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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阪殺人事件》第1章
<D阪殺人事件>

事實(上)

 那是發生在九月上旬某個悶熱夜晚的事情。那時候,我正坐在位於D阪【1】大道中段左右、經常光顧的白梅軒咖啡廳【2】裡啜飲著冰咖啡。當時,我剛從學校畢業,連個像樣的工作也沒有,整天無所事事地窩在租來的房子裡看書,膩了就出門漫無目的地散步,或是找家便宜的咖啡廳消磨時間,這些零星瑣事幾乎已經成為每天的例行公事。由於這家白梅軒離我租的房子很近,而且不管我去往哪個方向散步必定經過那邊,於是漸漸地這裡成為了我最常光顧的咖啡廳。但我這人有個壞習慣,一進咖啡廳總要待上好一陣子,原本食慾就不算太好,加上阮囊羞澀,我通常不點餐,僅喝個兩三杯廉價咖啡,就這樣靜靜待上一兩個小時,不過,我常來咖啡廳的理由倒不是對女招待有意思,也未曾藉故調戲她們。說穿了,僅僅是店裡的環境比租屋好,待起來較舒服的緣故罷了。事件發生當晚,我照例坐在能夠眺望街景的位置,整整十分鐘才品嚐完一杯冰咖啡,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

 話說,這家位於D阪的白梅軒咖啡屋,過去曾以菊人偶【3】聞名,事件發生時,原本狹窄的街道因市區整飭計劃而拓寬成數間【4】寬的街道,道路兩旁店舖零落,仍有許多空地,與現今相比確實寂寥不少。隔著街道與白梅軒相望的是一家舊書店,我方才一直觀察它。這家舊書店位於偏僻的近郊,外觀不甚起眼,作為觀察對像似乎太過平淡無奇了,但它卻莫名地吸引著我。最近我在白梅軒結識了一個奇特的男人,名叫明智小五郎。聊過幾次後我發覺他根本是個怪人,頭腦似乎相當聰明,然而令我另眼相看的是他也很喜歡推理小說。就在不久前我曾聽他提起,對面舊書店的老闆娘其實是他兒時的玩伴。我在這家書店買過兩三次書,老闆娘十分漂亮,外形雖不是特別搶眼,卻具有某種吸引男性目光的性感特質。每到晚上總是由她看店,我想今晚她肯定也會在店裡,沒想到目光遍尋店內卻沒看到她(那不過是個約兩間半大小的狹小店面)。我想著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在店裡現身,於是便先在咖啡廳裡等候。

 沒想到,我始終沒見老闆娘出來,正當我等得不耐煩,欲將視線移往隔壁鐘錶行時,突然瞥見分隔店面與裡間的紙門「啪嗒」一聲關上了——這種紙門結構特殊,被稱為「無窗」,和普通紙門不同,「無窗」只有門框,中央糊紙部位由細密的縱向雙重格子替代,可以自由開合——是種相當新穎的設計。舊書店這行容易遭竊,因此就算不在店面,裡間的人也一定會透過無窗的縫隙不時留意店面。但此時裡間的人卻將縫隙完全閉合,這情形實在少見。若是寒冷時節也就罷了,但現在才剛進入九月,夜晚依舊悶熱難耐,將門關閉得密不通風委實不合常理,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莫非舊書店後面的房間發生了什麼事?如此一來,我更是無法移開視線了。

 說起舊書店的老闆娘,在這一帶似乎還經常被人說三道四的,咖啡廳的女招待就在澡堂裡聽附近商家老闆娘們說起不少關於她的流言,其中,我聽女招待們閒聊的時候提到的一則傳聞還挺不尋常的。「別看舊書店的老闆娘外表光鮮亮麗,但衣服底下的身體卻是傷痕纍纍的,那些傷痕一看就是被打或者被抓出來的,夫婦之間的感情似乎又不錯,你說怪不怪?」聽聞此言,另一個女招待忍不住插嘴:「隔壁蕎麥店『旭屋』的老闆娘好像也經常受傷呢,那些傷痕怎麼看都像是遭毆打而留下的……」諸如此類的謠傳究竟意味著什麼,當時我並沒有放在心上,頂多覺得是丈夫的行為殘忍罷了。但各位讀者啊,事情並非如此單純。直到後來我才恍然大悟,這麼一件小事其實與整起事件關係重大。

 關於傷痕這件事在此姑且不談,總之,我大概盯了那家舊書店長達三十分鐘之久。或許這就是所謂的預感吧,我總覺得一轉頭看向別處就會發生什麼意外似的,絲毫不敢鬆懈。就在此時,前文提到的明智小五郎穿著他最愛的粗條紋浴衣,搖晃著肩膀從窗外經過,我一眼就能認出他,是因為他擺動肩膀的幅度實在太大。看我在咖啡廳裡,他向我點頭致意後進入店內,要了杯冰咖啡,在我身旁坐下。當他發現我一直盯著某一處後,便順著我的視線向外望去,亦觀察起對面的舊書店來。不可思議的是,他也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絲毫不願移開視線。

 我們兩人非常默契地邊留心觀察同一個地方,邊聊起無關緊要的閒話。至於我們究竟聊了些什麼,如今早已忘得一乾二淨,談話內容亦與這個故事毫無相關,故恕我省略。只約略記得是與犯罪及偵探有關的話題,在此僅整理出一兩段與各位讀者分享:

 「這個世界存不存在沒有絲毫破綻的犯罪?我倒認為有存在的可能。例如谷崎潤一郎的《途上》 【5】,文中出現的犯罪手法原則上是不會被看穿的吧?雖說在這篇小說裡,最後偵探還是破了案,但那也是作者超凡想像力的結果啊!」明智說。

