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們過河向北駛過擁擠的普什圖廣場。以前爸爸常帶我到這裡的開伯爾餐廳吃烤肉。那棟建築還在,但門全上了扣鎖,窗戶碎裂,招牌上的K和R的字母都不見了。
我在餐廳附近看見一具屍體,顯示那裡舉行過絞刑。一個年輕人被吊在繫在橫樑的繩子上,臉腫脹青紫,他此生最後一日穿的衣服破破爛爛,血跡斑斑。幾乎沒有人注意他。
我們靜默地駛過廣場,開往瓦吉•阿卡巴汗區。舉目四望,塵霧瀰漫,籠罩著整個城市與它的磚石建築。在普什圖廣場往北幾條街的地方,法里指著兩個在繁忙街口熱烈交談的男人。其中一個瘸了一條腿,而另一條腿膝蓋以下全沒有了。他臂彎裡抱著一條假腿。「你知道他們在幹嘛嗎?在為那條腿討價還價。」
「他要賣掉他的假腿?」
法里點點頭。「在黑市可以賣到比較好的價錢。夠養活孩子幾個星期囉。」
※※※
讓我詫異的是,瓦吉•阿卡巴汗區的房子大多還保有完好的屋頂和牆壁。事實上,外觀都很良好。樹叢依舊從牆邊探出頭來,街道也不像卡帖.斯希區那樣瓦礫遍地。褪色的街道標示,雖然有些佈滿彈孔,扭曲變形,但仍然指引方向。
「這裡還不算糟。」我說。
「不意外。現在重要人士大多住在這裡。」
「塔利班?」
「他們也算。」法里說。
「還有什麼人?」
我們駛過一條寬闊的街道,兩旁是非常乾淨的人行道與圍牆環繞的房舍。「塔利班背後的人。政府真正的首腦,你也可以叫他們是:阿拉伯人、車臣人、巴基斯坦人。」法里說。他指指西北方。「第十五街,那條街現在叫賓客街。他們現在是這麼叫的。某天,這些貴客說不定會在地毯上到處撒尿。」
「我想也是。」我說:「那邊!」我指著地標,那是我小時候常用來指引方向的。「如果你迷路了,」爸爸常說,「記得我們這條街的盡頭有一棟粉紅色的房子。」這棟有斜面尖聳屋頂的粉紅色房子,是當時這附近唯一一棟這種顏色的房子。現在仍然是。
法里開進這條街道,爸爸的房子立刻出現在眼前。
※※※
我們在後院的薔薇花叢後面找到這隻小烏龜。我們不知道牠是怎麼來的,但我們興奮得顧不了別的。我們把牠的殼塗成鮮紅色,是哈山的主意,真是好主意:這麼一來,我們就不會在樹叢裡找不到牠。我們假裝是兩個大膽的探險家,在叢林裡找到一隻巨大的史前怪獸,把牠帶回來展示給世人看。我們把牠放在阿里去年冬天做好當哈山生日禮物的木頭貨車上,假裝是一個巨大的鐵籠。看哪,這隻噴火怪獸!我們走過草地,拖著木頭貨車,繞過蘋菓與櫻桃樹,那是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成千上萬的人從窗戶裡探出頭來,目睹底下的奇景。我們經過無花果樹叢旁爸爸搭建的那座半月形的橋,那是連結城市的大吊橋,而橋下的池塘,就是波濤洶湧的海洋。烟火在宏偉的橋塔上施放,兩旁的士兵向我們敬禮,巨大的鐵籠矗立騰空。小烏龜在籠裡爬動,我們拉著車在鍛鐵大門外的紅磚車道上巡行,回來接受全球領袖的起立鼓掌致敬。我們是哈山與阿米爾,著名的冒險家,偉大的探險家,就要因我們的豐功偉業而獲頒榮譽獎章……
※※※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車道,被太陽曬得褪色的磚塊縫隙裡,冒出一叢叢野草。我站在爸爸宅邸的大門外,感覺像個陌生人。我把手放在鏽蝕的鐵柵上,想起小時候我曾經無數次跑過這道大門,為了現在想起來無關緊要,但在當時卻是天大地大的事。我朝裡面看。
