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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長鶯飛》第27章
第27章 告白

 楚瀾今天心思一直很不平靜,從早上起床開始,他始終覺得某種說不出的預感如影隨形。但身邊的事進展順利,他早晨吃了飯去上課,教授和顏悅色,同學聚精會神,連平時看不太懂的參考資料裡陌生詞彙都比平時少。

 他挑不出刺,只好梗著一口氣,繼續按部就班。

 帶著咖啡去圖書館時,楚瀾收到了紀宵的微信,提醒他注意冷熱交替,容易感冒。他回了個最近有些火的熊貓頭表情:“知道了,紀大爺。”

 紀大爺過的純粹養老生活,C大對新生堪稱寵溺,每週五天的課,有三天都能睡到九點半才起床,課時少得令人羨慕嫉妒恨。紀宵以前就屬於晚上熬夜學習,早讀能睡則睡的奇葩,現在沒了限制,更加如魚得水。

 每天楚瀾去吐露港散完步,吃了早餐,回到宿舍帶課本去教室時,紀宵才慢條斯理地起床。而從他起床的那一刻起,便展開了對楚瀾的……寫作騷擾讀作關懷。

 楚瀾懷疑紀宵的手機裡隨時都接收香港各類新聞,他推送給楚瀾的除了天氣預報,還有各類美食小鋪,假以時日,恐怕他能以這種機會“雲旅遊”。

 最近臨近黃金週,高中同學群裡整天邀約互相招待。

 “樊繁那個沒出息的,國慶節就跑回家了。”楚瀾發完,想起什麼似的,問道,“你們是不是也要放假了?什麼安排?”

 紀宵:“沒什麼安排,我懶得回家討嫌。”

 於是話題就此打住,楚瀾還有一大堆資料要查,正事上紀宵從不打擾他:“你先去吧,晚點再說,我這邊也上課。”

 在X大上學的第一個月,楚瀾適應得很快。他曾得到李文茵的表揚,說“我家孩子什麼都不好,就是特想得開,特別能適應環境”。他被應試教育浸淫多年的心思在短短的二十天內滌蕩乾淨,然後開始了如飢似渴的閱讀。

 楚瀾暑假看的那幾本書派上了用場,他這才發現原來以前的自命不凡都是放屁,比他優秀比他努力的人不在少數,自己不過是最普通的芸芸眾生。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謙遜”怎麼寫,並且自覺地將這個詞奉上了人生字典的第一頁。

 過去的楚瀾是個高傲的混蛋,他這麼想著,又疑惑地拷問靈魂:“紀宵到底喜歡我什麼?時刻給他甩臉色嗎?”

 人在成長後驀然回首,才發現以前的自己儼然井底之蛙,看過去哪裡都不順眼,恨不能回爐重造。

 可惜時光惟獨無法倒轉,只好從當下開始,緩慢地改正每一處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以前在錦中唸書,他仗著老師寵愛,頗有些傲氣。那時班上同學會跟他主動打招呼,他點點頭回應,一來二去地就熟悉了。如今X大沒人在意他是誰,過去成績如何,一切人際關係都得靠自己打開,一開始充斥著尷尬,後來竟也磕磕絆絆地有了幾個時常互相交流學習心得、約著一起吃飯運動的好友。

 現在是國慶假的前一天,楚瀾結束了所有的課程,被李承啟——他的學長室友——約去健身房跑步——地點就在宿舍樓下,設施一應俱全。本來他對健身沒有任何興趣,耐不住同學成天勸說,到點就來拖他,堅持了一個多星期,每天出身汗也變成了習慣。

 李承啟和楚瀾在相鄰跑步機上揮灑汗水,他抽空對楚瀾炫耀道:“我女朋友明天就來看我了,她們這學期課少,放了九天假呢!”

 楚瀾點點頭,後知後覺地想起,竟然也到國慶假期了,怪不得這兩天群裡躁動不已。

 “今天晚上我不回宿舍了,她晚上就到,訂好了酒店。對了,楚瀾,看你老是一個人,到時候咱們去中環那邊吃好吃的,一起嗎?”李承啟笑著發出邀請,“反正我和她老夫老妻的,不怕你當電燈泡。”

 此人在高中時就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地違背了不許早戀的校規,和他們班花談起了戀愛。後來畢業,班花考上了師範大學,兩人天南地北,異地到現在感情仍然很穩定,他對楚瀾說起這些,純屬平時沒機會秀恩愛。