 「不,我並不這麼認為。實際難題姑且略過,理論上讓偵探束手無措的犯罪是不可能存在的。只不過現今的警界,找不到像《途上》那般全能的偵探罷了。」我說。

 兩人聊天的內容大致如此。突然,我們同時打住,陷入沉默。舊書店裡有狀況。

 「看來你也注意到了嘛,」我小聲說道。

 他立刻回答:「應該是偷書賊吧?但這實在太反常了,從我坐下來到現在,這已經是第四個了。」

 「你來這裡還不到三十分鐘,三十分鐘內多達四人,的確有點兒奇怪。我在你來之前就注意到了,大約是一個小時前吧,那裡不是有道紙門嗎?『無窗』關上了後我便一直盯著。」

 「有沒有看到這家主人出入?」

 「問題就在於紙門似乎一次都沒打開過,從家裡出來的話只能走後門了吧……只是三十分鐘都沒人出來看店,實在不太正常。怎麼樣,要不要去看看?」

 「說得也是,就算裡屋沒有什麼異樣,說不定店頭發生了什麼事兒呢!」

 我隱隱約約覺得,要是發生了什麼犯罪事件或許會更刺激。就這樣,我們離開咖啡廳。明智想必跟我持同樣的想法,他從來沒這樣興奮過。

 店內擺設與一般舊書店相同,土間【6】地面,三面牆排滿經過特別設計的書架,高達天花板。幾把和書架齊腰高的台座,整齊地擺在書架邊上,擺書的時候用得著。店中央擺放著一張長方形平台,上面堆滿了像一座小島一樣高的書籍。正對面的書架右側有一條大約一米寬的通道,可由此進入裡間,之前說的「無窗」紙門就裝在這裡,平時老闆及老闆娘就坐在紙門前的半張榻榻米上看店。

 明智與我來到紙門前的榻榻米處,試著用較大的音量叫了幾聲,但沒有任何回應,可能真的沒人在家吧!我們稍微用力把紙門拉開一個縫隙,借助外間射向裡間的光線,發現黑糊糊的房間裡,有個角落隱約俯著一個暗影。一股陰森森的恐懼感忽地爬上我的脊樑,我們再叫了幾聲,依然沒有回應。

 「沒關係,我們進去看看吧!」

 兩人隨即快步跨入裡間。明智打開吊燈開關,就在燈亮起來的瞬間,我們不約而同地發出「啊」地一聲驚叫,視線所及之處是一具女屍,橫躺在房間角落。

 「這不就是老闆娘嗎?」我的聲音好像是從喉嚨口擠出來的,「看起來像被人掐死的。」

 明智走到屍體旁,查看一番。「看來已經斷氣了,得趕緊通知警方。我去打自動電話【7】,麻煩你留在現場,別讓左鄰右捨發現這邊發生了命案,若現場遭到破壞會給調查增加難度的。」

 他半命令半叮嚀,說完立刻朝半町【8】外的自動電話亭飛奔而去。

 這種命案,實際上我也是頭一遭碰上,平常滿口犯罪、偵探的術語,事到臨頭才發現那些不過是紙上談兵,過過嘴癮罷了。此時該做些什麼,我真的連半點兒頭緒也沒有,只能無能為力地在命案現場發呆。

 這個房間約莫六張榻榻米大小,沒有隔間。房間右後方隔著一條約一間寬的狹窄簷廊外有個兩坪大小的庭院,中間有個廁所,庭院外側則是木板牆。時值夏季,拉門全開著,因此房子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房間左邊半間寬處有一扇推拉式的紙門,門後有一個大小約兩張榻榻米、鋪著木地板的洗衣間,關著的洗衣間紙門約有及腰高。右側則有四扇合上的紙門,紙門後方藏著通往二樓儲藏室的樓梯。格局基本上與一般常見的廉價長屋【9】無異。

 屍體倒在靠左側的牆壁附近,頭朝向店面。一方面是不想弄亂案發現場,另一方面則是覺得噁心,所以我盡量離屍體遠些。但是由於房間十分狹小,就算不想正視,視線也總是自然而然地遊移至該處。老闆娘身穿款式簡單的浴衣,近乎完全仰躺,衣服捲到膝蓋以上,大腿裸露在外,看不出有特別抵抗的跡象。雖不是很確定,但脖子上的那道已經變成紫色的痕跡,暗示了死者應該是被掐死的。

 外面的街道依然車水馬龍,隱約傳來木屐拍打地面的「喀拉、喀拉」聲、人們高聲談話的聲音,還有喝醉的人唱著跑調的流行歌曲,大有太平盛世之感。然而,隔著一道紙門,卻有個女子慘遭殺害橫死在地。這是多麼諷刺的景象啊!我忽然有些感傷,一時茫然佇立。

 「警察說會立刻趕過來。」明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哦!」我連開口的力氣也沒有。一直到警察來之前,我倆都一言不發地沉默著。

 不久,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官帶著一名西裝男子進來了。後來我才知道,身穿制服的警官是K警署的司法主任,另一位——根據外表及其隨身攜帶的物品判斷——應該是隸屬於同一警署的警醫【10】。我們隨即向司法主任大致說明情況。隨後,我如此補充道:

 「這位明智先生進入咖啡廳時,我無意間看了一下手錶,當時大概是八點半,也就是說,『無窗』關上可能是八點左右。我確定當時房間裡的燈是亮著的,因此八點左右,顯然還有人在這個房間裡。」

 司法主任邊聽邊記錄,法醫則抓緊時間驗屍,一等我們說完,立即接著說:

 「死者是被人掐死的。請看這裡,變紫部位的是指痕,而出血的部位則有被指甲抓傷的痕跡。大拇指的指印位於頭頸右側,由此推論是用右手掐的。這位先生說得沒錯,距離死亡時間恐怕還沒超過一小時,只不過,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

 「兇手是從上方壓著死者的吧?」司法主任沉思著,「但是從現場看卻沒有任何抵抗的跡象……恐怕是因為作案過程非常迅速,兇手的力氣又很大的緣故。」

 接著,他轉過身來向我們詢問舊書店老闆的事。可惜我們素昧平生,因此完全不瞭解。於是,明智當機立斷找來隔壁鐘錶行老闆。

 司法主任與鐘錶行老闆之間的對話大致如下:

 「你知道這家的老闆目前人在哪裡嗎?」

 「老闆每天晚上都會去夜市擺攤【11】賣舊書,通常不到十二點是不會回來的。」

 「在哪裡擺攤呢?」

 「他一般都去上野的廣小路。只不過今晚擺攤的確切地點,我實在不知道。」

 「一個多小時以前,你是否聽到過什麼奇怪的聲音?」

 「奇怪的聲音?」

 「這還用問嗎?就是女人被害時的叫喊聲啊,或搏鬥的聲音等等……」

 「這類聲音,我倒是沒有聽到。」

 就在警方簡潔的訊問間,附近居民和愛湊熱鬧的路人已經把書店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人群中住在另一邊隔壁的足袋【12】店老闆娘也證實了鐘錶行老闆的說法,在命案發生時,她也沒聽到任何不尋常的聲響。

