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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長鶯飛》第26章
第26章 離別

 送別楚瀾的場景並沒有紀宵想像中的那麼難受,楚瀾行李很少,辦了託運之後就剩一個背包。李文茵陪他去香港,對外宣稱是要替楚瀾料理內務。

 楚瀾一點兒也不客氣地跟紀宵說:“她就想找個機會去購物。”

 他其實沒怎麼跟楚瀾說上話。樊繁也在,對楚瀾千叮嚀萬囑咐,唯恐他被資本主義社會勾去了魂,不然就是擔心楚瀾因為個性得罪同學,比李文茵還像楚瀾的媽。紀宵目不忍視,趁著最後的時間爭分奪秒地看楚瀾。

 大約他的目光太過火熱,楚瀾有所察覺,朝他揮了揮手機示意待會兒聯繫。

 他進安檢前,樊繁嚶嚶嚶著和李文茵告別,一口一個乾媽喊得好像這是生離死別。她們在那互訴衷腸,紀宵見楚瀾無奈地站在一旁,蹭過去悄聲說:“抱一下嘛。”

 楚瀾一拍他的背,然後拒絕了他。

 紀宵掛在眼梢的笑意立刻消弭,他委屈地望向楚瀾,一反此前逆來順受絕不頂撞半句的常態,聲音軟得彷彿一塊海綿,隨意都能捏出各種形狀:“你一走我們大概要寒假才能見面了,總不能老讓我睹物思人。”

 楚瀾先疑惑他哪來的“物”,想起看日出時紀宵拍的照片,臉上紅紅白白地變化,思緒飛到外太空,不知想了什麼,最終耳朵也通紅了。紀宵隨口一句話掀起這麼大的風浪,他頓覺不好:“誒,我隨便說的,你……你差不多該走了吧?”

 他往後退,預備隨時對楚瀾說出準備好的“後會有期”,連揮手的弧度都瞭然於心。

 楚瀾揪著背包帶的手放開,突然往前,直挺挺地抱住了紀宵。手掌貼在他脊背,下頜在紀宵肩頭停留了須臾,旋即放開,然後楚瀾一言不發地跟著他媽媽進了安檢。

 紀宵全身僵硬,他和樊繁目送楚瀾消失在磨砂玻璃後頭,才發現他壓根不記得和楚瀾之間的第一個擁抱——這一切都太過突然,他還來不及回味就結束了。

 “誒,阿宵。”回程的車上,樊繁突然輕聲道,“你們倆……到底什麼時候捅破窗戶紙啊?”

 紀宵懵懂地搖搖頭,樊繁又說:“阿瀾很篤定地跟我說他有提示你的……你再好好回憶一下他跟你說過的話?”

 好在他對和楚瀾的每個獨處瞬間都銘記於心,楚瀾說過的每個字他能重複個囫圇吞棗。回程的車上,紀宵將那天真心話大冒險失敗、兩人在寺廟大殿外枯坐的半個小時細細說給樊繁,從女生臉上看到了訝異。

 紀宵撓了撓後腦的短髮:“……怎麼了嗎?”

 樊繁恨鐵不成鋼,一巴掌扇在他頭頂:“他那算告白你知道嗎!‘今晚月色很美’這算告白你知道嗎!你不是文科生嗎!”

 紀宵挨了她這一下,表情依然茫然又無辜,樊繁與他大眼瞪小眼,隱約猜到了根源,試探道:“你不會從來沒看過夏目漱石吧?”

 紀宵:“不看。”

 樊繁:“……”

 她不曾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麼不解風情的文科男生,看紀宵的目光彷彿他和楚瀾不是一個物種。直到把紀宵看得內心發毛,戰戰兢兢地問“夏目漱石怎麼了”後,樊繁翻了個白眼,拿出手機摁出一個頁面,然後咣噹一聲砸在紀宵身上。

 半分鐘後,她聽著紀宵發出的慘烈嚎叫,事不關己地扭開了臉。

 事已至此就算是天皇老子都幫不了你,人啊,還是要多讀書。樊繁想著,頓覺紀宵的絕望看著趣味十足。

 而這一切,楚瀾渾然不知。他從落地香港開始,彷彿邁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

 楚先生在當地有個大學同學,姓郭,是證券公司高管,聽聞楚瀾要來唸書開始便十分熱情,從接機到送進學校報導都親力親為,弄得楚瀾十分不好意思。

 宿舍條件別提多好,當初錦中難得的四人間已是國內很多老牌大學比不上了,這邊竟是兩人間。自行選擇室友時,楚瀾一個人都不認識,只填了希望室友也來自內地,再加上有諸多手續要先辦理,楚瀾便跟著李文茵去了酒店。

