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點登入,你們這些看小說都不登入就離開的。
登入可以幫助你收藏跟紀錄愛書,大叔的心血要多來支持。
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燦爛千陽》第50章
  第五十章

  對萊拉而言,穆里的生活舒適而安寧。工作並不繁重,下班之後,她和塔里克會帶孩子乘坐纜車上派特里亞達山,或者去品第角。若是天氣晴好,人們在品第角能看到遠方的伊斯蘭馬巴德和拉瓦爾品第的市區。他們在那兒的草地上鋪開一條毛毯,吃著肉丸夾餅和南瓜,喝著冰凍的薑汁飲料。

  這是一種美好的生活,萊拉告訴自己,一種值得感恩的生活。實際上,在她和拉希德共同度過的日子中、在那些她的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中,她所夢想的正是這樣一種生活。萊拉每天都提醒自己想到這一點。

  二○○二年七月某個溫暖的夜晚,她和塔里克躺在床上,低聲說起家鄉發生的一切變化。那兒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聯軍把塔利班趕出了每一座大城市,把他們逼到鄰近巴基斯坦的邊境和阿富汗東南部的山區。一支國際維和部隊開進了喀布爾。現在這個國家有了一位臨時的總統:哈米德.卡爾扎伊。

  萊拉決定現在把事情告訴塔里克。

  一年前,只要能離開喀布爾,她願意付出一隻手的代價。但過去幾個月來,她發現自己開始懷念那座童年的城市。她懷念熙熙攘攘的索爾市場、巴布林花園、那些挑水的人提起羊皮袋時的呼喊聲。她懷念小雞街道那些賣衣服的商人和雅德梅灣那些賣甜瓜的小販。

  但是,令萊拉在這些日子裡如此懷念喀布爾的,並不是單純的鄉愁。她變得心緒不寧。她聽說喀布爾蓋起了學校,重新鋪設了路面,女人再度獲得工作;而她在這兒的生活,雖說非常愉快,雖說她對它滿懷感激,卻似乎……不能讓她滿足。她覺得在這裡的生活並不重要。更糟糕地說,在這兒生活是一種浪費。後來,她開始聽見爸爸的聲音在她腦裡響起: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如願以償,萊拉,他說,這一點我很清楚。我還知道等到這場戰爭結束了,阿富汗將會需要你。

  萊拉也聽見媽媽的聲音。她記得當爸爸提議他們離開阿富汗時媽媽的回答。我想看到我的兒子夢想成真。當阿富汗解放的時候,我要親眼看到,這樣那兩個孩子也就看到了。他們會通過我的眼睛看到的。這是萊拉現在想返回喀布爾的部分原因,為了爸爸和媽媽,為了讓他們能夠通過她的眼睛看到這一切。

  然後,對萊拉而言,最迫切的還是為了瑪麗雅姆。瑪麗雅姆因為她的生活而死去了嗎?萊拉問自己。瑪麗雅姆為了她──萊拉──能夠在外國當一名女服務員而犧牲了嗎?也許只要萊拉和她兩個孩子平安快樂,無論萊拉做些什麼,瑪麗雅姆都會覺得沒有關係。但萊拉認為有關係。突然之間,她認為非常有關係。

  「我想回去。」萊拉說。

  塔里克在床上坐起來,俯視著她。

  萊拉再次為他的英俊感到吃驚:額頭的完美曲線,手臂上修長的肌肉,深邃而聰慧的眼睛。一年過去了,萊拉有時候依然無法相信他們已經重逢,尤其是在像這樣的時刻,她會無法相信他真的就在這裡,和她一起,成為她的丈夫。

  「回去?回喀布爾?」他問。

  「只有你也想我們才回去。」

  「你在這裡不高興嗎?你看上去很開心。兩個孩子也是。」

  萊拉坐了起來。塔里克在床上挪了挪身體,給她讓出空間。

  「我是很開心,」萊拉說,「我當然很開心。但……離開這裡之後,我們去哪裡呢,塔里克?我們會在這裡住多久?這裡不是我們的家鄉。喀布爾是,而且那兒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多數變化是好的。我想參與它的變化。我想為它做點事情。我想做出貢獻。你能理解我嗎?」

