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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阪殺人事件》第36章
  五、

 過了幾天的某個夜晚,花田警部再度來訪。豈料這次他卻帶來足以顛覆克彥與明美原有的自信、令兩人為之膽寒的消息,接下來的十多天裡,他們時刻都在與恐懼搏鬥。所謂的恐懼,是發自內心的恐懼,而搏鬥則是與自己的內心發生的搏鬥。

 當晚,三人加上女傭又玩起麻將。由於花田一路連贏,隨後眾人皆失去興致,九點左右草草結束戰局,於是克彥拿出Johnnie Walker款待客人。等到雙方都感覺微醺的時候,花田竟抓著明美跳起舞來。明美當然也醉了,雙方不停打鬧,玩起你追我趕的遊戲。接著花田逃向樓梯,跑進廚房裡。

 「不行!太太快來啊,花田先生太失禮啦!」聽起來像花田正跟女傭開玩笑,非要抱她。

 只是當明美走到樓梯中途時,突然失去興致,便重新回到書房。克彥酣然躺在書房的沙發上,酒醉的他臉色潮紅。明美在他身邊半躺地坐下,即使喝醉,不安的情緒依舊不斷逼近,感覺幽靈就在走廊角落的昏暗處,股野的幽靈……明美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詭譎的氛圍。

 此時,樓梯口傳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這個聲音重重地拍打在人最脆弱的神經上,原來是喝醉酒的花田踩著樓梯上來了。他突然出現在兩人面前,與他放肆玩著追逐遊戲的阿清也跟在後面,衝進書房。

 「夫人,我表演魔術給你們看吧。我剛才從樓下拿來瓦楞紙水果箱蓋子與剪刀,我要用這些物品表演一個驚喜不斷的戲法。」花田搖搖晃晃地站在麻將桌前,擺出魔術師的架勢。「請各位看好……這瓦楞紙箱蓋究竟會變成什麼呢?」

 他左手拿著瓦楞紙箱,右手拿著剪刀,比畫出落語師【10】的剪紙藝【11】慣有的準備動作,隨口配合有點兒跑調的三味線旋律,將瓦楞紙剪成五指狀。

 克彥背上冷汗直冒,醉意瞬間消退,大腦裡一陣陣刺痛。明美彷彿突然看到幽靈般驚恐,兩眼瞪得老大,小巧的雙唇亦驚訝地嘟起來。

 「首先,將瓦楞紙剪成這種奇怪的形狀,再將普通的手套……」他邊說邊從口袋裡取出交通警察專用的手套,有點兒類似尋常工作手套,套進五指形的瓦楞紙上。

 眼前隨即出現一隻人手。他將包覆著手套的瓦楞紙微微舉起,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做出種種動作。看起來就像背後有人伸手在他前方搖晃一樣。

 這些動作猶如事件發生當晚明美的舉動。再也看不下去了,明美光是克制不發出慘叫就耗盡了所有的力氣。雖然日本女性不似西方女性容易昏倒,但此時的明美幾乎與喪失意識相去無幾,連克彥也只能閉上眼睛,才能勉強保持鎮靜。

 (我太大意了,讓這個男人自由出入家中,一開始我就錯了。原本企圖以平常心面對,果然還是不行。但這絕非警視廳搜查課警官的智慧所能辦到,肯定是明智小五郎唆使他這麼做的,明智自始至終都陰魂不散。真是恐怖的傢伙,他連這點也想到了嗎?不過,這僅是單純的想像罷了!哼,渾賬東西,別以為我會輸給你。我的對手不是花田,而是隱身其後的明智。好,咱們走著瞧。我很平靜,別以為我會害怕沒有證據的恐嚇……可是明美呢?唉,她畢竟是個女人,事跡的敗露總是源於女人……)

 克彥用力握著身旁明美的手。為了替明美打氣,他以寬大的男子漢掌心牢牢包住明美的。

 「各位先生、女士,剛才不過是開場的小把戲,接下來,我最拿手的好戲即將登場,看好嘍!」花田興致高昂,口中唸唸有詞,招呼笑得開懷的女傭阿清,請她到身邊來,「我手上的這個,只是一條普通的雨衣皮帶。」

