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他們不讓我進去。
我看見他們推著他穿過一道雙扉門,我緊跟在後。我衝過門,碘酒和消毒水的氣味撲鼻而來,但我只來得及看見兩個戴手術帽的男人和穿綠衣的女人擠在輪床上方。一條白色床單蓋過輪床側邊,拂過髒污的花格磁磚。除了床單底下伸出一雙纖細血淋淋的腳,我還看見左腳拇指的指甲被削掉了。此時,一個穿藍衣的結實矮男子用手掌抵住我胸口,把我推到那道雙扉門之外,他的婚戒在我皮膚上冰冰涼涼。我向前擠,咒罵他,但他說你不能待在這裡,他講英文,聲音有禮但堅定。「你必須等。」他說,帶我走回等候區。雙扉門在他背後迴旋關上,我只能從門上長方形的狹窄窗戶裡看見那兩個男人手術帽的頂端。
他把我留在沒有窗戶的寬闊迴廊,一大堆人擠在那裡,有的坐在牆邊的金屬摺疊椅上,有的坐在磨得破舊的薄地毯上。我又想放聲尖叫,我記得最後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和爸爸一起搭那輛油罐車,與其他難民藏匿在漆黑之中。我想讓自己抽離這個地方,抽離這個現實,像一朵雲騰空升起,隨風飄走,沒入這濕熱的夏夜,越過山巒,在遠處消散。可是我在這裡,雙腳有如水泥塊般沉重,肺裡沒有空氣,喉嚨如火焚燒,無法隨風飄走。今夜再無其他真實之物。我閉上眼睛,鼻孔充滿迴廊的氣味,汗水與阿摩尼亞,藥用酒精與咖哩。在天花板上,飛蛾撲向迴廊成排晦暗灰沉的燈管,我聽見它們翅膀如紙般拍動的聲音。我聽見談話聲、無聲啜泣、擤鼻聲,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在嘆氣,電梯門砰一聲打開,操作員用烏爾都語喊某個人。
我又張開眼睛,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環顧四周,心臟在胸口怦怦跳,血液在耳裡轟轟地響。我左邊有一間小小暗暗的物品供應室。在裡面,我找到我需要的東西,很合用。我從一堆疊好的布品裡抓起一條白色床單,帶回迴廊。我看到一位護士在洗手間附近與警察交談。我拉拉護士的手肘,想知道哪一邊是西方。她聽不懂,皺起眉頭時加深了臉上的皺紋。我喉嚨發疼,眼睛被汗水刺痛,每吸一口氣都像吞下烈火一樣,我想我在哭。我又問了一遍。我懇求。幫我指引方向的是那個警察。
我把臨時應急的祈禱毯鋪在地板上,然後曲膝跪下,額頭碰地,我的淚水濡濕了床單。我向西方磕頭。此時我才想起,我已經超過十五年沒祈禱了。我早就忘了那些禱辭。不過沒關係,我會唸出一些我仍然記得的字句:「唯阿拉是真主,穆罕默德是祂的使者。」我現在知道爸爸錯了,是有真主存在,一直都有。我在這裡看見祂,在迴廊那些絕望的人眼裡看見。這裡才是真主真正的宅邸,這裡是曾失去真主的人重新尋回祂的地方,而不是那座燈光閃耀如鑽石、有高聳禮拜塔的白色清真寺。真主在此,必須在,而我將祈禱,祈求祂寬恕我這麼多年來忽視祂的存在,寬恕我曾背叛、欺騙,行惡未遭到懲罰,直到我需要祂的這一刻才回頭。我祈禱祂如聖書所言那般慈悲、仁愛、和藹。我向西方磕頭,親吻地上,承諾我會做天課,我會做禮拜,我會在齋月齋戒,等齋月過了我也還會繼續齋戒,我承諾記住祂聖書裡的每一個字,也會到沙漠裡那座燠熱難當的城市朝聖,還會在天房﹡前磕頭。我每一樣都會去做,而且從這天開始每天都會想到祂,只要祂成全我一個心願:我雙手沾滿哈山的血;我祈求真主不要讓我這雙手也沾滿他兒子的血。
(﹡Ka`bah,天房位於麥加,據傳為亞伯拉罕奉真主之命所建,朝覲天房為伊斯蘭教義五功之「朝功」。)
我聽到抽噎的聲音,意會到那是我自己的聲音,淌下臉頰的淚讓我嘴唇鹹鹹的。我感覺到迴廊裡每個人都盯著我看,而我仍向西方朝拜。我祈禱。我祈禱我的罪惡不會以我一向害怕的方式追上我。
※※※
暗無星光的黑夜籠罩伊斯蘭馬巴德。已經過了幾小時,我此時坐在迴廊外通往急診處的一個小休息室地板上。我面前是一張不起眼的棕色咖啡桌,散放著報紙和翻得爛爛的雜誌──一本一九九六年四月份的時代周刊;一份巴基斯坦報紙,刊載了上星期被火車撞死的男孩照片;一本娛樂雜誌,油膩膩的封面上是寶麗塢演員的微笑。在我對面是一個穿碧玉色棉袍、圍著針織披肩的老婦人,坐在輪椅上點頭打盹。每隔一會兒,她就會驚醒,用阿拉伯文唸一句禱辭。我疲累地想,今晚是誰的祈禱會被聽見,是她的,還是我的。我在心中描繪索拉博的臉,那肉乎乎突出的下巴,貝殼形的小耳朵,飛斜如竹葉的眼睛與他父親如此相像。深沉如屋外黑夜的悲傷向我襲來,我覺得喉嚨卡住。
我需要空氣。
我站起來,打開窗戶。穿過紗窗吹進來的風炎熱霉臭──有過熟的椰棗與糞便的味道。我強迫自己大口吸進肺裡,但仍無法消除我胸口緊緊勒住的感覺。我坐回地板上。拿起時代周刊,飛快翻著。但我無法讀,無法專注在任何事情上。所以我把周刊丟回桌上,回頭繼續盯著水泥地板上鋸齒狀的裂痕,盯著牆角天花板上的蜘蛛網,盯著窗台上的蒼蠅死屍。但大部時間,我都盯著牆上的鐘。凌晨四點剛過,我被趕出那個有道雙扉門的房間,已經超過五個小時。我仍然沒聽到任何消息。
