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013年

　　「聖誕快樂，馬可叔叔！」布裡特妮在iPad屏幕上揮了揮手，馬可也朝她揮了回去。

　　「聖誕快樂，親愛的。最好趕緊上床睡覺。你要是還不睡，聖誕老人就不會來你家了。」

　　她轉了轉眼珠子。「他肯定會來的。我給他畫了一整個壁爐呢，這樣他就能進來啦。媽媽說沒有煙囪畫個壁爐也可以的。」

　　「你媽媽說的對。她以前也經常畫壁爐。」

　　「然後聖誕老人來了？」

　　「每年都來。」

　　她皺起眉頭。「馬可叔叔，有人給你畫壁爐嗎？」

　　「今年沒有，親愛的。」

　　「那聖誕老人要怎麼找到你呢？」

　　「噢，他總有辦法的。」

　　她撅起了嘴，過了一會兒才決定相信他。「好吧。如果你看見他了，告訴他今年聖誕我不要小弟弟了，我想要一隻狗狗。」

　　「我會告訴他的。」

　　布裡特妮從屏幕上消失，接著克裡絲塔的臉出現了。「我們上哪兒搞一條狗來啊，」她低聲說，看起來既疲憊又開心。

　　「可以的，我給她寄個毛絨狗。沒準還行得通。」

　　「謝了，小馬。」她咬了咬嘴唇。「我們什麼都沒給你寄，手頭有點緊，而且——」

　　「沒事。孩子才要禮物。」夏娜以他的名義向LGBT組織捐了一筆款，他已經很滿意了。

　　「好吧，聖誕快樂，馬可。」

　　「你也是。替我抱抱大家。」

　　視頻通話斷開之後，他給平板電腦插上充電器，去冰箱取蛋酒。他看了看這些天他吃的東西——稍不注意他就會增重幾磅——不過聖誕節放縱一點也無可厚非。他倒了滿滿一杯端到客廳，坐進了他最愛的椅子。

　　他很快就得搬家了。這間公寓以往是他和加文合租的。這地方非常好，配套設施極為便利，而且兩個人的薪水也承擔得起房租。不過最近，他們兩年的戀愛關係走到了盡頭，加文搬走了。

　　如果一定要搬家的話，他也許應該換個城市。他可以調到鳳凰城或長灘的連鎖店去。見鬼，他或許該辭職，換條跑道。他的人生抱負才不是在家電商店當個副經理。

　　他可以搬去阿拉斯加。

　　他覺得自己不該想這麼多，況且這還是聖誕節。今晚他有一本好書可讀，一杯蛋酒可飲，CD機裡還放著貓王的歌曲。而這些都不足以讓他靜下心來，於是他在空房間裡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了裝著那一小棵手工聖誕樹的盒子。那是他和加文在一起的第一年買的，他們在上面掛了幾串爆米花，還有一些箔紙亮片。現在馬可把這棵聖誕樹放在咖啡桌上，撥勻了樹枝。樹上沒有裝飾品，樹下也沒有禮物盒，可它看起來依舊洋溢著節日氣息。或許他可以做一顆紙星星粘在樹頂。一顆北極星。

　　門鈴響了。

　　馬可在原地怔了好久，久到他覺得按門鈴的人肯定走了。他的身體一動不動，而他的腦海已經攪成沸騰的情感漩渦。他欣喜，因為門外有人來陪他了；他煩憂，因為他不想再讓希望落空。然後門鈴又響了，他這才邁開腳步。椅子到前門的距離遠得彷彿隔了一片大陸——而且這門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繁瑣這麼難開了？

　　「嗨，馬可。」

　　斯科特的頭髮顏色深了一些，而且還剪短了。鬍子也刮得乾乾淨淨。那雙冰川般的眼睛已有紋路由眼尾蔓延。他身材瘦削，但並不乾癟，穿著整潔的牛仔褲和藍色毛衣，還有一件黑皮機車夾克。「我能進來嗎？」他問。

　　馬可沒說話，挪開一步讓他進來。他們尷尬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斯科特緊張地笑了一下。「這兒……有其他人嗎？」

