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隔日一早東青鶴起身梳洗時,常嘉賜竟然沒像之前那般懶怠賴床,也跟著一道換衣起身了。
東青鶴見他不知從哪兒找出了一套淺藍的弟子服穿上,又紮起高高的髮髻,襯得一張容顏柳眉杏目,身姿高挑,奇妙的糅合了冶麗與清俊。
東青鶴盯著眼前人,問:「你也要去?」
常嘉賜側頭:「你去得,我為何去不得?」
想了想還是道:「放心,我不會讓你那些子弟發現的。」
東青鶴本想說些什麼,但見常嘉賜一臉堅定,他還是收回了話,只叮囑:「那你便要答應我,無論屆時發生何事,你都切莫衝動,也不要插手。」
「只要你們這爛攤子不往我身上甩,我才懶得管。」常嘉賜白了他一眼,拍了拍袍角,當先負手走了出去。
為了不引人注目,常嘉賜本想同東青鶴分道而行,一出門才要拐彎兒卻見青琅攔在了前頭。
「怎麼著,這條路走不得?」常嘉賜不爽。
身後跟上的東青鶴也奇怪的看向青琅
青琅表情有點無奈:「這南院此刻有些雜亂,門主還請往北院下山吧。」
「怎麼了?」東青鶴問。
青琅悄悄瞥了眼常嘉賜道:「門主吩咐過,南歸若不想回火部的時候便可讓它留在片石居,所以小的就沒有把它送回去,卻不想昨夜南歸好像是被什麼給嚇到了,四處奔逃,今兒個我們去打掃的時候就見南院一片狼藉。」
接到青琅的視線,常嘉賜這才發現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他一番四顧無果,常嘉賜就曲起手指抵在唇邊吹了一個輕輕的口哨。
不一會兒一條黑黑紅紅的小細影兒就自遠處遊了過來,常嘉賜矮身朝它伸出手那東西便嗖得盤到了他的腕間。
正是焦焦。
常嘉賜彈了一下焦焦的腦袋:「你若下回再亂跑,我就剝了你的蛇皮做劍鞘,真是不聽話。」
嘴裡罵著,然而語氣又忽的一轉:「不過調皮也總比外強中乾的好,有些好東西看著是個兒大,但是膽小如鼠,不中用啊……」
說完哼著歌晃晃悠悠的往北院走了。
身後的東青鶴:「……」
常嘉賜到星部的時候遠遠便看到那頭圍攏了不少人,想必都是聽見風聲過來看熱鬧的,常嘉賜沒有立馬進去,在瞧到那頭磨磨唧唧地走來一個少年時,他一閃身進了一旁的假山,待那人走近,常嘉賜一伸手把他一把拖了過來。
手裡的人嚇得臉都白了,直到看清常嘉賜的臉才長長的舒出一口氣來。
「嚇、嚇死我啦……」魚邈不停地拍著自己的胸口。
常嘉賜看著眼前人,一段時日沒見,經過一頓皮肉之苦的魚邈並不見多少憔悴,反而比以前白胖了些,可憐巴巴的模樣都褪了不少,看來那慕容驕陽對他還真不錯。
常嘉賜哼笑:「你做了什麼虧心事值得這麼膽戰心驚的?」
「我?我、我沒有啊……」魚邈縮了縮肩膀,忽而想起什麼,連忙小心翼翼地保證道,「嘉賜,我沒有把你的東西交出去,我把它藏在了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好地方……」
以這條笨魚的腦子,能被他想到那地方的確已算是破天荒的好了,常嘉賜難得沒拆穿他,只沉聲道:「我可是信你才把東西交到你手裡的,結果你偏要自找苦吃,害得我也跟著提心吊膽。」
對於常嘉賜的斥責,魚邈顯得有些委屈又有些警惕。
他慘兮兮的低聲反駁:「我、我也不想的……對不起,不過你不要問我是怎麼回事……我、我不能告訴你。」
常嘉賜直接在他腦袋上拍了一下:「別給我來這套,你他媽真當我不知道你是為誰才藏著掖著呢?」
魚邈雙手捂著自己的後腦勺震驚地看著常嘉賜。
常嘉賜狠狠白了他一眼:「怕什麼,我對他那見不得人的勾當沒興趣,我倒想問你這是圖什麼?他給了你什麼好東西?金銀財寶?稀世功法?靈丹妙藥?」
常嘉賜每說一個都換來魚邈重重的搖頭,常嘉賜眯眼:「總不見得,是他說事成後就帶你遠走高飛吧?你信了?」
「沒有沒有……他、他以前是說過,但是我沒有答應……我早就不信了……宋師兄他……」說到一半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罪魁禍首的名字抖了出來,魚邈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見常嘉賜一副意料之中的臉,魚邈又放下了手,「是宋師兄說……讓我去金長老那兒取些傷藥,他好像受傷了。宋師兄以前……也算照顧我,這回他要我幫忙,我便想還了他的恩情。」
恩情?這算什麼狗屁的恩情?
