他沒騙我他會隱瞞了自家的仇恨那麼多年?」
「因為他真的不想報仇了,」賀祺然認真道,「他只想陪著你。」
「那他為什麼去京城?我求他留下了,但他還是走了,還是走了……」在常府衰敗,父母慘死,姐姐被迫為妾的當口,自己最無助最需要他的時候,那個人卻走了……
「他為什麼去京城?」賀祺然也輕輕笑了一下,笑容中透出漫天的無奈,「一開始是我……也就是你讓他去的京城,功名利祿你覺得連棠真的在乎嗎?可他知道常嘉賜想看他出人頭地,所以他答應了,而之後常府遭難,連棠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可此時,又有一個人求他,他才走的。」
常嘉賜眯起眼:「誰?」他倒像看看還有哪個了不得的人能在那時說動連棠拋下所有游走他方。
賀祺然轉過頭同常嘉賜對視,慢慢的,後者收起了譏諷的笑容。
「不可能……不可能!」常嘉賜意識到什麼,滿臉不信。
賀祺然卻徹底冷靜了下來,只是眼內的光依然是悲傷的。
「為什麼不可能,我們不也一樣不想放過害得我們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嗎?爹娘從商多年,雖然秉節自持可也曾識得一些達官貴人,你真的以為連棠背著這樣血海深仇在常府一住就是十多年,爹娘真的不知道嗎?」
……他們知道?!
常嘉賜怔然。
他們知道,多半時間都跟隨在父親身邊的常嘉熙自然也會知道……只有自己,竟然只有他常嘉賜不知道?!
「當年爹和連將軍有過一些淵源,所以才會在那老僕人帶著落難的少年來府中投靠的時候好心收留,不過連棠並不知道,因此他心中才會一直對常府有所虧欠。」
「可是……如果嘉熙知道,那為何她還要嫁給那梁公子?」常嘉賜反唇相譏。
「嘉熙有的選嗎?」一個是權勢喧天的當朝大員,一個只是商賈之家,雖然富甲一方,可前者要你生不如死,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他們對付常府的手段十分隱蔽,起先爹娘和姐姐還有連棠都以為只是商家逐利而已,可漸漸風雨欲來時大家才發現不對勁,而那時常家的生意幾乎被架空,早已無力回天了……嘉熙以為嫁給那梁公子,保不住家業至少也能保得父母安康,那梁公子當日也是這般許諾於她的,結果卻還是與虎謀皮……」
「所以嘉熙要連棠上京……她要給父母和常府報仇。」常嘉賜的恍惚著低喃道。
「是,你知道嘉熙的脾性,她從不輕易低頭,但那次她跪在連棠面前,對他說,她不怨怪對方身後的恩怨將常府牽連,但是如果那背後真是右相的勢利隻手遮天,那麼我們就算能逃出梁府的掌控,也活不了多久的,所以她請求連棠看在常府養育他十多年的份上,上京想法子給爹娘伸冤,也給她和我們,找一條新的生路。」
賀祺然說到底,重重歎了口氣。
「所以連棠去了,在嘉熙對他反復保證會將自己和你都看顧好的時候,連棠隻身去到了那個兇險之地。朝政風起雲湧幾多艱危,連將軍又是戴罪而亡,僅餘連棠一人之力如何能力挽狂瀾?別說考上狀元,就是能活著到京城,連棠都是九死一生。」
「為什麼……為什麼……」常嘉賜不停說著這兩句,像是陷入了無邊的夢魘裡。
「你是想問為什麼嘉熙不告訴你,連棠也不告訴你嗎?」賀祺然明白他的意思,「因為嘉熙知道,連棠一走很有可能有去無回,告訴了你,你會如何呢?」
常嘉賜想自己一定會阻止對方離開,甚至會想法子同他一道走,可姐姐不會願意這樣的,她寧願騙自己……
「但是結果姐姐還是死了,連棠沒有救我們,甚至未傳來隻言片語,而他自己卻得到了一切。」常嘉賜努力拉扯著過去的記憶,始終不願聽信賀祺然的鬼話。
賀祺然難過:「你真的覺得他得到了一切嗎?嘉熙到底為什麼會死?」
這是常嘉賜心裡最深的傷疤,被賀祺然揭開,他眼內的茫然漸漸被恨意所取代:「因為梁府……被梁府那些畜生……」
「嘉熙有了孩子,」賀祺然打斷他,「那是姓梁的孩子,他們那麼盼望這個孩子,不到生的那一刻都不會輕易放棄的,他們為什麼要殺嘉熙?」
常嘉賜皺起眉,盯向賀祺然。
賀祺然道:「連棠有想方設法寄信回來,那些信都被嘉熙收了起來,未免他擔憂,她只說你們一切都好,可是最後,卻還是被梁府的人發現了端倪……」
常嘉熙不是因為梁府內的爭風吃醋而死的,她是因為被察覺到與連棠的密謀而被殺的!