 這一下子讓人聯想到案件中使用過的雨衣皮帶。

 明美幾乎當場昏厥,只能勉強依偎在克彥身上。克彥嚇了一大跳,馬上轉頭查看,幸好明美沒昏過去。大概是緊張過度而全身癱軟吧,克彥緊緊握住她的手,祈禱她能平靜下來。他自己更刻意偽裝成酒醉,暫時閉上眼睛試圖矇混過關,若張開眼睛看完所有的表演,必定無法保持平靜。絕不能在此時流露出一丁點兒不自然的表情。

 (啊,不行!明美,你為什麼要瞪著眼直視呢?這樣你內心的想法不是會被看得一清二楚嗎?聽話,看著我吧。)

 他留神不讓花田發覺,暗自將明美的臉轉向自己。

 「看啊,各位,我要用這條皮帶把手緊緊捆住……來,阿清,不必擔心,牢牢地綁起來,對,繞個三圈,皮帶兩端在這裡打個結。」

 阿清笑吟吟地在花田伸出的手腕上綁上皮帶。

 「各位看到了,眼前這位美女已使勁綁緊我的手。我的手絲毫動彈不得。」

 他做出誇張的動作試圖掙脫,但立刻就表現出無能為力的模樣。

 「阿清,接下來從我的口袋裡取出手帕,蓋在綁著繩子的上方。」

 阿清聽從命令,將手帕蓋在他被綁住的手腕上。

 「好,皮帶若能在一瞬間被我掙脫,各位請別吝惜掌聲……」

 花田的手在手帕底下動來動去,不久,他的兩手從手帕底下伸出來,只見手上空無一物,皮帶被漂亮地解開了。

 克彥鼓起勇氣拍手,但掌聲如此乾澀,盡力多拍了幾下,總算傳來清脆的聲響。他略略恢復自信,也要明美拍手。但明美稀稀落落地拍個兩三下之後,就再也沒有力氣了。

 「各位剛才看到的,就是籐田西湖【12】真傳的手腕脫繩妙技。請看這裡,取下的皮帶依然保持原狀,繩結完全沒有被解開。但光看這些,各位大概還不過癮,接下來,我要將雙手重新套回繩結裡,這可是比掙脫更困難的技術,各位看仔細嘍,要是表演成功請再度掌聲鼓勵……」

 花田的手再次被手帕的蓋起來了,動了一會兒掀開手帕後,又回到一開始的情景,雙手被皮帶緊緊綁住。克彥與明美靜靜地回應了幾下無力的掌聲,表情僵硬地虛應了幾聲。

 「哈哈哈,怎樣,很精彩吧?好,魔術表演完畢。時候也不早了,我也該告辭了。離開前再喝一杯吧!」

 花田伸手拿起桌上的Johnnie Walker倒進酒杯裡,接著把杯子舉到眼前,搖搖晃晃地走向沙發。要是讓他坐上同一張沙發,明美的驚恐肯定會被察覺,於是克彥也起身走向圓桌,斟酒後大喊:

 「乾杯吧!乾杯!」

 他站在花田前面,舉杯相碰,一口飲盡後,相互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對了,聽明智先生提過,那天晚上的月光真是莫名得明亮呢!這究竟是偶然,還是計劃好的?哈哈哈哈哈,好,我也該回去了。」

 花田將酒杯放到桌上,逕自走向門廊上的衣架,取下大衣後,彷彿游泳般扭動著身軀走出屋外。

 兩人等花田離開後,連續喝下好幾杯威士忌。他們再也無力承擔這種超乎尋常的煎熬。

 兩人藉著酒勁勉強能夠入睡。但是,克彥夜半仍猛然驚醒,他看著身旁的明美,她一臉蒼白正驚懼地瞪著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眼前的她臉頰瘦削,猶如病人。克彥再也無法像平常那樣用言語安慰鼓勵她,此刻他自己也是勉強才支撐住的。

 (明智這男人太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這幾句話霎時變成轟隆作響的巨雷,一遍又一遍在他腦中迴盪。

