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張弛帶尹覺明走過了鎮子中許多地方,唯獨沒有去自己的工坊。
尹覺明沒有在意。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鎮上的許多事物分去心神。一路上走走停停,遇上有意思的便逗留片刻。或同人攀談,或仔細觀察。
下午路過一家金魚店,外頭擺放幾缸金魚,尹覺明蹲著看了一會兒,張弛則在車中看他。
紅色的影子映在他臉上,像一個胎記。
等到下午四點鐘左右,基本張弛帶尹覺明把鎮子走了遍,車上油都跑掉好幾格。
張弛將車停在路邊,到小賣部裡買了包煙,用小賣部的電話給外婆下午聚會的地方打了個電話。
半小時後,他們來到一家農戶門口,張弛用力按兩下喇叭,老太太晃晃悠悠從屋裡走出來。邊走還邊同後邊友人道別。
再看面色,端是一副春光滿臉,笑呵呵得心情極好。
老太太高興,上車後尹覺明也就樂,一路上跟她說話逗她,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倒聊得十分投機。
回家的路程不長,開到一半時張海音就讓張弛停車,到旁邊的商舖中去買菜。張弛一言不發,也跟著下了車。兩人去的時間不長,出來時卻大包小包都拎著,全是食材。
尹覺明有點發愣,張弛關門後也不打啞謎:「昨兒你是睡過去了,身體也不舒服,按理你頭一天來,應該昨天給你接風洗塵吃頓好的。今晚下廚,露一手,把昨天的給你補上。」
到家尹覺明率先兩手拎滿食材,跟著老太太下車,把東西先放到廚房裡。
天氣熱,他放過東西後就打算回隔壁先沖個澡換身衣服。
張弛慢吞吞的,哼著小曲把東西都拎完後,才發現後備箱又平白多出許多東西。仔細一看,有花露水還有風油精,一卷涼席和一袋橘子——後備箱沒有空調,橘子已經被烘得熱乎乎的。
張弛一邊心說尹覺明忘性大,一邊左拎著橘子又夾著涼席提著袋子敲門。半天裡頭都沒應聲,直到張弛敲最後一下,才模模糊糊傳來尹覺明的聲音,要他先進來。
聲音悶悶的,有些聽不清楚,像隔著什麼門板。
張弛用自己的鑰匙開了屋。
他把那袋熱烘烘的橘子率先丟進冰箱冷藏,接著上了樓。他以為尹覺明剛才那聲可能是在屋裡,但上了幾階後,他緩緩停下腳步。
二樓臥室旁邊的洗手間關著,磨砂的玻璃,水汽蒸騰,花灑的水淅淅瀝瀝打在磨砂玻璃上。屋裡沒開燈,很暗,但外頭天還大亮。洗手間裡光透過來,磨砂玻璃上隱隱綽綽能看出個人形。
隔壁臥室的門關著。
張弛站在樓梯上沉默了幾秒鐘,然後上去將東西掛在臥室門口,涼席擱在一旁,下樓靜悄悄離開了。
尹覺明本來就是沖個亮,很快,吹乾了頭髮,身上還是濕潤的。滾圓的,從後頸順著突起的脊骨一路劃到臀部溝壑中,水珠都不破。浴室中水汽蒸騰,他玉樣的腳踩在瓷磚地板上,襯得腳指頭粉**白。
他套上衣服,才忽然想起剛張弛來過,只是後來就沒再聽見聲音了。推門出去,溫熱的氣流撲面而來。房間沒有人,窗簾紛飛,野風穿堂而過,已經帶上一絲飯菜的香氣。
那一小袋買來的東西,還有涼席都放在他臥室門外。尹覺明站了一會兒,環顧四周,抱著東西進去了。
尹覺明敲響門的時候老太太正在處理醬料,張弛在水槽附近剝魚鱗片,一把刀使得信手,小臂上肌肉一鬆一鼓,鱗片四處紛飛。
尹覺明慌忙想過去幫襯,被張弛和老太太雙雙回絕,只好獨自在客廳瞻仰一屋的書。過程中,他連連驚喜好幾次,他喜歡那幾本書都有,並且連他都不曾在網上能搜到的絕版印刷版,老太太這裡都有。所有的書明顯有翻閱痕跡,而不是嶄新的裝飾品。尹覺明捧著書,向廚房中多看一眼,立馬心中更多敬畏。
他是編劇,專業學的就是電影理論和如何講故事。對他來說,文字性的東西具備天然,不可抗的吸引力。
因此沒多久,他就從剛開始還同廚房裡的人搭話,到一個人分外專注投入地看起書來。
期間張弛叫了尹覺明兩次,尹覺明都應聲。張弛手上還拎著到,脖子上掛著圍裙,探出半個身子看情況,就見到尹覺明臥在地毯邊,小茶几上,專心致志地趴在一本書前,閱讀得很認真。
剛洗過澡,尹覺明身著一身清爽衣衫,正盤腿坐著。因為十分投入的緣故,許多小動作自己都未察覺,更沒察覺到張弛的目光。腳指頭粉紅色的,指甲修剪整齊,偶爾還會動一動,讓人看得心尖子犯癢癢。
被老太太吆喝一聲,張弛又回去了。
不知不覺到了六點,菜品全部出鍋,上齊。張弛捫心自問,自己手藝是頂不錯的。尤其做魚上,老太太沒其他愛好,就好那一口鮮。今晚他這島嶼做得最好,其他菜,都是老太太自己的拿手菜。
