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已知常嘉賜過去種種皆是身不由己,沈苑休都有些替對方難過,一個人那麼多年都是情感殘缺的活著,不知因此歷經多少坎坷顛簸,連他自己應該都慣於相信自己就是這般兇惡殘忍的脾性了,如今卻發現一切都只是一場天大的誤會,那從中失去的所有又要如何彌補?
沈苑休說了和賀祺然一樣的話:「嘉賜,如果你因此有過行差踏錯那也不該是你的罪責……」
常嘉賜有些發怔,天上的月色那麼亮,卻半點都映不到他的眼裡,良久之後,他似乎輕笑了一聲,用極度疲憊的聲音道:「身不由己又如何?良善不全又如何?入了陰司地府,你覺得判官會認為我半絲罪責都沒有嗎?」那些血腥一點一滴都是他親自經手的,就算天地有罪,命數有罪,其他人再有罪,背負無數性命的常嘉賜也不可能獨善其身……那些業障一世一世早就已烙在了他的魂魄上,避無可避。
「嘉賜……」
沈苑休要說什麼,卻聽常嘉賜又道:「東青鶴和我一道入了陣,他應該也有結印……」
想到那手段和自己有的一拼的幽鴆,常嘉賜猜測:「東青鶴少得是惡念……」當初自己無數次嘲笑過對方那些裝腔作勢的偽善,卻不知真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常嘉賜想說幸好東青鶴沒有同自己一樣被抽去了良知,不然那悲苦的日子便要由他去扛了,然而轉念一思又覺得不對,要是東青鶴真的變作殘獰暴戾,就像幽鴆一樣,他也不會由著自己放肆,不用忍耐他常嘉賜,東青鶴的人生會不會反而更好一些呢?也不會十世為善結果卻落得一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一切已經無從得知也無法更改了。
「所以……這才是我們被分魂的緣由嗎?」常嘉賜問。
沈苑休看著他眼裡的絕望,無奈點頭:「你們的魂魄裡有了封印,經過那麼多年早已不穩,再被能分人魂魄的三魂鏡一照,被封印的那一半便就此分崩離析……」一個變作了賀祺然,一個則變成了幽鴆,而沈苑休和秋暮望卻沒有。
可常嘉賜仍有疑惑:「這個養魂陣乃是一個江湖游道士所下,他在當年就被我殺了,莫非他是假死?」那時的常嘉賜還只是個凡人,還是個半殘,怎麼能輕易對其下手?不過那游道士在凡界也許有些本事,但其施陣的法力如今回憶起來,對修行多年的常嘉賜來說簡直不值一提,甚至連魚邈都要勝其一籌,這樣的人竟害了自己和東青鶴那麼多世,難道裡頭有什麼陰謀假相?
沈苑休盯著常嘉賜的眉間搖頭:「這是魔修的陣法,但是給你下陣的人並不是魔修。」
常嘉賜皺起了眉。
「你可知為何老天不給魔修投胎轉世的機會嗎?」沈苑休自嘲的笑,「因為魔修修行之路倒行逆施,所煉的陣法又個個慘無人道,有些高深,需得修為頂尖之人操縱,而有些低微,哪怕只是凡人都可施行一二。許多魔修便是看准了這些,故意將其傳播到人界,因陣法淺顯易懂,有些蠢鈍或自以為是的凡人,便會受其所惑以為撿到了寶貝,因此可改運改命長生不老,卻不知反而是中了魔修的圈套,成了那替人煉魂養魂的走狗……而那游道士想必就是其一。」
沈苑休說完,常嘉賜便想到當日在進養魂陣時,游道士曾翻出過一本書來邊看邊佈陣,手法顯然不算熟練,而在嘉熙來了之後,他還說這是他從路上撿來的……
所以他本意是要拿他們二人煉丹,卻不想剛巧弄錯了陣法,封印了他們的魂魄嗎?
可笑……
真真可笑!
又可笑又狗屁的命數!!
常嘉賜想著就忍不住低低笑了起來,越笑越有意思,漸漸地眼淚鼻涕都笑出來了,笑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就差打起滾來。
沈苑休要去拉他,卻被對方扯著一道摔了下來,腦袋直接磕到了一處碎石上。
常嘉賜止了笑,抬眼怔怔的看他,眼神又空洞又恍惚。
沈苑休想說自己無事,結果卻覺口鼻處有些溫熱,伸手一摸,滿掌的鮮紅。
常嘉賜直覺地伸出手,難得沒有嫌棄髒汙,只用袖口去捂沈苑休的臉,誰知那血色卻越捂越多,根本止不住。
「沒、沒事的……」見對方有些著急,沈苑休含混地安慰他,「不過是你剛才傳我的修為開始消散了而已,我的身子有些受不住才會如此……」
「為什麼……」
常嘉賜茫然,就算他沒有見過當年的沈苑休,他也聽無數人提過曾經的他是如何的意氣風發天賦過人,即便他受了那徐風派縛妖鏈的捆綁,即便秋暮望曾要廢他丹田,即便後又遭墨鴉陣衝擊,但沈苑休可是魔修啊,魔修只要一息尚存就絕不會輕易消散,他當年還受過東青鶴三掌都恢復過來了,又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不堪一擊?
