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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的一家》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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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連問我一聲也不問?您一點也不把我看在眼中?」

  「我做的是我不得不做的事。」

  「您做的是一個頭腦混亂、失去理智的人做的事。」

  「理智在這世界上並不是最高的標準!」

  「咳,不要說這些不著邊際的空話了!……問題在於簡單得無以復加的公道正義,而您卻完全忽略了這種公道正義,您令人氣憤。」

  「讓我告訴你,我的孩子,你這種說話的語調也完全忽略了你應該對我表示的尊敬。」

  「我要回答您說,親愛的母親,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對您的這種尊敬,但是一旦我代替了父親站在一家之主的地位上談說公司和家庭的大事時,我做兒子的身份也立刻改變了!」

  「我求你別再說下去了,托馬斯!」

  「啊不!我還要說下去,直到您了解到您這種無比的愚蠢和軟弱為止!」

  「我是在處理自己的財產,我愛怎樣處理就怎樣處理!」

  「您這種隨便處理應該受到正當與理智的限制!」

  「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這麼樣給我難堪!」

  「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您會這麼樣給我當頭一棒!」

  「湯姆!……你聽我說,湯姆!」這時佩爾曼內德太太忍不住用驚慌的聲音插嘴說。這時她坐在風景廳裡的窗戶前,絞著兩隻手,他的哥哥又激動又惱怒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老參議夫人坐在沙發上,因為氣憤和痛苦癱作一團,一隻手去拿沙發墊,另一隻手敲著桌子以加重語勢。三個人都為克拉拉戴著孝(克拉拉已經不在人世了),三個人都面色蒼白,激動得不能自持……

  是怎麼一回事呢?一件可怕的、令人膽寒的事,當事人都認為這是一件難以置信的駭人聽聞的事!一次口角,一次母子之間的激烈的爭吵。

  這是八月間的事,發生在一個悶熱的下午。距離議員把西威爾特和克拉拉·蒂布修斯夫婦的兩封信謹慎小心地交給她母親那一天剛剛過了十天,另一件更困難的任務又落在他的頭上——他需要把死訊通知給母親。然後,他到利加去參加了葬禮,回來的時候他的妹夫蒂布修斯和他結伴回來。蒂布修斯在他亡妻的家中住了幾天,又到漢堡的醫院裡探望了一次克利斯蒂安……當這位牧師回家兩天以後,老參議夫人才半吞半吐地告訴他兒子一件事……

  「這是十二萬七千五百馬克現金啊!」他喊道,緊握兩手,在自己臉前搖撼著,「如果只是陪嫁費的話,倒也沒有什麼!雖然沒有孩子,就讓他留著那八萬塊錢吧!可是這是遺產啊!讓他去繼承克拉拉的遺產!您連問我也沒有問!您太不把我看在眼裡了!……」

  「托馬斯,看在基督的面上,你說話要公平些!難道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我能怎樣!……她,那個離開了人世到上帝那兒去的人,臨死以前在床上給我寫了一封信……用鉛筆……哆哆嗦嗦地……‘母親,’她寫到,‘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見不到面了,我很清楚地感覺到,這是我寫的最後幾行字……趁我最後腦筋清醒的一刻,我要給您寫這封信,替我丈夫說兩句話……上帝沒有賜給我們孩子;但是請您把我可能得到的一些東西(這是假設我活在世上的日子比您更長時才能得到的),在您一旦隨我而去以後,轉給我的丈夫吧!這樣他活著的時候也就能過個舒服日子!母親,這是我最後的請求……一個行將就木的人的請求……您不會拒絕我吧……’不,托馬斯,我沒有拒絕她;我不能這樣做!我打了個電報給她,讓她一無牽掛地瞑了目……」參議夫人放聲大哭起來。