 “不用了學長,”楚瀾一看腕錶,到了他鍛鍊的點,按停了跑步機,“你們玩得開心點,我放假在宿舍還能多看兩頁文獻,教授等過完國慶要做一個presentation的小組作業,分數太低會被他懟。”

 李承啟遺憾地攤手:“好吧,心疼你……有空去進學堂那邊坐坐,說不定能遇到夢中情人,就此脫團。”

 楚瀾微笑:“再說吧,我先走了。”

 許是高中時收到的情書太多,提前透支了餘額,楚瀾到X大這麼久,只有一個女孩兒前來搭過訕,要走了他的郵箱。楚瀾從此偶爾收到叫韓靄的香港女孩發來的郵件清一色的學習問題,他回覆過兩次,人家大抵看出楚瀾對她沒意思,索性轉變自我定位,專心和楚瀾交流書單。

 自健身房回到宿舍,楚瀾倒了杯水,沖完澡後檢查郵箱。

 韓靄發來一封邀請函,她就讀的學系國慶假期要舉辦一個讀書活動,楚瀾看過出席嘉賓,回她說有時間就去。楚瀾刪掉垃圾郵件,做完了自己的PPT,寫好演講稿,時針已經悄無聲息地走過了十一點。

 整天徘徊不去的預感到底沒成真,楚瀾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打算躺回被窩結束這天,桌上的手機卻瘋狂震動起來。

 他疑惑地蹙眉,屏幕上那隻熟悉的大狗憨態可掬——居然是紀宵。

 楚瀾以為紀宵默認了他們兩個一定每隔幾天便要通電話,這曖昧並不過分,加之如今異地著,對他這種行徑幾乎是縱容的。

 “喂?”楚瀾聽電話,另隻手加速整理著桌上散落的文件。

 紀宵那邊很安靜,楚瀾被他上次闌尾炎碰到電話嚇怕了,連忙又說:“喂?紀宵嗎?”

 約莫過了十幾秒鐘,時間的流逝幾乎趨於實體,他終於開口,竟然帶著十足的笑意:“怎麼辦,楚瀾,你們學校太大了……我找不到你在哪。”

 楚瀾一愣,條件反射道:“……你別鬧了。”

 聽筒裡傳來類似腳步聲,紀宵走了兩步又停下,分明有恃無恐:“我剛從機場坐大巴到市區,又從市區坐地鐵過來,差點就沒趕上最後一班……沒換港幣也沒訂酒店,你要是不收留,我就得露宿街頭了。”

 他的聲音依舊是溫柔的,低聲地敘說彷彿那是個很安靜的故事。楚瀾卻如雷貫耳,他猛地跳到宿舍門口,手忙腳亂地換鞋,砸出巨大的動靜。

 他對面的床位亂成一鍋粥,楚瀾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才拿上鑰匙:“真的來了嗎?你不要騙我。”

 紀宵一字一頓地唸著公交站牌上的站名,兵不血刃證明了發言的可靠。楚瀾關上宿舍的門,放棄一般嘆了口氣:“你在那兒等著我,別亂跑。”

 徹底拿紀宵沒辦法了。楚瀾一路狂奔下了樓,吐露港的晚風吹得他激靈地清醒,他停在原地,校道燈光影影綽綽。

 “我到底在幹什麼?”

 他踢了腳小石子,吞嚥動作讓楚瀾感覺喉嚨都快要燒起來。彷彿失去了知覺,只剩下一個念頭一個人,在意識海中徘徊不去。困擾他整天的心緒不寧有了答案,楚瀾加快腳步,從宿舍樓到港鐵站,那麼長的一段路,他卻感覺時間飛逝。

 每邁出一步,他便想,“我的確喜歡他,興許從很久之前開始就這樣。羞於承認,恥於面對,但真相永遠無法逃避——

 “出櫃而已,我是自由的,以後再也不用自欺欺人。

 “憋在心裡沒用,要當面告訴他。

 “我喜歡紀宵。”

 楚瀾氣喘吁吁地趕到校門時,還不曾覺得累,先看到了街邊坐著的熟悉身影。

 他的背包放到一邊,心無旁騖地望向X大的門。見到楚瀾時,他並沒有和以前一樣起身,反倒張開了雙臂,路燈昏黃,熏得笑容也暖洋洋的。

 他們之間的距離分明有幾千公里,但早上還對他說“最近升溫要注意冷熱交替”的紀宵,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面前了。

