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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初的一個星期日——這時布登勃魯克議員搬入新居大約四個星期了——已經是傍晚時分,佩爾曼內德太太突然出現在哥哥的新房子裡。她走過前面一條陰涼的石板前廊,廊子上裝飾著雕塑家托瓦爾德森的浮雕,廊子右面有一扇門通向辦公室。她在風門前拉了一下門鈴——只要有人在廚房裡按一下橡皮球,門便會自動打開——,走進寬闊的廳裡,這兒樓梯下面擺著蒂布修斯送來的那隻棕熊標本。佩爾曼內德太太在前廳裡聽僕人安東說議員還在工作。
「好吧,」她說,「謝謝你,安東,我自己去找他。」
但是她經過辦公室的屏門時並沒有進去,她向右走了幾步,走到一座巨大的樓梯下面。這樓梯延伸到二樓就有鑄鐵欄桿擋住,到了三樓就變成一座金黃、雪白交相輝耀的大理石柱遊廊,在令人目眩的高高的天窗上掛著金光閃閃的巨大枝形燈架……「真是高貴!」佩爾曼內德太太望著寬闊、燦爛的華麗氣象,心滿意足地低聲自語到。對她說來,這就象徵了布登勃魯克家的權力、光輝和勝利。這時她忽然想起來,她是來傳達一件悲哀的消息的,於是她慢慢地向辦公室的房門走去。
只有托馬斯一個人在房裡,他坐在靠窗戶的位子上,正在寫信。他抬起頭來,一條淡淡的眉毛向上一挑,向他的妹妹伸出手去。
「晚安,冬妮。你帶來什麼好消息了?」
「哎呀,不是什麼好消息,湯姆!……啊,你的樓梯簡直太偉大了!……你怎麼坐在這麼暗的地方寫字啊?」
「啊……一封快信。怎麼,沒有什麼好消息麼?咱們還是到花園裡去轉轉吧,外面舒服多了。來吧。」
當他們走在過道上的時候,從二樓上傳來小提琴柔和的顫音。
「你聽!」佩爾曼內德太太說,站了一刻……「蓋爾達拉琴呢,多麼美啊!啊,上帝,這個女人……真是個仙女!漢諾怎麼樣,湯姆?」
「他正跟永格曼吃晚飯呢。真糟糕,他走路還是走不好……」
「早晚會學會的,湯姆,早晚會學會的!你們對伊達還滿意吧?」
「噢,我們對她怎麼會不滿意呢……」
他們走過房屋後面的一條石板路,把廚房拋在右面身後邊,穿過一個玻璃門,再走下兩層台階,便走到外面一座花香撲鼻的花園裡去。
「有什麼事?」議員問道。
花園裡溫暖而靜謐。花壇修剪得整齊有致;傍晚的空氣裡彌漫著花香。一座由高大的堇色鳶尾花環繞著的噴泉把亮晶晶的水柱射向昏黑的天空,水花拍濺聲音組碎平和。空中最初出現的幾顆小星已經開始閃爍發光了。花園深處,一座階梯夾在兩個方尖柱石碑中間,台階通向一個鋪著碎石子的高台,台子上是一座木頭涼亭,低垂的天幕底下擺著幾把乘涼用的椅子。左邊有一道墻把這邊的地基和鄰居的花園隔開;右邊是鄰房的山墻,齊著山墻的高度立著一個大木架,這是準備將來常春藤長起來時的攀架。在懸空的台階兩旁和涼亭附近種著一些醋慄;但是園中卻只有一棵大樹,一棵皮上生滿硬結的胡桃樹立在左邊墻根前。
「是這麼回事,」當兄妹倆沿著砂石路緩緩地繞到花園前部的時候,佩爾曼內德太太才吞吞吐吐地回答說,「蒂布修斯寫信說……」
「克拉拉?」托馬斯問道,「不要轉彎抹角了,你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吧!」
「好吧,湯姆,她病倒了,情況很糟,據醫生診斷,恐怕是結核……肺結核……這個字真可怕,我簡直不敢說它。你看,這是她丈夫寫給我的信。還有一張是寫給母親的,他說,這裡面寫的是同樣的事,我們應該先做一點準備工作再把信交給她。另外這兒還有一封,也是給母親的,是克拉拉親手用鉛筆寫的,看得出她連筆都拿不穩了。蒂布修斯說,她寫這封信的時候說,這是她最後幾行字了,悲慘的是,她一點求生的慾望也沒有。她本來就一直嚮往著天國……」佩爾曼內德太太說完這些話,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議員一聲不響地和她並排走著,背著手,低著頭。
「你一句話也不說,湯姆……你這樣很對;有什麼可說的呢?為什麼趕到這個時候,偏偏在克利斯蒂安在漢堡也病倒的時候……」
佩爾曼內德太太說的是實情。克利斯蒂安身體左半部的酸痛最近一個時期在倫敦變得這麼厲害,已經發展成真正的痛疼,弄得他把自己的一些小毛病都忘在腦後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給母親寫了一封信,說他一定要回家,讓她來照顧。他把倫敦的工作辭退了,啟程回來。但是他一到漢堡就病倒了,據醫生診斷他是風濕性關節痛病,克利斯蒂安被人從旅館裡抬進醫院,在目前的情況下不可能繼續他的旅程。他現在只有躺在醫院裡,讓護士聽他的口述替他一封又一封地寫些凄凄慘慘的信……
「是的,」議員低聲回答說,「真像是禍不單行。」
她把胳臂在他的肩頭上放了一會兒。
「可是你一定不要氣餒,湯姆!距離絕望還遠著呢!你需要的是鼓起勇氣來……」
「是的,上帝看得到,我是需要勇氣的!」
