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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風箏的孩子》第21章
第二十章

  法里警告過我。他是警告過我,但是,結果,他只是白費唇舌。

  我們開上佈滿彈坑、彎彎曲曲的道路,從賈拉拉巴德到喀布爾。我上一回走這條路時,是搭著那輛覆蓋著防水布頂篷的卡車,往相反的方向去。爸爸差點就被那個哼著歌、嗑藥亢奮的俄國大兵給槍殺了──那天晚上爸爸讓我快瘋了,我好害怕,可是最後又好驕傲。賈拉拉巴德到喀布爾的旅程,是一趟蛇行岩石間震得骨頭都要碎了的顛簸車程,現在一路上已變得殘破荒涼,到處是兩次戰爭的遺跡。──二十多年前,我親眼看到第一次戰爭留下的部份殘跡。路旁盡是殘酷的戰爭遺物:被焚毀的老舊蘇聯坦克遺骸、翻覆腐鏽的軍用卡車、陷在山腰已撞毀的蘇聯吉普車。第二次戰爭我在電視上看到過。現在,我正透過法里的眼睛目睹。

  車子輕鬆自如地轉來繞去,避開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坑洞,法里顯然很內行。自從在瓦希德家過夜之後,他變得比較多話。他讓我坐在前座,說話時看著我。他甚至還笑過一兩次。他用傷殘的那手控制方向盤,沿路指給我看一些泥舍小村,說他多年前還有認識的人。可是大部份的人,他說,不是死了,就是在巴基斯坦的難民營。「有時後,死掉還算比較幸運。」他說。

  他指著一座焚毀傾廢的小村遺跡。現在只剩下一堆焦黑沒屋頂的牆壁。我看見一條狗睡在牆邊。「我以前有個朋友住這裡。」法里說:「他是個很棒的腳踏車修理師傅。他的手鼓也打得很好。神學士殺了他和他的家人,還燒了這個村子。」

  我們駛過焚毀的村子,那條狗一動也不動。

  ※※※

  往昔,賈拉拉巴德到喀布爾的車程約兩小時,或者更長一些。但法里和我花了四小時才到喀布爾。等我們抵達……我們剛經過馬希帕水壩的時候,法里就警告我。

  「喀布爾和你記憶裡不一樣了。」他說。

  「我也聽說。」

  法里看了我一眼,眼神彷彿在說,聽說和看見是兩回事。他說的沒錯。因為當喀布爾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時候,我確信,絕對確信,他一定走錯路了。法里一定看到我目瞪口呆的表情;他來回載人進出喀布爾多次,一定已習於在久未見到喀布爾的人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他拍拍我的肩膀。「歡迎歸來。」他陰沉地說。

  ※※※

  瓦礫與乞丐,目光所至,盡是如此。我記得往昔也有乞丐──爸爸口袋裡總會多帶一把鈔票,就是給乞丐的;我從來沒看過他拒絕任何小販。而現在,他們四散在街頭巷尾,披著襤褸的麻布破衣,伸出黏著乾泥塊的手掌討銅板。現今,乞丐大多是兒童,瘦弱且表情冷峻,有些甚至不到五六歲。他們坐在穿著布卡的母親膝上,在大街口的水溝邊,一遍一遍唸著:「幫幫忙,幫幫忙!」而且,還有一件我沒立刻注意到的事:和他們坐在一起的幾乎沒有成年男子──戰爭讓父親成為阿富汗的稀有物。

  我們往西開向卡帖.斯希區,腳下的這條路我記得在七○年代是主要通衢:亦即迦蝶梅灣大道。我們北面是乾涸的喀布爾河。南面的山丘上矗立著毀損的舊城牆。城牆東面是巴拉西撒堡──一九九二年軍閥杜斯塔姆﹡曾佔領這座古代要塞──聳立在希爾達瓦札山脈,一九九二年到一九九六年間,聖戰組織也就是從這個山脈密集發射火箭彈襲擊喀布爾,造成我今日目睹的面目瘡痍。希爾達瓦札山脈一直往西延伸。我也記得「午砲」是從這個山脈上發射的。午砲每天發射宣告正午時分,也是回曆九月齋戒月日間禁食結束的訊號。那時候,整個城裡都聽得到砲聲。

