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岔路
紀宵考得何止不錯,他放下查成績的電話,不死心,又撥回去重新查了一遍,接著反反覆覆把總分加了十幾次,拍了自己兩巴掌生怕在做夢。
如果沒記錯,這是他高中三年以來分數最高的一次。數學接近滿分,文綜創了歷史,而語文和英語發揮穩定他最差的英語,得益於今年考題簡單,分數也達到了一個平時很難考的層次全部加在一起,紀宵連高興都忘了。
不過今年一本線也往年的平均水準高了小三十分,紀宵實在不敢拿捏自己的水平。這個分數放在往年,大約是全國重點隨便挑了,可他高出一本線六十分,差不多成了最尷尬、最難填志願的分數段。
他打開翟辛恩建的微信群,幾個玩得好的都在裡面,互相唉聲嘆氣。
紀宵∶“我查成績啦,數學145!”
立時被群起而攻之。尤其今年理科數學難到爆炸,姜星河聲稱要代表理科班的同學們打死他,翟辛恩與周揚齊齊嗤之以鼻,對紀宵表示了無比的憤慨。餘下幾個人裡,除卻沒考好不吱聲的,就剩了個楚瀾。
翟辛恩艾特了楚瀾,問他考得如何。楚瀾回以鬱悶的顏文字∶“高一本線七十五,很生氣了,我文綜剛好250,簡直嘲諷。”
換做平時的小測,楚瀾要是文綜二百五,八成會被小迎春如臨大敵地請去喝茶。作為一個歷次平均分都高於260的優等生,楚瀾數學一般,語文拉不開差距,唯有英語和文綜能夠傲視群雄。這下文綜沒了優勢,想必鬱悶之極。
微信群你來我往,大家都考得算不錯,雖然頗有些不滿意,實屬正常。翟辛恩查到了排名,貼在群裡。
他們這群人裡考得最好的應該是姜星河,全省理科排名前十。楚瀾在文科中排名落到了二十以外,但文綜大家都考得不好,於是矮子堆裡拔高個,他排名仍然很高。
正當七嘴八舌地聊天時,翟辛恩單戳了紀宵的微信,問他打算志願怎麼填。
22號出成績,28號就要報第一批次極其以上的志願,時間不能說充裕。紀宵家裡人對他不聞不問,他心已經冷了,自然不會腆著臉找繼父商量,無非到時先斬後奏,翟辛恩怕他亂填,連忙來出謀劃策。
“我還是填上海的學校吧……”紀宵想了想,飛快地查了歷年F大的錄取分數,感覺今年應當是考不上,連帶著楚瀾也有點懸吊吊,“楚瀾要是非要去F大,同校我大概蹭不上了,蹭個同城唄,比如C大和T大。”
翟辛恩憂心忡忡地說∶“萬一楚瀾去北京呢?”
紀宵∶“他不喜歡北京,除了F大估計連家都不願意離。本省的S大和N大,他的分數讀著又委屈……所以應該會努力一下去F大吧。”
翟辛恩∶“楚瀾會不會出國?”
紀宵被她問得啞口無言,他從頭到尾沒想過這種可能性,立時惶恐不安。眼瞅紀宵半晌不回覆,翟辛恩無奈地說∶“好吧,我幫你問問楚瀾。”
有任務在身,說話不得不步步為營。好在楚瀾本質有點天然,對她基本不設防,翟辛恩稍微多提幾句,楚瀾便坦誠了。
“打算就還是先報F大,能不能上再說吧……大不了服從調劑,然後進了學校轉專業。”楚瀾的長篇大論看上去和他本人的氣質極不相符,“不過我還沒怎麼想過其他志願的事,到時候再說吧,大不了復讀。”
翟辛恩原話向紀宵轉述,對方卻始終百思不得其解楚瀾實在太死腦筋了,F大作為他夢中情人一樣的存在,再加上他本就執著得近乎死板,弄不好真能幹出復讀的事。紀宵無言以對,他真不想陪著楚瀾復讀。
就這麼一拖再拖,等到填志願的最後一天,紀宵拿著電腦和翟辛恩一起在一家星巴克,把自己的未來四年交代了。
夏至剛過,微雨的天氣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豔陽高照。蟬鳴與樹蔭交織在一起,行人越穿越清涼,走過商場時會被冷氣掃到赤裸的小腿,柏油路上蒸騰起了高溫,在正午時分看上去,灼熱甚至有了形狀。
紀宵等著辛恩來之後,把草稿本給她過目。
他近日查了上海幾所大學的分數線,除開F大也許上不了,其他幾所重點院校都能夠穩紮穩打。專業問題上,紀宵犯了難。
他咬著筆帽∶“真不知道能學什麼……辛恩,你打算學什麼?”