我已經開始感覺屁股下面的地板像我身體的一部份,我的呼吸越來越沉重、緩慢。我想睡,想閉上眼睛,把頭靠在這滿是塵埃的冰冷地板上,漂流而去。等我醒來,或許會發現我在旅館浴室裡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水龍頭的水一滴一滴滑落,「滴答」一聲落進血紅的洗澡水裡;左臂垂在浴缸外邊,沾滿血的剃刀丟在浴室水槽上──那是我前一天用來刮鬍子的剃刀──他的眼睛,還半張著,但黯淡無光。那比什麼都難以忍受。我想忘記那雙眼睛。
不久,睡意襲來,我不再抗拒。我作夢,但事後全想不起來。
※※※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張開眼睛。有個人蹲在我旁邊。他和雙扉門後那兩名男子一樣,戴著帽子和外科紙口罩──我看見口罩上有滴血,心不禁一沉。他的呼叫器上貼了一張小女孩的照片,眼睛天真無邪。他取下口罩,我很感激不必再看見索拉博的血。他黝黑的膚色很像哈山和我以前常在新城區市集買的瑞士進口巧克力;他的頭髮稀疏,淺褐色的眼睛有捲翹的睫毛。他說話帶英國腔,告訴我說他是納瓦茲醫師。我頓時想遠離這個人,因為我不認為自己能承受他即將告訴我的事。他說那孩子把自己割得很深,大量流血,我的嘴巴又開始喃喃唸出禱辭:
「唯阿拉是真主,穆罕默德是祂的使者。」
他們必須注射好幾單位的紅血球……
「我該怎麼告訴莎拉雅?」
兩次,他們必須讓他醒過來──
「我會做禮拜,我會做天課。」
如果他的心臟不是這麼年輕強壯,他們就救不了他──
「我會齋戒。」
他還活著。
納瓦茲醫師微笑。我花了一會兒功夫才了解他剛才說了什麼。他接著又說了些話,但我根本沒聽見。因為我已經握著他的手,我已經把他的手貼著我的臉。我在這個陌生男子肉肉的小手裡流下寬慰之淚,他沒再說話。他等待我平復。
※※※
加護病房呈L形,燈光幽微,有一大堆嗶嗶叫的監視器和呼呼響的機器。納瓦茲醫師領著我從白色塑膠窗簾分隔的兩排病床中間走過。索拉博的床是角落的最後一張,也最靠近護士站。兩個穿綠色手術袍的護士在夾紙板上記東西,一面低聲聊天。我一路沉默地跟著納瓦茲醫師搭電梯上來,我想我看到索拉博時一定又會哭。但等我坐在他病床邊的椅子上,透過一大堆微微閃光的塑膠管與點滴線,看著他蒼白的臉,我竟然沒掉一滴淚。望著他的胸膛隨著呼吸器嘶嘶作響的節奏起伏,一陣奇怪的麻木感覺襲向我,就像千鈞一髮之際轉開車子避開迎面對撞之後,會有的那種麻木感覺。
我打起瞌睡,等我醒來,從護士站旁邊的窗戶看見太陽正爬上奶油色的天空。光線斜斜照進房內,朝索拉博投下我的影子。他一動也不動。
「你最好睡一會兒。」一位護士對我說。我不認得她──我打盹的時候一定換過班了。她帶我到另一間休息室,就在加護病房外。空盪盪的。她給我一個枕頭和醫院發的毯子。我謝謝她,在休息室角落的塑膠皮沙發躺下。我幾乎馬上就睡著了。
我夢見自己回到樓下的休息室。納瓦茲醫師走進來,我起身迎接。他脫下紙口罩,雙手變得比我記憶中還白,指甲修剪整潔,頭髮分線清楚,我發現他不是納瓦茲醫師,而是雷蒙•安德魯,大使館裡那個盆裡種著蕃茄的矮個子。安德魯歪著頭,瞇著眼。
白天裡,醫院是眾多相互交錯的走廊所組成的迷宮,頭頂上白燦燦的日光燈照得迷離模糊。我慢慢知道醫院內部的配置,知道東翼電梯四樓的按鈕不會亮,知道四樓男廁的門卡住了,必須用肩膀頂開。我慢慢知道醫院的生活自有節奏,清晨換班前一陣快如疾風的騷動,白天裡馬不停蹄的忙亂,深夜一片靜止寂寥,只有醫生和護士趕去急救某人的聲音偶爾劃破沉寂。白天,我守在索拉博床邊,夜裡,在醫院彎彎曲曲的走廊踱步,聽著自己的鞋跟踩在磁磚上的聲音,思索著等索拉博醒來,我該對他說什麼。最後我回到加護病房,在他床邊咻咻作響的呼吸器旁,仍然一無所知。
在加護病房待了三天之後,他們拔掉呼吸管,把他轉到普通病房。他們幫他轉病房的時候我不在。我那天晚上回旅館房間想睡一會兒,卻徹夜輾轉。到了早晨,我努力不去看浴缸。其實已經清理乾淨了,有人擦掉血跡,換上新的地板踏墊,刷洗過牆壁。但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坐在浴缸冰冷的搪瓷邊緣。我想像著索拉博在裡面放滿溫水,看見他脫掉衣服,看見他旋轉剃刀握柄,打開前端的雙安全閂,退出刀片,用拇指與食指捏著。我想像他泡進水裡,躺了一會兒,閉上眼睛。我不禁想知道,他拿起刀片劃下的那一剎那,腦海裡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
我正要離開大廳,旅館經理法亞茲先生叫住我。「真的很抱歉,」他說:「但我必須請你離開我的旅館。這對我的生意不好,非常不好。」
我告訴他我瞭解,結帳退房。我待在醫院的那三天,他沒收我房錢。站在旅館外面等計程車的時候,我想起法亞茲先生載我去找索拉博那天晚上對我說的話:「你們阿富汗人……嗯,你們有點魯莽,不顧後果。」我對他大笑不已,但現在我卻覺得很詫異。在告訴索拉博那個他最害怕的消息之後,我真的去睡了嗎?