 李文茵此行的目的是購物,入住後約了同行郭先生的夫人,手挽手逛街去了。楚瀾深知自己親媽的本性,在這種事上從不與她計較。

 他一個人待在酒店無聊,拿出手機,紀宵居然沒發來任何信息,他戳開朋友圈,一直到他出發前看的那裡,紀宵彷彿人間蒸發,其他人倒是活躍得很。

 楚瀾在群裡報了個平安,發了張宿舍設施給昔日同學,立刻被列位體會著“八人宿舍、公共澡堂”的學子們討伐,眾口一詞地仇恨起了資本主義。楚瀾優哉游哉:“沒事,祖國終究是要統一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姜星河掏出B大的公共浴室,連發五個大哭表情:“我要想辦法去我男人校外的出租屋蹭床了,這條件還不如錦中呢。”

 周揚:“這算什麼,北方學校都大澡堂,我去的是老校區,宿舍還有耗子!頭天晚上我都覺得它從我被子上跑過去,嚇死人了!”

 他心有慼慼,旁邊去了沿海的某人這才幽幽地補充:“聽說C大男生宿舍條件都不錯,比不上楚瀾那兒,但是秒殺你倆綽綽有餘了。”

 姜星河與周揚首次結為同盟,非常想把這兩人按在地上踩得與天際線平行。

 楚瀾:“你什麼時候去報導?”

 紀宵和他平靜地聊起來:“下週五,我和辛恩一起去,她爸爸陪同。”

 周揚大笑著耍賤:“翟叔叔怕女兒被你這只大灰狼拐走吧,你倒是好好表現!”

 看來強調了兩年多的“我和辛恩並不是一對”原則,周揚並沒有當回事。紀宵唉聲嘆氣,琢磨如何接話,翟辛恩倒是先發了一個“漢代石俑去死吧.jpg”,嚴肅地表達了對周揚的鄙夷。要是站在面前,估計她就會動手了。

 在石俑表情包下,周揚沒回應時,先彈出一條消息,楚瀾頂著Q版大金毛的頭像說:“紀宵不是大灰狼,是大狗。”

 群裡各位撫掌而笑,讚歎楚瀾不愧是常年被老師當堂講評的優秀作文作者,比喻如此傳神,以至於很快姜星河還找出了紀宵和金毛的對比圖:“像,真的很像,你看那水汪汪的委屈眼神,和宵宵完全一致。”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熱火朝天,也算組織起了小團體,在高中後一刻不停地聯繫著,以免同學情誼在互聯網發達的時代卻日漸消亡。微信變得流行起來,人手一個智能機,紀宵卻沒來由地記起,當初楚瀾拿著他的手機玩塗鴉跳躍。

 他動了心思,戳開楚瀾的小窗:“我那天在應用商城看到小黃人打豆豆的版本了。”

 “小黃人打豆豆”是楚瀾對那個遊戲的稱呼,高二時無意用紀宵手機打發時光玩過一次,後來不可收拾地愛上。無奈楚瀾以前用的黑莓現在用了蘋果,一直沒能找到,聽紀宵這麼說,他立刻去搜,滿足了一個小願望。

 楚瀾玩過三局,紀宵又發來一條消息,卻是圖片,一本書的樣子,寫著“夏目漱石文集”。

 楚瀾:“……你這是干什麼?找我諮詢買書嗎?”

 他這次並非裝傻,一是沒想起自己當初那句隨口的引經據典,二是已經過去一段時間,楚瀾的記性並不足以支撐他事無鉅細地回憶說過的每個字。紀宵頓覺挫敗,支支吾吾地遮掩:“對啊,那不是……神煩說我沒文化。”

 楚瀾:“對,你是該多看點書,被應試教育毒害了的小可憐。”

 紀宵自知理虧,期期艾艾地應了,然後繼續跟楚瀾沒話找話說,讓他列一個書單。直到李文茵打電話讓楚瀾去吃飯,這番不知所云的對話才勉強結束。

 路過便利店,楚瀾順手買了張電話卡,他功課沒做到家,很多都是飛機落地時從樊繁發來的攻略上習得。但甫一裝上,楚瀾掂著通訊錄裡形形色色的名字,先給紀宵發了條短信,讓他記下,等正式辦了上台再聯繫。

 紀宵成了他生活中時常會想到的人,楚瀾對此毫不懷疑。

 在楚瀾辦好入學手續後,李文茵就徹底地不管他了。至於後來的分配宿舍,得益於學校對於個人意願的尊重,都是最理想的結果。

 楚瀾的室友是一位經濟學系的大二學長,整間宿舍就他們兩人。他以最快的速度辦好了身份證,拉了網線,然後對著課表不知所措。這種模式與楚瀾認知中的大學都不同,新生手冊上寫得雖然明白,實際操作仍舊一頭霧水。