翟辛恩心念一動,平和地說∶“家裡打算讓我念商科,不是會計就是金融,說這樣以後找工作方便。這次我考得不錯,父母想的也是在本省N大和上海的C大選一所吧……你呢,想好了嗎?”
不知道她哪個字打動了紀宵,他猛地在紙上畫了個圈∶“金融你覺得怎麼樣?C大分數線沒那麼高,況且我數學成績也好不知道收人的時候看不看單科成績,但應該沒問題吧?”
接近滿分的數學單科的確不錯,翟辛恩點點頭∶“你要報第一志願嗎?”
紀宵∶“第一志願還是F大,我試試看,萬一沒上調檔線就能讀C大,也挺好。”
翟辛恩見他上官網填報志願,手輕輕地點了點紀宵的胳膊,碰上他疑惑的眼神,遞過去一個安慰的笑∶“反正現在楚瀾分手了,你不放棄的話,我會多幫你關心他的。爭取早日把楚瀾追到手,我看你幸福也開心了。”
她很少說這麼肉麻的話,眼神亦是十分誠懇,與平時有些微妙的不同。紀宵突然有些不忍與她對視,只得笑了笑∶“謝謝你辛恩。”
總有一句說膩了的話,“喜歡是摀住嘴還會從眼楮裡溜出來”。
同窗三年,最初打開心防時認識的少女,紀宵看得出,辛恩應該是喜歡他的總是在他和楚瀾的事上恨鐵不成鋼,卻又一次一次地放下偏見幫他,從開始到現在,紀宵不知是什麼時候她有了別的心緒,自己一門心思在楚瀾,發現不對,也沒有問過。
辛恩知道紀宵喜歡不了異性,才一直都埋在心裡嗎?
紀宵忽然覺得十分對不起她。無奈他對女生真的無感,只好裝作看不出,若要因此遠離翟辛恩,恐怕她並不比被楚瀾拒絕的自己好受。
切膚之痛,於是寧可春風化雨地讓它逐漸消失,紀宵和楚瀾終歸不一樣。
“那我就和你報同城的大學啦,不看著你我怪不習慣的。”女生的語氣聽上去活潑又隨意,一掃剛才有些悲憫的懇切,“我報C大了。”
他垂眼,頁面上已經提交成功了的志願,唇角彎彎∶“行,大學了還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太后你喊一聲,小的一定到。”
翟辛恩不輕不重地踹了他一腳∶“去你的吧!”
紀宵朝她無比開朗地一笑,妄圖寬翟辛恩的心。他們背後的落地窗無法隔絕陽光,在咖啡店的地面拖出明亮的痕跡,街上人來人往,晴空萬里。
填完志願後,紀宵象徵性地通知了自己家人一聲,轉身找了兩份工打,異想天開地想要更加獨立。彷彿不接受邱志軍的生活費,他就有些底氣一樣。
同學們大抵不樂意直接在群裡報自己的志願,姜星河這個腦子缺根弦兒的除外。該傻缺甫一填完志願,就愉悅地宣佈∶“我第一志願填S大的生物醫學!”
紀宵∶“不是能上清華嗎,恕我直言你有毛病吧?”