我上車之後,問司機知不知道哪裡有波斯文書店。他說往南幾公里處有一家。我們往醫院的途中在那裡暫停。
※※※
索拉博的新病房有奶油色的牆,缺損的深灰色嵌條,和以前可能是白色的釉面磁磚。和他同一個病房的是位十幾歲的旁遮普族男孩,我後來從護士那裡得知,這個男孩從開動的巴士車頂跌下來,摔斷了腿。他的腿打上石膏,被抬高,用一個捆綁在重物上的夾具吊著。
索拉博的病床靠窗,近中午的陽光穿透長方形的窗玻璃,照亮了床的下半部。一個穿制服的警衛站在窗邊,用力嚼著煮過的西瓜籽兒──索拉博二十四小時受戒護,以防自殺。納瓦茲醫師告訴我說,這是醫院的規定。警衛看到我時,稍稍舉帽致意,離開房間。
索拉博穿著醫院的短袖睡衣,仰臥著,毯子拉到胸前,臉轉向窗戶。我以為他在睡,但我輕輕拉一把椅子到他床邊時,他的眼簾忽然拍動張開。他看看我,把目光轉開。他好蒼白,儘管他們為他輸了那麼多血。在他右臂肘彎處有一大片紫色的瘀青。
「你還好嗎?」我說。
他沒回答。他望向窗外,看著醫院花園裡圍著柵欄的沙箱和鞦韆。遊戲場附近有一座弧形的格子棚,在一排木槿樹蔭下,幾株翠綠的藤蔓爬上木格架。幾個孩子拿著大大小小的桶子在沙箱裡玩。這天的天空澄藍無雲,我看見一架渺小的噴射機留下兩條白色尾巴。
我轉回頭面對索拉博。「我剛才和納瓦茲醫師談過,他認為你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好消息,不是嗎?」
再一次,他沉默以對。病房另一端的那個旁遮普男孩睡不安穩,喃喃呻吟。「我喜歡你的房間。」我說,努力不看索拉博纏著繃帶的手腕。「很明亮,而且視野很好。」還是沉默。又過了不知所措的幾分鐘,我的額頭和上唇微微冒汗。我指指他床頭櫃上一碗沒碰過的豌豆麵和一根沒用過的塑膠湯匙,「你應該吃點東西的。才能恢復元氣。你要我幫你嗎?」
他看著我,又轉開。他的臉僵硬如石頭。我看見他的眼睛依舊沒有光彩、空洞,和我把他拖出浴缸時一樣。我拿起放在腳邊的紙袋,掏出我在波斯文書店買的那本二手《雪納瑪》。我把封面朝向索拉博。「小時候,我常唸這本書給你父親聽。我們會爬到家旁邊的山丘上,坐在石榴樹下……」我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又望著窗外。我擠出微笑。「你父親最喜歡的是羅斯坦和索拉博的故事。你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我曉得你知道。」我略頓一頓,覺得有點像白癡。「反正,他在他的信裡說,這也是你最喜歡的故事,所以我想我來唸幾段給你聽。你想聽嗎?」
索拉博閉上眼睛,用手臂遮著眼。有瘀青的那條手臂。
我翻開我在計程車上摺起的那一頁。「開始囉。」我說,第一次想到,當哈山終於靠自己讀《雪納瑪》而發現我一直在騙他時,他腦中會有什麼樣的想法?我清清喉嚨,開始唸。「傾耳聆聽索拉博奮戰羅斯坦,這是感人熱淚的故事。」我開始唸:「故事緣起某一日,羅斯坦自躺椅起身,心中湧起不祥預兆。他思量他……」我唸了第一章的大部份,唸到年輕的戰士索拉博去找母親,薩曼爾的公主塔敏妮,要求知道他父親的身份。「你要我繼續唸嗎?再來有幾場戰鬥,記得嗎?索拉博率領他的軍隊到伊朗的白堡?我應該繼續唸嗎?」
他緩緩搖頭。我把書放回紙袋。「好吧。」我說,他總算有反應,讓我頗感欣慰。「或許我們明天再繼續。你覺得呢?」
索拉博的嘴張開,發出粗嘎的聲音。納瓦茲醫師告訴過我,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因為之前呼吸管是經由聲帶插進的。他舔舔嘴唇,再試一次。「倦了。」
「我知道,納瓦茲醫師說這是正常的──」
他搖搖頭。
「什麼,索拉博?」
一開口又是嘶啞的聲音,讓他有些畏怯,聲音小得幾近耳語。「對所有的事都倦了。」
我嘆氣,跌坐在椅子上。一道陽光照在床上,隔開我們,在那一瞬間,從彼端看著我的那張灰白的臉像極了哈山,不是和我鎮日玩彈珠玩到穆拉呼唱昏禮、阿里叫喚我們回家的那個哈山,不是那個夕陽隱沒在西邊的泥磚屋頂後面時,我追著跑下山丘的那個哈山,而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的那個哈山,在溫熱的夏季暴雨裡,拖著行囊走在阿里後面,把家當塞進爸爸車子的行李廂裡,那個我站在房間被雨打濕的窗後望見的哈山。
他緩緩搖頭。「對所有的事都倦了。」他又說一遍。
「我能做什麼,索拉博?請告訴我?」