 警方的心理攻擊絕不會就此結束,往後的日子裡,惡狠狠的毒箭將一箭接著一箭射向兩人。

 隔天,明美覺得繼續待在家裡只會更加難受,便前往澀谷的姐姐家,但傍晚回來時,整個人幾乎瘦了一圈,面容更是憔悴,她勉強走上二樓,默默經過書房裡的克彥面前,逕自走進臥室。克彥也跟她來到臥室,雙手輕輕搭在坐在床緣、雙手掩面的明美肩上。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兒?」

 「我沒辦法再撐下去了,有人一直跟蹤我。你看,他應該還在門口打轉吧!」明美的語氣裡明顯帶著自暴自棄的信息。

 克彥從臥室窗戶的窗簾縫隙中偷偷窺視前方。

 「是那傢伙嗎?穿著黑色長大衣戴著灰軟帽的。」

 「嗯。他是花田的部下,我到澀谷站時,才發現被跟蹤了。他跟我搭同班電車,一起下車,前往姐姐家的路上,他一直跟在我後面,我在姐姐家待了三小時左右,以為他已經離開了,沒想到我走出姐姐家時,立刻又被跟蹤,真是煩人。萬一每天都有人這樣監視我,我真的無法忍受。」

 「這擺明是讓我們神經衰弱的戰術。因為他們一點兒證據也沒有,才出此下策。耍起這種不知所謂的小手段,便以為我們會露出馬腳,絕對不能中他們的詭計。這就是警方的策略,只要我們泰然自若,對方也只能舉手投降。」

 「你每次都這麼講,但要把謊言隱瞞得滴水不漏實在太痛苦了。我已承受不了這種折磨,甚至想在所有人面前大喊『殺死股野的是北村克彥!共犯就是我!』」

 (女人畢竟是女人,她幾乎已形同歇斯底里。看來我再怎麼安慰也無濟於事了。)

 「明美,你是女人,所以才會軟弱得幾近崩潰。你要振作精神,一旦投降,我們的幸福生活就會瞬間瓦解。不止是我,你也會因為共犯的身份而遭到審判,隨後被丟入暗無天日的牢房裡。除此之外,刑期結束後你一分錢也拿不到,整個社會也不會接納你。想到這些,不管此時此刻有多麼痛苦我們都得熬下去,知道嗎?打起精神,好嗎?」

 「這些後果我當然清楚,但這不是空談道理便能解決的問題,這過程實在太令人窒息,感覺就像緩緩陷入地獄深淵,我真的再也無法忍受了。」

 「別太情緒化,你只是睡眠不足而已,吞下這片安眠藥【13】好好睡一覺吧,這樣至少能暫時忘記痛苦。我喝點兒威士忌吧,現在就靠這瓶令人懷念的Johnnie Walker了。」

 然而,這並非結束。每一天,只要明美外出,必定會有人尾隨在後。回家後則不論晝夜,門外都有身穿黑色長大衣的人監視。

 「太太,有個奇怪的人一直在後門附近打轉,我剛買東西回來,他猛盯著我笑,該不會是小偷吧?」

 阿清喘著氣向明美報告。唉,連後門也不放過,明美很清楚那不是小偷。

 「是個穿黑色長大衣、戴灰軟帽的男子嗎?」

 「不是,是個穿褐色長大衣戴獵帽、長得像凶神惡煞的男人。」

 (看來監視的有兩個人。)

 明美隨即跑上二樓,自窗簾縫隙偷偷觀察大門前的道路。這邊也有一個,躲在排水溝旁的電線桿,側著身子斜眼不斷瞥向二樓,是跟蹤了她好幾次的那個黑色長大衣男子。

 到了晚上,監視的已增加到三人。克彥索性把書房的安樂椅拉到窗邊,坐下來,透過窗簾縫隙仔細觀察起來。雖然天色已暗,無法看得很清楚,但依稀可見一個躲在電線桿後面,另一個佯裝散步,背著手,在對面的轉角走來走去。

 (真有耐心!那就來比耐性吧,看來這是場持久戰。)