 之後,鄰居似乎說好了派代表去找舊書店老闆。

 店門外傳來剎車聲,緊接著另一行人蜂擁而入,他們是接到警方緊急通知而趕來的法院相關人士、K警署署長,另外還有被稱為名偵探的小林刑警等——當然這些都是我事後才得知的。我有一位朋友是司法記者,他與負責這起事件的小林刑警有私交,我是通過他才知道許多相關內幕消息的——先抵達現場的司法主任向這群人簡要說明了一下情況,於是我們也只好把剛才的證言重複了一遍。

 「關上店門吧!」

 一名身穿黑色羊駝毛【13】上衣、白色長褲,彷彿公司基層員工的男子突然高聲說道,並迅速把門關上,他就是小林刑警。驅散看熱鬧的人群後,他立刻著手展開調查。他的行動可謂旁若無人,絲毫不將檢察官或署長放在眼裡,自始至終單獨行動,其他人都成了觀賞他敏捷行動的現場觀眾。他先驗屍,對死者脖子周圍的檢查尤為仔細。

 「這處指印的特徵並不特別明顯。目前我們可以確定兇手是用右手把死者掐死的,除此之外沒有找到其他線索。」

 小林刑警面向檢察官簡潔地說道。接著他脫下屍體的衣物,此時,他們以搜查不公開為由將我們趕到外間店面。因此,我並不清楚小林刑警究竟在屍體上有什麼重大發現。不過,我估計是與死者身上的傷痕,也就是流傳在咖啡廳女招待之間的那件事有關吧!

 之後,儘管警方的秘密會議結束了,我們仍舊被禁止進入裡間,只能待在無窗前的榻榻米上,透過縫隙不時窺看裡間的情形。由於我們是案件的第一發現者,而且警方還沒有採集明智的指紋,因此勉強被允許留在搜查現場。或許,我們是遭到變相拘留這樣的說法更恰當吧!不過,小林刑警的調查空間可就大多了,他時而在裡間,時而又到外間,對於被禁在一隅的我們而言,實在難以得知他的搜查進度。這段期間,檢察官一直在裡間坐鎮,幸虧刑警們不時進進出出向他報告搜查線索,我們才得以窺聽到一些情況。而檢察官也根據刑警們的匯報,開始著手整理調查報告。

 首先,警方細緻搜查了屍體所在的房間,但並沒有發現任何足以成為調查線索的遺留物品或足印,不過有一件事例外。

 「在電燈開關上找到指紋了,」刑警在黑色硬橡膠質【14】的開關上灑上指紋粉後說,「以目前掌握的線索來判斷,關掉電燈的肯定是犯人。剛才開燈的人是你們之中的哪一個?」

 明智回答是自己。

 「是嗎,那待會兒請你讓我們採集一下指紋。別再讓任何人碰到開關,直接拆下來帶走吧。」

 接著刑警到二樓待了好一陣子,下樓後旋即拿著手電筒搜查屋後的小巷子。過了十分鐘左右,他帶回一名上穿髒污縐綢襯衫【15】,下著卡其色長褲,約莫四十來歲外表邋遢的男子。

 「巷子裡並沒有找到任何有效的線索。」刑警報告,「後門一帶或許是因為日曬時間短,到處都是泥濘,滿地都是木屐印,實在難以判別新舊。倒是這名男子,」他指了指剛帶進來的男子說,「他是在後門巷子轉角處賣冰淇淋的小販,後門沒有其他通道,若犯人由後門逃跑,肯定會被他看見。喂,你重複一遍剛剛對我說的話。」

 以下就是冰淇淋店老闆與刑警間的對話。

 「今晚八點左右,有人進出巷子嗎?」

 「一個也沒有。太陽下山以後,我連隻貓也沒看到。」老闆態度審慎沉穩,回答頗得要領。「我在巷口開店多年,每到晚上,即便是長屋那些商店的老闆娘也很少經過。這條巷子不但路面凹凸不平,一到晚上還伸手不見五指的。」

 「你店裡的客人也不走巷子嗎?」

 「是的,大家在店裡吃完冰淇淋後,都直接原路折返,這點我非常確定。」

 這麼一來,假如老闆所言可信,兇手就算由命案現場的後門離開,也不是經由這作為唯一通道的小巷。奇怪的是,犯人也沒有從前門離開,關於這點,一直在白梅軒觀察的我們可以作證。那麼兇手究竟是如何離開命案現場的?根據小林刑警的推理,對方或許潛伏在這條巷子兩側的長屋裡,或者根本就是長屋的住家之一。當然,也有可能是經由二樓的屋頂逃走的,只是在仔細搜查過二樓之後,發現前面窗戶上的防盜鐵欄絲毫沒遭到破壞;而後方的窗戶,由於天氣炎熱,幾乎每戶人家都開著,甚至有人在曬衣陽台上乘涼。因此,經二樓屋頂逃跑似乎不太可能。

 接下來,搜查小組討論了搜查方向,最後決定分頭盤問這一帶的住戶。長屋前後的住戶加起來僅十一戶,盤問倒是沒費多大工夫即告結束。另一方面,搜查小組對舊書店進行了一次更為嚴密的排查,上至天花板下至地板,毫無遺漏。遺憾的是,詳盡的排查不僅沒有任何斬獲,反倒進一步把事件推入迷宮。在搜查過程中,專案小組得知舊書店隔壁的點心店老闆,自太陽下山後就在屋頂的曬衣場上吹尺八簫【16】,而他所在的位置正好正面對著舊書店的二樓窗戶。