  塔里克慢慢地點頭。「那麼,這就是你想要的?你確定嗎?」

  「是的,這就是我想做的事,我確定。但還有別的原因。我覺得我必須回去。我不再認為留在這裡是正確的選擇。」

  塔里克看著自己的雙手,然後看著她。

  「但是……只有……只有你也想,我們才會離開。」

  塔里克笑了起來。他緊鎖的眉頭鬆開了,剎那間他又是原來那個塔里克了,那個還沒有患上頭痛的塔里克,那個說在西伯利亞鼻涕還沒甩到地上就變成冰的塔里克。也許這僅僅是她的想像,但萊拉認為她最近更加頻繁地見到這個往日的塔里克。

  「我啊?」塔里克說,「我會追隨你到天涯海角,萊拉。」

  她緊緊地抱著他,吻上他的嘴唇。她相信在這一刻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愛他。「謝謝你。」她說,她的額頭抵著他的額頭。

  「我們回家吧。」

  「但我想先去一趟赫拉特。」她說。

  「赫拉特?」

  萊拉解釋起來。

  他們需要以兩種不同的方式分別安慰兩個孩子。阿茲莎依然做著噩夢,前一個星期,有人在附近的一場婚禮上朝天空開了幾槍,她還被嚇得眼淚直流;萊拉只好和激動的阿茲莎一起坐下來。萊拉只好向阿茲莎解釋說,當他們回到喀布爾,塔利班將不會在那兒,那兒將不會有任何戰鬥,她將不會被送回恤孤院。「我們將會一起生活。你父親,我,察爾邁伊。還有你,阿茲莎。從今以後,你將永遠不會和我分離。我發誓。」她對她的女兒微笑。「直到有一天你想離開我。等到你和某個小夥子談戀愛並想嫁給他的時候。」

  他們離開穆里那天,察爾邁伊十分難過。他緊緊地抱著阿里安娜的脖子不肯放手。

  「我可沒辦法勸他離開牠,媽媽。」阿茲莎說。

  「察爾邁伊,我們不能帶一隻山羊坐客車。」萊拉又解釋了一次。

  直到塔里克在他身旁蹲下,向他承諾到了喀布爾之後給他買一隻和阿里安娜一模一樣的山羊,察爾邁伊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鬆手。

  他們還含淚和薩伊德道別。為了給他們帶來好運,薩伊德在門口舉起一本《古蘭經》,讓塔里克、萊拉和兩個孩子分別親了它三次,然後把它高高舉起,以便他們能從它下面走出去。他和塔里克一起將兩個行李箱放進他的轎車的後廂。薩伊德開車送他們到車站,客車突突開走的時候,他站在人行道上和他們揮手作別。

  萊拉起身向後望去,透過客車的後窗,看著薩伊德漸漸後退;這時她腦海中響起了一個質問的聲音。他們離開安全的穆里,她尋思,是不是很愚蠢?回到那片葬送了她的父母和兩個兄長的土地,回到那個炸彈的煙霧剛剛散去的地方,是不是一種愚蠢的行為?

  然後,在她那混亂的黑色記憶中,兩句詩冒了出來,那是爸爸和喀布爾道別的詩句:

    人們數不清她的屋頂上有多少輪皎潔的明月

    也數不清她的牆壁之後那一千個燦爛的太陽

  萊拉回到她的座位坐好,眨了眨溼漉漉的眼睛。喀布爾在等待他們。需要他們。他們回家是正確的選擇。

  但最後一聲告別還沒有說出來。

  阿富汗的戰爭毀壞了連接喀布爾、赫拉特和坎大哈的道路。如今通往赫拉特最為便捷的路線是經由伊朗的馬什哈德。萊拉和她的家人在那裡只過了個夜。他們在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們踏上了另外一輛客車。

  馬什哈德是個蓬勃發展中的擁擠城市。萊拉看著沿途的公園、清真寺和羊肉餐廳。客車駛過什葉派第八位伊瑪目里薩的聖殿,萊拉伸直了脖子,以便能更好地看清它那些閃亮的瓷磚、尖塔和氣派非凡的金頂。它得到了很好的保護,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她想起了她自己國家的大佛。它們如今成了塵土沙粒,在巴米揚峽谷的風中飄揚。

