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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勃洛克的一家》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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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樣是不對的,你這樣是不對的,蓋爾達!」這句話衛希布洛特老小姐說了不止一百遍了,她的語氣帶著憂傷和責備。這天晚上在她的老學生的起居室裡圍著圓桌坐了一圈人,其中有蓋爾達·布登勃魯克本人,有佩爾曼內德太太,她的女兒伊瑞卡,有可憐的克羅蒂爾德和布萊登街布登勃魯克家的三位小姐。衛希布洛特小姐坐在這圈人中間的一張沙發上。她那軟帽上的綠飄帶垂在她瘦小的肩膀上。為了使一隻胳臂能在桌面上自由地做手勢,——這位75歲的老小姐身體已經收縮得不成樣子了。

  「你這樣是不對的,讓我告訴你,你真不該這樣做,蓋爾達!」她用激動的、顫抖的聲音又說了一句,「我已經有一條腿埋進土裡去了,我活不了長時候了,而你卻要……你卻要離開我們,要永遠跟我們分手……離開這個地方。要是這只是一次旅行麼,只是到阿姆斯特丹去住幾天麼,倒也罷了……可是你卻是永遠不回來了!」她那顆蒼老的鳥一般的頭顱搖動著,棕色的充滿智慧的眼睛變得憂鬱起來。「自然了,你失去了很多東西……」

  「豈止很多,她什麼都失掉了,」佩爾曼內德太太說,「我們不應該太自私,苔瑞斯。蓋爾達要走,就讓她走吧,這是沒有辦法的二十一年以前她和托馬斯來到這裡,我們大家都喜歡她,雖然她一直討厭我們這些人……是的,她一直討厭我們,不要否認這一點吧,蓋爾達!可是托馬斯已經不在了,別的人……誰都不在了。我們對她算什麼呢?雖然這使我們很痛苦,可是你還是走吧,蓋爾達,願上帝保佑你,當年托馬斯去世的時候,你沒有立刻離開,我們已經很感謝你了……」

  這是秋天的一個黃昏,吃過晚飯以後;距離小約翰(尤斯圖斯·約翰·卡斯帕爾)接受普靈斯亥姆牧師祈福,埋在城外矮樹叢邊上砂石十字架和家族紋章下面那一天也已經有6個月左右了。房子前邊,雨點淅淅瀝瀝地落在林蔭路兩旁已經半禿的樹上。不時吹來一陣疾風,把雨水衝到玻璃窗上。八位婦人都穿著黑衣服。

  這是一次小小的家庭集會,一次告別會,和蓋爾達·布登勃魯克辭別。蓋爾達不久就要離開到阿姆斯特丹去了,像從前一樣跟她的老父親一起演二重奏去了。她已經沒有什麼義務留在這兒了。佩爾曼內德太太對她這個決定沒有再表示反對。她已經完全讓步了,雖然在內心深處她對這件事感到非常痛心。如果議員的這位未亡人仍然留在本城,如果她在社交界仍然保持著她的榮譽地位,不把她的財產移走,那麼這一家人的姓氏就還能保留著一點威望……但是不管怎麼樣,安冬妮太太決定只要她活在世上一天,只要別的人看得到她,她始終要把頭抬得高高的。她的祖父曾經坐著四匹馬的馬車周遊過全國。

  儘管她過去大半輩子充滿坎坷,儘管胃病不停地折磨著她,她看來卻還不像50歲的人。她的膚色變得有些鬆軟蒼白,她的上嘴唇上——那是冬妮·布登勃魯克的美麗動人的上嘴唇——也長出一些汗毛,可是掩在她的孝帽下面的光滑頭髮卻仍然一根白的也找不到。

  她的表姐妹,可憐的克羅蒂爾德,對於蓋爾達的這次遠行,正像她對待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一樣,表現出一副漠然、柔順的態度。剛才吃飯的時候,她一言不語地足足吃了一頓,現在坐在那兒,偶然拉長了聲音和和氣氣地搭一兩句話,像往昔一樣消瘦,一臉灰色。

  伊瑞卡·威恩申克現在已經31歲了,她對於和舅母分別這件事也沒有表現什麼激動。她經歷過更痛苦的事,很早就學會了對世事逆來順受。在她疲憊的藍眼睛裡——這是格侖利希先生式的眼睛——流露出飽經憂患的、依順屈從的神情,從她那平靜的、有時帶些哀怨的聲音中同樣也聽得出她這種心情。

  談到三位布登勃魯克小姐,高特霍爾德伯父的三位千金,她們仍然像往常那樣帶著一副憤慨、挑剔的表情。兩位大姐——佛麗德莉科和亨莉葉特隨著年紀的增長變得越來越瘦骨嶙峋,而小的一個,53歲的菲菲,則顯得又矮又胖。