「我要──」他開口。他又有些畏縮,一手按著喉嚨,彷彿想清掉卡住他聲音的東西。我再次垂下眼睛,看著他緊緊纏著白色紗布的手腕。「我要回到以前的生活。」他低聲說。
「哦,索拉博。」
「我要父親和母親。我要紗紗。我要和拉辛汗老爺在花園裡玩。我要住在我們的房子裡。」他用前臂遮著眼睛。「我要我以前的生活。」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該看哪裡,所以我低頭瞪著我自己的手。「你以前的生活,」我想。「也是我以前的生活。我在同一個院子裡玩耍,索拉博。我住在同一幢房子裡。但是綠草枯死了,陌生人的吉普車停在我們房子的車道上,油漏得柏油地上到處都是。我們以前的生活已經消失了,索拉博,所有的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快死了。現在只剩下你和我。只有你和我。」
「我沒辦法給你。」我說。
「我希望你沒──」
「拜託不要這樣說。」
「──希望你沒……我希望你就讓我留在水裡。」
「不准再這樣說,索拉博。」我說,傾身向前。「我受不了聽到你這樣說,索拉博。」我摸摸他的肩膀,但他縮起來。躲開。我垂下手,悔恨交加地憶起在我毀棄承諾之前的最後那幾天,他終於安然接受我的撫觸。「索拉博,我沒有辦法讓你回到以前的生活,我祈願主讓我辦得到。但是我可以帶你一起走。我到浴室裡就是想告訴你這個消息。你有美國簽證了,你可以和我們夫妻一起生活。是真的。我保證。」
他從鼻子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我真希望我沒講出最後的那三個字。「你知道,我這一輩子做過許多後悔的事。」我說:「但我最後悔的是,背棄我對你的承諾。但這不會再發生了,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我懇求你的原諒。可以嗎?你能原諒我嗎?你能相信我嗎?」我放低聲音說:「你會和我一起走嗎?」
等待著他回答的同時,我的心飛回遙遠以前的那個冬日,哈山和我在光禿禿的酸櫻桃樹下,坐在雪地上。那天我對哈山玩了殘忍的把戲,戲弄他,問他願不願意吃泥巴來證明對我的忠心。現在,在顯微鏡下的人是我,我是那個必須證明自己值得的人。我自作自受。
索拉博轉身側臥,背對我。良久沒說一句話。然而,就在我想他或許已經睡著時,他卻哽咽說:「我好疲倦。」
我坐在他床邊,直到他睡著。索拉博和我之間有某些東西不見了。在我去見律師奧瑪•費瑟之前,索拉博那雙拘謹如客人的眼睛裡,開始出現一絲希望的光芒。而今光芒消逝,客人離去,我不知那光芒何時才敢再出現。我不知還要多久,索拉博才會再微笑。還要多久,他才會信任我。倘若還有可能的話。
於是我離開病房,去找另一家旅館,渾然不知我要再等上一年,才會再次聽到索拉博說出一個字。
※※※
最後,索拉博還是沒接受我的請求。他也沒拒絕。但他知道,等拆掉繃帶,脫掉醫院的睡衣,他就是另一個無家可歸的哈札拉孤兒。他能有什麼選擇呢?他能去哪裡呢?所以我從他身上得到的同意,實際上更近似於沉默的投降,與其說是接受,不如說是太疲憊而無法決定、太倦怠而無法相信的人心冷放棄。他渴求的是他以往的生活。但他得到的是我和美國。從各方面看起來,這也不算是太糟的命運,但我不能這樣對他說。惡魔仍在腦海揮之不去之際,何能奢談前瞻遠景。
就這樣,大約一個星期之後,穿過一條溫暖、黑色的碎石柏油路,我帶著哈山的兒子從阿富汗到美國,帶他離開騷動的已知環境,讓他置身於惶然未知的騷動之中。
※※※
有一天,或許在一九八三或一九八四年吧,在佛利蒙的一家錄影帶店裡,我站在西部片區,旁邊有個傢伙啜飲裝在便利商店杯子裡的可樂,指著《豪勇七蛟龍》,問我有沒有看過。「有,看了十三遍。」我說:「最後查理布朗遜死了,詹姆斯科本和勞伯沃恩也死了。」他狠狠瞪我一眼,彷彿我在他的可樂裡吐了口水。「感激不盡啦,老兄。」他說,搖著頭喃喃自語地走開。我後來才知道,在美國,你不可以揭露電影的結局,如果你揭露了,就要被譴責,還要為犯了糟蹋結局的罪行而道歉連連。
在阿富汗,結局才是最重要的。每回哈山和我從薩依納電影院看完印度電影回家,阿里、拉辛汗、爸爸或爸爸那些形形色色的朋友──在家裡川流不息的那些遠房表親──總想知道,電影裡的那個女孩找到幸福了嗎?電影裡的那個傢伙勝利,實現夢想了嗎?或是失敗,註定要沉淪呢?
結局是不是美滿,他們想知道。
如果今天有人問我,哈山、索拉博和我的故事是不是有美滿的結局,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有人可以回答嗎?