  客車駛了將近十個小時才來到伊朗─阿富汗邊境。隨著他們漸漸接近阿富汗,車外的土地變得越來越荒涼和貧瘠。就在穿越邊境、進入赫拉特地區之前不久,他們經過了一座阿富汗難民營。在萊拉看來,它是一片由黃色的塵土、黑色的帳篷和幾座波紋鋼板搭建的房子組成的模糊景象。她把手伸過座位,握住了塔里克的手。

  ※※※

  赫拉特的多數街道都鋪上了水泥或者柏油路面,兩旁種滿芬芳的松樹。市區有正在建設中的公園和圖書館,修剪整齊的花園,以及粉刷一新的房子。紅綠燈指揮著交通,而且,最讓萊拉吃驚的是,電力十分穩定。萊拉聽人說過赫拉特的封建軍閥伊斯梅爾汗。他在阿富汗和伊朗邊境收取了巨額的關稅,用以重建赫拉特;但喀布爾說這筆錢不是他的,而是中央政府的。他們乘坐計程車到穆瓦法克酒店時,司機說起了伊斯梅爾汗,他顯得又敬又怕。

  穆瓦法克酒店兩個晚上的房費花掉他們積蓄的將近五分之一,但從馬什哈德來的路途既遙遠又累人,兩個孩子已經筋疲力盡。轉身去拿房間鑰匙時,前臺那個年老的服務員對塔里克說,穆瓦法克酒店很受記者和非政府組織的工作人員歡迎。

  他吹牛說:「賓.拉登在這裡住過一次。」

  房間有兩張床,一個只有冷水的浴室。兩張床之間的牆壁上掛著詩人科哈薩.阿卜杜拉.安薩里〔註:KhwajaAbdullahAnsany(一〇〇六─一〇八八),古代波斯詩人,在赫拉特出生和死亡。〕的畫像。從窗口望出去,萊拉看見下面繁忙的街道和街道對面的公園,公園的茂密花叢中有幾條彩色的磚徑。兩個孩子已經習慣了看電視,看到房間裡沒有電視機,他們很是失望。不過他們很快就睡著了。很快,塔里克和萊拉也撐不住了。萊拉躺在塔里克懷裡呼呼入睡,直到半夜她從夢中醒來,卻已不記得夢到了些什麼。

  隔日早晨,他們吃了新鮮的麵包、榲桲果醬和水煮蛋,喝了紅茶。用過早餐之後,塔里克給她找來一輛計程車。

  「你真的想一個人過去、不用我陪嗎?」塔里克說。阿茲莎拉著他的手。察爾邁伊沒有,但是他站在塔里克身邊,肩膀靠著塔里克的髖部。

  「真的。」

  「我有點擔心。」

  「沒事的啦,」萊拉說,「我向你保證。帶兩個孩子去市場。給他們買點東西。」

  計程車開走了,察爾邁伊哭了起來;當萊拉回頭看的時候,發現他正朝著塔里克伸開雙手。他開始接受塔里克了,這既讓萊拉寬慰,也讓她心碎。

  「你不是赫拉特人吧。」司機說。

  他留著一頭長及肩膀的黑髮──萊拉發現這是一種對已經滾蛋的塔利班表示不屑的常見方式──他左邊的一撇小鬍子被一塊傷疤截成兩半。他前方的擋風玻璃上貼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臉蛋紅撲撲、頭髮從中間分開梳成兩條辮子的女孩。

  萊拉跟他說她剛在巴基斯坦住了一年,正要回去喀布爾。「德馬贊區」。

  透過擋風玻璃,她看見銅匠正在將手柄鑲嵌進水壺,製作馬鞍的工人正在太陽底下曬牛皮。

  「大哥,你在這裡生活了多久?」她問。

  「我一輩子都住在這裡啊。我在這裡出生。我看到了一切。你記得那次暴亂嗎?」

  萊拉說她不記得,但他繼續說下去。「那是一九七九年三月的事情了,在蘇聯的侵略之前九個月。一些憤怒的赫拉特人殺死了幾個蘇聯顧問,所以蘇聯派來了坦克和直升飛機,對這個地方狂轟濫炸。整整三天,夫人,他們朝這座城市開火。他們炸塌大樓,毀掉一座尖塔,殺死了幾千人。幾千人。我在那三天失去兩個妹妹。其中一個才十二歲。」他敲了敲擋風玻璃上的照片。「這個就是她。」