 各位讀者,事件發展至此越來越有趣了。兇手是從哪兒進入舊書店,又是從哪兒離開的?既不是從後門,也不是從二樓的窗戶,當然更不可能從店門口。究竟犯人是一開始就不存在,還是後來像水汽般蒸發了?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過了一會兒,小林刑警帶了兩名學生到檢察官面前問話,而這兩人的回答,卻進一步讓案件如陷入雲裡霧裡。他們是在長屋後方租屋而居的工業學校【17】 的學生,看來不像會信口胡謅。話雖如此,兩人的回答卻使得這起案件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對於檢察官提出的問題,他們大體做出如下回答:

 「八點左右,我正好在這間舊書店前翻閱台架上的雜誌,不久便聽見裡間好像有什麼聲響,我條件反射地抬頭望了一眼紙門。紙門雖然關著,窗格子卻是打開的,有一名男子站在後面。只是在我抬頭的那一瞬間,剛好是無窗後男子拉上窗格子的時候。再詳細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根據腰帶的樣式判斷,我敢確定對方是名男子。」

 「那麼,除了對方是男性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細節引起你的注意,例如身高或衣服花紋什麼的?」

 「我只看到腰部以下,因此無法推斷身高。我記得他穿的是黑色和服,或許有著極細的線條或斑點,不過我當時看到的衣服卻是全黑、沒有花紋的布料。」

 「我當時正跟這個朋友一起看書。」另一名學生說道,「跟他的反應一樣,我一聽到聲響,抬起頭來時剛好看到無窗窗格子關上。但是,我確定那名男子穿的是白色和服,沒有線條或任何圖案,是純白的和服。」

 「這太奇怪了,你們當中一定有人搞錯了吧?」

 「絕對沒錯。」

 「我也絕對沒說謊。」

 兩名學生同時看到那件和服,結果卻如此相悖,這究竟意味著什麼?敏銳的讀者或許已經察覺到了。事實上我也注意到同一件事,只不過法院及警方似乎並未做進一步的思考。

 不久,死者的丈夫,也就是舊書店老闆接獲通知回到家中。他的外表不像一般舊書店老闆,羸弱又年輕。他一見到妻子的屍體,或許生性軟弱吧,儘管沒有哭出聲,卻已淚流滿面。小林刑警一直等他恢復平靜後才開始偵訊,檢察官也在旁適時提問。然而令他們失望的是,老闆對於嫌疑犯也毫無頭緒。他說:「我保證,我們絕對沒有做出任何會招致他人怨恨的事!」說完,又哭了起來。之後警方彙集各種搜查結果,判斷這起案件並非竊賊所為;同時,警方也通盤調查了老闆的過往及妻子的身份等,但都沒有發現特別值得懷疑的地方。這些東西與故事沒有多大關聯,所以容我在此省略。最後刑警詢問死者身上多處傷痕的事,一番猶豫之後,老闆吞吞吐吐地回答這些傷勢是他造成的。警方鍥而不捨地追問,他依舊不願意明確回答這麼做的理由。由於當晚一直在外做生意,就算這是老闆虐待妻子所留下的傷痕,他也沒有殺人的嫌疑,因此,警方便沒有進一步審問下去。

 於是,當晚的調查到此告一段落。刑警要求我們留下地址、姓名等資料,還採集了明智的指紋,當我們踏上歸途時,已是深夜一點後了。

 若警方的搜索沒有任何疏漏之處,而證人亦沒有說謊的話,那麼這起謀殺案便就此走入死胡同。後來,我聽說小林刑警仍繼續留在屋內搜查到天明,依舊沒有絲毫進展,除了當晚得到的信息外,找不到其他更有利的線索了。所有證人都是可以信賴的,在十一間長屋的居民當中,也未見可疑分子。警方也到被害者的老家調查一番,同樣沒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至少在小林刑警——就如同前文所言,他是個被譽為名偵探的人物——盡全力搜索後,這起案件仍是令人摸不著頭腦。下面說到的是後來聽說的,小林刑警唯一的證物,也就是特意拆下帶回的那盞燈的開關,上面除了明智的指紋外,並沒有找到其他人的指紋。或許是明智當時太過慌張,以至於在開關上留下大量的指紋,大概是明智的指紋將犯人的指紋蓋掉了吧,刑警們如此推論。

 各位讀者,讀到這個故事時,或多或少會聯想到愛倫·坡的《莫格街兇殺案》或柯南·道爾的《斑點帶子》【18】吧!也就是說,這起謀殺案的犯人,各位可能會猜想根本不是人類,而是像紅毛猩猩或印度來的毒蛇之類的怪物。事實上我也曾如此懷疑過。但是各位,實在難以讓人相信東京的D阪上會有這些生物存在,而且不是有證人證實透過無窗開著的窗格子見到一名男子的身影嗎?況且,假設真是猿猴,勢必會留下痕跡,也會引人注目,加上死者脖子上的手指印也告訴我們這是人類所為,若是被蛇纏住脖子而死,不會留下這樣的手印。

 總之,明智與我那晚踏上歸途時,一時興起聊了許多。在此單舉一例以供參考。

 「你應該也聽說過Rose Delacout殺人案【19】吧!這件兇殺案後來成為愛倫·坡《莫格街兇殺案》、卡斯頓·勒魯《黃色房間的秘密》小說的原始素材。儘管已歷經百年,這起不可思議的兇殺案依然留下許多謎團。老闆娘的死讓我聯想到這起兇殺案,因為這個案件中也找不到犯人離去的跡象,就這點來看,你不覺得二者十分雷同嗎?」明智說。

 「是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有人說過,日式格局的建築裡不可能發生如外國偵探小說中所描述的密室犯罪,我一直都認為並非不可能。你看,這會兒,不就在眼前發生了嗎?雖不知能否辦到,但此刻我真的非常想一試身手,偵破這起案件呢!」

 我們就這樣邊走邊聊,在一條陌生的小巷前告別。我還清楚記得當時轉進巷子時,明智大幅度搖晃肩膀往前走去的背影,花哨的條狀花紋浴衣在黑暗中異常清晰。

推理(下)

 十天後,我到明智小五郎的住處拜訪他。這十天之內,我與明智對於這起事件究竟有什麼樣的想法,又深入思考了什麼,得出什麼結論。相信讀者可以借由當日發生在我與他之間的對話,瞭解一番。

 在此之前,我與明智大多約在咖啡廳見面,直接前往住處拜訪還是頭一遭。雖說事先已問到詳細地址,但找起來還是費了好一番工夫。我站在一棟符合他描述的煙草鋪前,向老闆娘詢問明智是否在家。