畢竟,生命又不是印度電影。阿富汗人總愛說:「日子總要過下去」,不管開始或結束,勝利或失敗,危機或轉機,生命永遠像步履緩慢、風塵僕僕往山區去的遊牧商旅不斷前進。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除了上個星期天的那個小小奇蹟。
※※※不算結局
我們大約在七個月前回到家,二○○一年八月一個暖和的日子。莎拉雅到機場接我們。我從沒和莎拉雅分開這麼長的時間,當她的手臂緊勾住我的脖子,當我聞到她頭髮上的蘋果香,我頓時明白自己有多麼想念她。「你仍然是我夜達的朝陽。」我在她耳邊悄悄說。
「什麼?」
「沒什麼。」我親吻她的耳朵。
之後,她蹲下來看著索拉博。她拉著他的手微笑。「你好,索拉博將。我是你的莎拉雅卡哈拉。我們都在等你。」
看到她微笑看著索拉博,淚水奪眶而出的樣子,讓我得以想見她原本可以是一位什麼樣的母親,倘若她自己的子宮沒背叛她。
索拉博邁開步伐走開。
※※※
莎拉雅把樓上的書房改成索拉博的臥房。她帶他進去,他坐在床邊。床單的圖案是彩色繽紛的風箏在靛藍天空翱翔。她在衣櫃旁的牆上作了度量標記,用來量兒童的身高。床腳邊,我看見一個柳條籃子,裡面裝著書本、火車頭和一盒水彩。
索拉博身上穿著素面的白色T恤和新的棉布褲,是我們離開伊斯蘭馬巴德前一天我買給他的──ㄒ恤鬆垮垮掛在他瘦骨嶙峋下垂的肩膀上。他的血色仍未恢復,眼睛的黑眼圈仍舊。他面無表情看著我們,如同在醫院看著整齊擺放在他面前盤子上的米飯一樣。
莎拉雅問他喜不喜歡他的房間,我注意到她極力避免去看他的手腕,但目光卻總回到那條粉紅色的鋸齒傷痕。索拉博低下頭。他把手藏在大腿間,沒說半句話。然後他就頭靠到枕頭上。不到五分鐘,莎拉雅和我站在門口,望著他打呼。
我們上床睡覺,莎拉雅頭靠著我的胸膛入睡。在臥室的一片漆黑,我清醒的躺著,再度失眠。清醒。獨自面對我自己的惡魔。
那天半夜,我溜下床,到索拉博的房間。我站在床邊,俯望著他,看見他枕頭底下有個東西凸出來。我抽起來。是拉辛汗的拍立得照片,那晚我在費瑟清真寺旁給索拉博的那張,哈山和索拉博站在一起,在陽光下瞇著眼,微笑得彷彿這世界既公平又美好的那照片。我不知道索拉博躺在床上,看著這張照片看了多久,看得不忍釋手。
我看著這張照片。「你父親是在兩半之間被拉扯的人」,拉辛汗在他信裡說。我是有名份的那一半,是受到社會接受、法律認可的那一半,也是爸爸罪孽無意識的化身。我看著哈山,他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笑容,陽光斜斜照在他臉上。爸爸的另一半。沒有名份、沒有特權的那一半。繼承了爸爸的單純與高貴的那一半。或許也是爸爸在他心中最隱密的深處,認為是他真正兒子的那一半。
我把照片塞回我先前發現的地方。此時我頓然體認:這最終的體認並沒有帶來錐心刺痛。關上索拉博的門,我在想,是否寬恕,並不是隨著虛張浮誇的神跡顯現而誕生,卻是隨著痛苦整理、收拾起行囊,在半夜裡悄悄溜走而萌生。
※※※
將軍和嘉蜜拉卡哈拉第二天晚上來吃晚飯。嘉蜜拉卡哈拉的頭髮剪短了,染成比以前暗的紅色。她交給莎拉雅一盤買來當甜點的杏仁糕。她看看索拉博,非常開心。「太好了!莎拉雅將告訴我說你有多麼好看,可是你本人看起來更英俊呢,索拉博將。」她拿給他一件藍色的套頭毛衣。「我替你織的。」她說:「到冬天可以穿。阿拉保佑,應該會適合你。」
索拉博接過毛衣。
「哈囉,年輕人。」將軍只說了這句話。他雙手拄著拐杖傾身端詳索拉博,就像仔細端詳某人家裡的奇異裝飾品。
我回答,再次回答,嘉蜜拉卡哈拉對我旅途的垂詢──我要莎拉雅告訴他們說我被搶了──向她保證,我的傷不會造成永久性的問題,再過幾個星期就可以拆線,到時候我就可以再吃她煮的菜,而且是的,我會在傷疤上塗大黃汁和糖,讓疤痕快些消掉。
莎拉雅和她母親擺菜上桌的時候,將軍和我坐在客廳啜著酒。我告訴他喀布爾和塔利班的情況。他聽著,點點頭,手杖放在膝上,聽到我提起看見有人在街上賣義腿的情景,他咋舌。我沒告訴他加齊體育場行刑的事,也沒提到阿塞夫。他問到拉辛汗,他說他以前在喀布爾碰到過他幾次。我告訴他拉辛汗的病情,他神色凝重地搖搖頭。但我們談話的時候,我發現他不時偷覷著睡在長沙發椅上的索拉博。彷彿我們在兜圈子,在他真正想問的問題邊打轉。
晚餐時,我們終於不再兜圈子。將軍放下叉子說:「那麼,阿米爾將,你是不是要告訴我們,你為什麼要帶這個孩子一起回來?」
「伊格伯將!這是什麼問題啊?」嘉蜜拉卡哈拉說。
「你忙著打毛衣的時候,親愛的,我可得應付全社區對我們家的觀感耶。大家會問。他們想知道,為什麼會有個哈札拉小孩跟我女兒一起住。我該怎麼告訴他們?」
莎拉雅放下湯匙。轉頭對她父親說:「你可以告訴他們──」
「沒關係,莎拉雅。」我握著她的手說:「沒關係。將軍閣下說的沒錯,大家會問。」
「阿米爾──」她開口說。
「沒關係。」我轉頭對將軍說:「將軍閣下,我父親睡了他僕人的老婆。她幫他生了個兒子叫哈山。哈山已經死了。睡在沙發上的那個孩子就是哈山的兒子。他是我侄兒。如果大家問你,你就這麼說。」
他們全瞪著我看。
