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珠簾粉帳,馥鬱飄香,這兒一瞧便是一處精緻的女子閨閣,只是原該和暖柔靜之地此刻卻望之一片淒切,不止內室站的人個個愁雲慘霧,屋內四處更可見斑駁血跡,滿室淩亂。
東青鶴看著那個叫連棠的男子直挺挺地跪在床前,直到床上的女子一聲痛呼才拉回了他出竅的神智。
「連大哥……」低喚的聲線已氣若遊絲。
連棠膝行到床邊,抖著手握住了那向他探來的柔荑,一張臉白如金紙。
「楊小姐……」連棠悲傷地應聲。
楊大小姐聽著苦笑了起來,艱難道:「哪怕……到這樣的時候,你都不願意……喊我一聲名字。」
連棠張了張嘴,終於紅了眼睛:「對不起……對不起……」
楊大小姐搖了搖頭:「我不……怪你,也不恨你……只能怪我自己……勉強了這段緣分……可是能和你……做一場假夫妻,我都已經……心滿意足了,唯一……可惜的是……我肚子裡的孩子……今生怕是難見天日了……不過也好,我能帶著他一起走……黃泉路上不會孤苦……」
連棠望著楊大小姐嘴角不斷溢出的血沫,卷起袖子難過地給她擦去,可是不斷有新的血痕淌下,浸濕了小姐的前襟。
楊大小姐卻仿若未覺一樣,眼裡反而帶出了笑,出神的看著面前的人。
「連棠……如果有下輩子,你願不願意和我……做一對真夫妻?」
連棠一怔,癡癡地看著她。
女子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滿滿的掙扎與遲疑:「果然是這樣……騙騙我,你都不願,你是不是已和那個人許諾過了?那個……你一直在等的人?」
想起那個面目全非的少年,連棠眼裡的深沉更重了,仿佛無邊的黑暗:「對不起……他、他以前不是這樣的,都是我的錯……都是我……」
說到此連棠又一下坐倒在地,眼中終於掉下淚來。
「我們不會再見了,今生不會,而下輩子……他說了,也不會再見了,或許我和他……從一開始就有緣無分……」
東青鶴站在不遠處,望著那張慘澹的背影,自己雖然在陣中不過少頃,卻好像已經隨著這個男子經歷了一世,從最初見他時那個樸素卻寵辱不驚的少年,到背負良多任重道遠的青年,再到此刻,恍惚一夕之間他的整個人生整個前路整個未來都全部傾塌了,他的努力,他的隱忍,他的期待都因為這滿府的橫屍遍野變得不復存在也毫無意義了。
隨著床上之人突然的氣絕,這個故事也像是被劃上了淒涼的終點一般,慢慢在東青鶴的眼前灰暗了下去。
就像是看了一場身臨其境的戲,過分的真實,也過分的不圓滿,使得東青鶴的心情很是憋悶。可是細思起來,這場戲又是那麼的奇怪,倉倉促促,零零落落,仿佛被人切割得支離破碎,拼湊出一幅殘缺破敗的圖像,摸不著頭腦。
讓他看這一切的人到底是何目的?真的只是為了拖住自己嗎?
就在東青鶴神游間,重新變作一團黑暗的周圍又慢慢出現了一條小路,一如先前那樣,繚繞曲折,不見盡頭。
東青鶴這回卻沒有馬上上前,他覺得自己在陣中耽擱得太久了,他不應該再在這裡虛耗時間,他應該想法子離開。
於是東青鶴氣沉丹田,將修為放出體外用神識尋找其陣中的突破,可不知是否那佈陣之人是善於引人修為的魔修,還是那人對東青鶴意外的瞭解,東青鶴釋出的氣息不僅沒有尋到陣裡的破綻,反而被這陣源源不絕地吸納了過去,使那陣壁更加的厚實,逼仄感也深了一分。
顧忌著自己繼續硬來也許會傷到其他同在陣中的人,東青鶴不得已收了法力,既然無法直取,那只能迂回了,這佈陣的人就是要自己走完這些幻境,也或許破解的點也在這些幻境裡。
左右思量一番,東青鶴看著不遠處那條路,還是踏了上去。
本以為這回能換個稀罕的地界,結果走出去竟然還是那條長街,似曾相識的鋪面和小販,只除了那賣糖葫蘆的攤子前再無那一對相攜繾綣的少年。
忽然一個婦人的呼喝聲穿破了層層熙攘,顯得如此刺耳淒厲。
「抓小偷……有小偷……他偷了我的錢袋,趕緊抓住他啊……」
安穩的集市隨著她這一聲尖叫頓時亂做了一團,想幫忙的不少,但看熱鬧得更多,你推我搡間人跟鍋內涼熱攪渾的餃子一般,全糊在了一塊兒,上哪兒去還找那個小偷。
但是東青鶴卻還是看清了,那個在人群中抓著錢袋像條魚一樣油滑的人,是個孩子。七八歲的年紀,又黑又瘦衣衫襤褸,刺溜一下竄出集市後便速速向遠處跑去。
東青鶴盯著那孩子的背影,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孩子東繞西繞最後走進了城外的一處破廟裡,那裡頭又陰又暗,地上鋪了不少爛棉花黑稻草,一個老叫花子正斜臥在上頭抽煙袋,面前竟跪了一排的孩子。