 他作為一個自小被寵壞了的小少爺,在這方面沒少吃苦頭。

 這也是楚瀾頭一次切實地體會到了背井離鄉的滋味,他當然不會主動跟父母提起,傾訴對象便成了紀宵,每天語音絮叨好幾條。

 好在紀宵肯聽他說話,兩個人日復一日的交流,比旁的都要多。

 紀宵開學了,他和翟辛恩一同去報導,宿舍四個人全是同班,來自五湖四海。他每月生活費恰好夠用,加上紀宵省吃儉用,節餘下來的全都貢獻給了和楚瀾的電話費。

 “有一個是東北的,”紀宵笑著站在陽台上和楚瀾打電話,“人特別耿直,今天我們一起出去吃飯,他非要吵著喝酒。”

 楚瀾記起某人三杯倒,擔心道:“你應該沒醉吧?”

 紀宵知道自己的水準,說:“我沒喝,我跟他們說酒精過敏。嗯……你在那邊還好嗎?應該已經開始上課了吧?”

 “還行,能夠適應。”楚瀾仰面躺在床上,“就是有兩個教授上課英語夾雜粵語……我聽了第一節課,然後報了個粵語培訓班。”

 紀宵大笑,他仰頭看向上海灰濛蒙的夜色,遠處的天邊泛起霓虹的光,勾勒出了一個紙醉金迷的世界。那世界離他很遠,紀宵摳著陽台上的瓷磚,夜風還帶著暖意,不同於錦城的氣候,秋天仍然有些潮濕。

 “你呢?”楚瀾的聲音很輕,像是當初他給紀宵講歷史題那樣,飄忽不定地,稍不注意便錯過了重點,“我看辛恩經常發朋友圈,你怎麼不發?”

 “我沒怎麼出去呢……”紀宵情不自禁站直了,匯報工作似的,“今天去院學生會面試了,明天打算試試青協和別的社團,我們大一的課不算太多,可以找點事做。多交點朋友沒壞處,反正家人我是靠不上了。”

 楚瀾:“嗯,你在外要注意身體。”

 他簡單的一句叮嚀,聽在紀宵耳中遠勝於這話本身的含義了。紀宵放柔了聲音答應,又跟耳鬢廝磨般,小聲地說:“誒楚瀾,你想我嗎?”

 他等了良久,並不知道對方翻了個身,因為這句話,貼著聽筒的那隻耳朵瞬間紅透了。楚瀾側躺著,把手機拿遠了些,直勾勾地盯著他給紀宵設的來電圖片——布丁的玉照——接著鬼使神差地說:“有點想,寒假才能見面,還是只能先惦記著。”

 楚瀾的話分明帶著笑意,紀宵卻聽得無比的苦澀,他含糊地應下,到底沒敢再說“我也想你了”——無時無刻都在想你,這種話現在說還太肉麻。

 結束了這天的通話,紀宵走進宿舍,立刻被以東北大哥張一帆為首的嚴刑逼供了。

 張一帆身為宿舍年紀最大的“大哥”,奸笑著勾過紀宵的脖子:“阿宵,和誰打電話呢?還‘你想我嗎’——我可都聽到了,坦白從嚴抗拒更嚴,什麼時候脫團的?怎麼有女朋友都不匯報?”

 紀宵死命推開他:“我沒有女朋友。”

 張一帆不信,宿舍其他人也搖頭:“沒女朋友打半個小時電話!你和普通朋友這麼聊,不能吧紀宵?”

 眼看百口莫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省略了楚瀾的性別,支吾道:“是喜歡……但我……我還在追,沒追到呢。”

 這聽著倒是靠譜許多,張一帆好為人師,結合了聽得似懂非懂的紀宵的電話,誠摯地建議:“高中同學吧?人現在還肯和你聯繫,說明心裡是有你的,你小子不會還沒告白?這可不好,得抓緊了。”

 紀宵哭笑不得地點頭,他拉開凳子坐下,恰逢楚瀾發來消息問他前段時間買的書有沒有看,要他查個東西。

 按楚瀾說的找到那一頁,拍照發送,楚瀾道謝後,又說:“剛才電話的時候你那邊怎麼這麼吵,被室友欺負了記得找輔導員。”

 這話落進了幾個圍觀室友眼底,紀宵腹背受敵,生平第一次希望楚瀾能夠少說點話。

 張一帆:“喲,這妹子挺有個性的啊——阿宵,你可真得抓緊,萬一人家被別人捷足先登,到時候你哭都沒地兒。”

 他咬著鋼筆帽,認真地回想楚瀾那句殘缺不全的想念,一個瘋狂的念頭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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