  「我覺得很遺憾。」萊拉說。每個阿富汗人的故事都充滿了死亡、失去和無法想像的悲哀,這讓她吃驚不已。然而,她也看到,人們找到了一種苟且偷生、繼續生活的辦法。萊拉想起了她自己的人生和她所有的遭遇,她為自己竟然也能逃過劫難、活著坐在這輛計程車上傾聽這個人的故事而感到震驚。

  在古爾德曼村,幾座有圍牆的房子從泥土和稻草蓋成的平坦泥屋中拔地而起。萊拉看到一些皮膚黝黑的婦女在泥屋外面做飯,燒柴的爐灶上擺著黑色的大鍋,她們的臉龐被鍋裡冒出的水汽燻得流汗。幾頭騾子吃著飼料槽裡面的東西。追逐小雞的孩子們轉而追逐這輛計程車。萊拉看見一些男人推著載滿石塊的獨輪車。他們停下來,看著轎車駛過。司機拐了個彎,他們路過一片墓地,墓地中央有一個飽經風雨的墳墓。司機跟她說這裡埋葬著一個村裡的蘇非主義者。

  那兒還有一架風車。在它那些鏽跡斑斑的靜止葉片的陰影之中,三個小男孩蹲在地上玩泥巴。司機停下車,把頭伸出窗外,向他們問路。三個孩子中看上去最大的那個回答了司機的話。他指著馬路遠處那頭的一座房子。司機向他道謝,重新開動轎車。

  他把車停在那座有圍牆的單層房子外面。萊拉看到圍牆那邊有一株無花果樹,一些樹枝伸出牆外。

  「我不會太久的。」她對司機說。

  開門的中年男人又矮又瘦,長著一頭黃褐色的頭髮。他的鬍子已經有一些灰白。他在棉衣外面穿了一件長袍。

  他們相互道了一聲「你好」。

  「這是法蘇拉赫毛拉的家嗎?」萊拉問。

  「是的。我是他的兒子,哈姆薩。我能幫你什麼嗎,夫人?」

  「我來這裡是因為你父親的一個老朋友,瑪麗雅姆。」

  哈姆薩眨了眨眼。他臉上露出一絲迷惑的神色。「瑪麗雅姆……」

  「札里勒汗的女兒。」

  他又眨了眨眼。然後他用一隻手摸著臉頰,臉色一振,笑了起來,露出有缺口的爛牙。「啊!」他說。他這聲驚歎的尾音拖得很長,像呼出一口長氣。「啊!瑪麗雅姆!你是她的女兒嗎?她……」這時他扭動著脖子,熱切地向她身後望去,搜索著。「她來了嗎?時間過去這麼久了!她來了嗎?」

  「恐怕她已經過世了。」

  哈姆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們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哈姆薩看著地面。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一聲驢叫。

  「進來吧。」哈姆薩說。他把門推開,「請進。」

  屋裡幾乎沒有家具,他們坐在地板上。地板上有一張赫拉特毛毯,幾個珠子織成的坐墊,牆上掛著一幅鑲在相框中的麥加圖片。他們坐在一扇敞開的窗戶旁邊,中間是一片長方形的陽光。萊拉聽見另一個房間有女人低聲說了幾句話。有個赤足的小男孩把一盤綠茶和開心果放在他們前面。哈姆薩朝他點點頭。

  「我的兒子。」

  那個男孩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跟我說吧。」哈姆薩說,神情萎靡不振。

  萊拉說了。她把一切都說了出來。花的時間比她預想的久一些。說到最後,她勉強維持著鎮定。一年過去了,她依然無法自如地談論瑪麗雅姆。

  說完之後,哈姆薩沉默了很久。他慢慢地在茶碟上轉動著他的茶杯,轉向這一邊,然後另一邊。

  「我的父親,願他安息,過去非常喜歡她,」他終於開口了,「你知道嗎,她出生的時候,在她耳邊唸禱文的就是我父親。他每個禮拜都去看望她,從來沒有中斷。有時候他把我帶上。沒錯,他是她的導師,但也是她的朋友。他是一個富於同情心的人,我父親。當札里勒汗把她嫁掉時,他十分傷心。」