「你那位宋師兄自己就是金長老的徒弟,為何要讓你去取藥?還要你守口如瓶?」
「他……自己不能去,」魚邈是一貫信任嘉賜的,事已至此,在對方壓迫的目光下,他只能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他說門內有人要陷害他,他去了會被盯上。」結果魚邈果然出事了,那樣他反而更不能招供宋師兄了,這樣不是著了那個壞人的道了嗎?
「可是現在變成有人要害你,你替他被人盯上了。」常嘉賜對於這笨蛋簡直無言以對,從來沒見過那麼好騙的,雖然自己也是利用過他這一點,但是常嘉賜卻沒想要害死過這笨蛋。
「但我沒事啊,你看我好好的。」魚邈嘿嘿笑。
常嘉賜也笑,冷笑:「那你要感謝的可不是宋師兄,而是你們那位心口不一的慕容長老。」
提到慕容驕陽,魚邈神色一頓,繼而一抹奇怪的紅暈爬上了他的臉頰,目光也遊移起來,看得常嘉賜莫名其妙。
「慕、慕容長老是對我很好……我也沒想到他願意為了我這樣,我特別、嗯,感激他……」魚邈支吾道。
常嘉賜沒閒工夫審度他那模樣有什麼不對,他只是道:「那你便多求求老天保佑,你下回犯蠢時,你們家的這位慕容長老還有佛心救你出火坑吧。」
見常嘉賜要走,魚邈回過神來,忍不住追了兩步:「嘉、嘉賜……宋師兄又騙了我?他難道是壞人嗎?」
「這不叫壞人,」常嘉賜頭也不回的丟下這句話,「這叫『探子』。」
待他走出假山,果然先前還徘徊在此地的門內弟子都進了星部,常嘉賜估摸了一下地形,放棄了走正門,而是輕輕從屋頂上躍了進去。順利的尋到那刑堂後,借著廊柱的掩飾,常嘉賜打開窗,自另一頭翻了進去。
他身形極快,修為又恢復了不少,儘管周圍站了那麼多弟子,竟然沒有幾個注意到他的,但是這一手卻瞞不過青鶴門的長老們,一時間堂上不少人都向常嘉賜看了過來,秋暮望、哲隆等眼裡容不得沙子的都是緊緊皺眉,慕容驕陽和破戈是視若無睹,東青鶴則是帶了些無奈與溫軟的目光,只有蘼蕪,視線中仿似夾了尖利的冷鋒,巴不得要將常嘉賜千刀萬剮。
只可惜常嘉賜一個都沒向他們望去,他只是看著大門處,那長道的盡頭符川正壓著一個人朝這裡走來。
沈苑休面色青白,長長的頭髮披拂在背後,穿著一件綠衫,也不知是那衣袍太過寬大,還是他已是瘦骨嶙峋,那衣衫掛在身上空空蕩蕩,露出的細長脖頸仿佛輕輕一掐就要斷了。
上座人的視線自常嘉賜身上收回,落到了堂下之人。
符川壓著沈苑休跪下,沈苑休特別溫順,並未反抗,兩指粗的鐵鍊環在他的手腕和腳踝間,在冰涼的地上敲出刺耳的叮噹聲。
堂上的秋暮望看著不遠處的那人似有點晃神,周圍眾都未多言,反而是沈苑休跪了一陣後,自己受不住的抬起了頭,直直向正中那人看去,拉回了秋暮望的神思。
秋暮望問:「三月初六,丑時,散修王昇死於牡丹閣外,可是你動的手?」他聲音一如往日般冷厲,似乎眼前不過是個陌生人一般。
沈苑休沒有回答。
秋暮望又問:「三月初六,寅時,徐風派掌門和雍、長老張儼,死於其派內,可是你動的手?」
沈苑休還是未答。
秋暮望道:「這三個你可以不認,但是三月十一,子時,伏灃長老在水部遭人斬殺,那是我親眼所見,你狡辯不得。」
