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離開那天搭上的第一輛公車是開往市區的。
到了市區後,我改搭火車。
在售票處正躊躇不知該往哪邊走時,一段因緣際會使我到了埔里。
那時一個中年婦女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車站裡。人很多,有個扒手剛巧在我面前作案,摸走了我前面一個人的皮夾,又想再找只肥羊下手。那婦人便是他相中的目標。
我看不過去,便提醒我前面被偷走皮夾而渾然不覺的那位先生,於是一陣騷動後,那偷仔被繩之以法,而被光顧的人也拿回了自己的財物。
那中年婦人是個熱誠的人,住在埔里。我久聞埔里風光明媚,一陣攀談後,我便與她結伴同行。
恰巧她家有餘房出租,我便在她家住下來。
她孀居在家,唯一一個女兒遠嫁南部,自己一個人整理丈夫留下來的大片花田。
反正我求職無門,便幫她整理那些花花草草。她要付薪水給我,我不收,只在她家免費吃住了下來。
我在埔里的這些日子以來,過得可說是輕鬆又寫意。
可能是有勞動的結果,我比以前又消瘦了些。
若不是現在的傳訊發達,我真有山中無甲子的錯覺。辦了休學的我,擁有最多的就是時間。
以前看報只看副刊和影視體育,現在我會偶爾多注意一下是否有「警告逃妻」之類的尋人廣告。
雖然很怕我的照片被刊登在上面,但是有時翻遍整份報紙都找不到,心裡還真有一種失落的感覺。
沈堯真的不要我了嗎?
「秋涼,來喝綠豆湯噢!」
「好,來了。」我從門檻上站了起來,劉媽已經將綠豆湯端到客廳桌上了。
我盛了碗綠豆湯,又坐回門檻上,看著一朵朵白雲悠悠的飛過屋頂。
劉家老式的平房便搭建在花田當中,出了院落,一大片的花海便落入眼前。
劉媽在我身邊的空位坐下,手裡也端著綠豆湯。
「秋涼啊,你來這裡也半年了,你家人會不會擔心啊?」
「伯母,你在趕我走嗎?」我知道劉媽想問什麼,一個女孩離開家半年,怎麼看都有問題。
劉媽是個好人,我不想騙她,遇到這種情況,我乾脆避而不答。
「伯母留你都來不及了,怎麼會趕你走。」劉媽忙說道。
「其實,我也真是打擾伯母太久了。」這半年當中,我沒幫人家什麼忙,倒是給人家添了不少麻煩。
「哪裡的話,你也知道伯母只有一個女兒,偏偏又嫁到南部去,整天跟著丈夫跑,把媽都給忘記了。我一個人住孤單得很,幸虧有你來跟伯母做伴,不然這日子不曉得怎麼打發哦。」
「我也是孤零零一個人,能遇到伯母真好。」我不由動容的附和。
「秋涼,有件事伯母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問你,不知方不方便?」劉媽神秘兮兮的說。
「什麼事?」我看她那樣子,也跟著好奇起來。
「有時候我聽見你說夢話,一直叫著伸腰,沈瑤,還一直哭,你是不是做了什麼惡夢?」劉媽關心的問。
「有嗎?」我驚訝的問。劉媽的房間與我的只隔面牆,我說夢話被聽見也是正常的。只是,我自己怎麼都沒印象,只是偶爾清晨醒來時,才發現床頭溽濕了一大片。
本來我還以為我夢見什麼美食,連睡夢中都忍不住的流口水,害我自己都覺得好丟臉。
伸腰?我搖搖頭笑了笑,是沈堯吧!我在睡夢中喊他?
「有啊,而且還不止一兩次。」劉媽猛點頭說道。「告訴劉媽,你是不是曾受過什麼委屈,告訴劉媽,劉媽會幫你。」
「真對不起,吵到您睡覺了。」我訕訕的說。「伯母,那些過去的事我不想談了,反正不是很重要的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好嗎?」
劉媽瞭解的拍了拍我的肩。「沒關係,伯母瞭解,每個人難免都有過去,不想說就當作伯母沒問過好了。」
「伯母,您女兒不是說要回來住一段日子嗎?」不想再說令人情緒低落的話題,我轉移話題說道。
一提到這,劉媽就欣喜的不得了。除了女兒要回來之外,也因為劉媽就要當外婆了。她的女兒懷孕了,這趟回來,就是打算在這好山好水的人間桃花源中,孕育已三個月大的嬰兒。
聽說劉媽的女婿是個攝影師,將在南投市區的藝廊舉辦個展,年紀輕輕,前途大有可為。
「對呀,可是說要回來也沒見個人影,只說這幾天會到。連究竟是那一天都說不清楚。我這女兒,就像她爸一樣,急性子啊!」說到這,劉媽反倒重重嘆了口氣。
天底下的母親都是這樣子的吧,明明疼孩子疼得要命,嘴裡卻總是嫌這不好,嫌那差勁的。想起我老媽,以前我耳朵都快被她唸到張繭了,尤其在外人面前,我老是被批評的一錢不值,可是我還是她疼愛的女兒,看到劉媽這模樣,我更深信不疑。
我笑了笑,走進屋裡,打量起掛在牆壁上的照片。「伯母,這些照片都是您女婿拍的嗎?」以前沒怎麼注意,只覺得是一些拍得很美,很真實的風景照。阿里的日出,玉山的雲海,雖然我沒見過,但透過這些照片,我好像已身在其中。
「對呀,想當初阿薇要嫁給他的時候,我反對的要命,搞照相的,能有多大出息。唉!時代不同了,沒想到照相也能照到得獎。」劉媽抱怨又嘆氣的說道。
「行行出狀元嘛,當攝影師也沒什麼不好。阿薇姐嫁給他不也過的挺好嗎?」我注意到照片下的署名——陳鴻
這名字我怎麼好像在哪兒見過?
