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窗外和風細暖萬里無雲,常嘉賜一邊靠在欄前遙望遠處景致,一邊一下下將桌案上那盆雅致的蘭花折得七零八落。
察覺遠處有打量的目光,常嘉賜微微轉頭就對上青儀一雙不快的眼。乖徒弟已經被戳破了偽裝,常嘉賜也沒必要再隱忍這幾個小廝的奚落了。所以他一把將另兩盆蘭花直接推出了窗臺,看著那碎成一片的狼藉,常嘉賜雙手環胸,向青儀擺出了挑釁的姿勢。
青儀當然大怒,不過被路過的青琅給一把拽走了。
常嘉賜只聽著青儀在沉聲吼著「就是他害的……就是他……青溪……」
而青琅說了些什麼,倒是聽不清了。
常嘉賜不屑地嗤笑了一聲,撣了撣身上的落土,返身躺回了榻上。雖然以小徒弟的身份在這裡住了不少時日,但此前他卻並沒有來過東青鶴的居所,自然也不知道他屋內的擺設原來是如何的。不過常嘉賜猜測,以東青鶴在門裡定下的那些美其名曰節儉,實則摳門的規矩,多半他自己屋裡的床鋪應該也沒有那麼大、那麼軟的,只是為何現下會變成了這樣,常嘉賜可不想承認這是東青鶴專為了自己而換的。
摸著身邊光滑細膩的絲緞錦被,常嘉賜的腦海裡一片混亂,暗忖著這樣身不由己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
正怨念著,遠遠聽見青越見禮的聲音,接著們開出一道,東青鶴從外頭走了進來。
這丫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該是去處理門中積攢的事務了,常嘉賜還以為對方不會回來了呢。
東青鶴喝了一口桌案上的茶,問跟著進門的青琅道:「今日如何?」
青琅垂眼回復:「藥喝了兩碗,但是粥沒有喝。」
接到東青鶴目光的常嘉賜這才反應過來,這傢伙是在問自己的事兒,自己人就在這兒,他還要問別人,這不是故意是什麼?
「怎麼著?你想問我的罪啊?」常嘉賜不快。
青琅聽見以往可愛乖順的人忽然變成了這般咄咄逼人的態度,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反而是他們被苛待的門主面不改色的走到榻邊,穩住了險些從上頭栽下來的常嘉賜,笑著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知曉你是忘了,晚上再補上也行。」
說著轉頭對青琅抬了抬眼,青琅立時會意道:「我會讓廚房再去煮的。」
常嘉賜剛要生氣,又聽東青鶴吩咐:「那現在先去備水吧,就按我昨兒個跟你們說的那樣做,可還記得?」
青琅又點頭:「記得呢,門主。」
見小廝聽憑吩咐速速去了,常嘉賜頓覺不妙:「你要幹嘛?」
東青鶴說:「給你療傷。」
不一會兒果然見一隻巨大的木桶被抬了進來,裡頭灌滿了蒸騰的熱水,青琅又從一旁的木盒中取出許多奇奇怪怪的藥材丟進了桶裡,不一會兒一股苦裡帶香香中又含著辛辣的滋味就飄散了出來。
只是這味道與常嘉賜記憶裡的還是差了些,之前他泡得藥澡應該更難聞。
青琅青越想留著幫襯,但是被東青鶴揮退了,他慢慢來到常嘉賜的面前,拿下他頭上的紗帽,軟聲道:「脫衣裳吧。」
東青鶴用的是十分自然的口氣,好像這情形於他已多麼熟稔一般,卻聽得常嘉賜驀地一愣。他雖記得之前幾回的藥浴大致過程,但那時他渾身虛浮,頭腦昏沉,幾乎不是身不由己就是泡著泡著就沒了知覺,還從未像這回一般如此清醒,如此細緻地要去感受這一切。
「我、我不要泡那東西……」常嘉賜不爽的說,「你不用想法子折騰我,大不了你給我那苦藥我喝了就是了。」
東青鶴搖頭:「藥要喝,澡也要泡,這樣才好得快。」
常嘉賜對上他不容反駁的目光,蹙起眉頭:「那我自己洗。」
東青鶴仍是搖頭:「頭臉也要泡,有我在一旁可給你施避水咒。」不然常嘉賜腦袋也浸沒到那藥浴裡非淹死不可。