老叫花子抽一口煙,罵兩句孩子,遇著不服氣的,劈手就是一巴掌,直到另一個孩子進門跪到他身邊,雙手把熱乎的錢袋奉上的時候,老叫花的表情才好看了一些。
「……還是二福有本事,呿……要是一個個的都像你們這些只曉得吃不曉得賺的賠錢貨,你爹我早就餓死了……沒用的廢物,滾遠些……明兒個要再拿不出貨物交差,看我不打死你們!」
老叫花一邊說一邊用手裡的煙杆胡亂抽著,把小孩兒都打得哭著飛跑,而身邊的二福則乖巧地捶著他的腿,用討好的聲音說著「爹,您別和那些笨蛋置氣,不值當……」
老叫花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臉,呲出一口黃牙笑道:「唔,二福啊,爹知道你想什麼,你嘴裡日日那麼甜,可心裡是不是想著讓我早死呐。」
一見二福臉上的笑容凝滯,老叫花哈哈笑了起來。
「小雜毛還是沒種啊,怕什麼……你能給爹賺銀子,爹自然疼你,哪天你賺不到了,那死了也白死,要你能一直賺下去,爹死了之後,你自然會青出於藍……所以是死是活,還靠你自己。」
說罷老叫花把錢袋子一揣就逕自睡了,返身前將自己啃過的半個饅頭喂狗似的丟過去當獎賞。
東青鶴瞧著那叫二福的孩子伸手接了,心急慌忙地就往嘴裡塞,他的臉上還有黏膩的諂媚,只是眼裡卻帶著陰冷的恨意,咬著饅頭的氣力就像是在吃著眼前人的血肉。
之後的時光,這個少年在跳躍的畫面裡飛速的長大了,雖然他的身軀依然十分瘦小,力氣也不大,但是那張臉已經再度同東青鶴最在乎的那個人一般模樣了,東青鶴永遠在看著他坑蒙拐騙無惡不作,掠來的不義之財簡直能給這破廟修一座金佛了。東青鶴一度生出想幫這幻境裡頭的少年一把的想法,無論是真是假,幫他脫出這悲惡的人生,重新選一條路走。可直到有一回瞧著對方搶了一個老嫗的治病錢,老嫗抱著他的腿央求無果,反而得到一頓毒打致死後,東青鶴就明白,將這少年困住的不是那老叫花也不是這不仁的世道,而是他自己,他被惡念所縛,沒人能幫他。
在少年十四歲那年,他終於成功地要了那老叫花的命,他將屍體綁在廟外的樹上,割得鮮血淋漓後引來一群野狗,用了兩天兩夜讓其啃食殆盡,望著眼前那人間烈獄般的場面,少年笑得暢快自得,眼內竟閃過魔魅的紅光。
東青鶴看著這一切,眼中閃過幽深。
三年,不過三年的時間,當初的小叫花就替代了當年的老叫花成為了這方地界最蠻橫的一霸,他手裡的孩子比老叫花更多,管束折磨對方的法子比老叫花更毒,所謂青出於藍,老叫花還真未說錯。
可無論是誰,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二福因搶了沿途路過的一車官銀遭到了官府的通緝,縣裡追捕的好手因此傾巢而出。不過二福也不是好對付的,他自小在這道上摸爬滾打長大,論機靈論歹毒那些捕快竟然都不是他的對手,被他耍弄多次未果後,縣老爺終於央求上頭調派了一個高手來。
一見那高手的模樣,東青鶴就忍不住心裡一沉,不過弱冠的年歲,那年輕的捕快已身手矯健神思聰靈,幾個來回就摸清了二福的套路,布下重重陷阱,只等對方來鑽。
兩人你來我往個中交手艱險無數,最後還是捕快棋高一著,夜半時分,看著對方將二福一路追殺至破廟裡走投無路,東青鶴不由好奇到此時刻那少年會否會生出一絲悔意。
跪在佛祖面前,少年的確悔不當初,他哭著求捕快饒他一命,他願放了手下人,願拿出所有私藏的銀子捐贈給苦命的百姓,他聲淚俱下字字泣血。可就在捕快搭在他脖子上的劍鬆了那麼兩分時,少年身形急動,自袖裡掏出一柄匕首就向捕快的心口刺去!
千鈞一髮之際,廟外忽然吹來一縷微風滅了那供桌前的燭火,一片黢黑裡,少年扎了個空的同時他的背心則被一把長劍深深刺穿!
倒下的那刻,東青鶴聽那捕快站在那裡冷冷的說:「因緣果報,咎由自取。」
滿身是血的少年躺在那裡,盯著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嗤笑:「呵呵……狗屁的因果報應,要按這般說……你殺了我,我下輩子、下下輩子……我定要來找你……償命。」
青年捕快將劍往腰間一插,爽快道:「可以,我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