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家人
俗話說得好,每個大學生基本都在一棵樹上吊死過,此樹免貴姓高。
“吊死個鬼啊,”樊繁單手打字,另一隻手端著奶茶喝,“我們就沒這門課,要我說還是學語言好,看辛恩都被折磨成什麼樣了。”
翟辛恩淹沒在線性代數和微積分裡,百忙中抽空感慨:“是啊,老娘都瘦五斤了。”
姜星河:“你們好歹還有個就業方向,我現在學得雲裡霧裡,還覺得特別沒前途,幹我們這行的……我打算以後去教高中數學,呵呵。”
眾人知道他慘遭分手,之後學習一起提不起勁,而現在復讀又總覺得有點虧,於是誰也不敢說什麼,生怕刺激了姜星河。唯有楚瀾不怕得罪他,幽幽地說:“誰讓你自己當初瞎了眼,大家勸你還是去北京,周揚哪兒比不上那貨了?”
猝不及防被拉郎配的周揚一口水噴上電腦屏幕,扯了紙巾手忙腳亂地擦:“阿瀾你這是誹謗!不能侮辱我的名節!”
紀宵:“……”
他的省略號發出去,餘下看戲的紛紛複製粘貼。
楚瀾:“阿宵,我們私聊。”
樊繁不遺餘力地開始起鬨,不明真相的周揚好像窺探到了一點天機:“怎麼了?神煩,你吼什麼啊?不是,你們怎麼都一副很不得了的樣子?紀宵和楚瀾咋啦?吵架了?”
這人單純得讓毒舌如姜星河都不忍心罵他。
紀宵卻已經無暇理會,他徑直問楚瀾:“怎麼了?”
楚瀾冷靜地說:“我大年三十回家,初七走。”
紀宵:“……垃圾學校。”
打出這句話時,紀宵正處於考高數的前期。這是他大學第一學期的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後就能和翟辛恩一起回家。他滿心歡喜地覺得自己回家就能開始浪漫的寒假了,剛戀愛,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楚瀾這句話如同當頭一盆冷水。
寒冬臘月,沒有暖氣的長江以南,紀宵的心拔涼拔涼的。
他在這種冷漠淒清又惆悵的氣氛中考完了高數,回宿舍收拾東西,被翟辛恩催命連環電話扯到校門口。
紀宵的表情過於凝重,導致兩人上了地鐵後,翟辛恩小心翼翼地問:“阿宵,你……和楚瀾吵架了嗎?還是家裡出事了嗎?”
他拿給辛恩看聊天記錄,然後唉聲嘆氣,終於調整過來後,第一句話卻是:“辛恩,你有認識的什麼店找短工嗎?”
翟辛恩無語:“你就這麼不樂意在家?”
紀宵勉強地笑笑:“邱榆她這個假期回來了啊,我媽和她爸肯定關心她多些。她不喜歡看到我,在家一遇到就冷嘲熱諷,雖然不知道現在有沒有長進,我也指望不到的。左右在家悶在房間裡,還不如賺點零花錢,給我男朋友買新年禮物。”
前面聽著還有模有樣,翟辛恩頻頻點頭,最後一句驀然轉彎,給她喂了口狗糧。翟辛恩翻白眼:“我問下我媽吧,她之前說公司招實習生,還問我去不去。”
翟辛恩媽媽在證券公司上班,還能算是專業對口,紀宵聽了很高興。
兩人沒坐飛機,而是選擇了高鐵,首先因為春運期間機票買不到折扣,第二是紀宵買票是剛好看到了高鐵,問過翟辛恩後索性體驗一下。
虹橋發車,最終抵達錦城東站。
到達時已是凌晨,翟辛恩困得哈欠連天,她那個女兒奴老爸開車來接人,一邊埋怨辛恩怎麼不好好買票一邊幫她結果行李。
“還不是想早點回來!”翟辛恩說完,招呼紀宵一起,“爸,紀宵家在城東,先送人家回去嘛。他不陪著我也沒膽子自己坐高鐵。”
翟爸爸喜笑顏開:“誒,對,謝謝紀同學。”
紀宵忙說沒事,翻出手機。微信對話框裡,楚瀾兩點多發來消息,問他到沒,他那時睡得太熟,後來趕著下車一直沒回。紀宵按下幾個字發過去,心想,“阿瀾不會這個點還在等吧,這都快天亮了。”
這想法方才落進心裡,手機微微一震。
楚瀾:“到了就好,我睡了。”
紀宵滿心的疑惑不敢再說,按楚瀾的性格,他不管發什麼,哪怕是一個表情,楚瀾都會回覆。怕吵了楚瀾睡覺,紀宵扭頭望向車窗外,強迫自己不去想。
他那麼貪睡的一個人,天氣冷了就犯懶,每天11點準時鑽被窩,十幾分鐘能開始做夢。就算香港,一月也不如之前溫暖了,楚瀾怎麼會等到現在呢?