「為什麼,湯姆?……告訴我,前天,星期四,你為什麼整個下午一語不發,我能不能知道這是為什麼?」
「哎……生意上的事,孩子。我有一批數目不少的稞麥賣得有些失利……喏,簡單地說吧,我不得不把一大批麥子很賠錢地出了手。」
「噢,這種事也免不了,湯姆!今天生意陪了,明天你也許又賺回來。要是讓這種事把自己的情緒弄得低落下來……」
「你說錯了,冬妮,」他說,搖了搖頭,「我的情緒並不是因為受到挫敗才降到零度以下的。恰恰相反。我的心情一彆扭,一定發生不如意的事。」
「可是,你的心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驚訝地問道,「誰都認為,你是理所當然應該心情暢快的,湯姆!克拉拉還活著……靠上帝保佑,她的病會有起色的!此外還有什麼呢?我們現在正在你的花園裡散步,花香撲鼻。那邊是你的房子,華麗得好像夢境一樣;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的住宅和這所房子比起來,簡直是鄉村茅舍!這一切都是你親手創建的……」
「是的,冬妮,簡直太漂亮了。而且我還要說:也太新了。新得有些令人心神不安,我之所以心情惡劣,對一切事物失掉興致,根本原因也許正在這裡。本來我對這一切抱著莫大的歡欣,但是這種事先的喜悅,像在任何情形下一樣,也就是一件事最美的部分了,因為好事總是姍姍來遲,總要很晚很晚才能做好,到那時候,一個人早已失去歡樂的心情了……」
「失去歡樂的心情了,湯姆!怎麼,像你這麼年輕?」
「一個人是年輕還是年老,這要看他自己的感覺而定。當那好的、人們所期待著的東西到來的時候,它往往會來得既遲緩又艱難,而且它還附著各種各樣的令人急不得惱不得的細瑣麻煩的事,一切人們在幻想裡沒有估計到的現實的灰塵。這些事激怒你……激怒你……」
「是的,是的……可是你說一個人是年輕還是年老,要看各人的感覺,湯姆——?」
「是的,冬妮。這也許很快地就會過去……只是情緒的一時低潮。自然是這麼回事。可是在這段時期裡我覺得自己比實際的年齡要老得多。在商業上我有很多擔心的事,在布痕鐵路監察理事會裡哈根施特羅姆參議昨天把我批駁得體無完膚,差一點讓我當場出醜……我覺得,從前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我覺得,有些什麼東西開始從我這兒滑脫了,好像我不能照從前那樣把這種說不上是什麼的東西緊握在手中似的……我們所謂的成功究竟是什麼呢?是一種神秘的、形容不出的力量,是游刃有餘,從容不迫,是意識到只是由於本身的存在就能對身旁事物的運行施加一種壓力……是相信生活處處適合我的利益……幸福和成功都在我們這一邊。我們一定要把握住它,緊緊地、一點也不放鬆。只要這裡面有些什麼開始鬆懈、弛緩、疲沓起來,那時我們周圍的一切就會立刻自由行動,什麼都要反抗、背叛我們,都要逃脫我們的控制……那時候一件事又一件事接踵而來,一次挫折緊接著另一次敗北,一個人也就完了。最近幾天我常常想到一句土耳其的諺語,我記不得是在什麼地方讀到的了:‘房屋蓋好以後,死神就要來了。’喏,來的倒並不一定是死神。可是說不定是衰退……落勢……結束的開端……你知道,冬妮,」他把一隻胳臂伸進他妹妹的腋下,接著說,他的聲音變得更輕,「我們給漢諾施洗禮的那天,你還記得嗎?那時候你對我說,‘我覺得,現在又要開始一個新時代了!’至今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這句話。當時好像被你說對了,不久就遇到選舉議員,我的運氣不錯,這兒又平地蓋起這所房子來。可是‘議員’和房子只不過是表面現象,此外我還知道一些你沒有想到的事,這是從生活和歷史上得來的。我知道,常常只是在實際上一切都又重新走下坡路的時候,幸福和興盛、一些表面的、可以望得到、擒得到的標誌和徵候,才開始露面。這些外部的徵兆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走得來,正像我們看到那上邊有一顆明亮異常的星星,可是我們卻不能確實,它是否已經黯淡下去,或者甚至已經熄滅了一樣……」
他沉默住,他們無言地走了一刻,在寂靜中只聽得到噴泉的飛濺聲和風兒在胡桃樹頂上的喋喋絮語。佩爾曼內德太太非常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好像一聲呻吟。
「你說得多麼凄慘啊,湯姆!我從來沒有聽你說過這麼凄慘的話!可是你把心中的話說出來,這也很好,把這些事從思想裡排除出去,你就可以輕鬆一些。」
「是的,冬妮,這件事我一定得盡量去做。現在你把克拉拉和牧師的兩封信交給我吧。這件事交給我去辦,明天早晨由我去和母親說,這樣對你也許好些。可憐的母親。但是如果是結核的話,那麼我們也無能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