沈苑休終於說話了,嗓音平平淡淡的:「你說是,便是吧。」
秋暮望眸光一閃:「四月二十七,游天教教主萬音、羊山派掌門福照影分別死於自家派內,死相同前四位一般,對此,你可是有什麼要說的?」
「我說是我殺的,你信嗎?」不同於之前那般沉默,沈苑休說的時候臉上甚至帶了一絲笑意。
萬音和福照影死的時候,沈苑休一直被囚在青鶴門內,人肯定不是他殺的,但是他故意這麼說,就是不想讓堂內的人好過。
秋暮望的眼神沉了下去:「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沈苑休,你做什要殺伏灃,你究竟意欲為何?萬教主和福掌門的死與他們又有什麼干係?你是不是偃門派來的?同幽鴆又有什麼牽連?你要是說了,我……便留你一個全屍。」
沈苑休笑得更深了:「這句話好熟悉啊,最近這大半個月,你對我說了好多次了呢,秋長老。可是很多年前,我記得你還對我說過,這一生……你都不會再信我一句話了。」
這話說得秋暮望周身的冷意越發兇悍,他慢慢直起身,一字一句道:「我以為你還想活。」
「我是想活,但是我知道,你不這麼希望……」沈苑休說著,眼裡的光像是有些悲傷,不過轉瞬便逝去了,「秋長老,我總會如你所願的,你何必那麼著急?」
他的「如你所願」讓秋暮望面龐的線條全化為了鋒利:「我若是不急,不知以後又有多少修士慘死在你的手裡,你真的不說?」
沈苑休輕輕的搖了搖頭,轉而望向符川,一臉「你動手吧」的表情,但是他卻又好像相信符川動不了手一樣。
符川的確動不了手,自小跟著秋暮望,親眼看著他當年同自家師父是如何的情投意合,如今那個仿佛兄長一般的人淪為階下囚,也讓向來鐵面無私的符川都有些躊躇。
他看看沈苑休,又看看秋暮望,最後去看東青鶴,行刑的長鞭在手裡捏到顫抖。
秋暮望忽然開口道:「我不打你。」
這話說得沈苑休和在座的幾位都有些茫然。就見秋暮望緩緩站起了身,自上頭走了下來。隨著他的靠近,他的袖擺中漾開了綠色的螢光。
沈苑休怔怔看著秋暮望來到近處,然後單膝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說的對,我給你再多機會都是無用的,但你說的也不對,我沒有不希望你活著,我希望你活著,因為你遠沒有到可以輕易去死,輕易就解脫的時候。」秋暮望說得十分低沉,用著只有他和沈苑休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
然後在沈苑休驚異的視線裡,他又揚起了嗓子道:「一個人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這是你當年殺我時對我說的話,現下,我便還給你。」
說著,秋暮望的手慢慢探出袖口,掌心果然泛出了深重的綠光,向著沈苑休的小腹處探去。
「——暮望!」
「秋長老!!」
看見秋暮望這般動作,一邊的東青鶴和破戈等人似有所感的忍不住叫了起來。
秋暮望這是……寒冰掌?足以破了沈苑休丹田的寒冰掌!