常嘉賜語塞,思緒紛轉著想還有什麼藉口能拿來抵擋的,只是不知他這般小心思亂動的做派早就全被東青鶴看在了眼裡。
東青鶴無奈一笑,趁著常嘉賜晃神直接上了手,這幾天他給眼前人上藥換紗也不知多少回了,早已輕車熟路得很,所以常嘉賜還沒反應過來,他身上的紅衣落下,白紗也去了大半。
不過常嘉賜也不是吃素的,他那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脾性,東青鶴也是知之甚深,見掙扎無果的常嘉賜一雙眼裡摻了火氣也摻了水氣就知道他是真生氣了,考慮到眼前人的身子,東青鶴還是退了一步。
「行,你自己拆,我再去拿味藥。」東青鶴安撫地說著,起身去了側間。
常嘉賜憤恨地瞪著對方的背影消失不見,又呆坐了半晌才確認那人是真走了,緊繃的肩頸這才慢慢鬆緩了下來。
牽拉住白紗的一頭,常嘉賜本想一氣呵成速戰速決,可是不知是敷得傷藥有些粘稠,還是傷口在漸漸癒合的緣故,那白紗粘連在了新結的痂上,被常嘉賜笨手笨腳的一撕,紛紛又裂開了一些,疼得常嘉賜險些一口氣沒提上來。
平時東青鶴給他弄得時候明明沒有那麼疼啊!
為什麼自己搞就那麼疼?
常嘉賜一邊疑惑一邊手下卻不停,比起丟人,這點疼他還是挺得過去的。
撕完最後一層白紗,覺得有些冷的常嘉賜大步就要往木桶而去,然走到半途,他卻猛然一頓,呆呆地望向不遠處一面半大不大的黃銅鏡裡顯出的身影,一時無法動彈。
你讓常嘉賜來認,他怕是都未必瞧得出鏡子那頭的人是他自己,不,那已經不像個人了,那就像個有手有腳的怪物,焦黑斑駁的皮膚,半長半禿的頭髮,還有一張五官都燒得模糊渾沌的臉……
他就是以這般模樣在東青鶴面前來回晃悠的嗎?東青鶴看著自己這張臉不覺的噁心嗎?他常嘉賜不再是當年與東青鶴並肩遊歷意氣風發的少宮主了,他沒有花見冬那樣傾國傾城的美貌,而他現在連花浮的樣子都不是了,他變成了一個醜陋的怪物……
一時間,常嘉賜的眼前浮現出那遙遠的曾經,自己披著破破爛爛的衣裳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四處都是嫌惡的眼光,偶爾有些還會上來給他兩腳。
常嘉賜覺得自己一瞬間仿佛回到了過去,連棠的悲傷,連棠的震驚依舊歷歷在目,而那些驚懼那些噩夢也即將捲土重來……
東青鶴自側間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怔怔站在屋中發呆的常嘉賜,他的腳邊散落著帶血的白紗,他的身上好幾處也在滲血。
東青鶴暗道自己疏忽,連忙上前將人小心的抱起來到了木桶邊。
常嘉賜感覺著溫熱的水漫過他的四肢,他回神對上東青鶴的臉,眼前的人一如當年錦衣華服的連棠,不,東青鶴比連棠更俊朗更雍容,只是自己卻比當年更淒慘更可怖了。
察覺到常嘉賜瑟縮的肩膀和匆匆轉開的視線,東青鶴似有所感的輕道:「不怕,沒事的。」
「我沒有怕,」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常嘉賜也不願認輸,「我只是……不喜歡自己,在你眼裡,顯得那麼可憐而已。」
誰知東青鶴卻笑了起來:「我沒有可憐你,你忘了嗎,我說過的,你會好的,我為什麼要可憐你?」
常嘉賜不信:「這樣你都能治好,你是大羅金仙嗎?」
東青鶴彎起眼,在常嘉賜看不見的地方,悄悄掏出一個瓷瓶,打開,將裡頭才取出的殷紅液體慢慢倒進了桶中。
「我不是神仙,但我會盡我所能……」
常嘉賜鼻尖一動,聞到一股血腥味,再低頭看著漸漸泛出赤紅色的洗澡水,終於同記憶中那噁心的味道重合了,他驚訝的問:「怎麼回事?你加了什麼東西的血進去?」
東青鶴收了瓷瓶,緩緩解開外袍的盤扣,道:「不用緊張,只是一個能解百毒之物的血。」
常嘉賜見他也開始脫衣服了,才遊走出去的神思又猛地被拉了回來:「你不會是……這桶那麼小!」他不緊張能行嗎?這人真是防不勝防!