  「聽到關於你父親的事,我感到很難過。但願真主寬恕他。」

  哈姆薩點頭表示感謝。「他活了很多年,實際上,札里勒汗還比他先去世。我們把他埋葬在村裡的墓地,離瑪麗雅姆的母親下葬的地方不遠。我父親是一個高貴的人,他肯定會上天堂。」

  萊拉放下了她的茶杯。

  「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當然。」

  「你能告訴我瑪麗雅姆從前住在哪兒嗎?」她說,「你能帶我去嗎?」

  司機同意再等一會。

  哈姆薩和萊拉離開村子,沿著那條連接古爾德曼村和赫拉特的路朝山下走。大約走了十五分鐘之後,他指著高高的草叢中一條和馬路交叉的小徑。

  「你得從那邊過去,」他說,「那兒有一條小路。」

  那條小路崎嶇而蜿蜒,在草叢和灌木之下時隱時現。萊拉和哈姆薩沿曲折的小路往上爬,在風中搖擺的小草輕拂她的小腿。他們兩旁,各式各樣的野花迎風起舞,有的長得很高,開著花瓣彎彎的花朵,有的很矮,葉子像扇子一般。幾株凋零的毛莨從灌木叢中探出頭來。萊拉聽見頭頂燕子嘰嘰喳喳的啼叫,還有腳下蚱蜢的啁啾。

  他們沿著這條路往山上爬了兩百米左右。然後小路變得平坦,伸進一塊更為平坦的空地。他們停下來喘一口氣。萊拉用衣袖擦了擦額頭,揮開一群在她面前飛舞的蚊子。她從這兒望出去,見到一片平緩的山坡,幾株三角葉楊,一些白楊樹,還有各種她叫不出名字的野生灌木。

  「這兒過去有一條小河,」哈姆薩說,有點喘不過氣,「但它很久之前就沒水了。」

  他說就在這裡等她。他告訴她穿過乾涸的河床,朝山那邊走過去。

  「我在這裡等你,」他說,在一株白楊樹下面的一塊石頭坐下,「你去吧。」

  「我很快……」

  「沒關係。你慢慢來。去吧,夫人。」

  萊拉向他道謝。她穿過河床,踏上一塊又一塊的石頭。她看見石頭之間有一些破碎的汽水瓶、生鏽的鐵罐,還有一個壓鑄的金屬容器,它有一個鍍鋅的蓋子,半截埋在地面。

  她朝著山那邊走去,前方有一片垂柳,垂下的長長枝條在風中飄揚。在她胸膛裡面,她的心在怦怦跳。她看到柳樹如同瑪麗雅姆說過那樣,圍成一個圓圈,中間是一片空地。萊拉加快了腳步,簡直跟奔跑差不多。她回過頭,發現哈姆薩已經變成一個小小的身形,他的長袍在褐色樹皮的襯托下很搶眼。她踩上一塊石頭,差點摔倒,然後又站穩了。她提起褲管,匆匆走過了剩下的路程。等來到柳林的時候,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瑪麗雅姆的泥屋依然在那裡。

  萊拉朝它走過去,見到僅有的一扇窗戶沒有玻璃,門板也不見了。瑪麗雅姆曾跟她說這裡有一個雞圈、一個烤爐和一個室外的廁所,但萊拉沒有發現它們的痕跡。她在泥屋門口停了一會。她能聽見裡面的蒼蠅嗡嗡響。

  為了走進去,她不得不避開一大片抖動的蜘蛛網。屋裡光線黯淡。萊拉只好等上幾秒鐘,讓她的眼睛適應黑暗。等到能看清屋裡情況的時候,她發現內部空間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小。地板上只剩下半塊腐爛的長木板。她覺得其他的應該被撬起來當柴火燒了。如今地面上鋪滿了乾枯的樹葉、破碎的瓶子、被扔掉的口香糖紙、野生的蘑菇和一些時日已久的發黃菸蒂。但更多的是雜草,有的長得很矮小,有的恣意生長到牆壁的一半高度。

  十五年,萊拉想。在這個地方過了十五年。

  萊拉坐下來,靠著牆壁。她聽著風兒吹拂柳樹的沙沙聲。天花板上結著更多的蜘蛛網。有人在一面牆上噴畫了幾個字,但大部分已經剝落,萊拉無法看出寫的究竟是什麼。然後她意識到那些是俄文字母。低矮的天花板的一角有個廢棄的鳥巢,另外一個屋角倒掛著一隻蝙蝠。