　　「就我一人。」

　　他們相視了一陣子，然後馬可清了清喉嚨。「想喝點什麼嗎？」

　　「嗯，麻煩你了。來點無酒精的。」斯科特稍微抬起下巴，「我八年沒沾酒了。」

　　「你看起來氣色很好。」

　　「你也是。你沒什麼變化，比過去還好。見到你的感覺就像回家。」

　　馬可走進廚房，沒搞清斯科特最後一句想說什麼。「要蛋酒嗎？」他問。

　　「好。」

　　馬可用所有的意志力來讓自己的手不要發抖，遞上了那酒杯。斯科特啜了一口，走過去看那棵樹。「家人怎麼樣？」

　　「很好。夏娜算是事業有成了，克裡絲塔有了幾個孩子。她也戒酒了。」

　　「看來你一直待在西北。你喜歡奧林匹亞嗎？」

　　「還不錯。這裡比較靜。」

　　斯科特伸出手稍稍調整了一條樹枝。「我找了你好久，後來只好雇了個私家偵探。為什麼你後來不再留新地址給我了？」

　　「我以為……我以為你不會再找我了。然後我有了加文……」

　　「男朋友？」

　　「前任。」

　　「真遺憾。」斯科特認真地說。

　　「沒事。我們在一起蠻開心的。是他讓我安定了下來，在我最需要的時候。」

　　斯科特轉過去看他。「安定？」

　　「我……有段時間比較放肆。」馬可聳聳肩，「自從妹妹們搬出去之後。」

　　「你終於有機會享受青春了啊。」

　　馬可輕哼一聲。「然而我並沒有那麼享受。我只是個半吊子蕩貨。」他緊緊閉上眼睛，再重新睜開。「你呢，斯科特？我之前還擔心你死了。」

　　「差點，可不是嘛？」斯科特在沙發一端坐下。老天，他還是如此英俊，儘管他的雙眼有些許殘影籠罩，可那就像是風雨放晴後的最後幾朵烏雲。

　　馬可在他身邊坐下，與他相隔約莫一尺遠。貓王仍在柔情滿腔地唱著《我將於聖誕歸家１》。

１I』ll Be Home for Christmas，貓王（Elvis Presley）的作品。

　　「還是沒收到禮物麼，馬可？」

　　馬可抬起手臂讓斯科特看他的手腕。「表帶老早之前就壞了，只能換掉，不過這已經很像原本那條了。」

　　「我的天。」斯科特重重地吞嚥了一下。

　　「我還是什麼都沒給你準備。而且我從來……從來都沒兌現過我的承諾。」

　　「你在說什麼？」

　　「你給我這塊表的那晚——在屋頂的那晚——我許諾總有一天要拯救你。可是我沒有做到，從來都沒有。」

　　斯科特飛快滑下沙發跪在了馬可面前，一隻手掌捧住馬可的臉頰。「你當然做到了，笨蛋。不然你覺得我怎麼能活到現在，出現在你面前？馬可，二十年來你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無論生活變得多麼不堪，我知道你還是會不離不棄地愛你的家人。你會珍視我，而不是輕視我。每年聖誕，甚至在沒見到你的那些年裡，我都會告訴自己：堅持住，堅持住，明年你就能見馬可了。」

　　「可你沒來見我。」馬可的聲音崩潰了，他無法直視斯科特的目光。「十年了，斯科特。」

　　「我知道。那時……老天，我那時太慘了，萬念俱灰。然而你卻願意讓我睡在你身邊，抱著你，你對待我的方式就好像……你還在乎我。你還讓我洗澡，給我錢，給我乾淨的衣服。那晚我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我要配得上你。你為了照顧家人付出了這麼多，我想成為照顧你的那個人。」他乾笑起來。「路太漫長，太艱辛，還繞了一兩回彎路，而且還冷得要命。」

　　「冷？」這問題也許有些唐突，但馬可實在頭暈目眩。

　　斯科特的手放開馬可的臉，握住了他的手。「我去了阿拉斯加。」

　　「你……再說一次？」

　　「我加入了一項計劃，戒了毒，戒了酒，然後去了阿拉斯加。我在一條船上找了份工作，加工魚肉。那是份苦差事，不過遠離是非。幹了幾個捕撈季之後，夏天我就在朱諾開旅遊巴士，接送游輪的乘客。冬天我又找了其他活兒干。我把錢都存著，馬可。我在凱奇坎買了間小畫廊。它曾經是間妓院，但我把它整頓得很好，住進了樓上的公寓。我賣自己的畫，還有其他一些藝術家的畫，還開了網店。我不富有，但還算過得去。」

　　馬可用了好一陣子來消化這些。斯科特耐心地等著。而當斯科特重新開口的時候，馬可抱住了他。「我很高興，」馬可抵著斯科特的肩膀說道，「很高興你做到了。」他極力忍住不讓自己哭出來。好吧，也許有些時候喬治·貝利不會想要跳進河裡去了。

　　斯科特也狠狠抱住他。「多虧了你，馬可。我是說——我也是拼了命才走到這一步。但要不是為了你，我可能永遠都不會做出這樣的努力。是你讓我想要放手一搏。看見沒？你救了我。」

　　「可是我——」

　　「沒有可是，」斯科特斬釘截鐵。他雙手搭在馬可肩上，往後挪了一點，兩人得以看見對方。「私家偵探早就找到你了。我花了好一陣子才鼓起勇氣上這兒來。我怕你因為上回你看見我的樣子而厭惡我。」

　　「我從沒——」

　　「我知道。我想現在我知道了。離開了這麼久，我還以為你會很生我氣。」

　　馬可搖了搖頭。「是傷心。擔心。不是生氣。」

　　「好。」斯科特站了起來。他做了幾下深呼吸，顫抖著咧開一個笑。 「因為我又要給你一份聖誕禮物了，馬可，我真心希望你也能收下這份禮物。」他從褲兜裡拿出了什麼東西，然後放在了樹下。

　　馬可得稍微抬起脖子才能看見。是一把鑰匙，金屬鑰匙扣上有只浮雕的熊，還有一串字：阿拉斯加。

　　斯科特看上去和馬可一樣驚惶失措，但他還是笑了。「跟我去凱奇坎吧，馬可。做我的家人。求你了。」

　　一股陌生的情緒在馬可內心深處膨脹。這陣情感如此猛烈，令他幾乎窒息。它擠走了所有的悲傷和失落，而馬可過了半晌才找到這股情緒的名字：快樂。

　　也許馬可就要搬去阿拉斯加了，但他知道，他不會再體驗真正的寒冷。他抽噎著撲進斯科特懷裡。斯科特的眼淚沾濕了馬可的脖子，斯科特強壯的手臂環繞著他。斯科特聞起來一如往日——那是家的味道。

　　「聖誕快樂，」斯科特低聲說。

　　馬可久久才平復心潮，許下諾言，「然後幸福直到永遠。」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