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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寒症的發病情況是這樣的。
害病的人首先感到的是心情不舒暢,這種情形越來越嚴重,最後使人的精神一蹶不振。同時病人感到身體疲憊無力,不僅肌肉組織如此,而且五臟六腑也全部如此,胃部尤其厲害,絲毫食慾也沒有。病人沉沉欲睡,然而即使身體非常疲倦,睡眠卻很不安穩、不深沉,一點也不能消除疲勞。頭部疼痛脹悶,好像裹在一層霧裡,感到天旋地轉,四肢酸疼。鼻子無緣無故地就會流出血來。這是疾病初起時的情形。
接著病人感到惡寒,全身嗦嗦發抖,牙齒咯咯作響,這是高熱將來的預兆。接著熱度馬上升到最高點。胸前和肚子上都出現了扁豆大的紅斑,用手指按時,它會暫時褪去:但是手指一離開,紅斑便馬上又出現,脈搏非常快,一分鐘可以達到一百下。體溫高到四十度。頭一星期就在這種情形下過去。
第二個星期頭和四肢都不痛了,但昏厥的次數加多,耳鼓嗡嗡作響,幾乎使病人聽不見別的聲音。病人的臉部表情顯得極為痴呆。嘴張著,眼睛迷迷濛濛的失去了神氣。知覺黯淡下去,整日昏沉欲睡,有時並不是真的睡著,只是昏迷不醒,有時卻又說夢話,夢中驚叫。病人的委靡困頓使人感到污濁、作嘔。他的齒齦、牙齒和舌頭都滿沾著黑塊,連呼吸也被弄污了。他一動不動地仰臥著,下半身膨脹起來。他的身子陷在床裡,支著膝蓋。各個器官,呼吸也好,脈搏也好,運動都是急促的、浮淺的;脈搏這時已經到了每分鐘一百二十下。病人的眼皮半閉著,面頰不像最初時那樣通紅,而是變成一種青灰色。胸口上和肚皮上的扁豆大的紅斑比以前更多了。體溫高達四十一度……
第三個星期衰弱達到了頂峰。病人不再大聲說夢話了。誰也不敢肯定,他的靈魂是沉陷在蒼茫的暗夜裡呢,還是脫離了軀殼正徘徊在遙遠深沉的夢境中?他既不用聲音也不用手勢透露這個秘密。他的軀體一點知覺也沒有地躺在那兒——這已經是生死關頭了。
對某些患者說來,因為一些特別的情況,診斷變得特別困難。比方說,疾病初期的徵象;像精神不暢啊,疲憊無力啊,食慾不振啊,睡眠不安啊,頭痛啊,大部分都已經出現了,可是病人——他是一家人的希望:卻仍然健康如常地來回走動。有時即使這些病徵突然加劇,也不會有人認為是什麼嚴重反常的事。有真實本領的高明醫生,隨便舉一個例子,譬如說朗哈爾斯醫生,那個有著一雙汗毛茂密的小手的漂亮醫生朗哈爾斯,會很快地診斷出這是什麼病症,等到胸口上和肚皮上出現了那致命的紅斑以後他的判斷就更證實無疑了。他會毫不猶豫地採取相應的措施,施用適當的辦法,他會要求把病人放在一間寬敞的、空氣流通的房間裡,那裡的溫度不能超過十七度。他會要求環境極端乾淨,只要病人的情況還許可——也有一些情況病人已經不能這樣做了,——被褥要經常更換,以防止病人害褥瘡。他會讓人用濕毛巾不斷擦洗病人的口腔。至於藥品,他會開碘和碘化鉀混合劑,他會開金雞納霜、安替比林,而且,因為患者的腸胃受疾病的傷害最厲害,他首先要開一個非常清淡同時又非常富於營養的食譜。他會用洗浴的辦法,來對付那銷蝕病人體力的高燒,他會讓人不分晝夜每三個鐘頭就把病人浸入浴盆中一次,使病人的體溫從腳到頭逐漸減低下來。每當病人洗浴之後,他會讓病人急速吃一點刺激性的東西,例如白蘭地或者香檳酒之類。
但是他使用這一切治療法並不按照一定的規程,他只希望這些方法對病人能起些作用,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些治療法究竟有什麼價值,有什麼意義,有什麼目的。因為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並不知道,直到第三個星期,直到病人的生死關頭來臨以前,他在這個問題上自己也好像在黑夜中摸索一樣,那就是病人究竟活得成活不成。他並不知道,他稱之為「傷寒」的這個病症,在這個病人身上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災殃,是受感染後的一個不很愉快的後果呢,還是使病人解脫的一種形式,是死亡本身的一件外衣?如果是前者,那感染本身本來也許就能逃避開,或者即使受了感染,藉著科學的力量也能把它驅除掉;如果是後者,死亡不論採取什麼面具出現,任何醫藥對它都是毫無作用。
傷寒症的病況是這樣的:當病人徘徊在那遙遠、昏熱的夢境和在那昏昏沉沉的境界中時,他聽到生命清晰振奮的召喚。當病人在一條通向陰影、涼爽和平靜的陌生而灼熱的路上遊蕩時、這聲召喚堅定、清醒地傳入他的耳中。病人站住了,他開始傾聽這一清亮、振奮、略帶諷嘲的聲音,這聲音促醒他回到那他已離開得這麼遠,已經完全遺忘了的地方去。如果他這時對於自己身後那些譏嘲的、繁雜的、野蠻的世事還多少存有一些尚未恪盡職責的羞愧感,如果他感到自己還會產生力量,還有勇氣和興趣,如果他對世事還喜愛,還不願意背叛,那麼儘管他在這條陌生、灼熱的小路上已經迷誤了很遠,他還會走回來活下去。但是如果他聽到生命的召喚聲音就害怕地、厭惡地打了個寒戰,那麼這個喚起他回憶的呼喚,這個快樂的、挑戰似的喊聲,只能使他搖一搖頭,只能使他伸出抵擋的雙臂,只能使他沿著那條逃避一切的路上繼續走下去……很清楚,這時病人註定要和塵世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