  (﹡Abdul Rashid Dostum,為北方聯盟中烏茲別克族之領導人,為前共黨領袖,性極殘暴,曾被控於喀布爾施暴並屠殺戰俘。)

  「我小時候常到迦蝶梅灣來。」我喃喃說:「那時這裡有商家和飯店,霓虹燈和餐廳。我常跟一個叫賽佛的老人買風箏。他在舊的警察總局旁邊開一家小店。」

  「警察總局還在。」法里說:「整個城市不缺警察。但是你在迦蝶梅灣或喀布爾的任何角落,都找不到風箏或風箏舖子﹡。那段時光已經結束了。」

  (﹡塔利班的「揚善抑惡部」規定不得放風箏,亦禁止販賣風箏。)

  迦蝶梅灣變成一座巨大的沙堡。建築雖沒完全傾毀也幾乎半倒,屋頂崩塌,牆壁嵌著砲彈殼。整個街區都化為瓦礫。我看見一個滿是彈孔的標誌斜斜埋在瓦石堆裡。上面寫著「暢飲可口可樂──」。我看見孩子們在缺了窗戶的建築廢墟裡玩耍,地上滿是尖銳的磚石碎塊。騎腳踏車的人和騾子拉的拖車在孩童、流浪狗與瓦礫堆裡穿梭。薄薄的塵霧籠罩城市,越過河,一柱輕煙裊裊升空。

  「樹都到哪裡去了?」我說。

  「冬天砍去當柴燒了。」法里說:「俄國佬也砍了不少。」

  「為什麼?」

  「狙擊手常躲在樹上。」

  哀傷襲上心頭。回到喀布爾,就像與早已遺忘的老朋友偶然相遇,卻發現他時運不濟,無家可歸,貧寒交迫。

  「我父親在南邊的舊城,蓋了一間孤兒院。」

  「我記得那家孤兒院。」法里說:「幾年前被毀了。」

  「你能停車嗎?」我說:「我想下車走一段。」

  法里在一條小巷的路邊停車,旁邊是一幢沒有門的傾頹廢棄建築。「這裡以前是家藥房。」我們下車的時候法里嘟囔說。我們走回迦蝶梅灣,向右轉,朝西走。「什麼味道?」我說。燻得我眼睛流淚。

  「柴油。」法里回答說:「城裡的發電機老是故障,電力供應很不穩定,所以大家都用柴油燃料。」

  「柴油。你記得以前這條街是什麼味道嗎?」

  法里微笑說:「烤肉。」

  「烤羊肉。」我說。

  「羊肉。」法里說,字句在嘴裡反覆品嚐。「現在喀布爾只有神學士才吃得到羊肉。」他拉拉我衣袖。「說到……」

  一輛車駛近我們。「大鬍子巡邏兵。」法里喃喃說。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神學士。我在電視、在網際網路、在雜誌封面、在報紙上看過他們。但我此刻站在這裡,離他們不到五十呎,告訴我自己說,我嘴裡嘗到的不是純粹赤裸的恐懼。告訴我自己說,我的血肉沒有突然緊縮貼住骨頭,我的心臟也沒有如鼓擂動。他們來了。志得意滿。

  紅色的豐田卡車緩緩經過我們身邊。幾個表情嚴肅的年輕人蹲坐在車上,自動步槍扛在肩上。他們全都是大鬍子,戴黑色頭巾。其中一個約二十出頭,黑皮膚、皺著濃密眉毛的年輕人,手裡揮著一條鞭子,有節奏地抽打卡車側邊。他溜轉的眼睛看見我,凝視著我。我這一輩子從來沒覺得這麼無遮無掩。然後那個神學士吐了一口沾有煙草的口水,移開視線。我發現自己又可以呼吸了。卡車沿著迦蝶梅灣大道開去,留下一團煙塵。

