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二天清晨,下樓用早餐的只有尹覺明一人。
張海音問起秦碩,尹覺明只說人還在上頭睡,沒起來。
他昨夜來要了新的被褥,說在閣樓加一張鋪,也不知睡在閣樓的是他,還是秦碩。
三人寂靜無聲地用過餐後,張弛將給秦碩留下的飯菜用保鮮膜蒙好,老太太則去廚房切水果。
尹覺明捧著玻璃杯,坐在高腳凳上喝牛奶,並不急著走。牛奶是張弛煮過的,泛著一圈白沫與香濃的奶皮,尹覺明唇上一圈都是白的。
他一邊舔了舔唇,桌下的腳從拖鞋裡蹬出來,碰了碰張弛的膝蓋。
開始張弛還以為他弄錯,等了一兩分鐘後,才看了尹覺明一眼。尹覺明舔一口奶皮,腳趾順著張弛的小腿,膝蓋,撩撥到大腿。
老太太從廚房端著水果過來,那隻腳又悄無聲息收回去,規規矩矩踩在拖鞋裡。
張弛面不改色將秦碩的飯菜往旁邊一放。
早上的插曲很快過去。
大概因為秦碩今天在的緣故,尹覺明看上去並沒有回去繼續寫劇本的意思。
他捏了捏額前的一綹發,自言自語道:「有點長了。」
又說道:「今天天氣好,要出門。」
張弛便提議二人去後山走走。
尹覺明回去換衣裳,張弛想了想,則快速從冰箱中取出食材,做了兩隻三明治,又將冰果汁裝到保溫杯中,一起用亞麻餐布包好。
他準備好這一切時,尹覺明還沒有下來。按理說換衣服的時間,應當要不了那麼長。
張弛走到花圃中,手掌遮在眉頭擋陽光,正猶豫要不要在下頭喊他一聲。
門虛掩著,有爭吵聲從裡頭傳出來。模模糊糊的,張弛始終聽不清楚。
尹覺明似乎一直低聲說著什麼,速度不急不緩,秦碩的聲音中則帶著點壓抑的怒意,到最後吼了一句「你自己看著辦吧」。
張弛走到前面的大門,秦碩快步從隔壁走來,與張弛擦肩而過時,臉上不悅的神色也還未褪去,只對張弛點了點頭,說了聲早。
尹覺明隨後從容自後面出來,轉身鎖門,像無事發生。
張弛一直到尹覺明坐上副駕駛,也沒能好開口問什麼。
反倒尹覺明看上去並無太多不悅,他目光留在張弛後座的一隻小黑包上:「那是什麼?」
張弛發動車子,看他一眼,對他笑了一下。
「我可以看嗎?」尹覺明見張弛沒反對,也就將包拿過來打開,卷狀的包展開,裡頭見到梳子等工具一應俱全,「看不出來,你的手藝不光一種啊?」
「不是嫌頭髮長嗎?鎮上的理髮師傅,忙不過來了還請過我。」張弛笑道,「去哪兒?」
尹覺明想了想說道:「去河邊。」
「河邊?」
「對,就是那天你找到我的地方。」
車子靜默地開出一段距離。
張弛目視前方,問道:「你這樣把他一個人扔在家裡,沒有關係嗎?」
「準確來說,是扔到你家裡。門鎖了,鑰匙我拿走了。」
「我外婆是有備用鑰匙的。」張弛好笑,「你把他鎖到外面幹什麼?」
「心情不好。備用就備用吧,他自己看著辦。」
張弛這才看出兩人早上確實是鬧了不小的矛盾:「你們究竟怎麼了?」
「不聊他。」尹覺明現在不想提起秦碩。
他覺得有點悶了,於是將四邊車窗都搖下來。張弛放慢開車的速度,微微的風吹進來。九月份的天已算不上酷暑,比起八月,已有些要降溫的勢頭。但今天的太陽格外烈,因此戶外很熱,但風卻是微微涼的。
尹覺明吹著風,將發不斷向後撩去,露出光潔的額頭。愜意的感覺來了,他又胡亂翻著桑塔納的車兜和夾層。
張弛的桑塔納是非常老款的那種,是他表叔在過世前留給他的。車上有放CD與磁帶的地方,所以尹覺明翻弄的過程中,發現抽屜裡許多的磁帶和光盤。
「咦?」他從磁帶盒中抽出一隻黑色的磁帶,看了看上頭的曲目,好笑地沖張弛晃了晃,「德彪西?」
張弛剛才忘記尹覺明會把這個翻出來,有點不自在地看了一眼,抽出一隻手要去奪。
尹覺明立馬靈敏地躲過去:「好好開車,不要分心。我瞧瞧,唔,比我買的版本還要新,想不到我們愛好一致?」
他這時候就生出壞心眼來,一邊逗張弛,一邊笑。
張弛乾脆打開音響聽歌,努力忽略尹覺明這突如其來的不懷好意。
那條河的位置離他們家並不遠,二人說話和聽歌的功夫,就已經到了。張弛將車停在一邊,把後座雜七雜八的東西裝在背包中,沖尹覺明伸出手。
尹覺明猶豫了一下,將手放在張弛的手掌上,便一下被他攥住了。
從公路下至河面的山坡有些陡峭。張弛一手背著包,一手牽著尹覺明,時不時回頭提醒他,小心哪塊石頭,或踩著哪塊樹根下來。
河流的水聲越來越清晰,在烈日中令人感到清爽。不過陽光雖是極其烈的,照射在河面上就變得十分美麗。
河水本身不深,也並不湍急,最深的地方也只到大腿而已。周圍都是圓滑的石塊,凜冽的波光則照射在週遭搖曳的樹叢上,閃爍明亮,意境很美。