「梁府一邊派人趕往京城告知右相,一邊已想法子要扣住你……」只不過常嘉賜卻反過來快他們一步,也不知是福是禍,「那段日子,在京城的連棠可謂是腹背受敵,右相知曉他前來,自然是用盡法子要他的命,不少自稱當年同連將軍有些交情故因此對連棠相助的舊友卻也是個個居心叵測,連棠並沒有在京城享盡榮華,他每一日都處在刀光劍影明槍暗箭中,生死難料。」
「直到楊尚書的出現……才給了連棠一線生機。」
聽見賀祺然提起這個人,常嘉賜垂落的眼皮猛地跳了跳。
「一介欽命逃犯如何能在權勢傾軋中保下自己又站穩腳跟?天下皆言右相結黨營私攬權怙勢,連棠若想扳倒他為連家、常家報仇,他只有投靠左相,可那看似一心為國清正廉明的左相卻其實並不好相與,他面暖心冷狡詐多疑,連棠若想得他信賴必然要付出代價。」
「所以他便同那楊小姐成了親……」常嘉賜眯起眼。
賀祺然沒有否認,可他道:「這婚其實不是皇上指的,而是左相指的,如果連棠有半句異議,你覺得他還能走出那間大殿嗎?他答應過你會回去的,無論用什麼法子……」
「那孩子呢?」常嘉賜又問。
當日的賀祺然還在常嘉賜的體內,親自目睹一切的他在想到這事時不由顯出深深的愧疚和哀慟。
「那不是連棠的孩子,那不是……左相雖讓楊尚書同連棠結親,但他不信連棠,他怎麼可能讓楊小姐誕下連家的親生子,萬一楊尚書和他二人聯合以後心生異念又如何是好?所以……左相早早派人給那楊小姐服了藥,她本不該有孩子的,可不知是那楊小姐為人倔強不願輕易隨了左相的願,還是怕此生再無為人母的機會,明知闔家命脈都攥在左相手上違逆不得,她卻還是在成親之前先一步同人珠胎暗結,在不害到連棠情形下,想為他們楊府留一個子嗣,然而結果……」
說到此,賀祺然的眼角已滑下淚來。
「嘉賜,從頭到尾,嘉熙都沒有錯,她孤注一擲只想為了常府,為了你我活下去而已。可是連棠更沒有錯,他前半生受累於連家仇怨,後半生又背負常家希冀,他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從來沒有……」
說著賀祺然伸手去抹同樣滿臉淚痕的常嘉賜,卻被對方狠狠揮開了手。
「所以你想說……當年一切的錯其實都在我?我才是不分青紅皂白害死所有人的罪魁禍首!我才是最該死的?」
過去的種種,他曾經疑惑曾經不明的細枝末節如今全都串起來了,嘉熙的隱瞞,連棠的忍耐……全因為他常嘉賜成了一團泡影?
常嘉賜忍不住笑得更大聲了,笑得淚如雨下,可開口的話卻依然狠戾。
「我憑什麼信你的信口雌黃,你是我的魂魄,這一切所謂的『真相』,我不知,你卻知?你當我傻的嗎?」
「因為……雖然因三魂鏡你我魂魄分離,但是當你在陰司地府遊蕩的時候,我也在那裡,當你站在孽鏡臺前日復一日的回望過去的時候,我也在那裡!!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嘉賜,你以為你洞悉了所有的一切,可你其實一直沒有回頭再細細去看第一世的種種,你不敢,你害怕……但我看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了全部的真相!」
賀祺然說著,扶著桌案慢慢站了起來。
「嘉熙為了我們付出了很多,但是你卻不知道,還有一個人究竟為你做了多少,那時連棠才剛剛站穩腳跟,他就已經派人去接你們了,可我們卻不在那裡了……而你也不知道,你死之後,獨留他一人在那世上,他又是如何度過之後的日子的!他什麼都沒有了!賴以生存為之努力的一切都沒有了……」
而讓他失去所有的,卻是他傾盡一切想要守護的那個人。
「常嘉賜,連棠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他從來不欠你,也不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