  「你怎麼搞的?」法里氣急敗壞地說。

  「什麼?」

  「絕對不要看著他們!聽懂了嗎?絕對不要!」

  「我不是有意的。」我說。

  「你的朋友說的沒錯,大人。你還倒不如去拿棍子戳瘋狗。」有人說。說話的是個老乞丐,他光著腳,坐在彈痕累累的建築物台階上。身上的舊衣已磨得破破爛爛,頭上的頭巾有一層厚厚的污垢。他的左眼皮垂蓋著一個空空的凹洞。患關節炎的手指著紅色卡車駛去的方向。「他們開車繞來繞去,不停看呀看,希望有人會惹惱他們。遲早總是有人會來挑釁,然後那些走狗就有樂子啦,一整天的無聊終於打破了,每個人都說『真主偉大!』沒有人反抗的日子,他們就隨便施暴,不是嗎?」

  「神學士在附近時,你的眼睛要看著地上。」法里說。

  「你朋友建議得沒錯。」老乞丐插嘴說。他乾咳一陣,在髒兮兮的手帕上吐了口痰。「原諒我,可以施捨幾文錢嗎?」他低聲說。

  「去。走吧。」法里說,拉著我的手臂。

  我給那個老人十萬阿富汗幣,相當於三塊美金。他向前接過錢的時候,一股臭味──像酸牛奶和幾個星期沒洗的臭腳──衝進我鼻孔,讓我有些作嘔。他迅速把錢塞進腰間,那隻獨眼左瞥右瞥。「謝謝你的大恩大德,老爺。」

  「你知道卡帖.斯希的孤兒院在哪兒嗎?」我說。

  「不難找,就在達魯拉曼大道西邊。」他說:「火箭彈炸掉這間孤兒院之後,那些孩子就被送到卡帖.斯希去了。簡直就像把人從獅籠丟到虎籠裡一樣。」

  「謝謝你,老伯。」我說。轉身離開。

  「你是第一次吧?」

  「對不起你的意思是?」

  「你第一次看到神學士?」

  我沒答話。老乞丐點點頭微笑。露出幾顆僅剩的牙齒,全都歪斜泛黃。「我記得第一次看見他們進入喀布爾的情景。那天真是歡欣鼓舞啊!」他說:「殺戮結束了!哇哈!但和詩人寫的一樣:『愛情看似無瑕,但麻煩接踵而至。』」

  我臉上漾起笑意。「我知道這句詩。是哈菲茲的詩!」

  「沒錯,的確是。」老人回答說:「我知道。我以前在大學教書。」

  「真的?」

  老人咳嗽。「從一九五八到一九九六年。我教哈菲茲、海亞姆、魯米、貝德爾、賈米和薩迪。還曾經到德黑蘭擔任客座,一九七一年的時候,我教神祕主義者貝德爾的作品。我記得他們還全起立鼓掌。哈!」他搖搖頭:「你看到卡車上那些年輕人了。你想他們怎麼看蘇菲主義﹡的價值?」

  (﹡Sufism,即伊斯蘭神祕主義,強調個人應該基於愛而與真主建立關係。)

  「我母親以前也在大學教書。」我說。

  「她的芳名是?」

  「蘇菲亞•阿克拉米。」

  他眼翳裡閃出一道光芒。「荒漠之草生生不絕,但春天之花盛放凋零。如此恩典,如此尊榮,如此悲劇。」

  「你認識我母親?」我問,在老人面前屈膝跪下。

  「是的。」老乞丐說:「我們常在一起討論課程。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期末考前,一個下雨天。我們一起吃杏仁蛋糕,好吃的不得了。杏仁蛋糕配熱茶和蜂蜜。那時候她已經懷孕了,也變得更美麗。我永遠不會忘記她那天對我說的話。」

  「她說什麼?請告訴我。」爸爸對我描述母親的時候總是很籠統,像是「你母親是個偉大的女人」。但我渴望知道細節:例如她的秀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模樣,她最喜歡的冰淇淋口味,她喜歡哼唱的歌曲,她咬指甲嗎?爸爸帶著對她的回憶入土了。或許提到她的名字,會讓他有罪惡感,因為她過世不久之後他所犯的罪行。也或許他的喪妻之傷如此之鉅,他的痛苦如此之深,所以他無法忍受再提起她。或許兩者皆是。