 「嗯,在家啊,請先在這裡等一下,我去叫他。」

 老闆娘說完,便回身往前走了幾步,停在靠近櫃檯後方的樓梯口,大聲呼叫明智。目前,他租下這家店的二樓作為住所。聽到老闆娘的呼叫,他一邊「喔喔」地用怪異的腔調答應,一邊跑下樓梯,把樓梯踩得「吱吱嘎嘎」響。一見到我,他一臉意外的神情,忙說:「你好,上來吧!」我隨他上到二樓,毫不猶豫地踏進他的房間,眼前的景象讓我驚訝地「啊」地叫了一聲。他的房間實在太不尋常了。我並非不知道明智是個怪人,但眼前的光景之反常遠超乎我的想像。

 所謂反常的光景,要說也不是太異於常態。眼前這個只有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地板上,到處堆滿了書,書沿著四周的牆壁、紙門堆放,往上疊放則幾乎抵達天花板。只有中間部位露出一小塊空地,房間裡除了書,尋不著其他物品,連生活用品都無處尋覓,我實在無法想像他是怎麼睡覺的。誇張的是,主客兩人連落座的地方都沒有。一不小心,哪怕是非常輕微的碰觸都可能會讓高高的書堤潰決,而後一切都淹沒在書的洪流裡。

 「這裡實在太狹窄了,也沒坐墊。很抱歉,你找本看起來較軟適的書當墊子坐下吧!」

 我猶如歷盡披荊斬棘之苦似的穿越書山,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勉強坐下來的角落,只是還沒從驚訝中平復,茫然四顧。

 對於把這個屋子佈置得如此奇特的房間主人明智小五郎,我想有必要在此做一番簡單的介紹。但是我同他其實也剛認識不久,他的經歷、謀生手段、人生理想目標等等,我一概不知。不過有一點我倒是可以確定,他是沒有固定職業的遊民。勉勉強強能算得上是書生【20】吧!但是,作為書生,他似乎也太與眾不同了。他曾說:「我的研究對象是人類!」當時我不是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另外,我還知道他對於犯罪或偵探有著異於常人的興趣和驚人的知識量。

 明智和我年紀相仿,不超過二十五歲。體形偏瘦。如前所述,他走路時有個甩動肩膀的怪毛病,絕非類似豪傑大俠之類的動作,若以較耐人尋味的方式比喻,可以聯想一下那位單手殘疾的說書人神田伯龍的走路姿勢。說到伯龍,明智從長相到聲音都跟他一模一樣。沒見過伯龍的讀者只要想像一下你們心中那種雖稱不上美男子,但給人一種親近感,且看起來很睿智的長相即可。只不過,明智的頭髮較長,蓬亂毛躁糾結成團,跟人說話時,他還會習慣性地用手指把那原本亂糟糟的頭髮抓得更亂。至於服裝,他向來不講究,棉質和服上系一條皺巴巴的兵兒帶【21】。

 「你來得正好,自從那件事發生後,我們就沒再見面了。D阪兇殺案的後續如何,聽說警方似乎遲遲找不到嫌疑犯?」

 明智抓了抓頭髮,眼睛滴溜溜一轉,盯著我瞧。

 「事實上我今天就是來跟你聊這件事的。」儘管我不知該說些什麼,但還是硬著頭皮開了口。

 「事件發生以後,我通盤思考了一番。不僅僅停留在思考上,我甚至像個偵探般到實地調查過。最後,我得出一個結論,今天來就是特地來向你說明……」

 「哦?那你太厲害了。能否為我詳細解說一番?」

 一股了然在胸又輕蔑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閃而逝。我眼尖地捕捉到這絲信息,原本遲疑忐忑的心情在他的刺激下一掃而空,我順勢說了起來。

 「我有個朋友是新聞記者,他與負責這起案件的小林刑警有交情。通過這位記者朋友,我得以瞭解警方的調查進度。警方遲遲無法確定偵查方針,當然他們絕非閒著,也嘗試著從不同的角度展開種種調查,可惜就是沒獲得有價值的線索。例如,關於電燈開關,我認為將開關視為重要線索根本就是讓人誤入歧途的思路,因為開關上只有你的指紋。警方認定是你的指紋將犯人的指紋掩蓋了。看到警方如此傷腦筋的樣子,我更是興致高漲,不找出真相不想罷休。你猜,我找到了什麼答案?另外,你說我為什麼會在告訴警方我的推理前先找你談呢?

 「暫且先把這些放到一邊吧,從案發當天起,我一直留心一件事情。相信你也還記得——兩名學生對嫌疑人所穿的衣服顏色做出完全相反的證言,一個說是黑色,另一個卻說是白色。人類的眼睛再怎麼不可信,將對比強烈的黑白兩色顛倒誤認,這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我不清楚警方對此有何解釋,但我認為這兩人都沒有作偽證。你懂我的意思嗎?這表示,犯人穿的是黑白條紋花色衣服啊……亦即,可能是黑白相間的條紋花色浴衣之類,在普通旅館裡經常供人租借的浴衣……至於為何一個學生覺得無窗後的男人著純黑色浴衣,另一個則一口咬定那個男人穿的是純白色浴衣,那是因為他們的視線被無窗過濾了,無窗上的橫條遮去了浴衣上的全部黑色條紋或者全部白色條紋,如此一來,就造成那兩個學生的視覺錯覺,一個堅持那個男人穿著黑色浴衣,另一個則堅持穿著白色浴衣的結果了。這或許是很少見的偶然,但絕非不可能,就這起事件而言,或許再也找不到比這個更為合理的解釋了。

 「好,雖然推導出嫌疑人衣物的花色,但這也僅能縮小搜索範圍,兇手還是無法確定。第二個推論則與留在電燈開關上的指紋有關。我通過記者朋友的幫助,請小林刑警讓我對上面的指紋——也就是你的指紋——仔細檢查一番,結果我更加確定我的想法沒錯。對了,你有硯台嗎,能不能借我用一下?」