車道從大門延展到院子,那年夏天,我和哈山就是在這裡學騎腳踏車,相繼摔倒在地。這裡看起來不像我記憶中那麼寬闊。柏油地上有閃電似的裂紋,裂縫裡長出更多野草。大部份的白楊樹都被砍掉了──我和哈山常爬到樹上用鏡子反射到鄰居家。僅剩的一棵也幾乎全沒葉子。「病玉米之牆」還在,但此刻我在牆邊沒看見任何玉米株,或許是病死或怎麼了。油漆斑駁,有些甚至整片剝落。草皮變得枯黃,和籠罩城市的塵煙一樣顏色,夾雜著一塊塊泥土地,什麼都長不出來。
車道上停了一輛吉普車,看起來很不對勁:停在那裡的應該是爸爸的黑色野馬轎車。好多年來,野馬的八個汽缸每天早晨隆隆啟動,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我看見吉普車下滴出油漬,在車道上留下像羅夏克心理測驗﹡的大墨跡。吉普車旁邊,有一輛空的手推車。我找不到爸爸和阿里種在車道左側的玫瑰花叢,柏油路旁只有泥土。還有野草。
(﹡Rorschach inkblor,為瑞士心理學家羅夏克發展出來的心理分析測驗,以墨跡引發聯想,評估受測者的人格。)
法里在我背後按了兩下喇叭。「我們該走了,大人。我們會引起注意。」他叫道。
「再給我一分鐘。」我說。
房子本身與我童年記憶裡那幢寬闊的白色宅邸大不相同。看起來比較小。屋頂塌陷,灰泥剝落。客廳、門廳和樓上客房的窗戶都破了,隨便用透明的塑膠片或木板釘在窗框上。以前白得發亮的油漆已經變成陰森的灰色,有些部份還蝕損,露出底下的磚牆。前門的台階也崩塌了。和喀布爾的其他地方一樣,我父親的宅邸也是繁華已逝的景象。
我找到我臥房的窗戶,在二樓,從房子的主樓梯往南數的第三扇窗。我踮起腳尖,看不見窗裡的樣貌,只看到陰影。二十五年前,我站在那一扇窗戶後面,粗大的雨滴打在窗上,我的呼吸讓玻璃蒙上白霧。我望著哈山和阿里把行囊放進爸爸車子的行李廂。
「阿米爾大人。」法里又叫。
「我來了。」我回道。
很瘋狂的,我竟然想要進去。想要走上阿里讓我和哈山脫掉雪靴的台階。想要踏進門廳,聞一聞阿里常丟進火爐與鋸屑一起燒的橘子皮香味。想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吃一片烤南餅配茶,聽哈山唱古老的哈札拉歌謠。
又一聲喇叭。我走回停在人行道旁的越野車。法里坐在駕駛座上抽煙。
「我一定要再看一樣東西。」我告訴他。
「你能快點嗎?」
「給我十分鐘。」
「走吧。」但當我要走開的時候:「全忘了吧。這樣會容易一些。」
「讓什麼容易些?」
「繼續活下去。」法里說,在窗外彈彈煙灰。「你還有多少東西要看?讓我來替你省省麻煩吧:你記得的東西都不在了。最好全忘了吧。」
「我不想再遺忘。」我說:「給我十分鐘。」
※※※
哈山和我爬上爸爸房子北邊的山丘時,幾乎一滴汗都沒流。我們在小丘頂上追逐跑跳,或坐在山脊斜坡上,一覽無遺遠處的機場。我們看著飛機起飛降落。又開始追跑。
而今,我走到崎嶇山丘的頂端時,上氣不接下氣,每口氣都像要噴出火來。汗水淌濕臉。我停下來喘息,身側一陣刺痛。然後我繼續走,找尋荒廢的墓園。我沒花太多時間就找到了。墓園還在,那棵石榴樹也是。
我靠著墓園的灰色石門,哈山就是在這裡安葬他的母親。鉸鏈鬆脫的陳舊鐵門已經不見了;在爬滿墓地的叢叢茂密野草裡,墓碑幾乎已經完全湮沒。環繞墓園的矮牆上,棲著兩隻烏鴉。
哈山的信裡說,這棵石榴已經很多年沒結果子了。看著這棵孱弱不見葉蔭的樹,我懷疑它是否還結得出果子。我站在樹下,想起我們老是爬到上面,跨坐在樹枝上,腿晃啊晃啊,陽光穿透枝葉斑斑點點灑在我們臉上,宛如光影拼貼出的馬賽克畫。石榴濃烈的滋味悄悄滲進我嘴裡。
我曲膝蹲著,雙手摩挲著樹幹。我發現我要找的東西了。刻痕已經模糊,幾乎快看不見,但仍然還在。「阿米爾和哈山,喀布爾之王」。我用手指描摹每一個字母的刻痕。從細小的裂縫裡刮下小塊樹皮。
