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轉天一早,尹覺明照樣下來得很早。老太太今天不出去了,待在家中蒔花弄草看書,尹覺明卻再次換上衣裳,和張弛到鎮中去。
張弛不知他今天又來做什麼,在路上隱晦地暗示他今天自己很忙。尹覺明一副完全不需要麻煩他的樣,到工坊時要走了他的車鑰匙,然後一個人開著桑塔納走了。
張弛站在工坊門口,伸手遮擋著太陽。桑塔納搭配尹覺明,消失在路的盡頭,空留下一溜煙塵土飛揚。
他覺得如夢似幻。
按理說尹覺明來了沒幾天,張弛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尹覺明離開時沒說他去哪裡,更沒說他要幹什麼。張弛做著活兒回想起早上,忽然覺得尹覺明像是憑空消失的。這類的錯覺他後來沒少產生,他也思考過緣由,或許尹覺明從一開始,就顯得和這裡的一切格格不入。
儘管有馬鎮很美好。尹覺明,也很美好。
尹覺明並不值得張弛擔心。來到有馬鎮的第三天,他如魚得水地找薛明珠了。甚至六點鐘時,還用明珠商舖的座機給張弛掛了個電話。
張弛顯然沒料到尹覺明給自己的電話:「怎麼是你?」
電話那頭笑了笑:「你差不多忙完了嗎?我來接你?」
有意思極了,張弛想。尹覺明在他的鎮上,開著他的車,來接他回家。
尹覺明買了兩個西瓜,跟張弛回去後和老太太一起瓜分了。後來吃著吃著,人就不見了。
晚上出去收衣服,張弛就著將黑未黑的天,又在三層的窗欞上看到兩條白皙筆直的腿。
尹覺明抱著西瓜,吹著風,坐在三樓的窗口,兩條腿就在空中蕩來蕩去。張弛收著衣服就停下了,仰頭看了半天。尹覺明似乎遲到一口特別甜的瓜瓤,兩隻腳愉悅地勾纏到一起,前後搖擺。
第四天也是如此。
接下來好幾天,都是如此。尹覺明很快在鎮上找到了自己的娛樂方式,跟薛明珠,藍山以及其他一票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很快熟悉起來。
等到過了一周,他連鎮口賣果茶的林姨,和鎮尾賣自行車的李大爺都認識了。
他甚至扛了一台舊自行車回來,還是永久自行車。車桿,車輪和鈴鐺都保護得美滿,漂亮極了。
每逢夕陽西下,張弛總能看到尹覺明騎自行車從小路的盡頭回來。那時候漫山遍野都是餘暉,尹覺明像是從那滾圓的落日中生出來,臉上帶著笑,還要將車鈴拉得叮噹脆響,激盪神魂。
張弛很想問尹覺明,到底什麼時候才會開始搞創作。但每次話到嘴邊時,他又覺得自己失去立場,無法開口。但他有一種模糊的感覺,尹覺明像在等待什麼契機,也許他在適應?或者想先要瞭解一下鎮上風貌?他不像一個創作者,更像個遠道而來,遊山玩水的散人。
張弛這一天什麼活兒都沒有,老太太想採些山上的野花。天太熱,張弛沒讓老太太出門,到隔壁問尹覺明想不想到山上走走。
門敲了半天,甚至還跑到花圃裡看閣樓窗口,是不是又掛上兩條筆直的小腿。
最後他跑到側邊的柵欄邊,發現自行車不見了。尹覺明竟然不在家。
早上七點鐘,他連早餐都沒吃,就這麼消失了。
尹覺明不在家,張弛便給他留下早飯,自己率先出門。今天車不往鎮子方向開,而是相反的山坡上開。
翻過不遠處的山丘,遠處視野寬闊許多。或許是時間早,坡下山中白雲繚繞,夏天的山連綿翠綠,很有生氣,此刻日光東出,貫天下洩,遠處連綿的綠和灰撲撲的山路,都浸泡在白雲中。
昨天夜裡下過雨,開到深處,山中漂浮著薄薄一層水汽,空氣很稀薄,但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濃郁,還夾帶一股酸酸的,花的芬芳。
張弛關掉空調,將四邊車窗都開開,讓風灌進來。
在駛到一處坡道時,張弛忽然停了。因為他看到坡道拐彎盡頭處,停著一輛孤單的黑色永久自行車。看起來極不真實,與一切格格不入。
他在路邊熄火,順著坡道而下,心臟砰砰直跳,恨不得萌生出點什麼來。他既希望尹覺明就在下面,又希望他不在下面。
這裡張弛來過,順著坡道一直走,便是一條河流。
有馬鎮中的溪水四通八達,唯獨這一條河流,是最寬闊的一條。這個彎道下面,因為有個天然山巒的弧度,是這條路上人能下去的地域中,河面最為寬闊的一帶。
十分鐘左右,張弛終於下到河面,附近有許多圓滾滾的石頭,四周樹蔭遮蔽,很是清涼。
撥開樹影,看到坐在河邊的尹覺明的身影那一刻,張弛忽然感到柳暗花明。
尹覺明並沒有察覺到別人的靠近。他坐在河邊水淺處的圓石上,將兩隻腳泡在水中。水流無聲無色地流淌過他的腳背,他膝頭攤開一本筆記本,指間夾著一支金屬鋼筆。