 我打算做一個簡單的實驗。首先拿來硯台,然後在右手拇指上塗一層薄墨,從懷中取出一張白紙捺上一枚指紋,等干了再把白紙轉個向,同一根手指用力在原先印上的指紋上再捺一枚新指紋。於是兩記相互交錯的指紋清楚呈現在紙上。

 「警察認定你的指紋重疊在嫌疑人的指紋上,於是掩蓋了嫌疑犯的指紋,但實驗結果證明這是不可能的。不管多用力,指紋這種由線條構成的痕跡,至少還是會留下先前的指紋線條。如果前後指紋完全一樣,按下的位置亦無分寸差異,且指紋紋路也一致的話,那麼新舊兩種指紋能重合在一起的吧!但有這種可能性嗎?就算有可能,也絲毫影響不到我得出的結論。

 「但是,萬一關掉電燈的是嫌疑犯,開關上應該會留下指紋才對。我原本猜測,或許警察沒注意到在你的指紋紋路之間可能留有嫌疑犯的指紋,所以我借出電燈開關親自檢查,沒想到完全沒有這類痕跡。也就是說,在這個開關上,自始至終都只有你的指紋,至於為什麼沒留下舊書店一家人的,我並不清楚。也許是因為那房間的電燈一直開著,從來沒關過的緣故吧!

 「對於上述的推論,你有什麼看法?我的推理如下:一名身穿粗條紋和服的男子——那名男子多半是死去女子的舊識,行兇的動機想必是失戀吧——知道舊書店的店主定時會去夜市做生意,便趁著這段時間偷襲女子。之所以沒有傳出聲音也沒有抵抗的痕跡,想必是女方與男方很熟之故。達到目的的男子為了拖延屍體被人發現的時間,索性將電燈關掉再離去。但這名男子犯下一個大失誤,起初沒注意到紙門的無窗是開著的,等發現此事便急忙地將無窗關上,未料他的身影竟被店裡的兩名學生看到。男子離開後,突然想起來離去前關電燈時,自己的指紋已留在開關上,便心急如焚,想著如何將指紋拭去。但再次以原來潛入房間的方式進入似乎又太過冒險,於是他心生一計,那就是讓自己成為殺人案件的第一發現者。這麼一來,自己的指紋留在開關上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這麼一來,不但警方沒法懷疑,而且恐怕任誰也無法把發現者和嫌疑犯等同起來,這真可謂一舉兩得!接下來,他暗自鎮定、若無其事地在案發現場旁觀警察的搜查行動,並大膽做出證言。而結果也如同他所預測的,事情即使已過五天、十天,依然沒有人前來逮捕他。」

 不知道聽我說這一席話時,明智小五郎會作何感想。原本我猜想他會臉色大變,或中途打斷試圖辯解,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竟然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平時他就是不會將內心想法表露在外的人,但是面對這樣的指證,眼前的他也未免太平靜了,只是偶爾拔拉一下他那毛躁的頭髮!我心想,這人臉皮多厚啊!最終,我還是耐著性子把我的推理說完。

 「你或許會反駁我,嫌疑犯究竟是從何處進入舊書店,又是從何處離去的?的確,若不弄清楚這點,即使解開其他疑點也無濟於事。很遺憾,這個謎團也被我破解了。從那天晚上的搜查結果看來,似乎完全找不到犯人離開的跡象。但既然有殺人的事實,絕不可能沒有嫌疑犯出入的痕跡留下。因此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警察的搜查有所疏漏。警察雖然也是費盡心思搜查了,但很不幸的是,他們的聰明才智終究及不上我這一介讀書人啊!

 「其實這也沒什麼,不過是件無聊的事實罷了。我如此推理:經過警方密集的偵訊,附近的居民應該都沒有可疑之處。既是如此,嫌犯必定是不會被人目擊就能離開現場或縱使被目擊也不會遭懷疑的人。也就是說,嫌犯利用人類注意力的盲點——與我們的視覺盲點原理相同,注意力也有所謂的盲點——如同魔術師在觀眾面前將巨大的物體莫名其妙地變不見一樣,利用人類視覺的盲點讓自己成為隱形人。由此我注意到舊書店隔壁的隔壁——蕎麥麵店『旭屋』。」

 舊書店右方相鄰鐘錶行,再過去是點心店;左邊依序是襪店、蕎麥麵店。

 「我到實地探訪,詢問店家在事件發生的當晚八點左右是否有男子借用過廁所。『旭屋』你也知道吧,從店裡出來,有條小路直通後面的木門,木門旁就是廁所,嫌疑犯只要裝做上廁所的樣子,由後門出去到舊書店,殺完人後再若無其事地折返即可。那個冰淇淋小販在巷子口做生意,沒看到有任何人離開自是理所當然。而在蕎麥麵店借用廁所也是非常自然的行為,根據我一一訪查的結果,當晚『旭屋』的老闆娘不在,只有老闆在店裡,那晚的確是實行此計劃的最佳時機。喂,你不覺得這是非常天衣無縫的計劃嗎?

 「果不其然,那個時間點確實有位客人曾借用廁所。遺憾的是,『旭屋』的老闆根本不記得那男子的長相與衣服花色,我立即通過那個記者朋友將這件事情透露給小林刑警,而刑警也親自到麵店調查過,可惜依然沒查出任何線索——」

 我頓了頓,想給明智一點兒解釋的時間。從他的立場來看,此刻沒有理由不為自己辯護。無奈他依舊搔著那頭蓬髮,一臉坦然,不動聲色地坐著。我不得不放棄原本敲邊鼓的方式,改以最直接的方式逼問。

 「喂,明智,你一定聽得懂我話中的意思吧?鐵證如山,不容置疑,而且每一項證據都指向你。坦白說,我心裡尚有一絲不願懷疑你的情緒,但當這麼充分的證據擺在眼前時,儘管不願意,我也不得不無奈承認……因為擔心自己對你有所誤解,我甚至前往長屋拚命尋找住戶中是否有喜歡穿黑白粗條紋浴衣的人,但很可惜,一個也沒有。這也可以預想得到,同樣是粗條紋,但條紋粗得跟無窗格子縫隙一樣寬,如此誇張的花色沒有幾個人能接受。同時,由指紋和借用廁所的詭計來看,手法著實嫻熟巧妙,若非如你這般通曉犯罪的專家,恐怕難以有考慮如此周全的犯罪方案吧!此外,最令人好奇的是,你明明就是死者兒時的玩伴,當晚在調查老闆娘的身份時卻完全悶不吭聲,這不是很反常嗎?

