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開春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錦城飄了兩三場雨夾雪,凍得大街上稀稀拉拉沒幾個人影,連熱鬧的旅游景點都門可羅雀。
大年三十當天,紀宵沒在家,他裹成了一個球,奉命去家附近的商場買點東西。
臨近年夜飯時突然發現少買了食材,燙火鍋這種事雖然隨意,可邱榆一定要吃的香菇卻不在,紀宵自告奮勇擔下這個苦差事。
他在家中的變化虧得紀楠女士從中斡旋,紀宵再怎麼也是她親生,性取向雖然有點出格,好在平時不惹事,一個學期愈發沉默也讓她稍微不安。于是私底下向邱志軍多說了兩句,紀宵在家依然難受,但總算能夠若無其事地說上幾句話了。
他拉了拉圍巾,把下半張臉都遮起來,提著購物袋往回走。
家住的小區在城東交通不太便利,但如今四處開發,漸漸地變得非常熱鬧。他擠在一堆人中,數著對面紅燈的倒計時,百無聊賴。
出門時沒帶手套,拎著袋子的那一邊凍得幾乎沒了知覺。紀宵悄無聲息地換了只手,慢慢縮進羽絨服口袋,嘆了口氣,心想今年真的好冷。
倒數完畢,他隨大流邁過斑馬線,左邊一個公車站。由于這里幾乎等同于起始站,等車的人並不多,尤其年三十,站台上的幾條人影便顯得尤其突出。紀宵路過時隨意地瞥了一眼,立刻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渾身僵硬地杵在斑馬線盡頭。
他用力眨了眨眼,發麻的手指一掐自己掌心在逐漸找回知覺,紀宵確認了自己不是做夢後一個激靈,想,“我是看錯了嗎?”
站台上人煙稀少,于是吊兒郎當倚著廣告牌玩手機的少年愈發惹眼了。
紀宵先是看清了他的裝束,又想,“他不冷的嗎?”
還是聖誕節那件藏藍色大衣,從上到下都單薄得一陣風都能刮走,還好加了一條圍巾。大約放假沒修剪過,頭發長了些,細碎地遮住了耳朵尖,側面線條頗為溫和,帶著點沒長開的青澀,卻已經有了日後銳利的雛形
是楚瀾。
紀宵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停在了楚瀾旁邊兩步遠的地方,好似許久不見他……其實也就一個多星期。
這時一陣西北風撲面而來,紀宵清晰地看見楚瀾縮起肩膀,把手揣進兜里,臉埋在圍巾中,然後側頭望了望公車來的方向,皺起眉。
他組織了片刻的語言,突兀地說︰“楚瀾。”
听見自己的名字,那人扭過頭,沒什麼表情。紀宵看著他凍得有點微紅的鼻尖和一雙亮晶晶的眼,突然尷尬地想,“萬一他其實不認識我怎麼辦?”
“是你。”楚瀾的聲音打斷了紀宵兀自的胡思亂想,他甕聲甕氣地說完後,又點點頭算作和他打了招呼大約實在太凍人,他覺得張嘴都會被灌風。
可他記得我。想到這一層時,他被凍僵了的思維迅速地活泛起來。紀宵于是得寸進尺地蹭了過去︰“你在這兒干嘛呢?好冷啊。”
楚瀾的下巴朝路上輕輕一揚︰“等車回家。”
紀宵︰“是啊,今天三十了嘛……你怎麼跑這邊來?”