  「可是您連一個字也沒有跟我提!什麼都瞞著我!您一點也不把我放在眼中!」議員又重複了一遍。

  「是的,我沒有說,托馬斯!因為我覺得,無論如何我要答應我這個將死的孩子的最後的要求……而我也知道,你要是知道了,一定設法阻攔的!」

  「是的,上帝知道,我會這樣做的!」

  「可是你沒有這種權力,因為我的三個孩子都是和我站在一起的!」

  「噢,我倒覺得,我的意見比這兩位小姐和一個頭腦不健全的傻子的意見更有分量些……」

  「你談到你的弟妹的時候也這麼不友愛,正像你對我的粗暴無禮一樣!」

  「克拉拉是個虔誠而無知的女人,母親!冬妮是個孩子——再說直到剛才她同樣也是什麼都不知道,不然她也早就把這件事揭出來了,你說對不對,冬妮?至於克利斯蒂安,不錯,他曾經取得克利斯蒂安的同意,這個蒂布修斯……誰料得到他做出這樣的事!……您難道不知道,還不了解,這個滑頭滑腦的牧師是怎麼樣一個人嗎?他是一個騙子,是個圖謀別人遺產的騙子!」

  「做女婿的都是壞蛋。」佩爾曼內德太太用低沉的聲音評論說。

  「是個圖謀遺產的騙子!他做的是什麼事?他跑到漢堡去,坐在克利斯蒂安的床邊上,花言巧語說了一通,於是克利斯蒂安說:‘是的,是的,蒂布修斯。上帝保佑您。您知道我這左半邊身子是怎麼酸疼麼?哼,愚蠢和險詐聯合起來跟我作對!’」說到這裡,議員氣衝衝地倚著壁爐前的鑄鐵欄桿,兩臂交疊起來壓在前額上。

  這件事本來是不值得他這樣大發雷霆的。是的,無論是誰都還未曾看見他像今天這樣盛怒過,這決不是這十二萬七千五百馬克引起來的。事實是,他在過去幾個月裡在商業上和市務工作上本來已經遭遇到一連串的挫敗和打擊,他的敏感的神經本來已經激怒起來,如今又碰到這件事,他認為這也是那一連串的挫敗和打擊之一……一切都不順利!一切都和他的心願不合!難道事情已經發展到這樣的地步,連在家裡面遇到這樣百不逢一的重大事件,別人也一樣不把他放在眼裡?……甚至一個利加的牧師都能在他背後耍詭計欺弄他?……他本來是有力量制止住這種詭計的,可是他的力量竟沒得機會施展,這些事情沒等他參加就完成了!可是他覺得,從前沒有發生這種事,從前人們不敢這樣做!這是他對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權力和自己的前途的信心遭受到的一個新的打擊……在剛才這幕戲裡,他在母親和妹妹面前顯露出來的,只不過是他心中的軟弱和絕望而已。

  佩爾曼內德太太站了起來,抱住他。

  「湯姆,」她說,「你不要太激動了,平一平氣吧!難道事情真的這麼糟嗎?你會氣出病來的!蒂布修斯不會活多麼久的……他死了以後,這筆遺產還不是回到咱們家裡?再說,如果你願意的話,事情還是可以改變的!是不是還可以改變,媽媽?」

  老參議夫人只是用啜泣代替回答。

  「改變不了……哎,改變不了啦!」議員說,重新振作起來,揮了一下手,表示不同意,「事情是怎樣就是怎樣啦。您們想,我要到法院去跟自己的母親打官司嗎?我還想把家庭內部的事宣揚出去嗎?隨它怎樣發展去吧……」他結束了自己的話,無精打采地向玻璃門走去。等到他走到門前,又站了一會。

  「只是你們不要認為,咱們家的處境非常順利就好了,」他壓低了聲音說,「冬妮弄掉了八萬馬克……克利斯蒂安除了揮霍光自己一部分財產五萬馬克以後,已經在動用另外預支的三萬……而且他還要用更多的錢,因為他現在一點收入也沒有,又需要在鄂文醫院治病……現在不但克拉拉的陪嫁費一去無蹤,而且她應該繼承的全部財產什麼時候能再拿回來也遙遙無期……再加上生意清淡,正好從我蓋房子花掉十多萬馬克的那天起,生意就一蹶不振……不好啊,一個家庭居然演出剛才這種話劇,你還能盼望它有什麼起色嗎?相信我的話吧!至少相信我說的這句話:如果父親還在世的話,如果他還跟我們在一起的話,他一定會合起掌來為我們所有的人祈求上帝的恩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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