尹覺明看到這一派,鬆開張弛的手,自己跑上前去。他蹬掉鞋子,赤腳走在石塊上。張弛甩掉包,有些心驚肉跳,很想上去扶他。
就這樣一步步,尹覺明走到水中去。
他今天穿很薄的短袖和短褲,清爽無比,但在日光下還是出了一些汗。
腳下冰涼的河水和周圍植物的清香,讓尹覺明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無比享受。
「神的伊甸園,人類的棲息地。」他自言自語道。
張弛忽然就想起昨晚在尹覺明房間看到的,他故事的名字。
張弛目光柔和下來,從後邊追隨上尹覺明的身影:「喜歡這裡嗎?」
「喜歡歸喜歡,溫柔鄉也好,烏托邦也罷,都是精神樂園與淨土。但到最終,人類還是要被驅逐。」尹覺明說著坐在了石頭邊上。
張弛也脫掉鞋子,走過去同他坐在一起。也許是他的錯覺,今天的尹覺明,看上去有些悲觀。
他以為昨晚之後,兩人再獨處,尹覺明多少會快樂一些的。
「你不該這麼想。」張弛將目光投向水面,讓自己的語氣盡量平緩,「或許你該留下來,沒有人會驅逐你。」
身邊的尹覺明忽然笑了,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張弛的面龐。
張弛不自覺渾身都繃緊了些。
「你看你,就好像亞當,對我一無所知。」尹覺明的手背撫摸過他的脖子,「就像蛇誘惑了夏娃,而亞當對此一無所知。他陪夏娃吃了禁果。」
張弛一把捉住尹覺明的手,灼灼的眼盯著他,竟比水光更亮。
他低頭親吻他的手腕內側,親吻青色的血管脈絡:「我不做亞當,也不做羅密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清澈的河水下,尹覺明輕輕碰了碰張弛的腳背,然後將腳踩在他腳背上。
他有些恍惚,張弛伸手,從後扣住他的脖子,在他後頸上捏了捏,充滿暗示。
於是尹覺明靠近,耀眼的水波光映照在他二人臉上,汩汩流動,如夢似幻。
他們接了個溫柔的長吻。
不同與昨日,這個吻浪漫極了,讓張弛和尹覺明都有些沉迷。
等回過神來,張弛已不自覺將尹覺明壓在圓滑的大石上,尹覺明則因一個不注意,身體滑了一下。
張弛趕緊起身去抓,卻還是慢了一步,尹覺明噗通一下坐到了河水中,水流剛剛沒過他半身。
尹覺明怔了一下,忽然笑了。
他的脖子上衣襟上都是濺上的水珠,日光下盈盈透亮。忽略張弛要來拉他的手,尹覺明在水中踢了踢腿,撩起一片水花:「好涼快。不熱了。」
「快上來,晚上要感冒。」
「也沒有那麼冰啦。我曬得要融化,你溺愛我一下吧,好嗎?」尹覺明笑得有點狡猾,好像知道這樣說張弛就不會拒絕。
就在張弛要收回手那一瞬間,尹覺明忽然攀上他的胳膊,猛地一扯,將張池也扯下了水,跌在一邊。
尹覺明笑起來:「原來扯人下水,是這麼愉快的事。」
張弛佯怒,鬧著要過來抓他,尹覺明便三兩步跑到一邊去。
還沒有追上他,張弛看到尹覺明踩在水下一塊大石頭上,低頭看河流中飄來許多花瓣。
「這是什麼?」
「山上一些樹又開花了吧。」
「真美。」尹覺明說著,忽然轉身躺在那塊大石頭上,將整個身體都躺到了水流下。
張弛大吃一驚,不知道尹覺明這又是要幹什麼,忙走過去要拽他起來。尹覺明卻不依,被張弛拽了兩下,有了點撒潑發脾氣的趨勢,張弛只好坐在他身邊,看尹覺明要弄出什麼名堂來。
尹覺明在河下面,全部身體都浸泡。清涼透徹的河水沖刷他四肢,軀體變得無比輕,甚至感到快要不復存在了。
閉著眼,橙黃色的眼皮上,除了有些刺眼的光波閃動外,時不時流淌過去的樹葉,樹枝,花瓣,都投下一小片陰影。
尹覺明坐起來緩了口氣,又躺下去。
如此三番,他終於從水裡坐起來,渾身濕淋淋的,臉上看上去卻很快樂。
張弛摸不著頭腦:「你在做什麼?」
「體驗。」
「什麼?」
「普魯斯寫過一本書,叫《追憶似水年華》。他講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如同一個人躺在河底,看潺潺流水,波光粼粼,落葉,浮木,空玻璃瓶一樣樣從身上流過去。* 我以前沒想過,今天也能真實地體驗到這種感覺。」
尹覺明說著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甚至湊過去給張弛一個擁抱:「感覺也不是那麼壞。」
張弛有好一會兒沒說話,然後輕輕撫摸住尹覺明的後背:「那麼,現在可以告訴我,發生在你身上的『似水流年』,究竟都是什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