楚瀾︰“坐車坐過站了。”
紀宵︰“……”
他有點想笑,但拼命地忍住了,楚瀾無語地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解釋。
冬天的公交車中多少溫暖些,如果坐的站多,當然很容易打瞌睡。紀宵表現出一萬分的理解,連忙問道︰“那你家住哪個區,這邊都快到城邊了。”
楚瀾說了個地名,紀宵的嘴角實在繃不住翹的老高。那地方雖然在市中心,听上去離得不遠,可和此間只有兩班公交車能夠到達,細細算來如果因為坐過站的話,楚瀾大約是真睡著了。紀宵的表情扭曲,對方始終含著一點無奈,沒生氣,可也不說話。
氣氛不至于冷凝,紀宵很快調整了表情,誠懇地說︰“難怪我突然看到你,我家住這邊哦,你的車來了。”
楚瀾抬眼一瞥那公交的號牌,對他說了聲謝謝,禮貌得近乎疏離。
公交車停在他們面前,楚瀾上車前,紀宵突然前言不搭後語︰“誒楚瀾,新年快樂那什麼,反正大年三十了,提前講。”
一只腳踩上了車的少年聞言偏過頭,雖然表情變化不大,但眼神分明柔和許多,起碼不再結了一層冰似的看著難受。楚瀾天生上揚的唇角讓他說話時怎麼樣都像在笑,紀宵以為他就這麼一回頭,仍舊待在原地目送。
就著公交車微微的轟鳴,楚瀾突然說︰“新年快樂,紀宵。”
他回過神時,公交車噴了一屁股灰煙歡樂地向前奔去,而路口的紅綠燈換了一茬又一茬。紀宵抬手捏了把楮明穴,溫熱的手指和冰冷的皮膚接觸,對比鮮明。
“不僅記得我這個人,還知道我的名字。”紀宵一步三跳地躥進自家小區大門,樂呵呵地與門房的保安打了個招呼,整個人都沉浸在無邊的喜悅中。
也許楚瀾那平淡無奇的兩個字真有魔力,紀宵連帶著覺得年關都好過了不少。
他們家人少,兩邊親戚鮮有串門的。紀宵的外婆本來打算來一起團年,後來臨時被小姨接走,最終坐到桌邊的仍舊是平時吃飯的一家四口。
年夜飯比平時多了幾個菜,做的火鍋,方便而且不容易涼。鍋底在商場買回來的連鎖牌子紀楠的手藝其實不算好五花八門的肉菜浸透了,聞著一股香味。房子里開著暖空調,若不是各懷鬼胎,看上去也算心平氣和、其樂融融。
邱榆和紀宵剛好對著坐,他自知邱榆雖然嘴上不說,心底仍舊嫌棄自己,自覺地不去招惹她,只埋頭吃飯。
他不挑食,夾到什麼就吃,本以為能夠安然無恙地度過,邱志軍卻先跟他說了話。
听到自己名字時,紀宵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仿佛有點受寵若驚。他的疑惑看在邱志軍眼里就成了鵪鶉炸毛一樣,那中年男人眼觀鼻鼻觀口,平常地說︰“開學你要申請住宿了吧?我听說下學期開始你們學校有晚自習了。”
邱志軍在教育部門上班,算是公務員,得知這消息不奇怪。
紀宵于是點點頭︰“要報住宿的,太晚了回來不方便。”而且和同學一起自在些,他的後半句被自己咽了下去。
邱志軍臉色微微松和,破天荒地給紀宵夾了塊排骨︰“行,住宿的話學習氛圍也好。看到你成績單,好像分班考得還不錯吧?”
紀宵不知道他怎麼突然開始關心半路兒子,只得問一句答一句︰“就那樣,之後應該念文科重點班……我之前跟媽媽說了報的文科。”
邱志軍只皺了下眉,說道︰“這種事麼,自己感興趣最重要,選文科還是理科只要你喜歡就行了。紀宵啊,其實是這樣,前幾天你姐姐說不想在國內念大學,高中畢業之後打算出國,我和你媽媽商量了一下,以後可能就照顧你少一些了。”
紀宵一愣,手差點直接伸進了火鍋里。
其實這話說得著實委婉,邱榆出國和他受不受看重完全是兩碼事。邱志軍和紀楠工作都是鐵飯碗,吃工資的生活,供小孩出國也不困難。而比起紀宵,邱榆的成績可以說慘不忍睹,重點大學是沒戲,出國鍍個金回來再安排工作也容易。
本來與他無關,可邱志軍現下說這話的意思,紀宵稍微一思考就能明白。
無非是“以後對你咱們就愛管不管了,你好自為之吧”的擴句,褪去那些客套的寒暄,紀宵想,他們到底還是有點排斥自己。
火鍋突然變得索然無味,而他依舊懂事,沒表現出任何會讓人為難的行為,點點頭說好。這餐年夜飯的小插曲沒有影響整體的氛圍,紀楠緊張觀察,可紀宵之後無比正常,甚至吃完後收拾了自己的碗筷,禮貌地道了聲“你們慢慢吃”。
直到反鎖了房間的門,紀宵才沒來由地有些郁悶。
因為被發現的日記,他從此在這個家里就是無關緊要的局外人。
他一時半會兒無法從這種“多余”的憤懣中解脫,放在床頭櫃的手機“嗡”的一聲,接著震動不停。
此時21世紀剛剛邁過第一個十年的門檻,智能手機還沒來得及大眾化,各式各樣的品牌也不算普及。信息交流織成的大網不至于無孔不入,而普通的青少年也不能預知僅僅兩三年,這變化就會翻天覆地。
紀宵用的手機是最簡單的一個直板機,功能有收發短信、接打電話、听音樂和聊勝于無的瀏覽網頁以及玩一個叫做Doodle Jump的小游戲操控黃鼻子綠褲衩的小人往上跳,紀宵還挺喜歡的。
他坐到床沿接了電話,沒好氣地說︰“辛恩,怎麼了?”