 火紅的明月再度高掛在工廠的煙囪上。可惜不是滿月,今晚是不祥的殘月。

 (就是這鬼魅般的赤紅月亮驅使我殺人的。那天晚上的月亮果然是個凶兆嗎?但是今晚的月亮……究竟是什麼徵兆呢?)臥室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唉,明美又在哭了。她正像個小女孩般啜泣,克彥雙手抱頭,獨自在沙發裡蜷曲著身子,竭力忍受大腦裡猶如尖錐刺腦般的痛苦。

 (我不會輸的,儘管放馬過來吧。我,絕對,不會認輸……)

 之後,克彥在安眠藥的藥效下如爛泥般沉睡。到了早上,太陽升起,總算又恢復了精神。

 「喂,今天我們一起去散步吧。天氣很好,不如去動物園【14】逛逛,然後再到精養軒用餐。天天悶在家裡也沒意思,要跟蹤就隨他們跟蹤。要是真跟蹤到精養軒,乾脆就請他們吃一頓算了,然後,盡情地取笑他們。」

 女傭阿清一臉驚訝地目送克彥和明美幾乎是手牽著手出門,兩人都穿上亮眼的外出服。

 克彥和明美刻意不搭計程車,反而以電車代步,令兩人難以置信的是,今天沒有任何人跟隨在後。走進動物園時,他們原本很擔心警方會在園內埋伏,但留神觀察好一會兒也沒發現可疑的人,看來是真的沒人跟蹤。出入精養軒時也沒看見不尋常的人,用餐之後,由於天色還很早,便轉而來到有樂町看了場寬銀幕電影【15】。無論是前往有樂町的路上、電影院裡,都沒有見到類似跟蹤的人。

 對兩人而言,如此輕鬆自在的日子,相形之下顯得分外珍貴。於是在黃昏將近時,兩人愉快地回家。家門前亦沒看到監視的人影。

 (看來跟蹤與監視的人都已撤退。這波攻擊實在強烈,還好我們撐過去了。)

 克彥踏著輕快的步伐進入玄關。在早春夕陽的照映下,明美亮麗的臉龐也流露出興奮與歡樂的神情。女傭阿清已準備好晚餐,等候主人歸來。

 「先生,剛才花田先生來過,留了張紙條在書房桌上,交代請您務必一讀,然後就回去了。」

 阿清的語氣與平時不同,似乎有點兒不太自在。

 「聽到花田的名字,克彥明顯面露不耐。(幽靈還在徘徊。算了,今天搞不好是告別信,希望真是如此。)他立刻跑向二樓,尋找紙條。一封克彥常用的信箋上寫著幾行字,工整地放在辦公桌的正中央。

 打開一看,克彥一整天的愉快心情頓時消逝得無影無蹤。

 (明智要來了,那個可怕的明智要來了!)

 不知何時跟上來的明美,從背後瞥了一眼信箋上的字。她的嘴唇瞬間失去血色,彷彿眼珠就快迸出來似的杏眼圓睜,全神貫注地看著信箋。

 由於兩位不在,請原諒我以紙條轉達。明智小五郎先生請我轉告,近期內希望能與兩位見面。明天早上十點我會帶明智先生登門拜訪,請兩位屆時務必在場。

 致 北村克彥先生

 花田

 兩人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們感受到恐懼正一步步地逼近。原以為已獲得解脫,沒想到轉眼間情勢卻來了一個大逆轉,轉入最糟糕的狀態。

 兩人默默地來到飯桌前,晚餐的氣氛像在守靈。在一旁服侍的阿清不知為何顯得特別提心吊膽,不像平時那麼多話。克彥向她問話時,她猶如驚弓之鳥,眼神帶著畏懼,什麼也不願意多說。

 「怎麼,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阿清輕聲回答,眼神彷彿挨罵的小狗般可憐兮兮的,膽怯地望著克彥。

 一切都令人不愉快。晚餐結束後,兩人默默回到二樓。克彥取出裝飾櫃中的Johnnie Walker,斟了兩杯,一飲而盡。走進臥室後,看見明美躺在床上,克彥坐到床緣。趁著今晚,兩人必須好好討論一下才行。