對了,前幾日的報紙不就登了一張他的得獎作品嗎?
——青年攝影家陳鴻榮獲第十六屆全國攝影比賽首獎——
「阿薇整天跟他遊山玩水的,當然過得再好不過。」
在她眼裡,也許只有腳踏實地的工作才算是最實在的職業。
可是那樣大片的花田,一個人照顧實在太辛苦。就算僱人來幫忙,這一大片地的包袱依然沉重。
劉媽不缺錢用,卻不願意放棄對土地的執著,大概是為了死去的丈夫吧。她要替劉爸守護著昔日倆人胼手抵足打下來的天地。
***
夏天的太陽熱得駭人。
我和劉媽以及幾位臨時雇工大清早便到花田裡上工。
我拿著長水管噴灑著水,怕被曬黑於是頭戴著劉媽給我的草帽,以及著長襯衫。
黃澄澄的一片花海,散發著濃郁的香氣,若非一陣清風吹散了凝聚的濃香,光聞著就要醉了。
我一時玩心大起,將水噴灑到半空中,涼涼的水珠因為地心引力的緣故又統統掉回我身上,我吃一驚,忙跳到一旁,躲過一記雨彈。
好久沒這麼頑皮了,我索性捲起褲管,興高采烈的玩起水來。
「喀嚓——」身旁突然想起了照相機快門的聲音。
我怔愣的轉頭看,又聽得喀嚓一聲。
只見一個手拿相機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正對著我笑,而他身邊則是一長相甜美的女孩。
「真巧,我們又見面了,不介意我們拍你吧?我先生是個攝影高手哦!他喜歡照一切美的事物。」那女孩笑得甜甜的,身上穿了件白色的無袖洋裝。
「還記得我們嗎?我們一年前見過的。」那男人擁住那女孩道。
他們是——
「媽,我回來了。」女孩突然跑向劉媽的方向。
「你是陳鴻!」難怪我覺得見過這名字,一年前他才給過我一張名片。好巧,沒想到他們就是劉媽口中的「不肖女兒和女婿」。
這不正應驗了一句話——人生何處不相逢。
「久仰了。」我有禮的和他握了握手。
我瞧著劉媽興奮的和女兒並肩走來,今天,大概得飲三大杯了。
***
劉薇回埔里住,已經匆匆過了一個月,現在她的腹部微微隆起,比她初到時更添了股少婦的風情。
由於年齡相近,加上日子清閒,女人聚在一塊,少不了嘰哩呱拉扯一堆。
劉薇很聰明,也很好奇,再加上她以前見過我和沈堯,在我避重就輕的回答裡拼拼湊湊,竟也把我隻身到埔里的原因給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既然被說中了,我也不隱瞞,只央求她別告訴劉媽,我不希望劉媽認為我欺騙了她。
「你這算是哪門子的愛呀?犧牲自己,成全別人,好偉大的情操,你希望誰頒獎給你?天字第一號笨女人!愛情是佔有——」
「阿薇姐!」我重重合上雜誌,皺著眉。「我的事你就少操心了,顧好你自己和寶寶就好,你管我那麼多做什麼?」
「我看不過去,沒見過你這麼呆的女人。好吃。」劉薇氣定神閒的咬著蘋果。
這個自以為懂愛的傢伙,老公不在,就來煩我。
「陳鴻上哪兒去了?」怎麼還不會來把這個女人拴起來?