  尤斯圖斯舅母,老克羅格參議夫人,本來也被邀請了,但是她沒有來,她身體不舒服,也許還因為沒有一套像樣的衣服穿,原因誰也說不準。

  大家談論的話題是蓋爾達的這次遠行,她該乘哪趟車走,以及經紀人高什已經承租下來的這座別墅連同傢具的出賣的事情,因為蓋爾達這次走什麼東西都不預備帶,正像當初她到這兒來一樣。

  然後佩爾曼內德太太談到了生活,談到生活中一些最嚴肅的事情,對於過去和未來都發表了一番議論,雖然對未來本來是沒有什麼好說的。

  「是的,當我死了以後,伊瑞卡如果願意,也可以搬到別的地方去,」她說,「可是我自己什麼地方也待不了,我活一天,我們就要在這兒一起住一天,我們留下來的這幾個人……你們每星期到我家來吃一頓飯……以後我們念一念家庭大事簿——」她拍了拍擺在她面前的一個皮包,「是的,蓋爾達,你把這個東西交給我保存,我很感謝。——就這麼決定了……你聽見了麼,蒂爾達?……雖然由你作主人來請我們,也一樣好,因為你的情況也不比我們差。事情就是這樣。人家忙碌奔走,拼命掙扎……而你卻只是坐著,耐著性子等現成的。反正你是匹駱駝,蒂爾達,我這樣說,你不要生氣……」

  「瞧你說的,冬妮!」克羅蒂爾德笑著說。

  「真可惜,我沒能跟克利斯蒂安告別。」蓋爾達說,這樣話題又轉到克利斯蒂安身上。他不大有希望從那個病院出來了,雖然他的病情並非嚴重得連自由行動都不可能。但是目前這種情況對他的老婆更合適,正像佩爾曼內德太太說的,他的老婆已經和醫生勾結起來,看樣子克利斯蒂安要在神經病院裡度完殘年了。

  說到這兒,大家沉默了一下子。然後大家低聲地猶猶豫豫地轉到最近發生的那件事情上,當小約翰的名字從一個人的嘴裡吐出來的時候,屋子裡又變得寂靜無聲,人們只聽到屋子外面唰唰的雨聲越來越大。

  漢諾最後害的這場病一定是非常可怕的,大家怕談到它就像怕泄漏了一件極大的秘密一樣。如果有人壓低了聲音半吞半吐地談到這件事,大家都不敢再互相對看。以後他們又想到了最後發生的一個小故事……那個衣衫不整的小伯爵來探病,他幾乎是強行進入病房的……漢諾那時雖然什麼人也認不出來了,可是當他聽見凱伊的聲音,臉上卻顯出了笑容;凱伊一個勁地吻他的雙手。

  「他吻他的手了麼?」三位布登勃魯克小姐問道。

  「吻了,吻了好幾次。」

  這件事引得大家沉思了好一會兒。

  忽然佩爾曼內德滴下眼淚來。

  「我這樣喜歡他,」她嗚嗚咽咽地說,……「你們不知道,我多麼喜歡他……你們誰也不像我這樣喜歡他……噯,對不起,蓋爾達,你是他的母親……啊,他簡直是個天使……」

  「現在他才真是天使了呢。」塞色密糾正佩爾曼內德太太說。

  「漢諾,小漢諾,」佩爾曼內德太太接著說下去,淚水從她那鬆軟、蒼白的臉頰上流下來……「湯姆、父親、祖父和所有別的人!他們都到哪兒去了?我們再也看不見他們了,哎,這是多麼殘酷無情啊!」

  「還能夠見得著的。」佛麗德莉科·布登勃魯克說,一面把手緊緊在膝頭上握著,目光低垂,聳了聳鼻子。

  「不錯,人們都這樣說……可是,佛麗德莉科,有的時候,什麼也安慰不了人,有的時候,——上帝饒恕我這麼說——個人對正義,對善良……對一切都懷疑起來。生活使我們心中許多東西都破滅了,使我們對許多東西都失去了信心……重逢……如果真能這樣……」

  可是這時塞色密·衛希布洛特在桌子後面站了起來,盡量站得高高的。她踮起腳尖,仰著脖子,敲著桌面,弄得軟帽在頭上微微抖動著。

  「一定見得到的!」她使出全副力量喊道,一面挑戰似的望著所有在座的人。

  這個女教師,她一生中需要不斷地和理智產生的種種懷疑作戰,如今她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站在那裡;她駝著背,枯乾瘦小的身軀因為信念堅定而嗦嗦地顫抖著,模樣就像一個握有懲罰權的先知,一個神情激動的先知。

  【注釋】

  ① 《羅亨格林》:德國作曲家華格納(Richard Wagner, 1822—1883)的一部歌劇。

  ② 拉丁文:「朱比特的大街上落下的橡子。」兄奧維德的《變形記》第一卷,一百零六行。

  ③ 赫爾(Herr):德文「先生」的意思。

  ④ 拉丁文:「首先創立的是黃金時代……」見《變形記》第一卷,八十九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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