 「克彥,該怎麼辦?一切都完了。我已無力對抗。」

 「我也受不了,但還不能認輸。既然事情演變成這種狀況,只有繼續比耐力。對方手上一點兒實質的證據也沒有,只要我們不坦白就絕對不可能會輸。」

 「可是光花田一個人,我們就快招架不住。看到手套與皮帶的戲法時,我就覺得快撐不下去了,因為對方早看穿我們的手法。股野死後,我作為替身到窗前求救,手套的詭計,你虛構的不在場證明,還有我綁住自己偽裝成被關進衣櫃裡的詭計,從頭到尾不全被看穿了嗎?如今,連明智都親自出馬了,你說我們還有必要繼續逃避嗎?」

 「你真笨。就算他們看穿,也僅止於想像。明智的想像力的確精準得令人膽戰心驚,但也僅止於此,所以才必須靠那些戲法來跟我們玩心理戰。要是在這非常時刻屈服,反而正中對方的下懷。我會跟明智見面,與他直接應戰、較量智慧。之前都是因為他躲在暗處,才倍覺恐怖。面對面的話,他也不過是個人,我絕對不會露出馬腳。」

 談話到此暫時中斷,明美猝然露出驚懼的神情。

 「克彥,你不怕嗎?我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這附近……那天晚上我也覺得走廊那邊躲著幽靈,此時此刻,我感受到與當時一模一樣的氛圍。」

 「又說這些奇怪的話,你太敏感了!」

 克彥站起身,到書房取來威士忌與酒杯。斟了一杯,再次一飲而盡。

 「克彥,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要跟股野扭打在一起?為什麼要掐住他的脖子?為什麼要殺他?如果你沒殺他,就不會有今天的下場了。」

 「渾賬!你說什麼傻話。要不是他死了,你能像這樣過著奢華的生活嗎?能跟我在一起嗎?而且我也不是蓄意殺死股野,是他先掐住我的脖子,我才不得不還手的。假使那時他的力氣再大一點兒,死的可就是我了,所以這算正當防衛。但我如此聲稱的話,就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了,而你也會被當做證人傳喚到法庭,或許連一毛錢的遺產也別想拿到。為了避免事態演變到這樣的地步,我才會想出這樣的計策,我們也才能擁有眼前的幸福。事到如今,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必須守護這個來之不易的幸福。我還能戰鬥,我會跟明智小五郎一對一單挑的。」

 說著,他猛地又喝乾了一杯酒。嘴裡雖然逞強,但若不依靠酒精的力量,他同樣無法擺脫內心的恐懼。

 「克彥,你聽!這次我真的沒聽錯。外面好像有東西,我好怕!」

 明美倏地抱住克彥的大腿。

 此時,連接走廊與臥室之間的門悄然打開,一名男子現身了。

 克彥與明美緊抱在一起,以撞著幽靈般的恐懼眼神緊盯著眼前的男子。

 「啊,花田先生……」

 男子緩緩走向床邊,說:「是我花田啊,真是抱歉,我剛才一直躲在門外,你們的談話我一字不漏地都聽見了。假如繼續承受這種痛苦,你們一定會崩潰。建議你們還是坦白吧,這樣比較輕鬆。」

 (糟糕,換句話說,這傢伙剛才一直在偷聽嗎?我們的對話內容全部被他聽見了。但這也無法成為證據,只要堅稱我們從沒說過這種話,他不就白忙一場了?)

 「你有什麼權利擅闖民宅?給我出去。請你立刻出去。」

 「你真無情啊。我不是你的麻將友、牌搭子兼酒友嗎?不過是沒事先通知一聲,竟被你當成外人大發雷霆,大見外了吧!可我還是要勸你一句,北村先生,聽從我的建議,趕快解脫出來吧!」花田笑著說。

 「解脫?什麼意思。」

 「坦白罪行啊。在法庭上承認,你,北村克彥,就是勒死股野重郎的兇手。你讓前股野夫人,也就是明美女士偽裝成股野,在窗邊求救,上演一場假戲,為你製造一個虛構的不在場證明。」花田刻意以緩慢而慎重的語氣說著。