「他去辦個展的事啊!你忘了?」劉薇從躺椅上坐了起來。「過幾天就要開展了,他忙到都沒有時間陪我。」
多虧陳鴻怕嬌妻無聊,買了一堆雜誌書籍回來,倒也供我排遣了許多時光。
「喂,秋涼,你都不想你老公啊?」劉薇挨在我身邊坐下。
我瞪了她一眼,不說話。
想又怎麼樣,說不定他也決定不要我了呢。
「想他就回去啊,他那麼愛你,找不到你心裡一定很著急。」
「他才不愛我。」劉薇才見過沈堯一面,他愛不愛我她怎會可能知道。沈堯會著急嗎?說不定我這一走,他反而會如釋重負。
「他不愛你,他會娶你?」劉薇不置信的說。
「那是因為——唉!反正你不懂。」我放下雜誌,回到房裡取出一個包裹。「我去郵局一趟。」
劉薇好奇的湊了過來,「那是什麼?」
「稿子。」我簡要的回答。
「銳星雜誌社——是前些日子刊登百萬小說徵文比賽的雜誌社嘛。秋涼,你該不會要參加吧?」劉薇好奇的問。
「答對了,我就是要參加。」我是個中文系肄業的學生,沒有文憑的我到哪兒求職都不順利。
前些日子翻雜誌時偶爾看到一則啟事——
百萬徵文活動:
誠徵動人的長篇愛情小說。
天會荒,地會老;只有愛情能像傳說一般,在紅塵浮世當中,永恆不朽……
首獎獎金一百萬元,另頒獎座一座。
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我決定——「出賣愛情」。
「那麼你前陣子在打聽我們的戀愛事蹟,就是為了這?」劉薇瞇著眼問。
「不介意當一回最佳女主角吧?」沒錯,我出賣阿薇姐和陳大哥的愛情。
劉薇一手撐著下巴,煞有介事的道:「我當女主角啊,那麼秋涼你可以等著那一百萬了。」
臭美。「希望你的愛情故事感動得了評審的心。」我套上佈鞋,瀟灑的步行至郵局。
***
陳鴻的個展開始了,據說廣受各界好評。
「秋涼,你一定要去看。」劉薇央求我說。
陳大哥的個展我沒道理不去,可是,沒什麼劉薇要我「一定」得去不可?
我想不透。
假日人多,我不愛跟人家擠。我跟劉薇挑了禮拜二上午搭車至市區的展覽場地。
我帶的衣服大多簡隨輕便——簡稱隨便。
T恤加洗到褪色的牛仔褲加一雙白布鞋。
「你打算這樣出門?」劉薇這懷胎五月的孕婦打扮得成熟嫵媚,看我一身「簡隨輕便」的裝束,直嘆氣搖頭。
「有何不可?」我挑眉道。
「穿這麼隨便去看個展,太不給我老公面子了吧!」
這我倒是沒考慮到。我低首看了我的衣著——的確不正式。「可是我只有這種衣服。」
「倒也不是非得盛裝不可,但是小姐你起碼也穿得好看一點,別讓人以為我們是去逛地攤。」劉薇叨叨絮絮的扯了一堆,帶我走進她的房間。
她雖然小腹才微微隆起,不過卻已經換穿孕婦裝,一脫稚氣,真有點媽媽的味。
她和陳鴻一定很期待寶寶的降臨。
比我晚結婚卻這麼快就中獎了,早知道我和沈堯的婚姻這麼短暫,說什麼我也要留下一個我們的寶寶,就當作——一個紀念吧!
劉薇從衣櫃裡翻出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轉眼間,整張床的衣服已經堆積如山。
我見了嚇了一跳,連忙制止住她。「隨便挑一件就好了,每件都很好看。」我看了那些衣服一眼,大多是裙裝。
她拉著我到床前,一件一件的放在我身上比對。
先是一件暗紅的,她搖了搖頭,丟到一旁;再是一件紫的,她嫌太老氣;藍的太低調,黑的太沉悶,選了半天,她拿了一件淡綠色的無袖連身窄洋裝要我換上。
「夏天的顏色,正好。」
劉薇未懷孕前的體型與我相似。她又拿了一雙白色的低跟皮鞋給我。
「我老公說你有一種介於女孩跟女人之間的風情,還有天真與嫵媚的氣質。」她幫我將頭髮挽到腦後弄了個小髻,剩餘的髮絲則披垂下來。
離開沈堯時,本來我是打算把長髮剪掉的,可是又有點捨不得,只剪了一小段意思意思,現在它又長長了,恰巧披垂在肩上。
是因為我的年紀吧,二十出頭,半大不笑。「這麼大方,不怕老公被我搶走?」我開玩笑道。
「怕什麼?我們可都是心有所屬的人哦!」劉薇拍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我呆愣了一下。
「好了,咱們走嘍。」
「慢點,別忘了你正在懷孕當中。」我幾乎被劉薇嚇破了膽,沒見過那個孕婦像她這樣蹦蹦跳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