 「好了,這麼一來,你唯一的狡辯之詞就只剩下不在場證明而已,但你仍舊無法借由這點證明自己的清白。你還記得吧,當晚你我一同回家時我曾問過你,你是從哪邊來白梅軒的?你告訴我當時你在附近散步了將近一小時左右,對吧?就算有人曾見到你,在散步途中前往蕎麥麵店借用廁所也沒什麼不對勁的。明智啊,我的推理是否有錯?怎樣,不如讓我聽聽你的辯解吧?」

 讀者諸君,受到我如此咄咄逼人的詰問,各位知道怪人明智小五郎又是如何回應的嗎?各位想必認為他會羞愧得無地自容?來前我曾做過各種想像,就是沒料想到他竟會突如其來地高聲大笑起來,面對大笑不止的明智,我頃刻間手足無措。

 「啊,真是失禮,我原本沒打算嘲笑你的,只是看你說得一臉認真,一時忍不住就……」明智辯解似的說,「你的推理的確十分有趣,能結交到像你這樣的朋友,我實在備感欣慰啊!可惜的是,你的推理流於表面,也比較粗糙。例如,關於我與老闆娘的關係,雖說她是我的兒時玩伴,但你調查過我和她之間的關係了嗎?往昔我是否曾與她有戀愛關係,導致如今我仍舊怨恨她?像這些細節,你都不能把推測結論等同於事實。那天晚上,為何我明明認識她卻又不多做說明,道理其實很簡單,因為我對她所知根本不多,無法提供任何足以參考的信息。我上了小學後就再也沒見過她,直到最近才偶然得知她是我的兒時玩伴,但也僅交談過兩三次而已。」

 「那麼,關於指紋你要怎麼解釋?」

 「你以為我在事件發生之後完全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我也進行了種種調查,經常在D坂附近耗上一整天。尤其是舊書店,我不知拜訪了幾次,幾乎天天纏著舊書店的老闆——我向他坦誠我和他的妻子是舊相識,沒想到這成了我深入調查的契機——如同你通過記者朋友得知警方目前的調查進度一樣,通過舊書店老闆,我也獲知了不少這方面的線索。我很快就知道指紋的事情,也覺得太過反常,於是做進一步的調查。哈哈哈……沒想到竟得到一個既意外又可笑的結果,燈熄滅不過是因為燈泡裡的鎢絲斷了,而非有人刻意關掉電燈。而原本以為是我切換開關而打開的吊燈,其實是當時慌亂之際不小心搖晃到燈泡,使得藕斷絲連的鎢絲又接回去,於是燈泡再次亮了起來。開關上只留下我的指紋,這就確定無疑了。當天晚上,你說通過無窗的縫隙看到光線。由此可知,鎢絲斷掉是在那之後。老電燈泡突然熄滅是稀鬆平常的事。接下來關於犯人衣服的顏色嘛,與其由我來說明……」

 他說到此,突然轉身在後面的書堆中翻翻找找,挖出一本老舊的外文書。

 「你讀過這本書嗎?閔斯特伯格【22】的《心理學與犯罪》,請讀一下『錯覺』這一章開頭的前十行吧!」

 聽到他擲地有聲的反駁後,我漸漸意識到自己推理中的漏洞,於是便順從他的要求,自他手中接過這本書讀了起來。書中內容大致如下:

 過去曾發生一起汽車犯罪案。在法庭上,一名宣示所言句句屬實的證人聲稱當時路面完全乾燥而且塵土飛揚,另一名證人卻信誓旦旦才剛下過雨,道路泥濘不堪;一個說汽車當時是緩緩行駛,另一個卻說從沒看過如此快速奔馳的汽車。另外,前者說這條道路當時只有兩三人,後者則陳述當時有許多行人在場,男女老少都有。這兩名證人都是值得尊敬的紳士,而且扭曲事實作偽證對他們沒有半點兒好處。

 等我讀完之後,明智又翻起書頁,說:

 「這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接下來你讀一讀《證人的記憶》這一章。在這章的內容裡,有一段關於事先設計好的實驗,正好也有與衣物顏色相關的情節。或許你覺得有點兒不耐煩,但還是請你耐著性子看一下吧!」

 這段則記載了以下的事情:

 (前略)在此略舉一例。前年(本書出版日期為一九一一年)在哥廷根曾召開過一場由法律學者、心理學者、物理學者共同參與的學術研討會。此次聚會的學者個個都是以嚴謹著稱的學術界專家,一場可媲美嘉年華的會議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開始了。當學術研討會氣氛正濃時,大門猛然被撞開,一名身穿五色服裝的小丑瘋狂飛奔而入。仔細一看,他的後方有一名黑人正拿著手槍追趕過來。他們在大廳正中央停下,彼此以恐嚇的方式互相謾罵。不久,小丑猝然「啪噠」一聲倒在地上,黑人趁機跳到他身上,接著手槍「砰」的一聲,發出巨響。接下來兩人一溜煙似的迅速離開現場,整件事發生過程不到十秒。不用說,在場眾人感到極度震驚。除了會議主席外,沒有人知道,黑人和小丑的肢體語言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也沒有人知道事發現場安排了人拍照片。接著,主席告訴現場所有的人,目擊者未來可能需要在法庭上作證,於是不著痕跡地建議大家將事情始末如實記錄下來。(中略,接下來的內容說明眾人的記錄有多處錯誤,並以百分比顯示出來。)正確記錄黑人頭上沒有戴任何東西的,在四十人當中僅有四個人,其他有的認為黑人戴著高帽子,也有人認為戴著絲質紳士帽,可說是答案百出。關於所穿衣物有的說是紅色,也有人說是褐色;有人說是條紋花色,也有人說是咖啡色花紋,其他尚有各種不同色系。但實際上黑人當時所穿的不過是白長褲配黑上衣,並繫上一條過大的紅領帶罷了。(後略)