紀宵心疼他,又有點隱隱的開心。
夜裡的錦城依稀是記憶中困頓的樣子,影影幢幢的建築幾乎沒有燈光,融入了墨藍的暗色中,天邊星辰暗淡,被流雲遮住了光輝。他凝視著光禿禿的樹影,注意力一個恍惚,從車窗上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半分疲倦都沒有的神情。
紀宵回到家時輕手輕腳,仍然驚醒了媽媽。紀楠披上外套來到客廳,見到他時,先是唱出一口氣,又道:“我還以為進了小偷,怎麼這麼早回來?”
“我前天跟您說過的。”紀宵回了一句,換了鞋進自己房間。
他對著沒有鋪的床,默默地拉開椅子坐下。心裡的種種委屈與憤怒翻江倒海,一同湧在喉嚨裡,沒來由地想起自己對楚瀾說,“媽媽只愛她自己。”
紀宵把手機接上電,反覆把玩,他低頭,在與楚瀾的對話框裡打下幾個字,看了良久,又挨著刪掉了。他怕楚瀾當真,這種脆弱的時刻紀宵除了久未謀面、只剩下個模糊影子的父親,只能想起楚瀾了。
那行字在他舌尖徘徊良久,好容易說出來,又怯懦地挨個刪除。
“要不你還是帶我回家吧?”
這天紀宵收拾了自己的衣服,換上一身厚實的冬裝,在清早幾個人都沒起床後出了門。他記不清自己多久沒坐過這趟公交了,紀楠自從離婚後急切地要割斷與夫家的一切聯繫,為此不惜跟父母都鬧翻了。
紀宵剛上初中去過一次,豈料到現在為止,又過了六年。
這趟公交晃晃悠悠,沿途從新開發的城區到了最陳舊的地方。紀宵跳下車,晨光熹微,他伸了個懶腰,依照記憶裡的方向七拐八拐,在巷口買了油條豆漿,想了想,又去隔壁的門市小吃店中打包了綠豆粥跟肉包子。
他拎著冒熱氣的塑料袋,走進了一個小巷。
小時候紀宵住在這裡,老城區的道路又窄又複雜,和小夥伴玩的時候偶爾還會迷路。紀宵越走越覺得熟悉,他停在一個單元樓前,抬頭看了看二樓的花,露出個笑來。
敲門時忐忑的心情在翻覆,紀宵的心跳很快,他沒打過招呼,貿然來訪,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高興。可是太久不見,好多話可以說,之前沒聯繫,他們會介意嗎?在家裡感受不到的氛圍,紀宵想,“這是最後的港灣了。”
很快他聽到了裡面的貓叫聲,還有腳步,老式的鐵門打開時發出“嘎吱”一聲。
頭髮花白的老人攏著外套抬起頭:“……這麼早,誰啊?”