而地攤上臥著的尹覺明,姿勢都沒動一下,像貓。這會兒被飯菜的香氣勾引去,嗅了嗅,合上手中的書,久久回味。
他像剛從夢中回魂,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環伺四周,望向桌上珍饈,嘟囔道:「這是什麼風水寶地啊……」
「你說什麼呢?」張弛轉頭。
尹覺明笑著搖頭,跟他們一起坐到餐桌上。
老太太給張弛使了個眼色,張弛便到屋裡去了,不一會兒手裡拎著一瓶甜酒,還有三隻小酒杯。
「桂圓酒釀,自家泡的,說是今年夏天開,你剛好趕上。」老太太笑瞇瞇地,將酒杯推到尹覺明面前。
尹覺明眼中有感激,但話還未出口就被老太太截斷了。
「客套話咱不說了。不是什麼人都有這個緣分能來,你既然來了,就是緣分。」老太太笑,張弛則不說話,將三個酒杯斟滿甜酒,目光在尹覺明身上一轉,又垂下去了。
尹覺明果然沒有再說客氣話,他舉起酒杯,敬了老太太一杯。
等到了動筷子時候,尹覺明一下舌頭都軟了。他平時貪吃,但吃得不多,對沒事沒有抵抗力。這婆孫倆的手藝,絕不比外頭差,甚至是外頭絕吃不到的口味。許多醬料,烹飪方法,甚至還有配料,都是自己研製出的,味道很勾人。
飯菜不錯,氣氛也得當,三人邊吃邊聊,看起來完全沒有年齡上的、以至環境不同所帶來的代溝。
尹覺明時人知事,老太太滿腹經綸,張弛則是插科打諢,滿肚子趣聞和幽默,一頓飯吃下來,竟吃了將近兩個小時。
飯菜都撤掉之後,尹覺明的興致還沒下去。他聽老太太談巴爾扎克,談福樓拜,談雨果,心中無比快活投入,只覺得比剛才看書更精彩。
張弛拎來那半壺甜酒見了底,尹覺明半趴在桌上,整個人開始變得活色生香。
張弛在花圃裡抽煙,透著昏黃的光打量尹覺明。他連自己都沒意識到,此刻的自己像只蠢蠢欲動的狼。
老太太說了什麼話,尹覺明笑得東倒西歪,唇挨著杯沿,小口抿著。
忽然電話鈴響起,破壞這場不為人知的視覺意淫。老舊紅色座機叫喚響亮,聲震四方。
尹覺明被震了個哆嗦,那點微醺的醉意一下散去不少。
張弛滅了煙,進屋接電話。他接起來什麼話都沒說,沉默了兩三秒,似在聽對方說話,然後拎著話筒喊尹覺明過來。
尹覺明有些懶懶散散地走來。
張弛對他說:「你電話。」
鎮子裡沒有信號,就算有,信號也十分差,鎮子裡的人互相通話都是用座機。秦碩臨走前,尹覺明把手機交給他。
秦碩,或者別的什麼人要聯繫尹覺明,只能通過張弛家的這座老紅漆座機。
張弛生出一種很荒誕的年頭,房子是自己的,老舊座機是自己的,這座房子裡的尹覺明卻不是自己的。但至少在這幾個月中,沒人能帶走他,他屬於這。就算誰想同他取得聯繫,也只能通過屬於自己的這部老舊座機。他像成為一種尹覺明那個世界的某種媒介。
和老太太將餐桌上的東西都收拾好,坐在沙發那一邊看電視。電台本身不多,有些蒼白的光映在張弛臉上,顏色時不時隨鏡頭跳換。
張弛的注意力卻不在螢幕上,電視上的男女變成花團錦簇的一堆,落在視網膜上,他的餘光卻在不遠處,角落裡依偎著打電話的尹覺明。
在一個廣告後,張弛放鬆地仰靠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不動聲色地打量尹覺明。
尹覺明側對著他打電話,靠在牆上,一隻腳抵著,側臉的線條在背光下很柔和。剛才那股活色生香的氣息還沒散,他顯得有些懶散了,整個人卻是雅致的。他蒼白的手指無意識纏繞紅色的,螺旋捲的電話線,襯得像一枚戒指。他一邊將電話線纏得顫顫顛顛,邊壓低聲音說笑。他的聲音本來就很好聽,被刻意壓低後,若隱若現,很惑人心神。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耳朵簡直要懷孕。
後來張弛發現,尹覺明對於自己身上的許多特質是無動於衷的,或者說,是刻意忽略的。這使得他完全陶醉於自己的這些美的特質中,從而也使旁人無可避免。
尹覺明掛斷電話。
張弛轉過頭,若無其事地繼續看電視。
電視裡劇情怎麼就突然跳到這一步,他感到匪夷所思。
身邊沙發往下凹陷,是尹覺明過來坐到他身旁。
尹覺明顯然投入得比他要快,沒多久就專心致志地陷入八點檔的劇情中去。他是學這個的,看到有趣的地方,便同老太太和張弛聊起來。
靠得近了,張弛能聞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甜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