我盤腿坐在樹下,往南望著我童年的城市。往昔,家家戶戶都有樹頂探出牆邊。天空湛藍廣闊,曬衣繩上晾著的衣服在陽光下搖曳。如果你靜心聆聽,甚至會聽到水果販子拉著驢子走過瓦吉•阿卡巴汗區的叫囂聲:櫻桃!杏子!葡萄!傍晚時分,你還會聽到晚禱,新城清真寺的穆拉召喚眾人禮拜的聲音。
我聽見一聲喇叭,看見法里對我招手。是該走了。
※※※
我們再次往南開向普什圖廣場。我們碰見好幾輛紅色的卡車,後座載滿持槍的大鬍子年輕人。每回碰見,法里就低聲咒罵。
我在普什圖廣場附近的一家小旅館付錢訂了一個房間。三個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衣服和白披巾的小女孩,簇擁著櫃台後面那個戴眼鏡的瘦弱男子。他開價七十五美元,以這樣破敗的地方來看,簡直是不可思議。但我不在意。在夏威夷被海灘渡假屋敲竹槓是一回事,但如果是為了餵飽小孩又是另一回事。
房間裡沒有熱水,毀損的廁所不能沖水。只有一張鐵架床,鋪著破舊的床墊,一條破破爛爛的毯子,角落裡有張木頭椅子。俯瞰廣場的窗子破了也沒修。我放下行李的時候,發現床下的牆邊有灘血跡。
我給法里一些錢,讓他去弄些吃的回來。他帶回來四串熱得嘶嘶響的烤肉、剛出爐的南餅,和一碗白米飯。我們坐在床上,只顧狼吞虎嚥。在喀布爾有一件事完全沒變:烤肉和我記憶中一樣美味多汁。
那天晚上,我睡床,法里睡地上,旅館老闆額外收費多給我們一條毯子。房裡沒有一絲光線,只有月光透過破窗戶流瀉進來。法里說老闆告訴他,喀布爾已經停電兩天了,而他的發電機也還沒修好。我們談了一會兒。他告訴我,他在馬札爾.伊.沙利夫與賈拉拉巴德的成長歷程。他告訴我,他和他父親在潘吉夏山谷參加聖戰對抗蘇聯紅軍之後的事。他們受困斷糧,只能吃蝗蟲果腹。他說起直昇機轟炸炸死了他父親,以及地雷炸死兩個小女孩的往事。他問我美國的事。我告訴他,在美國,你走進任何一家雜貨店,都有十五到二十種不同的早餐穀片可以選擇。羊肉都很新鮮,牛奶都是冰的,水果很多,水很乾淨。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每台電視都可以遙控,如果你想要,也可以架設衛星接收碟。可以接收到五百多個頻道。
「五百?」法里大叫。
「五百。」
我們靜默了一晌。我以為法里已經睡著了,卻聽到他壓低聲音說:「大人,你知不知道,納斯魯汀穆拉的女兒回娘家抱怨她丈夫打她,穆拉怎麼辦呢?」在黑暗中,我可以感覺到他在微笑,而笑容也浮上我的臉。世界上所有的阿富汗人都至少知道一兩個秀逗穆拉的笑話。
「怎麼辦?」
「他也打她,然後把她送回去,告訴她丈夫說穆拉不是笨蛋:如果這個混蛋膽敢打他的女兒,穆拉就會打他老婆報復。」
我笑起來。部份是因為這個笑話,部份是慶幸阿富汗人的幽默感沒有改變。戰火肆虐,網際網路出現了,機器人在火星表面活動,而在阿富汗,我們依舊說著納斯魯汀穆拉的笑話。「你聽過有一次穆拉肩上扛個重袋子騎驢子的故事嗎?」我說。
「沒有。」
「街上有個人說,你幹嘛不把你的袋子放在驢子身上?他說:『那太殘忍了,對這個可憐的小東西來說,我已經夠重了。』」
我們輪流講納斯魯汀穆拉的笑話。把故事都講完之後,我們又再度陷入沉默。
「阿米爾大人?」法里說,幾乎睡著的我驚醒過來。
「嗯?」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是說,你到底為什麼?」
「我告訴過你了。」
「為了那個男孩?」
「為了那個男孩。」
法里在地上翻個身。「很難相信。」
「有時後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現在人在這裡。」
「不……我的意思是,為什麼是那個男孩?你大老遠從美國來,就為了……一個什葉徒?」