那邊少女的聲音很是喜氣洋洋︰“沒什麼,跟你說新年好!待會兒12點怕打不進電話!”
紀宵笑了∶“發短信也行啊。”
翟辛恩立刻奮起反擊∶“短信無法傳達我的問候嘛。出櫃兒童這個年好過嗎?假期打算去哪裡玩呀?”
紀宵發愁地說∶“也就那樣,假期我找了個老師補習英語,應該不出去了。”
翟辛恩“噢噢”了兩聲,又和他找了其他話題。一通電話東拉西扯地打了快半個小時,翟辛恩那邊好像父母催,她才戀戀不捨地掛掉,跟紀宵說∶“那就開學見啦。”
和她聊天心情變得好多了,紀宵帶著點笑意說∶“好的,開學見。”
掛掉電話後,世界好像又剩他一個人了。紀宵翻著通訊錄,好整以暇地給幾個平時玩的不錯的好友發去新年短信,又開了電腦挑了部普通美國大片看,中途出去若無其事地洗漱完畢,等到十二點,往被窩裡一卷就睡了。
大約是舊年的最後一天見到楚瀾的緣故,新年的第一個夜晚,紀宵做了個美夢。
五中的寒假放的時間不長不短,剛好卡著正月十五報導,而住宿的學生更要提前一天。而紀宵上學的校區是老校區,因為歷史悠久位於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擴建不能,床位有限,每個學期新登記的住宿名額就少得可憐。
紀宵這次提早打了報告,在上學期末就找到新班級的班主任,從源頭上搞定了學生宿舍自己的床位。
他謝絕了邱志軍要幫自己搬行李的要求,自己打包了從商場新買的床墊,一路捆在碩大的行李箱上,愣是坐了近兩個小時公交車,優哉游哉地晃蕩到學校。他難得地覺得沒那麼氣悶,彷彿淤積一整個寒假的沉默剎那間煙消雲散了。
紀宵終於承認,他果然還是不喜歡在家的……縱然紀楠嘗試著表達某種理解,可她對自己要是真的疼愛,怎麼會順著丈夫和繼女一樣不聞不問呢?
他拖著箱子,先找後勤處領了宿舍號,拿著單子繳了費,獨立自主地到達即將在未來兩年半中度過大部分時光的宿舍樓。
五中作為歷史悠久的名校,宿舍樓從外觀上也飽經滄桑,側面一排爬山虎的藤蔓在冬天的尾巴上裝死。男女生宿舍相對而立,紀宵抬頭看了眼那雖然很有歲月痕跡、但依舊修繕完好的門框。
宿管阿姨正在一張小桌後打毛線,帶著點審視的目光看了紀宵的後勤證明,拿了張單子給他確認,又發了固定的床褥給他。
行李箱滾輪在水磨石地板上發出輕微響動,紀宵站在二樓某間宿舍前,深吸一口氣,對了對房號,裝作自己並非第一次住宿。
四人間,上床下桌,光照條件良好。
紀宵的床位臨窗,他徑直走過去,前面兩位室友還沒有到,而他對面的床位已經鋪好了,桌邊坐著一個人,聽到有人來,他扭過頭,眼神不可避免地閃爍了一下。
“誒,紀宵?”
被叫到名字的這人手中枕頭差點轟然墜地,聲音都顫抖了∶“楚楚楚楚……楚瀾?”
楚瀾裹在一身軍綠色的羽絨服裡,徹底地摒棄了風度,屈服於冬天的餘威。聞言他彎了彎眼角,原本的弧度擴大,看上去像是笑了,他桌上還點著一盞檯燈,旁邊轉頭厚的練習冊與輔導書相得益彰。
楚瀾淡定地對紀宵說∶“這麼巧,你這學期也住校。”
窗外恰巧垂下一枝爬山虎藤,末梢奮力掙開嚴寒的一隻嫩芽綠得幾乎透明。
已經立春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