他拚命壓抑自己的聲音,讓它聽上去不至於顫抖:“奶奶,是宵宵。”
“上大學了啊……”奶奶摸了摸他的頭,把早餐放在桌上,“也不說來看我們。你爺爺之前生了場病,現在還虛著呢。”
紀宵從廚房裡摸出碗碟,替奶奶把豆漿倒好:“您喝。之前媽媽不許我來,和他們……鬧了點矛盾,不想再惹她生氣了。以後我一定常來,奶奶,我現在是大人了,什麼時候來都行。您存一個我電話,想我了就打,我馬上來。”
奶奶笑著牽過他的手,紀宵眉目低垂,注視到手背上的皺紋和老年斑。他太久沒跟老輩親近,從前還記得的時候,奶奶是個精神矍鑠又十分潑辣的中年女人,因為父母的事沒少發脾氣,對他要求也嚴格,一言不合就要拿雞毛撢子。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奶奶竟然學會了寬容大度,可也真的變老了。
“在上海唸書啊?好好好,我就知道我們家宵宵會有出息的。老頭子開春就全好啦,我們身體還硬朗,等你以後孝敬我們呢。”
紀宵連忙點頭:“會的,我學金融,以後好找工作的。等我大學畢業就回錦城來,到時候買套大房子,把您二老接過去住。”
聞言,奶奶卻露出了侷促不安的樣子:“這……不好吧,當年法院是把你判給紀楠的……你也跟她姓——”
“沒事兒的,”紀宵從容地把包子也拿出來遞給奶奶,“法院判了是法院的事,她現在改嫁,對我又不好,只是盡義務而已。她繼女會贍養她和叔叔的,等我開始賺錢,就陸續地把大學學費還給我媽,然後大家沒什麼關係了。”
奶奶好像不太能理解紀宵的想法,只是茫然地望向他。
紀宵並沒打算多說什麼,他站起來,把另一人份的豆漿和小籠包放在盤子裡端著走:“您先吃早餐,我去看看爺爺。”
他在奶奶家待到了中午,又陪著老人去附近的菜市買菜。紀宵在做菜上挺有天賦,小時候只會煮點面條,炒飯之類簡單的花樣,他被指導著下廚房,倒騰出了一桌葷素搭配的菜。紀宵滿意地拍了照,發給楚瀾。
正在吃飯時,楚瀾給了回覆,簡單的兩個字:“想吃。”
紀宵突然發笑,奶奶好奇地問:“宵宵,在跟誰聊天呢,這麼開心?”
“我一個……跟我最好的一個男生。”紀宵拐彎抹角,偷換概念,說得無比委婉,有沒有哪裡不對,“他還沒放假,等他回來之後我帶他來您這兒玩。”
他和爺爺奶奶已經多年不曾一起坐下來吃飯,可其中並未因為時光產生疏離感。紀宵彷彿終於找到了一個落腳點,除了陪伴楚瀾的時候,他頭次覺得安心,能夠放鬆地去談天說地,不必如履薄冰,也無所謂他人怎麼看自己。
直到黃昏降臨,紀宵才回到住的地方。紀楠和邱志軍沒問他去了哪,他們並不在意,只是想把紀宵這幾年供完,之後兩不相欠。
他能從他們的眼裡看到失望,紀宵無數次地想,“我明明什麼都沒做錯。”
就在這樣詭異的氣氛裡,他終於等回了楚瀾。
又是機場,紀宵這天是中午到的。一模一樣的場景,只是從清涼的盛夏黎明變成了燦爛的冬日午後,紀宵把自己裹在黑色長大衣裡,不怕冷似的,站在到達層。
楚瀾的航班到達後,他收到了對方的微信。又心無旁騖地等了大約二十分鐘,背著一個大背包的楚瀾便混在人群裡出來了。紀宵看到他,只目不轉睛地凝望,楚瀾有了感知,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先揮了揮手。
到達出口人潮湧動,紀宵等他出來,張開雙臂。
半年前在同樣的位置,他忐忑不安,害怕楚瀾不高興,揣著滿心的猶豫和喜歡,不知道如何表達。而今他才作出一個未成形的擁抱,楚瀾疾走幾步,毫不猶豫地抱住了紀宵。
來往人太匆忙,沒人在意他們的親密。
楚瀾側過頭,他稍微踮起腳,在紀宵臉上親了一口:“男朋友,想我嗎?”
紀宵老臉一熱,手還摟著楚瀾的腰,情感先於理智地收緊了,卻不說話,臉埋在楚瀾肩上。他的鼻尖嗅到楚瀾頭髮裡清爽的洗髮水味,紀宵記得這個味道,他在楚瀾宿舍住的那晚,他看見這瓶洗髮水放在淋浴間裡,瓶身貼著楚瀾的名字。
他沒回答關於想念的問題,放開楚瀾,說:“帶你去我奶奶家吃飯。”
楚瀾一愣:“……這算見家長嗎?”
紀宵啞然失笑,仍舊點頭說:“當然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