這句話扼殺了我原有的笑意。還有睡意。「我累了。」我說:「我們睡一會兒吧。」
不久,法里的鼾聲就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迴響。我一直醒著,雙手抱胸,從窗戶望著星光點點的夜空,思索著大家對阿富汗的評語或許是對的。或許這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
※※※
我們走進入口的隧道,喧鬧的群眾已擠滿加齊體育場。幾千人亂擠在十分堅實的水泥看台上。孩童在走道嬉戲,在階梯上下追逐。空氣裡滿是辣醬鷹嘴豆的味道,混雜著糞便與汗水的氣味。法里和我經過賣香煙、松子和小麵包的攤販。
一個穿斜紋呢外套的細瘦男孩抓住我的手肘,在我耳邊說話。他問我要不要買「性感照片」。
「很辣喔,大人。」他說,警覺的眼睛左瞥右睇──讓我想起幾年前有個女孩在舊金山田得隆區(Tenderlion,舊金山市治安極差的地區。)向我兜售毒品的情景。小夥子拉開外套口袋,讓我飛快瞧一眼他的性感照片:印度電影明信片上,天真無邪明艷動人的女明星,盛裝打扮,依偎在男主角懷裡。「很辣喔。」他又說了一遍。
「不,謝謝。」我推開他說。
「如果他被逮到,他們會鞭得他老爸從墳墓裡爬出來。」法里喃喃說。
這裡沒有劃座位,當然。沒有人會禮貌周到地指點我們坐在哪一區,哪一行,哪一排,哪一個位子。這裡一向沒有,即使在君權時代也沒有。我們找到一個還可以的位子坐下,就在中場左邊,這還是花了法里不少推拉的力氣才佔到的。
我還記得一九七○年代,場上的草地有多麼綠,那時爸爸常帶我來這裡看足球賽。而今一片凌亂。到處是坑洞彈痕,南面球門柱後面地上的兩個大洞特別引人注目。而且那裡完全沒有草,只有泥土。等兩隊終於進場──全穿著長褲,儘管很熱──比賽開始,在球員踢起的漫天塵土中,很難看到球的蹤影。手抓鞭子的年輕神學士在走道來回漫步,只要歡呼太大聲就會吃上一鞭。
中場的哨聲吹起之後,他們就出場了。兩輛佈滿灰塵的卡車,和我抵達之後在城裡看到的那些一樣的卡車,從大門開進體育場。群眾站起來。一個穿綠色布卡的女人坐在一輛卡車上,另一輛車上是個矇住眼的男人。卡車沿著跑道繞行一週,緩緩的,彷彿要讓群眾看個夠。這有挑起慾望的效果:大家伸長脖子,指指點點,踮起腳尖。在我旁邊,法里低聲禱告,他的喉結上下滑動。
紅色卡車駛進賽場,捲起兩道煙塵,輪軸蓋上陽光反射。第三輛卡車在球場的邊緣和那兩輛車會合。這輛卡車的後面放了一些東西,我頓時了解球門柱後面那兩個坑洞的用途。他們搬下第三輛卡車載的東西。群眾早有預期地竊竊私語。
「你想留在這裡嗎?」法里凝重地說。
「不想。」我說。我這一輩子從來沒像此刻這麼渴望離開一個地方。「但我們必須留下來。」
兩個肩扛自動步槍的神學士拉著矇眼男人下第一輛卡車,另兩個人拉下那個穿布卡的女人。那女人的膝蓋一彎,跌倒在地。士兵拉她起來,她又倒下。他們想再拉她起來,但她又踢又叫。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尖叫聲。那是誤闖陷阱的野獸,想奮力拉出被撕裂的腿時的哭號。又有兩個神學士過來幫忙,把她拖進其中一個深及胸口的洞裡。而那個矇眼男人則任由他們把他丟進替他挖好的坑裡。此時,這兩個被控有罪的人只剩上半身露出地面。
一個蓄白鬍子、身穿灰色長袍、圓胖的教士站在球門柱附近,手提麥克風,清清喉嚨。在他背後,那個在洞裡的女人仍在尖叫。他唸誦一長段可蘭經的經文,體育場內的群眾突然噤聲,只有他帶鼻音的聲音高低起伏。我還記得爸爸很久以前對我說的話:「在那些自以為是的猴子鬍子上撒尿。他們什麼不會,只會數念珠背經書,而且那本書還是用他們根本就不懂的語言寫的。如果阿富汗落到他們手裡,我們只能求真主保佑了。」