姜星河得瑟地說∶“不要看不起S大,好歹也是排全國前十的大學,專業也是一流的……再說了,你個單身狗懂什麼,我這是為了愛情。”
微信群裡一片默契的省略號,單身狗們用實際言行表達著對學霸的不理解,以及深深的被無意秀一臉的牙疼。但這種事由不得別人,姜星河現在的男友是S大的學長,他既然執意如此,那必定誰都沒法勸的。
楚瀾始終沒冒泡。
紀宵想私聊他,又怕到時候楚瀾說戳他心窩子的話,比如張口就是“你死心吧”,之前的疤還沒好全,紀宵一點也不願再鮮血淋漓一遭。
後來他才知道,那段時間,楚瀾反覆埋怨自己沒考好,在嚴肅認真地考慮復讀的事,堅決不願意討論任何與大學相關的話題,志願還是最後樊繁和他媽一起,瞞著楚瀾幫他填的……也是任性到了極致。
他的闌尾炎刀口已經大好,整天奔波在兩個打工地點也沒有任何問題。紀宵從此記得要按時吃飯、不能吃飽就運動,否則說不定下次會胃出血。
就是在這樣忙碌的時刻,他突然在打工的甜品店裡,迎來了楚瀾。
紀宵記得那是個非常炎熱的午後,連梧桐樹上高聲喧嘩的蟬都失去了力氣,高亢地尖叫兩聲後歸於沉寂。甜品店兼賣冰飲與冰激凌,在夏季生意興隆,他忙得腳不沾地,完全沒注意來往過客中是否有認識的人。
店長大叔把雪頂咖啡與布丁放在盤子裡∶“紀宵,送去六號桌。”
他“哦”了一聲,單手端著,穩穩地穿過店裡錯綜複雜的過道,然後在最靠裡的單人座上,看到了熟悉的側臉單手托腮,拉開百葉窗的縫隙,呆呆地望著馬路,他的眼皮睡不醒似的,額角有汗,襯衫脫下來放在一旁,露出內裡的短袖TEE。
紀宵聽到自己的心跳又沒出息地加快,最後幾步他走得踉踉蹌蹌,狼狽至極。
他狀況外地想,原來不管過了多久,再一次見到楚瀾,依然會像初見他一樣,覺得整個世界的光在一瞬間熄滅,只剩下他的眼楮,成了指路的燈。
而紀宵順著這條路,看不到前方的景色,摸索著前行,堅定又委屈,忍受著諸多不確定,仍舊毫不退縮。這些構成了紀宵為數不多經歷中,對於“愛情”最初的印象,它一點也不浪漫,甚至不動人,只餘下滿腔熱忱,以及他前所未有的勇敢。
聽上去頗為悲壯,他只知道自己早就一敗塗地,沒法對楚瀾放手。
他把咖啡和布丁端到桌上∶“……楚瀾,好巧啊。”
“我聽辛恩說你在這兒打工,今天路過,來坐坐。”楚瀾省去了寒暄的細節,喝了口咖啡,喊住準備扭頭逃走的紀宵,“對了……我被港中大錄取了。”
那個七月的星期三,直到黃昏,紀宵都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處似的徬徨。
他腦中反覆迴蕩著楚瀾的話。
楚瀾句句在理,字字珠璣,而紀宵聽著,腦中只有一片空白,耳畔全是轟鳴聲。
“當時我媽看到港中大今年在內地招生的通知,提前批第一志願就報了。好似我們省報的人特別少,我分數最高,就直接錄取……不過我差三分才能上F大,現在錄取通知書到手,再鬧著要復讀,感覺對不起我媽。”
“我看到C大的分數線了,你沒問題的。以後你在上海我在香港,挺好的,不是嗎?假期回來,遇得上合適的機會,大家再一起坐坐我們還是朋友,好麼?”
紀宵應該茫然地點了點頭,然後店長叫他,他便如蒙大赦地跑了。
錄取通知書到手,又是幾天後了。紀宵說不上自己的心情,彷彿一切都變得十分麻木,全然無法釋懷,可他奈何不得,只能屈從於現實。
C大的通知書喜氣洋洋,安安穩穩地躺在書桌上,而他並沒有想像中的雀躍。
每年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人千千萬,他或許是最不開心的一個了。
他和楚瀾即將相隔千里,每每想到這層,紀宵便如同被扼住了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