  萊拉閉眼睛,在那兒坐了一會。

  在巴基斯坦,她有時候會很難想起瑪麗雅姆的面容。瑪麗雅姆的臉龐常常躲避她,像一句到了嘴邊卻想不起來的話。但如今,在這個地方,她輕而易舉地在眼瞼之後見到瑪麗雅姆:柔和的目光,長長的下巴,皮膚粗糙的脖子,嘴唇緊閉的笑容。在這裡,萊拉能夠再次躺下,臉龐貼著瑪麗雅姆柔軟的大腿,能夠感覺到瑪麗雅姆的身體前後搖晃,背誦著《古蘭經》的經文;能夠感覺到那些話顫動著從瑪麗雅姆身體傳下來,傳到她的膝蓋,傳進她自己的耳朵。

  突然之間,這些雜草開始下降,彷彿有人在地下拉著它們的根部。它們越降越低,直到泥屋的地面吞噬了最後幾片多刺的葉子。蜘蛛網奇蹟般地自行消失了。鳥巢自我分解,那些小樹枝噼哩啪啦地鬆開,一根接一根地飛出泥屋之外。隱形的擦除器抹掉了牆壁上的俄文字母。

  地板回來了。這時萊拉看見兩個床鋪,一張木頭桌子,兩張椅子,角落裡擺著一個鐵爐,牆壁上釘著架子,上面擺著幾個陶罐和平底鍋,一把黑色的茶壺,一些杯子和勺子。她聽見小雞在外面咯咯叫,遠處傳來溪流的潺潺聲。

  年輕的瑪麗雅姆坐在桌子旁邊,憑藉油燈的光芒縫製一個布娃娃。她在哼著一首曲子。她年輕的臉龐很平滑,洗淨的頭髮朝後梳。她的牙齒一顆都沒缺。

  萊拉看著瑪麗雅姆把紗線貼到布娃娃的頭上。再過幾年,這個小女孩將會變成一個對生活沒有太多要求的女人,她將不會給別人添加負擔,將不會透露她也有悲哀、失望和曾經被人嘲笑的夢想。這個女人將會像一塊河床中的岩石,毫無怨言地忍受著流水的沖刷,然而她的聖潔將不會因此被玷汙,她將會變得更加高貴。萊拉已經從這個女孩眼中看到了某種東西,那是藏在她靈魂深處的品質,那是拉希德或者塔利班都將無法將之摧毀的信念。到頭來,這種東西將會成全她的解脫和萊拉的獲救。

  這個小女孩抬起頭。放下布娃娃。笑了起來。

  親愛的萊拉?

  萊拉的眼睛猛地睜開。她張開嘴巴,身體向前撲去。她嚇壞了蝙蝠,牠從泥屋的一頭飛向另一頭,撲動的翅膀活像一本書翻動的冊頁,朝窗外飛了出去。萊拉站了起來,拍掉黏在她褲子上的枯葉。她走出了泥屋。外面,太陽的光線已經偏移了一點點。一陣風吹過來,吹得野草波浪般起伏、柳樹的枝條沙沙響。

  離開空地之前,萊拉看了泥屋最後一眼;瑪麗雅姆曾經在這裡睡覺、吃飯、做夢,為札里勒屏住呼吸。柳樹在破舊的牆壁上投下了彎彎曲曲的影子,每一陣風吹過,這些影子就會跟著晃動。一隻烏鴉降落在平坦的屋頂上。牠啄著一些東西,啞啞叫了幾聲,又飛走了。

  「再見,瑪麗雅姆。」

  說完之後,萊拉轉身走進一片雜草,渾然不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她看見哈姆薩依舊坐在那塊石頭上。哈姆薩看到她,站起身來。

  「我們回去吧。」他說。跟著又說:「我有些東西要交給你。」

  花園中,萊拉站在前門旁邊等待哈姆薩。剛才端茶給他們喝的男孩站在無花果樹之下,手裡抓著一隻雞,神情冷漠地看著她。萊拉瞥見兩張面孔,戴著頭巾的一個老女人和一個年輕女子,在一扇窗後面端莊地朝她望過來。