祈禱結束之後,教士又清清喉嚨。「兄弟姊妹們!」他用法爾西語說。他的聲音在體育場裡迴盪。「我們今天在這裡執行伊斯蘭教法。我們今天在這裡實踐我們的正義。我們今天在這裡,因為阿拉的旨意與先知穆罕默德的箴言,願祂安息,在阿富汗,我們心愛的故鄉,永遠存在、發揚光大。我們聆聽並奉行真主的訓示,因為在真主的大能面前,我們只是謙卑無能的生物。『真主怎麼說?』我問你們!真主怎麼說?真主說,每一個罪人都必須遭受懲罰,必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不是我說的,不是我兄弟說的。這是『真主』的訓示!」他空著的那隻手指向天空。我的頭很痛,太陽照射得太過毒辣。
「每個罪人都必須被懲罰,必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教士對著麥克風複誦一遍,壓低聲音,一字一字慢慢說,充滿戲劇張力。「兄弟姊妹們,什麼樣的懲罰該用在姦夫身上?我們該如何懲罰這兩個玷辱神聖婚姻的罪人?我們該如何懲罰這兩個在真主臉上吐唾沫的罪人?我們該如何懲罰這兩個對著真主的窗戶丟石頭的罪人?『我們應該把石頭丟回去!』」他關掉麥克風。觀眾群裡響起一陣嗡嗡的低語聲。
在我身邊,法里搖著頭。「他們還自稱為穆斯林呢。」他耳語說。
這時,一個高大闊肩的男人走下卡車。他的出現讓一些觀眾響起歡呼聲。這次,沒有人因為大聲歡呼而吃鞭子。這個高大男子的潔白外衣在午後的陽光裡閃閃發亮。他寬鬆襯衫的衣角隨微風輕揚,他張開手臂,宛如十字架上的耶穌。他緩緩轉了一圈,向四周的觀眾致意。等他面對我這一區時,我看到他戴著墨鏡,和約翰•藍儂戴的一樣。
「那就是我們要找的人。」法里說。
戴墨鏡這個高大的神學士走近從第三輛卡車搬下來的那堆石頭。他揀起一塊石頭,展示給群眾看。嘈噪聲靜止,只剩下嗡嗡聲在體育場裡迴盪。我環視四周,看到每個人都發出嘖嘖聲。那個神學士站在球場上,就像棒球捕手站在投手丘上一樣突兀。他把石頭丟向坑裡的矇眼男子。擊中他的頭部側邊。女人又開始尖叫。群眾發出驚呼:「啊!」我閉上眼睛,雙手掩住臉。每擲一塊石頭,觀眾就發出一聲「啊」,持續不斷。等他們不叫了,我問法里結束沒。他說還沒。我猜是大家的喉嚨乾了。我不知道我掩著臉坐了多久。我只知道我聽到鄰近的人在問:「死了嗎?」,才再張開眼睛。
坑裡的那個男人只剩一團模糊的血肉與破爛的衣衫。他的頭向前垂,下巴抵著胸。戴約翰•藍儂眼鏡的神學士低頭看著蹲在坑邊的另一個男子,手裡上下拋著一塊石頭。蹲著的男子戴著聽診器,一頭壓在坑裡那個男人的胸口,一頭聽著。他從耳邊取下聽診器,對戴墨鏡的神學士搖搖頭。
約翰•藍儂走回投手板。
等一切都結束,等那兩個血肉模糊的屍體被隨便地拖回紅色卡車──各自分開──幾個人用鏟子很快地把土填回坑裡。其中一個踢起一些土,草草遮住一大灘血跡。幾分鐘之後,球隊回到球場。下半場開始。
我們的約訂在下午三點。約見能這麼快敲定,著實令我意外。我原本以為會拖一段時間,至少會有一番盤問,也許還要查驗我的證件。但我得知的是,阿富汗的官方事務依舊是不太正式的:法里唯一要做的只是告訴揮鞭子的神學士,說我們與那位穿白衣的神學士有私人事務要討論。法里和他交談幾句。那個拿鞭子的傢伙點點頭,用普什圖語對場上的一個男人喊了幾聲,那人便跑到南面的球門柱,戴墨鏡的神學士正和主持儀式的胖教士聊天。三人交談。我看見戴墨鏡的傢伙往上看。他點點頭,在傳話的人耳邊說了些話。小夥子再接著把訊息傳回來給我們。
安排好了。三點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