尹覺明低頭,就這樣在紙上寫寫停停。
太陽從雲中穿出來,河面上波光粼粼,光樣的水紋映在尹覺明臉上,忽明忽暗,變幻萬千。一隻紅色的小魚在他腳背上游過,甚至在他腳踝邊打了個轉。
張弛不知道自己在樹影中看了多久,許多小蟲爬上他的手背和衣衫,張弛都沒有察覺。
又過了一會兒,尹覺明抬眼看了看天,好像一個忘記時間的人,忽然匆匆忙忙站起身,看架勢是想要回去了。
他一轉身,就看到了張弛。
張池也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目光筆直赤裸,跟波光一樣雪亮。他身上本身就具備吸引尹覺明的自然性,連無聲的沉默都是張揚的,熾熱的,令人無法迴避的。
這次他沒有像往常掠過,給尹覺明一個溫柔的錯覺。他盯住尹覺明,步步逼近,這樣的目光之前也有過一次。
尹覺明其實是知道的。那天他喝了很多甜酒,朦朧中和院子裡抽煙的張弛對視過一眼,那樣的目光,只一眼就令他不好再對視。
「張……張弛。」
空氣中的水霧好像更濃了,尹覺明往後退了一步,踩到一個圓滑的石頭上,身子晃了晃。
張弛眼疾手快撈住他,將人老老實實擺直了,低著頭,跟他距離很近,又問他:「你到這裡幹什麼?我找不到你了。」
我找不到你了。
尹覺明心裡頭一軟,自知有錯,百口莫辯。他低下頭,盯著自己浸泡在水裡的腳尖,兩隻腳踩道一起,蹭了蹭。
「別亂跑,這山裡有些動物,這一代你也不熟悉。要去哪兒,至少我先帶你去過。」張弛撈著他的腰,手沒有放鬆,微微帶著點力度,讓尹覺明跟著自己的牽引往回走。
等到要邁過石頭時,那隻手掌索性往下滑去,一把攥住了尹覺明的手。
兩人從河中一直爬到地面上,手也沒有鬆開過。
張弛將尹覺明的自行車扛到後備箱,因為地方不足夠,因此後備箱的蓋子敞開著。太陽徹底從東方升起,那層朦朧的水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的是,前方一片遼闊的空山景象,令人心馳深意。
山上的花草,根據高低不同,分佈的也不同。從家中往山中開五六公里,就有一座山受過開墾,有人走的小道,高處還有水潭,是踏青爬山的好地方。
他們二人順著路一直爬,路上採摘了許多野花,最後停留在半山的涼亭中,轉身往下看,視野開闊,大片囤積在天空的雲彩,在大地上投射出濃黑的影子。
「你沒有什麼話對我說嗎?」尹覺明蜷腿坐在涼亭中的板凳上,看著面前風光,「今天早晨剛醒來,我出門其實是為了看朝陽。空氣這麼好,我想轉悠一圈回來再不遲,哪知道無意間發現了那條河水,清澈見底,奔流不止。鬼使神差的,我腦子裡忽然有許多好的想法……」
他說這話時,張弛沒有理他,靜悄悄走到他身後,單手按住他的肩膀,彎腰湊到他耳邊嗅了嗅,啞聲道:「你身上有花露水味兒。你一直怕蚊蟲,是做好了打算要在外面逗留。我有種感覺,你是想躲我?」
「我不該躲你嗎?」尹覺明笑著,微微向後側頭。他側臉的線條極美,趁著半明媚的山川河流,顯得十分空靈。
尹覺明又道:「張弛,你可別招我。」
張弛心中又想:究竟是誰招誰?
這天回到家中,張弛便沒有再出去過。他腦中思緒萬千,又心神不寧。而尹覺明回了自己那間屋子,一下午再沒出來,直到晚飯的時候才姍姍來遲,胃口似也不大好,到吃完離開也比平時少許多話。
臨走前,他倒是問張弛討了一壺甜酒。他說他喜歡甜酒的味道,很迷人。
為此,張弛第二天專程去鎮上買了許多做甜酒的料。青梅,杏核,龍眼,無聲無息地釀造起來。
酒釀要半年才成。儘管張弛知道,釀成的那一天,尹覺明或許早就不在這裡了。又或許,那時候他已經改帶著老太太動身,回鶴崗去了。
尹覺明在來到這裡的第二周,才不急不緩開始了創作。前面的時間他不急不緩,更像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沉澱自己,找到一種狀態。或許是那天流奔的河流讓他忽然進入這種狀態,他思如泉湧,從這一天起,徹徹底底投入到創作的環境中去了。
早上的閣樓上再見不到那雙從空中垂下的腿,也聽不到那誘人的聲音,尤其一雙總令人恍惚的眼,也不在張弛面前晃來晃去了。
一連五天,除了三餐吃飯時間,張弛沒再見到尹覺明的影子。
很多時候張弛忘記了,他是個創作者,而自己只是個匠人。
尹覺明徹底變成了與世隔絕,醉心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