 「渾賬,這只是你的幻想,我沒什麼好坦白的。」

 「哈哈哈,你在說什麼,你跟明美女士適才不是早已坦白過了?心聲幾乎都吐露出來了,很難挽回嘍!」

 「證據在哪兒?你偷聽到的內容不足以構成證據。誰曉得你是不是說謊?只要我堅決否認,你又能拿我怎麼辦?」

 「你無法否認的。」

 「什麼?」

 「你看床鋪枕頭這邊的牆壁,瞧瞧這個擺著床頭燈的金屬橫木底下,有什麼?」

 克彥與明美在花田沉著的語氣下感受到一股寒氣,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刺眼的燈光照耀下不太容易發現,但仔細一看,金屬橫木底部的確有個凸起物。那是個小型的圓形金屬物。

 「趁你們外出的時候,我花了很長時間說服女傭,在這道牆壁上挖了個洞,接著從隔壁松平先生的別館牽了一根電線到這裡。此時,別館內有安井課長及其他四五名警視廳的警官在場,你懂了嗎?牆上的小型金屬物就是麥克風,隔壁的別館則裝了一台錄音機。也就是說,你們剛才所講的一字一句都已被錄下。不,不只剛才的談話,連眼下我們的一問一答也正被錄音呢。而為了讓這些成為呈堂證供,我剛才才會特別著重強調相關人員名字的發音啊。」

 克彥聽到這裡,頓失抵抗的氣力。他總算清楚地瞭解到花田背後的明智有多厲害了。

 (我輸了,做夢也沒想到他們竟準備得如此周全。明智明日十點來訪的信息不過是為了把我們逼上不安的頂端,以引出先前那番談話。他們早就等著我們一起外出的時刻,一逮到機會,立刻說服阿清與警方站在同一陣線,以方便裝設麥克風,難怪阿清今晚顯得如此侷促不安。我明明感覺到阿清的異樣,為何沒起疑?為何沒提高警惕?然而,對方的手段這般嚴密,恐怕也非一般人所能對抗。我不是蠢蛋,但看來要一輩子隱瞞謊言,終究是不可能的。)

 「證人不止警察,我們也請隔壁的松平先生到場作證,而女傭阿清此時亦在隔壁的別館。記錄今晚對話的錄音帶,會在眾人的見證下當做證物保留……你明白了嗎?你們總算解脫了,再也不用忍受這種痛苦,也不必繼續爭吵了。」

 花田警部說完,表情顯得有些凝重,一直站在原地望著兩人。明美從花田講到一半時,就趴在床上哭個不停。克彥雙手環抱胸前,垂頭不語。等花田的話一結束,克彥便迅速抬起頭,毅然決然地開口:

 「花田,我認輸。我為造成各位不必要的辛勞致歉,但最後我想說句話。你們的做法雖不是肉體的拷問,卻是心靈的拷問。拷問絕非公平,更直接地說,是非常卑鄙的手段。希望你將這段話轉達給明智先生。」

 花田神情有點兒困擾地思索了一會兒,很快便恢復平靜回答:

 「你這想法大錯特錯。的確,我耍了很多小手段攻擊你們的心緒,但這是迫不得已的,因為你的詭計實在太過嚴謹,一點兒實質的證據也未留下。要是我們就此抽手,便無法懲罰有罪的人,這迫使我們必須通過心理手段解決。然而,這種心理攻擊與所謂的拷問在性質上截然不同。所謂的拷問,是利用肉體的折磨讓人認罪,不過,即使是無辜的人也可能因承受不了而被迫做出虛假的證言,其他的,就如對嫌疑犯進行一兩晚不眠不休地訊問,也算一種拷問。你若不是真兇,這次所採用的方法,對你肯定是不痛不癢的。我並未使用強迫你做出虛假證言的手段。你們之所以恐懼得彷彿受到拷問,就因為你們是真正的兇手。若非如此,看到我的戲法應該不會有任何感覺。即使遭到跟蹤,清白的人也不會因而坦白曾經行兇。心理攻擊與德川時代的肉體拷問本質上截然不同……這樣你懂了嗎?」

 克彥重重地垂下頭,一句反駁的話語也說不出口。

 (《月亮與手套》發表於一九五五年)