常嘉賜想問是不是因為三魂鏡?但細細一算又覺不對,如果按沈苑休所言,他和秋暮望在對付窮奇的時候中遭難,那距今也該有許多年了,三魂咒這麼久了都還未應驗嗎?就算還差些時間,沈苑休像是日日受其所累,為何秋暮望卻似乎不像東青鶴那般修為有所浮動?他現下所受的傷還是因為偃門長老的攻擊,近些時日也恢復得十分快了,在此之前更是修為過人,毫無異樣。
那此消彼長似乎並沒有在這二人身上有所顯現?
像是察覺到了常嘉賜的困惑,沈苑休只是垂下眼,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你還有事瞞著我,」常嘉賜一把抓過沈苑休,「你當年和秋暮望到底怎麼回事?你真的對他動手了嗎?你又為何叛出青鶴門?為何殺了那麼多人?又為什麼要找那……北斗七星陣……對了,那個北斗七星陣!這到底有何用處?難道同那三魂鏡也有干係?!沈苑休,你告訴我!」
沈苑休被他晃得頭眼昏花臉色青白,血色沿著唇角滴落而下,他癡癡地看著常嘉賜,拉下了他的手。
「對不起,嘉賜,我騙了你……這世上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北斗七星陣,那些人也不是北斗七星的命格……那個堪輿陣法並不是在找人,而是在找他們身上所帶的碎片……被打碎的三魂鏡的碎片。」沈苑休道。
三魂鏡的碎片?!
「那碎片有何用?」常嘉賜小心翼翼的問,「又怎麼會散落在那些人的體內?!」
沈苑休自他的眼裡看到了無邊的希冀,卻也看到了深藏的忌憚和盤算,沈苑休軟下聲:「那些碎片應該是從陰司地府和修真界的罅隙中飄出的,然後被不少修士所吸納,他們可以帶來極強的法力,不過你不用緊張我會將其占為己有,我只是想借用一下而已,畢竟那是你們打碎的那面三魂鏡的碎片……」
心內的陰暗被沈苑休說了個正著,常嘉賜這才發現自己自私自利忘恩負義的一面又冒了出來,他竟擔憂和自己有相同目的的沈苑休會是個阻撓。
常嘉賜嫌惡的蹙起了眉:「你怎麼知道這是我們打碎的那面鏡子的碎片?」
「因為的我們的三魂鏡早就修補好了,」見常嘉賜還是有些不明白,沈苑休歎了口氣,坦白的解釋,「也就是說……我已經都集齊了碎片。」
「什麼……時候?!」
常嘉賜問出口卻一下子反應了過來。
「你當年殺了那麼多人的時候……你、你並不是為了報仇才濫殺無辜!而是那些人和伏灃他們一樣,身上都有碎片?!!你和秋暮望當年打碎的鏡子碎片?」
沈苑休沉默,但常嘉賜卻知道自己說對了。
「所以你解開了三魂咒!?」
常嘉賜第一時間想到的並不是死在沈苑休手中那麼多無辜的性命,他只是興奮於此消彼長的三魂咒是有解的!常嘉賜仿佛一下子拋卻了方才的種種陰翳逼仄,整個面龐都亮了起來,相較於此,過去的苦難、重重的誤會他都可以忘記拋卻,至少他們還有希望,還有希望……
常嘉賜的的視線殷切熱忱,看著沈苑休就好像看到了他的整個人生,沈苑休的心沉了沉,終究做不到親手將那幽微的火光掐滅,因為眼前的這個人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他只能點了點頭:「我解開了……」
「怎麼解?是不是只要集滿那碎片就可?我現在就去找……我們已經知道大半的人了,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就夠了……」
常嘉賜著急地自言自語,撐著地就要站起,卻被沈苑休抓住了手。
「不,嘉賜,不止如此……」
「我知道,我知道,找到了碎片解開三魂咒後,還會需要很多很多修為來恢復嘛,要不然你也不用再覬覦我的碎片了。沒關係,待找齊了,你要借用我就給你,只要你教我怎麼破陣,至於集滿後我和東青鶴需要用的修為我可以另想法子,總有法子的,總有的……」
常嘉賜高興的不停絮絮叨叨,笑得說不出的甜膩,甜得讓沈苑休毛骨悚然。
「嘉賜,嘉賜!」
沈苑休忽然低喝一聲,打斷了他,死死圈著對方的手腕,沈苑休咬牙道:「三魂咒的確可破,但付出的代價簡直難以想像,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常嘉賜一下就收了笑容,面容竟說不出的平靜,他目不轉睛的和沈苑休對視,仿佛將他這麼久以來沉沉背負的一切都看穿了。
常嘉賜幽幽的說:「你後悔了嗎?」
沈苑休一頓。
常嘉賜見之,彎起了嘴角:「有些東西,不是只有你捨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