「還有一件事,將軍閣下,」我說:「在我面前,你永遠不能再叫他『那個哈札拉小孩』。他有名字,他叫索拉博。」
那頓飯,沒人再說一句話。
※※※
說索拉博安靜,其實並不正確。安靜是平和,寧靜。安靜是轉低生命的音量。
沉默是按掉開關。關掉。完全關掉。
索拉博的沉默不是那種秉持堅定信念而加諸自我的沉默,不是那種以完全不說話來表達訴求的抗議者的沉默。而是那種隱匿於黑暗之中,捲收所有稜角,深藏起來的沉默。
他在我們生活裡佔據的空間並不多。甚至是少得可憐。有時後,在市場,或在公園,我注意到其他人似乎連看他一眼都沒有,就像他完全不存在一樣。有時我從書裡抬起頭,發現索拉博已經進了房間,坐在我對面,而我完全沒注意到。他走路彷彿害怕留下足跡。他移動彷彿不會攪動周圍的空氣。而大部份時間,他都在睡。
索拉博的沉默也讓莎拉雅很難受。在打到巴基斯坦的越洋電話裡,莎拉雅告訴過我她為索拉博所作的計畫,游泳課、足球、保齡球隊。現在,她行經索拉博房間,瞥見柳條籃裡的書仍未打開,身高表上猶無標記,拼圖也沒拼,每一樣都提醒著一種原該擁有的生活。每一樣都提醒著一個還來不及打造就已枯萎的夢。但她並不孤單。我自己對索拉博也懷有過夢想。
索拉博沉默,但世界並未隨之沉默。二○○一年九月十一,一個星期二的早晨,雙子星大樓崩塌,一夜之間,世界風雲變色。美國國旗突然到處出現,在大街小巷穿梭的黃色計程車天線上,在人行道川流不息的行人衣襟上,甚至在舊金山蹲坐小藝廊與面街商店布篷下的乞丐的骯髒帽子上。有一天我走過依迪絲面前。她是個無家可歸的婦人,每天在蘇特街與史托克頓街口拉手風琴。我瞥見她放在腳邊的手風琴盒上,也貼了一張國旗貼紙。
在紐約遭受攻擊後不久,美國轟炸阿富汗,北方聯盟進軍,塔利班抱頭鼠竄。一時之間,在雜貨店排隊的人們開始談論我童年的城市:坎達哈、赫拉特、馬札爾.伊.沙利夫。我還很小的時候,爸爸曾經帶我和哈山到坎杜茲去。我對那趟旅程印象並不深,只記得和爸爸與哈山坐在洋槐樹蔭下,輪流啜飲一個陶罐裡的新鮮西瓜汁,比看誰把籽兒吐得最遠。而今丹•拉瑟(CBS知名主播。)、湯姆•布洛考(NBC知名主播。)和在星巴克喝拿鐵的人們都在談論「昆都茲之戰」,那是塔利班在北方最後一個據點。那年十二月,帕什圖、塔吉克、烏茲別克和哈札拉族人齊集波昂,在聯合國的見證下,展開或許某一天能終結他們國家二十年苦難的計畫。哈米德•卡爾札伊﹡的羊皮帽與綠色罩袍頓時舉世聞名。
(﹡Hamid Karzai,阿富汗臨時政府領導人,於二○○四年十月當選阿富汗首任民選總統。)
在這段期間,索拉博依然如夢遊般地生活著。
莎拉雅和我投入阿富汗人的計畫,一方面為了善盡公民義務,一方面也是為了做些事情──任何事都好──來彌補樓上的沉默,像黑洞一樣吸進所有東西的沉默。我以前從來就不是很活躍的人,但有個前阿富汗駐索非亞(Sofia,保加利亞首都。)大使,名叫卡比爾的人來找我,問我願不願意協助他進行一個醫院重設的計畫,我一口答應。那家小醫院靠近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邊界,有個規模很小的外科小組,治療被地雷炸傷的阿富汗難民,但因缺乏經費而關閉。我擔任計畫的經理,莎拉雅是我的副手。我整天大半的時間都在書房,發電子郵件到世界各地、申請補助、籌劃募款活動。同時我也告訴自己,帶索拉博到這裡來,是對的。
那一年結束時,莎拉雅和我坐在沙發上,腳上蓋著毯子,看電視上的狄克•克拉克﹡。銀球從天而降,彩紙把整個螢幕變成白的,所有人都歡呼親吻。在我們家裡,新年的開始與舊的一年結束一樣。一片沉默。
(﹡Dick Clark,美國著名電視音樂節目主持人,每年於紐約時代廣場主持除夕跨年活動。)
※※※
然而,四天前,二○○二年三月的一個雨天,一件不可思議的小事發生了。
我帶莎拉雅、嘉蜜拉卡哈拉和索拉博到佛利蒙的伊莉莎白湖公園參加阿富汗人聚會。一個月之前,將軍終於被召回阿富汗接掌一個部會職務,他提早兩個星期啟程──他留下他的灰色西裝與懷錶。嘉蜜拉卡哈拉計畫等他安頓好之後幾個月再去會合。她想他想得很厲害──也很擔心他的健康──所以我們堅持要她來和我們住一陣子。
前一個星期二,春季的第一天,也是阿富汗的新年,灣區的阿富汗人籌劃了一個涵蓋東灣與半島地區的慶祝活動。卡比爾、莎拉雅和我有特別的理由要慶祝:我們在盧瓦平狄的小醫院一星期前開張了,不是外科,而是小兒科診所。但我們都同意,這是個好的開始。
那幾天天候一直很晴朗,但到了星期天早晨,我抬腿下床的時候,就聽見雨滴打在窗戶上的聲音。「阿富汗運道。」我想,自己在竊笑。莎拉雅還在睡,我做了晨禮──現在,我不必再查閱從清真寺拿回來的祈禱小冊,經文自然而然湧現,不費吹灰之力。
我們在中午時分抵達,看到長方形的塑膠篷架在釘在地面的六根竿子上,有一些人在裡面。有人已經在炸麵餅,茶杯和花椰菜麵鍋裡冒著蒸汽。錄音機裡播放哈曼•查西爾老歌的錄音帶。我們四個快步穿過潮濕的草坪:莎拉雅和我領頭,嘉蜜拉卡哈拉走在中間,索拉博在後面,黃色雨衣的帽子在他背上晃動著。我不禁微微一笑。
「什麼事這麼好玩?」莎拉雅說,摺起來的報紙遮在頭上。