 亦步亦趨地走向他,楚瀾鼻尖一酸。

 他狠狠地抹了把眼睛,許多畫面衝擊著他的回憶——在錦中爬上紫藤花架的午後,一起抄作業的週末,校道上安靜的彼此坦誠,小心翼翼的試探,稍縱即逝的擁抱,以及黎明時與太陽一起躍然而出的欣喜心情。

 這些全都是愛情的雛形,埋藏在青澀的歲月,如今已開出了燦爛的花朵。

 楚瀾停在紀宵面前,居高臨下地看他,拚命嚥下那點哽咽:“你真是太煩人了。”

 他穿的是單薄的睡衣,肩膀有褶皺。紀宵的目光溫柔地垂下,落在了楚瀾的鞋面上,大約出來得太過匆忙,他的鞋帶都沒系好。

 紀宵蹲在那兒,單膝跪下,自然地替楚瀾綁好了鞋帶,然後站起,唇角彎彎的。他喜歡的男孩表情複雜,曾經高傲淡漠的面具一擊即碎。

 “但你還是來了呀。”

 “有病嗎?”楚瀾說,聲音幾不可察地顫抖。

 紀宵的手指輕柔地蹭過楚瀾的臉,被風吹得有些涼,他的聲音與平時電話裡沒什麼兩樣,只是當面聽總是親切得多:“嗯,我喜歡你啊。”

 楚瀾沒有動,但那雙微微下垂的眼睛裡已經流露出太多的情緒。

 “你不是說想我嗎?”紀宵語調愉快地上揚,“雖然可能表達得比較彆扭,但你應該沒騙我吧?所以我就來了——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神經啊。”

 紀宵來不及咀嚼其中的含義,突然被楚瀾抱住了。

 不同於臨別時在機場的那次,這一回擁抱的時間更久,楚瀾抱得也更近。他不是沒有戀愛過,可他卻彷彿第一次同人親近一般笨拙,把紀宵兩條手臂都箍在了懷裡。紀宵只愣怔了片刻,旋即抽出來,環住了楚瀾的背。

 他們的影子被街燈拉長了,樹影婆娑,他們在午夜空無一人的街頭緊緊依偎。

 “你小聲點,別吵到隔壁。”楚瀾輕手輕腳地關上宿舍門,對紀宵說,然後指了指靠窗的桌椅,示意他過去坐。

 楚瀾這才覺得有點不舒服,他被風吹得頭疼,桌上的水已經涼了。紀宵倒是不介意地往他凳子上一坐,點評楚瀾的宿舍:“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床無論如何擠不下兩個大男生,楚瀾在暑假終於長了點個子,再加上看著纖細,比他實際給人的感覺要高點。他拉開床下的箱子,拖了一條很厚的棉被出來往地上一扔,又從被窩裡拽出個枕頭,打了個簡單的地鋪。

 “你明天還是去睡酒店吧,我們學校附近也有,不是很貴……就當我請你了。”楚瀾垂著眼,半跪著幫紀宵鋪好臨時居所,自己往床上一倒,“洗手間在那邊,特別小,不好轉身,洗澡的話動靜輕一點。我室友的床,他沒同意我也不敢輕易給你睡。”

 紀宵說好,從背包裡抽出睡衣,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他快刀斬亂麻地洗漱完畢,絲毫不介意睡覺環境似的,往楚瀾鋪的那個地鋪裡一鑽,然後看了看手機時間:“對了,你明天上課嗎?”

 “放假。”楚瀾還坐在床上,不知跟誰發消息,“明天帶你去維港看看,還有趁這幾天想去哪跟我說,好問別人攻略……別指望我,地皮還沒踩熟。”

 紀宵點頭,只看著他笑,半晌沒有睏意。

 楚瀾放了手機,無奈地望向他,對視良久,他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似的——也可能受不了紀宵的傻笑——說:“誒,紀宵。”

 “嗯,怎麼了?”

 “雖然現在這麼說有點馬後炮,對你不太公平……但你是我第一個男朋友。”楚瀾認真地說,“我希望你也是最後一個。”

 他被徹底砸暈,幸福地分不清東西南北。紀宵忘了自己如何回應他,又是如何躺下,唯一的印象是燈關掉之後的黑暗裡,伸手不見五指,楚瀾的聲音彷彿嘆息。

 “……之前的事是我的錯,對不起。”

 他來不及說話,楚瀾又匆忙地補充:“我會學著對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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