 註釋

 【1】想當然耳,這是一家虛構的公司,不過在《妖人金剛》(1957)中,曾提到該公司的攝影棚設立於世田谷區的郊外。另外《鐵人Q》(1958-1960)裡則說丸之內的日東電影院是「全東京最華麗壯觀的電影院」或許是日東電影公司的直營電影院吧。

 【2】蘇格蘭威士忌的代表名牌酒,過去被認為是高級名酒,分為黑標與紅標,前者更是高級。亂步在隨筆《酒與心悸》(1956)中曾提及:「戰前,我一個人睡覺時枕頭旁就經常擺著一瓶Johnnie Walker與一杯水。酒不摻水也不加冰塊,直接小口小口飲用,有時則用巧克力配酒。」

 【3】領帶長度約一百四十厘米,故一倍將近三百厘米,真有這麼長的皮帶嗎?

 【4】明治三十二年鹽原又策設立三共商店,專門進口胃藥。昭和四十年,改組為三共合資公司,大正二年又改為三共股份有限公司。原以出售水楊酸、梅毒療劑等藥品為主,後發展為綜合製藥公司。

 【5】原書名為(The Emperor's Snuff-Bos)。美國的狄克森·卡爾(John Dickson Carr,1906-1977)於一九四二年發表的長篇推理小說,描寫雙重密室殺人事件。本文中,北村提到的內容與原作略有出入。

 【6】警視廳搜查一課的股長,第一次出場的作品是《化人幻戲》(1954-1955),後來在《十字路》(1955)中成為主角。

 【7】與一般推理小說的敘述手法相反,前半部主要描寫犯人,名偵探到後半部分才出場,這種寫法最早始於英國奧斯丁·弗裡曼(R. Austin Freeman,1862-1943)的《奧斯卡·普羅茨基事件》(1912)。但在閱讀這篇小說以前,亂步早已於《心理測驗》、《天花板上的散步者》(1925)中實踐過這種寫法。或許是對這一手法情有獨鍾吧,他在戰後評論集《幻影城》(1951)中更是專門撰寫了一篇文章討論,之後又在本篇《月亮與手套》中再次挑戰,可惜與犯罪心理小說的區別不明顯。稱得上純粹倒敘推理作品的僅有F. W. 克羅夫茲的部分作品,羅伊·維克斯的《迷宮課事件簿》、電視影集《哥倫布刑警》而已。

 【8】在《化人幻戲》中,以花田警部及箕浦警部補的上司身份出場。

 【9】或許就跟范·達因的《金絲雀殺人事件》(1927)中,偵探萬斯所做的相同,他與犯人玩撲克牌,藉以觀察他的心理狀態。

 【10】落語是一種類似中國相聲的日本傳統說唱曲藝。

 【11】原文為「かみきり」,為落語表演中的一種,由客人出題,落語師當場將手中的白紙剪出指定圖案貼在黑紙上。

 【12】籐田西湖(1899-1966),甲賀流第十四代忍術家。本名籐田勇志。擔任新聞記者期間學習忍術,其後參與日本陸軍中野學校的創辦,並於陸軍大學校擔任教師之職。昭和二十五年以特別來賓身份參加推理作家俱樂部與捕快作家俱樂部共同舉辦的演講與表演。昭和二十八年,在三游亭園朝的忌日紀念會「百物語之會」中與亂步一起出席。

 【13】原文為「Adorm」,一種安眠藥。戰後在日本廣為流行,但也陸續發生安眠藥過量中毒事件,有些人把這個當做自殺藥物,弊端不少。

 【14】接下來他們去了「精養軒」,由此看來,這裡所指應該是上野動物園。精養軒於明治五年(1872)於丸之內馬場先門前開業,但當天就被一把火燒得一乾二淨。後來,又在京橋采女町三十三番地(現中央區銀座五丁目)開業並兼營旅館,俗稱「築地精養軒」。不幸的是,在關東大地震中被震裂,隨即於昭和六年停業。另一方面,明治九年設立於上野公園內的分店大多稱為「上野精養軒」,是東京有名的西餐廳。

 【15】一九五三年,從美國引進到日本的大銀幕電影。採用特殊鏡頭拍攝的影片能以一般電影的兩倍壓縮攝影,並在長寬比為一比二點五的超大銀幕上放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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