「你可以把阿富汗人帶離帕格曼,但卻不能讓帕格曼脫離阿富汗人。」我說。
我們弓著身子站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裡。莎拉雅和嘉蜜拉卡哈拉走向一個在炸菠菜麵餅的胖婦人。索拉博在帳篷裡站了一會兒,又走回雨中,手插在雨衣口袋裡,頭髮──現在像哈山一樣是棕色的直髮──貼著頭顱。他停在一個褐色的水坑附近,瞪著看。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沒有人叫他進來。隨著時間過去,大家終於大發慈悲地不再追問我們收養這個──絕對怪異的──小男孩的問題。要知道,阿富汗人問問題有時簡直毫無技巧可言,因此著不啻為一大解脫。大家也不再問他為什麼不講話,為什麼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最好的是,他們不再用他們誇張的同情、他們的緩緩搖頭、他們的咋舌和「噢,可憐的小啞巴」,來讓我們窒息。新鮮感已經消失了。就像黯淡的壁紙,索拉博已經和背景融合為一了。
我和卡比爾握手,他是個頭髮銀白的小個子。他把我介紹給十幾個人,有退休的老師、工程師、以前的建築師,和現在在海沃擺熱狗攤的外科醫生。他們都說在喀布爾的時候就認識爸爸,談起他都充滿敬意。他或多或少都與他們的生活有過接觸。他們說我很幸運,有位這麼偉大的父親。
我們聊起卡爾札伊所面對的艱鉅甚至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即將召開的大國民會議﹡,以及國王在流亡二十八年之後將返回國土。我還記得一九七三年的那個晚上,察希爾國王被表親推翻的那個晚上;我記得槍砲聲和銀光閃閃的天空──阿里把哈山和我緊緊抱在懷裡,要我們別害怕,說他們只是在獵鴨子。
(﹡為阿富汗傳統的部族長老會議,二○○三年阿富汗各族代表依據波昂協議召開大國民會議,決定制憲程序,並建立選舉制度。)
接著有人說了一個納斯魯汀穆拉的笑話,我們全笑起來。「你知道,你父親也是個很有趣的人。」卡比爾說。
「的確是,對吧?」我說,微笑著,記起我們抵達美國不久之後,爸爸開始抱怨美國的蒼蠅。他坐在廚房的桌子旁,拿著蒼蠅拍,看著蒼蠅從這面牆飛到那面牆,忽而東,忽而西,飛得又快又急。「在這個國家,連蒼蠅都趕時間。」他咆哮說。我那時笑得好開心。此時我因這段回憶而微笑起來。
到了三點鐘,雨停了,天空灰沉沉的,壓著厚重的雲。一陣清涼的微風吹過公園。更多阿富汗家庭出現了,大家相互打招呼,擁抱,親吻,交換食物。有人點燃了烤爐的煤火,一會兒,大蒜和烤肉串的香味充溢著我所有的感官。還有音樂,某個我不知道的新歌手唱著歌。小孩咯咯笑。我看見索拉博,仍然穿著黃色雨衣,靠著一個垃圾桶,凝望公園另一端空無一人的揮棒練習區。
一會兒之後,我和那位以前當外科醫生的人在聊天。他告訴我,他和爸爸在八年級的時候同班。此時,莎拉雅拉拉我的袖子。「阿米爾,看!」
她指著天空。五六隻風箏飛得高高的,黃色、紅色、綠色,襯在灰色的天空上格外鮮亮。
「去看看吧!」莎拉雅說,這次她指著附近一個賣風箏的攤子。
「替我拿著,」我說。我把杯子交給莎拉雅,跟剛剛聊天的人告退,往風箏攤子走去。我的皮鞋踩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吱吱響。我指著一隻黃色的中型風箏。「新年快樂。」賣風箏的小販說,接過二十元,遞給我風箏和一個捲著玻璃絲線的木軸。我謝謝他,也祝他新年快樂。我用哈山和我以前常用的方法試試線,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線,拉拉看。線染上鮮血,風箏小販微微一笑。我也對他微笑。
我拿著風箏走向索拉博。他還靠在垃圾桶旁邊,手臂抱在胸前,仰望著天空。
「你喜歡風箏嗎?」我說,抓著風箏橫軸的兩端。他的目光從風箏轉向我,又轉向風箏,再回到我身上。幾滴雨水從他頭髮滴落,流到他的臉上。
「我在書上讀到過,在馬來西亞,他們用風箏捕魚。」我說:「我敢打賭你不知道。他們在風箏上綁魚線,飛過淺水區,這樣就不會有影子,也就不會嚇到魚。而在古代中國,將軍會在戰場上放風箏,給自己人捎消息。是真的。我不蓋你。」我給他看我流血的拇指。「線也沒有問題。」
我從眼角瞥見莎拉雅在帳篷裡望著我們。兩手緊張的埋在腋窩裡。不像我,她已經慢慢放棄和他相處的努力。沒有回答的問題,茫然無神的凝視,還有沉默,都太痛苦了。她已經轉為「暫停狀態」,等待索拉博亮起綠燈。等待著。
我舔舔食指,豎起來。「我記得你父親測風向的方法是用涼鞋踢起沙土,看風往哪個方向吹。他知道很多這類的小技巧。」我說。放下手指,「西方,我想。」
索拉博擦掉他耳垂上的一滴雨珠,動了一下。沒說話。我想起莎拉雅幾個月前問過我,他講話的聲音聽起來如何。我告訴她,我不記得了。
「我告訴過你嗎?你父親是瓦吉•阿卡巴汗最棒的追風箏的人。或許是全喀布爾最棒的。」我說,把鬆開的線緊緊捲回線軸中央。「附近的小孩好嫉妒他。他追風箏時從來不看天空,大家都說他追的是風箏的影子。但他們不像我這麼了解他。你父親不追影子的。他就是……知道。」