  房門大開,哈姆薩走了出來。他手裡拿著一個盒子。

  他把盒子交給萊拉。

  「大約在札里勒汗去世之前一個月,他把這個交給我父親,」哈姆薩說,「他要我父親為瑪麗雅姆保管它,直到她過來把它取走。我父親保管了這個盒子兩年。然後,就在他去世之前,他把它交給我,要我替瑪麗雅姆保存它。但她……你知道的,她沒有來。」

  萊拉低頭看著這個橢圓形的錫盒。它看上去像一個舊的巧克力盒。它的顏色是橄欖綠,鉸鏈蓋一圈鍍金的捲邊已經有些褪色。盒子側面有一點鏽跡,盒蓋前面的捲邊有兩處凹痕。萊拉試圖打開盒子,但盒子裡面的插銷鎖上了。

  「裡面是什麼?」她問。

  哈姆薩將一把鑰匙放在她手裡。「我父親從來沒有打開它。我也沒打開過。我想它是屬於你的,這是真主的意願。」

  回到酒店之後,塔里克和兩個孩子還沒有回來。

  萊拉坐在床上,盒子擺在她的大腿上。她有點想別打開它,不管札里勒留下什麼,讓它成為一個祕密。但最後,她抑制不住好奇。她把鑰匙插進去。她晃了幾下鑰匙,發出咔嗒的聲響,最後還是把盒子打開了。

  她看到盒子裡面有三件東西:一個信封,一個牛皮袋,一盤錄影帶。

  萊拉拿起錄影帶,走到樓下的服務臺。昨天接待他們那個年老的服務員告訴她,酒店只有一臺錄影機,在它最大的套房裡面。當時套房沒有人住,他同意帶她過去。他把服務臺交給一個留著八字鬍的年輕人打理。那人穿著西裝,正在打手機。

  這個年老的服務員領著萊拉走上二樓,來到長長的走廊末端的一扇房門前面。他打開門,讓她走進去。萊拉一眼就看見屋角有一臺電視機。她對套房裡的其他東西視而不見。她打開了電視機,打開了錄影機。把錄影帶放進去,按下了「播放」鍵。起初幾秒螢幕一片空白,萊拉開始尋思札里勒幹嘛要留一盒空白的錄影帶給瑪麗雅姆。但就在這時,螢幕上出現了畫面,響起了音樂聲。

  萊拉皺起眉頭。她看了一兩分鐘。然後她按了「停止」鍵,讓錄影帶快轉,再次按下「播放」鍵。還是那部電影。

  那個老人迷惑地看著她。

  螢幕上播放的電影是華特.迪斯奈出品的《木偶奇遇記》。萊拉無法理解。

  剛過六點,塔里克和兩個孩子回到酒店。阿茲莎向萊拉跑過來,給萊拉看塔里克買給她的耳環。耳環是銀的,兩邊各掛一隻琺瑯蝴蝶。察爾邁伊緊緊抱著一隻充氣海豚,只要一捏這隻海豚的鼻子,它就會發出吱吱的叫聲。

  「你怎麼樣?」塔里克問。他伸手摟住她的肩膀。

  「我很好,」萊拉說,「等會我再告訴你。」

  他們走到附近一家烤肉店吃飯。烤肉店很小,裡面的塑膠桌布黏糊糊的,煙霧繚繞,而且很吵鬧。但羊肉又嫩又多汁,麵包也是熱的。飯後,他們在街道上散了一會步。塔里克在一個街邊小攤給兩個孩子買了玫瑰香味的霜淇淋。他們坐在一張長椅上吃著,他們身後是被猩紅色的晚霞勾勒出來的群山的輪廓。空氣很溫暖,彌漫著雪松的香味。

  早先看完錄影帶,回到房間之後,萊拉打開了那個信封。裡面是一封手寫的信,黃色的橫紋信紙,藍色的筆跡。它寫著:

  親愛的瑪麗雅姆:

  我希望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身體健康。

  正如你知道的,上個月我去了喀布爾,本想找你談談。但你不願意見我。我十分失望,卻不忍責怪你。換了我是你,我也會這麼做。我在很久之前就失去了讓你好好對待我的資格,因此,我只能埋怨自己。但如果你現在正在看這封信,那麼你肯定已經看了我留在你門口的信。你看過那封信,依照我在信中的要求,前來找法蘇拉赫毛拉。我很感激你這麼做,親愛的瑪麗雅姆。我感激你給我這個機會,讓我跟你說幾句話。

  我該從何說起呢?