  「她說:『我好害怕。』我說:『為什麼?』她說:『因為我極度快樂,拉蘇爾博士。這麼快樂真令人害怕。』我問她為什麼,她說:『他們準備要從你身邊奪走某個東西,才會讓你擁有這樣的快樂。』我說:『夠了。別再說傻話了。』」

  法里拉著我的手臂。「我們該走了,阿米爾大人。」他輕聲說。我甩開他的手。「還有呢?她還說了什麼?」

  老人的表情變得柔和。「我希望能為你多記得一些。但我不記得。你母親過世很久了,我的記憶和這些建築一樣七零八落。很抱歉。」

  「小事情也好,任何事情。」

  老人微笑。「我會努力回憶,這是個約定。回來找我吧。」

  「謝謝你。」我說:「非常謝謝你。」我是真心的。現在我知道我母親喜歡杏仁蛋糕、蜂蜜和熱茶,她曾用過「極度」這個詞,以及她曾為她的快樂而煩惱。從街頭這個老人的身上,我得知更多關於母親的事,比從爸爸身上知道的更多。

  街頭的一個老乞丐恰巧認識我母親,這在絕大部份非阿富汗人眼裡簡直是不可能的巧合,我們走回越野車的途中卻沒說什麼。因為我們都知道,在阿富汗,特別是在喀布爾,這種悖逆常理的事是家常便飯。爸爸常說:「把兩個互不相識的阿富汗人放到同一房間裡,十分鐘之後他們就會找出彼此的關係。」

  我們離開坐在台階上的老人,我打算要他履行承諾,再回去看他是不是能挖出更多有關我母親的回憶。但我再也沒見到他。

  ※※※

  我們在卡帖.斯希的北邊,乾涸的喀布爾河河堤旁,找到新的孤兒院。一棟單調、軍營似的建築,夾板牆,窗上釘著木板。在路上,法里告訴我,卡帖.斯希區是喀布爾遭戰火蹂躪最嚴重的地區,等我們一下車,眼前所見不證自明。彈坑遍佈的街道兩旁只有破敗房舍與荒棄家園的廢墟。我們經過一輛翻覆的卡車殘骸,一台沒螢幕的電視半埋在瓦礫堆裡,有面牆上有人用黑色噴漆寫著「塔利班萬歲!」

  一個頭頂漸禿,留一把灰色大鬍子的瘦小男人來應門。他穿著破舊的斜紋呢外套,頭戴無邊便帽,一副鏡片刮損的眼鏡架在鼻樑上。眼鏡後面那雙細小如黑豆的眼睛在我和法里身上來回掃射。「你好。」他說。

  「你好。」我說。我給他看那張拍立得照片。「我們在找這個小男孩。」

  他草草瞥一眼。「很抱歉。我從來沒見過他。」

  「你根本沒看照片,我的朋友。」法里說:「為什麼不看仔細一點呢?」

  「拜託。」我說。

  門後的那個男子接過照片。仔細看。交還給我。「沒見過,抱歉。這裡的每個孩子我都認識,這個看起來很陌生。如果你們容許,我還有別的事要做。」他關上門。鎖上門閂。

  我用指節敲著門。「先生!先生!請開門。我們沒有惡意。」

  「我告訴你。他不在這裡。」他的聲音從門的另一端傳來。「請離開吧。」

  法里走近門,把額頭貼在門上。「朋友,我們不是塔利班的人。」他謹慎地壓低聲音說:「和我在一起的這個人,要把這個孩子帶到安全的地方。」

  「我從帕夏瓦來的。」我說:「我的好朋友認識那裡的一對美國夫婦,他們開設一間照顧兒童的慈善之家。」我感覺到那人在門的另一端。感覺到他站在那裡,傾聽,遲疑,在懷疑與希望之間游移。「聽著,我認識索拉博的父親。」我說:「他名叫哈山。他母親叫法佳娜。他叫他祖母紗紗。他會讀書寫字,彈弓也打得不錯。那孩子還有希望,先生,有出路。拜託開門吧。」