又有六七隻風箏飛上天。大家開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手裡端著茶杯,凝望著天空。
「你要幫我放風箏嗎?」我說。
索拉博的目光在風箏和我之間游移。又回到天空上。
「好吧。」我聳聳肩。「看來我得自己放了。」
我抓穩左手的線軸,放了大約三呎長的線。黃色的風箏飄盪在線的尾端,就在濕草地上方。「最後的機會囉。」我說。但索拉博只望著高高掠過樹梢的一對風箏。
「好,我走囉。」我開始跑,我的皮鞋踏上濺起泥坑裡的雨水,手裡抓著線端的風箏高舉過頭。已經好久,過了好多年,我沒這麼做了,我懷疑我是不是在丟人現眼。我一面跑,一面轉動左手的線軸,感覺到放線的時候又割傷了右手。風箏已經飛到我肩膀的高度,飛起,旋轉,我更用力地跑。線軸轉得更快,玻璃線在我右掌又割出一道傷口。我停下腳步,轉身,仰望,微笑。高高的天空上,我的風箏左搖右擺,宛如鐘擺,發出紙鳶輕拍翅膀的悠遠聲音,那個總是令我懷想起喀布爾冬日清晨的聲音。我已經四分之一個世紀沒放風箏了,但我突然又回到十二歲,過去所有的本能又都湧現了。
我感覺到有人出現在我身邊,往下一看。是索拉博,雙手深深插在雨衣口袋裡。他跟著我。
「你想試試嗎?」我問。他沒說話。但我把線遞給他,他的手伸出口袋,遲疑著。他接過線。我心跳叫快,把鬆脫的線捲回線軸。我們靜靜地站在一起。伸長脖子仰望。
在我們周圍,孩子們彼此追逐,在草地上滑跤。有人播放一部印度老電影的音樂。一塊塑膠布鋪在地上,年長的男人排成一列作下午的禮拜。空氣有濕草的味道,還有香煙與烤肉味。我希望時間能靜止。
此時,我看見我們添了夥伴。一隻綠色的風箏飛近。我順著線,看見一個男孩站在離我們約三十碼的地方。他理平頭,身上的ㄒ恤用粗黑體印著「搖滾法則」。他望見我在看他,微微一笑。揮揮手。我也對他揮手。
索拉博把線交還給我。
「你確定?」我說,接過來。
他從我手上拿走線軸。
「好吧。」我說:「我們給他一個教訓,哦?」我瞄著他。他眼中茫然空洞的神情已經不見了。他的目光在我們的風箏與綠色風箏之間來回游移。他的臉微微泛紅,眼睛頓時充滿警覺,驚醒、甦活。我在想,我什麼時候遺忘了,他畢竟還只是個孩子。
綠色的風箏移動不休。「等著。」我說:「我們等他再靠近一點。」綠色風箏兩度俯衝,悄悄潛近我們。「來啊。再靠過來啊。」我說。
綠色的風箏又更靠近了,略微升高到我們的上方,對我所設下的陷阱渾然不覺。「看著,索拉博。我讓你看看你父親最愛玩的把戲,古老的上升下潛技巧。」
索拉博站在我身邊,鼻息加速。他手掌中的線軸轉動,傷痕累累的手腕上的肌腱宛如雷布巴琴的琴弦。此時我眨眨眼,──在那一瞬間,握著線軸的是那個兔唇男孩長得厚繭、指甲缺裂的雙手。我聽到遠處有一頭牛哞哞叫。我抬頭望。公園鋪滿新雪,閃閃銀亮,白潔眩目,灼傷我的眼睛。雪花悄悄灑落在白色的樹椏上。我聞到蕪菁醬拌飯的味道。桑葚乾、酸橘子、鋸屑和胡桃。萬物俱寂的寧靜,雪的寧靜,掩蓋了所有的聲音。然後,遠遠的,在山丘的那一邊,有個聲音呼喚我們回家,瘸了右腿的那個男人的聲音。
綠色風箏在我們正上方盤旋。「他就要衝過來了。隨時。」我說。我很快瞥了索拉博一眼,又回頭看著我們的風箏。
綠色風箏遲疑不決。停留在原來的位置上。然後快速俯衝下來。「他來了!」我說。
我做得無懈可擊。在這麼多年之後。古老的上升下潛陷阱。我放鬆手中抓緊的線,讓風箏下滑,避開綠色風箏。一連串側身急拉,我們的風箏逆時針快速揚起,繞了半圈。剎那間,我已高居頂端。綠色風箏開始爬升,驚慌失措。但已太遲。我已經使出哈山的絕招了。我更用力拉,我們的風箏垂直衝下。我幾乎可以感覺到我們的線在割他的線。幾乎可以聽到線縷縷寸斷的聲音。
此時,一如預期,綠色風箏旋轉盤繞,失去控制。
在我們背後,大家都在喝采。口哨和掌聲響起。我喘著氣。我最後一次有這麼激動的快感,是在一九七五年的冬季,在我割斷最後一隻風箏,在我瞥見爸爸在屋頂上鼓掌、雀躍的那天。
我低頭看索拉博。他一邊的嘴角正微微向上揚起。
一個微笑。
斜斜的。
幾乎不存在。
但確實存在。
在我們背後,孩子們追來跑去,一群追風箏的人尖叫著追逐高高掠過樹梢墜落的風箏。我眨眨眼,微笑不見了。但它確實出現過。我看見了。
「你要我追風箏給你嗎?」
他嚥了一下口水,喉結上下滑動。風拂起他的頭髮。我想我看見他點頭了。
「為你,千千萬萬遍。」我聽見自己說。
我轉身,開始追。
只是一個微笑,其他什麼都沒有。沒讓所有的事情好轉。沒讓任何事情好轉。只是一個微笑。一件小事。是樹林裡的一片樹葉,被一隻受驚的鳥兒振翅顫動。
但我會掌握住,會張開雙手擁抱。因為春天的來臨,總是從一片雪花的融化開始。或許,我剛才正目睹了第一片雪花的融化。
我追。
一個大男人和一群尖叫的孩子一起追。但我不在乎。
我追,
風吹過我的臉龐,一個寬闊如潘吉夏谷的微笑在我唇邊綻開。
我追。追──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