雖然沈苑休經過多番波折早已身受重傷,可是作為一個魔修,最大的益處便是恢復力驚人,當年沈苑休被東青鶴打至半殘,幾年之後不一樣復原大半,還因此入了偃門?魔修便是如此,總有其他派別無法揣度的法子,可以在極短的時日內修為暴漲,也許傷身,也許陰損,但這卻是他們在修真界中賴以生存的法寶,這也是為何大家扣著人不讓沈苑休溜掉的緣由,別看他現在半死不活,說不準他還藏了什麼招數能讓他跑出去一圈就又恢復如初了呢。
哪怕只剩一絲氣脈,星火也可燎原,可這一切的是前提是沈苑休的丹田還留存,若他的丹田被打碎,任是再厲害的陣法,再醇厚的內力,就算送到沈苑休的手裡,也無法再為他所用了。
他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廢人,沒有修為,不能長壽,他會生老,會病死,或許連個凡人都及不上。
這對於一個修行者來說,簡直是最深重的酷刑。
沈苑休也有點楞,他看著眼前人,有些不敢置信:「你真的,想……」
秋暮望眼裡的冷意忽然褪去了不少,他伸手抓住了沈苑休,語氣又低了下去:「這些時日我每天都在想,有什麼法子能讓你乖順,我不用再提心吊膽,不用再對你處處提防,你也不會趁我一不留神便再次犯下無法挽回的過錯,只有這個法子了,苑休,只有這個……」
「可是,我是魔修,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的……暮望哥哥。」沈苑休沒有閃避,他只是猛然間紅了眼睛,喚出了一直在心裡徘徊的稱呼。
魔修對天下人殘忍,可老天爺對他們其實也很殘忍,魔修生來為惡,很少有可以入輪回投胎的魔修,他們大多都只有一世的命,而很多魔修知道死了便不能再活,他們便越不想死,越不想死,就要造下更多的業障,於是惡性循環,終身都脫不出這悲慘的因果。
所以秋暮望若破了沈苑休的丹田,並等同於提前結束了他的一生。
再次聽見這個低喚,秋暮望心裡一顫,伸手將沈苑休拉到了懷裡,輕輕將人抱住了,他在他耳邊溫聲道:「不怕,因為我說話算話,我說過會與你相伴終身,至少以後的這段時日,我都會陪著你……」
話落,他的手心便猛地貼上了沈苑休的小腹。
一聲深切的痛吟自沈苑休口中溢出,他本就青白的面色刹那更是灰了一層。
一旁的常嘉賜對上眼前情景,呆愣間向周遭人望去,卻見他們雖面露掙扎卻全都端坐未動,常嘉賜盯著沈苑休那顫抖的身形,心內湧起一股莫名的怒火來,雙拳一握就要跨步而出,誰知有一個始終關注著他的人比常嘉賜更快,幽光一動就擋在他跟前。
是東青鶴。
「嘉賜,這事兒你不能插手。」東青鶴用修為傳音於他道。
常嘉賜狠狠瞪向眼前人,剛要發難,一轉頭卻對上沈苑休看過來的視線。
儘管虛弱,儘管痛苦,躺在秋暮望懷裡的沈苑休竟然也對常嘉賜輕輕擺了擺頭,他眼中有著疲憊,也有著解脫。
便這樣吧……
真的夠了。
然而常嘉賜卻一瞬頓在了原地。
為什麼要這樣?他不懂……
若這就是結局,那之前的磋磨與痛苦又算什麼呢?
隨著秋暮望掌間綠光的赫奕,沈苑休的掙動越發劇烈起來,他呼吸急促,汗透衣背,口鼻處也漸漸洇出了腥紅的血沫。
而秋暮望的模樣其實也不比沈苑休好多少,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不停的顫抖,一口銀牙已是要狠狠咬碎,太陽穴處的青筋則突突直跳,眼瞳都忍到赤紅。
眼瞧著沈苑休一身的氣脈都慢慢脫體而出,此時一聲急喚打破了此地沉滯的氣氛,是青琅。
「門主……門主……」
青琅有些焦急的跑到了殿內,身後還隨了一個小道士。
東青鶴返身向他們望去,就聽青琅道。
「門主,不好了,方才祿山閣來報,無泱道長似有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