  門的另一端,只有沉默。

  「我是他的伯父。」我說。

  過了一晌。鑰匙在鎖孔裡轉動。那人窄小的臉又出現了。他看看我,看看法里,又看著我。「你有件事說錯了。」

  「什麼?」

  「他彈弓打得很棒。」

  我不禁微笑。

  「他的彈弓片刻不離身。不管走到那裡,都把彈弓塞在褲腰上。」

  ※※※

  讓我們進門的人自我介紹說他是薩曼,孤兒院的院長。「我們到辦公室去。」他說。

  我們跟著他穿過昏暗陰森的走廊,身穿破舊毛衣,光著腳丫的小孩緩緩走著。我們經過沒有地板只鋪地毯的房間,窗戶釘著塑膠板。房裡擠滿一張張鐵架床,大部份都沒有墊褥。

  「這裡住了多少孤兒?」法里問。

  「比我們能收留的還多。大約有兩百五十個。」薩曼回過頭說。「但他們不全都是孤兒。許多小孩在戰爭裡失去父親,而母親又養不起他們,因為塔利班不准她們工作。所以她們就把小孩送到這裡來。」他的手用力一揮,粗莽地加上一句:「這裡比街上好,但也好不了多少。這棟房子不是蓋來住人的──這是一家地毯工廠的倉庫。所以沒熱水器,而且井也乾枯了。」他壓低聲音。「我向塔利班要錢來挖新井,次數多得我都記不清了,他們每次都大吼小叫,說沒有錢。沒有錢。」他冷笑一聲。

  他指著牆邊的一排床。「我們沒有足夠的床,即使有床也沒有足夠的墊褥可用。更糟的是,我們沒有足夠的毯子。」他讓我們看正在與其他兩個孩子跳繩的一個小女孩。「你們看到那個女孩了嗎?上一個冬天,孩子們必須合蓋毯子。她哥哥就凍死了。」他往前走。「我上回檢查的時候,倉庫裡的米已經不到一個月的存量了,等米用完了,孩子就只能吃麵包配茶當早餐和晚餐。」我注意到他沒提到午餐。

  他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我。「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庇護所,幾乎沒有食物,沒有衣服,沒有乾淨的水。我這裡不虞匱乏的,只有失去童年的孩子。但悲哀的是,他們還算是幸運的。我們已經超過能夠負荷的收容量,而且我每天都還要拒絕帶著小孩來的母親。」他向我走近一步。「你說索拉博還有希望?我祈求你沒騙我,先生。但是……你可能來遲了。」

  「什麼意思?」

  薩曼轉開眼睛。「跟我來。」

  ※※※

  院長的辦公室只有四面空蕩蕩龜裂的牆,鋪在地板上的一張蓆子、一張桌子和兩張摺疊椅。我和薩曼一坐下,就看見一隻灰色的老鼠從牆上的小洞探出頭,跑過房間。老鼠嗅嗅我的鞋子,我害怕地一縮,接著牠又嗅嗅薩曼的鞋,才衝出敞開的門。

  「你說可能太遲了是什麼意思?」我說。

  「你要喝茶嗎?我可以泡。」

  「不,謝謝。我們先談。」

  薩曼向後靠在椅子上,雙手抱胸。「我要告訴你的不是好消息,更別提還可能很危險。」

  「對誰危險?」

  「你、我,當然還有索拉博,如果還不算太遲的話。」

  「我必須知道。」我說。

  他點點頭。「你說過了。但我要先問你一個問題:你有多渴望找到你侄子?」

  我想到小時候的街頭打架,每次哈山總是替我出頭,以一敵二,偶爾還以一敵三。而我退縮觀望,雖然想加入,卻總是立刻止步,總是臨陣退卻。

  我望著走廊,看見一群小孩圍成圈圈跳舞。一個小女孩,左腿膝蓋以下全不見了,坐在破破爛爛的蓆子上,微笑觀賞,和其他孩子一同鼓掌。我看見法里也望著孩子們,他自己那隻傷殘的手垂在身邊。我記得瓦希德的兒子和……我終於了解:沒找到索拉博,我就不離開阿富汗。「告訴我他在哪裡。」我說。