東青鶴將外袍丟到一邊,幾乎曳地青絲垂落而下,氣定神閑地說:「不小,足夠了。」說著輕輕一躍就跨進了木桶裡,神奇的是身輕如燕的一滴水都未有濺出。
常嘉賜被逼的不得不緊緊貼著桶壁躲開,就像他說得,這桶真的不大,至少這傢伙一進來,自己的腿腳全和他貼到一塊兒去了,受了傷的皮膚本就格外敏感,被這麼輕輕擦過只覺又熱又涼又痛又癢。
之前幾次泡澡的時候這丫明明一直站在桶外瞧著自己,別以為他記性不好糊塗得忘了,這回為什麼忽然變了?
常嘉賜氣得大吼:「你、你這是……治傷嗎?你想殺我便直說!」
雖然東青鶴還留了一件內衫沒有脫去,但他那雪白的裡衣已被水浸沒的全粘附在了身上,露出健碩又完美的身形,若常嘉賜的模樣一如往昔,此刻定是要被東青鶴的樣子激得周身都紅如蝦子了,這時候他反而要感激自己焦黑的外表掩藏了一切。
東青鶴伸手將常嘉賜抓過抱到了胸前,義正言辭地在他耳邊道:「是為了治傷,只不過除了要復原外貌之外,我還要給你去除體內的混沌魔氣,伴著這藥浴催發則有事半功倍之效。」
說著他一手沿著常嘉賜的脊柱一路向下,慢慢停在的背心處,一手則按在他小腹的丹田之上,緩緩將氣脈導向常嘉賜體內。
見對方真是為了給自己療傷,常嘉賜高高提起的心終於落了點回去,只是東青鶴這姿勢等同於從後頭將自己抱在了懷裡,常嘉賜十分不自在地的想往前挪上幾分,誰知人一動又被拽了回去。
「跟著我的氣息走……」東青鶴的聲音比往日聽來低沉了些,拂在常嘉賜的後頸,讓他的肩膀莫名麻了一片。
「我、我覺得好熱。」常嘉賜煩躁的說。
東青鶴哼笑:「我也熱啊,療傷便是如此。」
常嘉賜蹙起眉,總覺得他們倆的情況有點怪,尤其是屋內一片靜謐時,他能聽得見東青鶴的喘氣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咳……那個,東青鶴,這得要多久才完?」常嘉賜只得不安分的又打破了這詭異的氛圍。
「你身上的魔氣什麼時候沒了,什麼時候就完,一次至少一個時辰。」東青鶴低低地回,聲音悠然。
要一個時辰?!
常嘉賜卻覺得自己半刻都挺不住了,他繼續沒話找話:「我覺得這法子輸氣太慢了,就沒有別的了?」
「沒了。」
「不該,你、你把金雪裡叫來,我自己問他。」常嘉賜不信邪。
東青鶴頓了一會兒,忽然道:「好吧,還有一個,我救你回來的時候用過。」
「什麼?」
常嘉賜眼睛一亮,立時轉過頭去,下一刻就覺東青鶴低下頭,然後兩片溫熱的唇便覆上了自己的。
東青鶴顧忌著常嘉賜的唇瓣還有傷,沒怎麼敢用力,只輕輕在他嘴角舔了舔,舌頭便竄到了他毫無防備的口中。
常嘉賜正呆愕於東青鶴突如其來的動作,就覺一股靈氣透過兩人相交的唇被度了過來,而那靈氣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一進到常嘉賜的嘴裡就順著他的喉嚨口鑽了進去,一路往他的肚子裡跑,可是卻因為太過醇厚,讓氣脈極其脆弱的常嘉賜根本難以承受,只覺像是吞了一把劍,亦或是一把火,燒得他五臟六腑都悶痛不已。
常嘉賜忍不住一把推開東青鶴,重重咳了咳起來。
東青鶴不慌不忙地拍著他的背,抿了抿唇歎道:「你看,還是慢慢來比較好,對不對?」
常嘉賜:「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