  親愛的瑪麗雅姆,自從我們最後一次交談以來,你的父親已經遇到了太多的災難。你的繼母阿芙素音在一九七九年那場暴亂的第一天被殺死。就在那一天,一顆流彈打中了你的妹妹妮洛法爾。我依然能看到為了給客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倒立著的她,我的小妮洛法爾。你的哥哥法爾哈德在一九八○年加入了聖戰組織。蘇聯人在一九八二年殺害了他,就在赫爾曼德郊外。我沒有機會去給他收屍。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了自己的孩子,親愛的瑪麗雅姆,但如果你有,我祈禱真主保佑他們,別讓你體會我已經領略到的悲哀。我依然夢到他們。我依然夢到我這幾個死去的孩子。

  我也夢到你,親愛的瑪麗雅姆。我思念你。我想念你的說話聲,你的笑聲。我懷念讀書給你聽和我們一起釣魚的所有那些時光。你還記得所有那些我們一起釣魚的日子嗎?你是一個乖女兒,親愛的瑪麗雅姆,每當想起你,我總是感到羞愧和後悔。後悔──每當想起你,親愛的瑪麗雅姆,有太多、太多的事讓我後悔。我後悔沒有在你來赫拉特那天和你見面。我後悔沒有打開門讓你進來。我後悔我沒有把你當女兒看待,讓你在那個地方住了那麼多年。而這都是為什麼呢?害怕失去面子?害怕玷汙我所謂的好名聲?時至今日,在這場該死的戰爭讓我失去了這麼多親人、見識了這麼多可怕的事情之後,所有這些對我來說是多麼微不足道啊。但是現在,一切當然已經太遲了。也許這就是對無情無義的人的懲罰,讓他等到一切都無可挽回的時候才恍然大悟。現在我只能說你當時是一個乖女兒,親愛的瑪麗雅姆,而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現在我只能乞求你的原諒。原諒我,親愛的瑪麗雅姆。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我現在不如你從前知道的那麼富裕了。共產黨分子沒收了我大部分土地,我所有的商店也被充公了。但這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因為真主──出於某種我並不明白的原因──賜給我的幸福遠遠多過他賜給大多數人的。從喀布爾回來之後,我設法賣掉了剩下的一點土地。我給你封上了一份屬於你的遺產。你能夠看到那並沒有多少錢,但那是一番心意。它是一番心意。(你也將會發現,我擅自把這筆錢換成美元了。我想這樣做是最好的。我們自己這種貨幣將來會怎麼樣只有真主知道。)

  我希望你別認為我正在試圖收買你的原諒。我知道你的原諒是非賣品,我希望你證實我這個想法。它從來就是非賣品。我只是把一直以來就屬於你的東西歸還給你而已,儘管這種歸還已經太遲了。活著的時候,我對你並不夠好。但或許死了之後,我能夠當你的好父親。

  啊,死亡。具體的細節我就不跟你多囉嗦了,但我現在已經能見到死亡了。心肌衰弱,醫生說。對於一個軟弱的男人來說,我想這是一種合適的死法。

  親愛的瑪麗雅姆。

  我斗膽容許自己希望,在你看了這封信之後,你對我的憐憫將會比我從前給你的要多。我希望你能真心來看看你的父親。希望你將會再一次敲響我的家門,我的女兒,給我一個機會做那些多年前就應該做的事:為你開門、迎接你、把你抱在懷裡。這個希望和我的心臟一樣微弱。這一點我知道。但我將會一直等待。我將會一直等著聽見你的敲門聲。我將會一直希望著。

  但願真主保佑你長壽富貴,我的女兒。但願真主賜予你很多健康美麗的孩子。但願你能夠找到我所沒有給你的幸福、安寧和接受。好好保重。我把你交在真主慈愛的手中。

    你的不稱職的父親

     札里勒

     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三日

  ※※※

  那天晚上,當他們回到酒店、兩個孩子玩夠了上床睡覺之後,萊拉把這封信的內容告訴了塔里克。她給他看了牛皮袋裡面的錢。當她開始哭泣時,他親吻她的臉,將她擁入懷中。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