  薩曼盯著我看。然後他點點頭,拿起一枝鉛筆,在手指間旋轉。「別說是我講的。」

  「我保證。」

  他用鉛筆敲著桌子。「雖然有你的保證,我想我還是會終生悔恨,但或許沒什麼不好。反正我也該死。如果能幫上索拉博……我告訴你,因為我相信你。你看起來像奮不顧身的人。」他沉默良久。「有一個塔利班官員,」他低聲說:「他一兩個月來一趟。他會帶現金來,不多,但聊勝於無。」他猜疑的眼睛看著我,又看著別的地方。「他通常要女孩。但也不一定。」

  「你容許這種事?」法里在我背後說。他走近桌子,靠近薩曼。

  「我有什麼選擇?」薩曼吼回去。他從桌子旁退後。

  「你是院長吔,」法里說:「你的工作是照顧這些孩子。」

  「我沒有辦法制止。」

  「你出賣孩子!」法里吼道。

  「法里,坐下!別動手。」但我太遲了。因為法里突然跳過桌子。法里揍了薩曼,把他摔倒在地,薩曼的椅子被踹得轉個不停。薩曼被法里打得滾來滾去,發出壓抑的悶叫聲,雙腿踢得桌子抽屜掉下來,紙張散落一地。

  我跑到桌子邊,才知道薩曼的叫聲為什麼悶住:法里掐住他。我雙手抓住法里的肩膀,用力拉。他甩開我。「夠了!」我大叫。但法里的臉脹得通紅,張嘴大罵。「我要殺了他!你不要拉我!我要殺了他!」他忿然說。

  「放開他!」

  「我要殺了他!」他的音調讓我明白,如果我不趕快採取行動,就會親眼目睹我此生的第一樁謀殺案。

  「孩子們在看,法里。他們在看。」我說。他被我抓著的肩膀肌肉緊繃,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他無論如何都會繼續掐住薩曼的脖子。此時他突然轉頭,望著孩子,他們靜靜站在門邊,手拉著手,有幾個還哭了。我感覺到法里的肌肉放鬆。他放開手,抬起腳。他看著地上的薩曼,吐了一口口水在他臉上。然後他走到門邊,關上門。

  薩曼掙扎著站起來,用袖子抹抹淌血的嘴唇,擦掉臉頰的唾液。他咳嗽喘息,戴好無邊便帽和眼鏡,發現兩個鏡片都破損了,就又摘下來。他把臉埋在手掌裡。很長一段時間,誰也沒出聲。

  「他一個月前帶走索拉博。」最後薩曼用沙啞的聲音說,仍用手擋住臉。

  「你還配叫院長?」法里說。

  薩曼放下手。「我已經六個月沒領薪水了。我破產了,因為我把一輩子的積蓄都用在這間孤兒院。我賣掉我所擁有、所繼承的全部東西,來維持這個被神遺棄的地方。你以為我在巴基斯坦和伊朗沒有親人嗎?我可以像其他人那樣一走了之。但我沒有。我留下來。我留下來,為了他們。」他指著門。「如果我拒絕給他一個孩子,他就會帶走十個。所以我讓他帶走一個,讓阿拉去裁決。我嚥下我的自尊,拿他污穢該死的……髒錢。然後我到市集去,買食物給孩子們。」

  法里垂下眼睛。

  「他帶走的孩子會有什麼下場?」我問。

  薩曼用拇指和食指揉著眼睛。「有時後會回來。」

  「他是誰?怎麼找到他?」我說。

  「明天到加齊體育場去。你會在中場時看到他。他戴著墨鏡。」他拿起破碎的眼鏡,在手裡轉著。「現在請你們離開。孩子們很害怕。」

  他送我們出去。

  車子開動的時候,我從側照鏡看見薩曼站在門口。一群孩子繞著他,拉著他寬鬆襯衫的衣角。我看見他戴上那副破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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