 「就如聰明的閔斯特伯格一語道破的,」明智說,「人類的觀察力與記憶力其實相當不可靠。在這個例子中,即使聰明如這群學者也無法正確記住衣服的顏色。我認為當晚那兩名學生會錯認衣服的顏色,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我不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麼人,但對方應該不是穿著條紋花色的衣物。當然嫌疑犯也不是我。不過,能夠借由無窗的格子縫隙聯想到條紋花色,你的著眼點十分有趣。但說起來這也未免太過巧合了,與其相信如此巧合的偶然,還不如相信我的清白會更實際一點兒。好,至於借用蕎麥麵店的廁所,這件事,我的推理與你相同。我原本以為除了『旭屋』這個方法以外,嫌疑犯別無其他方法脫身。但經過實際調查後,很遺憾我做出與你完全相反的結論。我認為,實際上並無借用廁所的男子。」

 各位讀者應該也已察覺,明智正在否定我認定他就是嫌疑犯的推理,否定嫌疑犯的指紋,連嫌疑犯逃走的路線也否定了,並企圖為自己的無罪尋找證據。但是這麼一來,難道不會否定犯罪本身嗎?我絲毫無法理解他的真正用意。

 「那麼你已推論出誰才是犯人了嗎?」

 「當然。」他再次拔弄著那頭蓬髮回答,「我的做法與你的稍有差異。表面的物證隨著詮釋方式的不同,會出現截然不同的結果。最好的偵探就是通過心理層面透視人的內在,這很難,得看偵探本身的能力了。總之,在這起案件中,我將重點放在心理層面。

 「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舊書店老闆娘身上的多處傷痕。接著我又意外得知,蕎麥麵店的老闆娘身上也有多處類似的傷痕。想必你也聽過這個傳聞吧,但是她們的丈夫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有暴力傾向的人。無論是舊書店老闆還是麵店老闆,看起來都是個性沉穩且明辨是非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懷疑,在他們的內心世界裡,是否隱藏著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首先纏住舊書店老闆,想盡辦法從他口中套出內情。由於我與他過世的妻子是舊識,他對我多少少些戒心,因此,想通過他獲得相關信息並不是太難。但麵店老闆的戒心卻超乎我的意料之外,為了打探出這之間不可告人的真相,我耗費了極大的精神。最終我依靠一個秘密的手段達到了我的目的。

 「現如今,犯罪學也引入了心理學上的聯想診斷法,這事想必你也聽說了吧?通過大量的普通文字來測試嫌疑犯對這些單詞的聯想程度。使用這個測試方法時,心理學者擅用狗、家、河川等簡單的刺激性文字,不過,測試文字不應局限於此,另外,也不見得非得借助精密測時器【23】。只要掌握了聯想診斷法的精髓,就沒有必要做這種硬性的限制。歷史上有很多案例,那些被稱為名法官或名偵探的人,他們生活的時代心理學並不發達,但他們憑藉著個人的天賦,不知不覺間實踐了這種心理學。大岡越前守【24】就是其中一人。若以小說的例子來說,愛倫·坡的《莫格街兇殺案》,文章一開始,杜賓就顯示出其驚人的一面,依據朋友無意識的動作,說出他內心的想法。柯南·道爾在模仿愛倫·坡所寫的短篇小說《住院的病人》 【25】中也曾讓福爾摩斯進行過類似的推理,這些推理在某種意義上都屬於聯想診斷。心理學家所設置的種種測試標準,僅是為那些欠缺洞察力的凡人設計的。我似乎離題了,總之,我用我自己的聯想診斷來試探麵店老闆。我先與他談了許多話題,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閒聊,並通過他的回應臆測他心裡真正的想法。這是非常敏感且複雜多變的心理探索,詳細情形改天我再與你討論吧!總之,就結果而言,我得到一個可以相信的答案,亦即,我找到真正的犯人了。

 「但實際上我連一項具體的事證也沒有,因此無從向警方報案。縱使報案了,警方恐怕也是對我愛理不理吧!況且,我找到真兇卻仍束手無策還有另一個理由,那就是我認為這起犯罪並不存在惡意。或許這說法有點兒讓人摸不著頭緒,不過這起殺人事件是在犯人與被害者彼此同意下進行的。不,甚至是符合被害者自身期望也說不定。」

 我絞盡腦汁,仍無法理解明智想表達的意思。我絲毫感覺不到失敗的恥辱,而是出神地聆聽他這讓我當下啞口無言的推理。

 「兇手就是『旭屋』的老闆,這是我的結論。他為了隱瞞罪行而謊稱有男子借用廁所。不過這並非他原創的想法,而是在我們不斷暗示刺激下的靈機一動。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問他是否見到這樣的男子,等於手把手教他編造出這號人物。此外,他誤以為我們與警方有關也是迫使他撒謊的重要因素。至於他為何犯下殺人罪嘛……這起事件明確地告訴我一個道理,平穩的表面下其實暗流湧動,人眼看不到的背後竟潛藏著如此意外又殘忍的秘密,而且這秘密本應只存在於噩夢般的世界中。

 「『旭屋』的老闆是個承襲薩德侯爵【26】精神血統的重度色情狂。而命運是多麼愛惡作劇啊,僅隔著兩間屋子的距離竟讓他意外發現馬索克【27】的女性繼承者。舊書店女老闆娘居然和他同好,是個程度與他不相上下的受虐狂,兩人通過隱晦的手法,發展地下情……這麼一來,你應該能理解我所說的『彼此同意下的殺人』的意義了吧……他們原本各自靠正常的夫妻關係勉強滿足病態般的慾望,證據就是舊書店老闆娘與『旭屋』老闆娘身上的傷痕。但不消說,僅靠著這樣的關係終究無法滿足他們異於常人的性慾望。因此,當他們發現近在咫尺,竟然住著長久以來尋覓不著的理想伴侶時,不難想像兩人之間迅速點燃的火花是如何燦爛。但是,這火花卻因命運的惡作劇而發展成一場悲劇。在一方主動一方被動的配合下,兩人之間的嘗試一次比一次瘋狂。最後,終於在那天晚上,爆發了絕對沒有人願意面對的悲劇……」

 聽到明智如此出人意表的結論,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這……唉,這是多麼意外的悲慘事件啊!

 此時,樓下煙草鋪的老闆娘拿晚報上來。明智一接過晚報,立刻翻到社會版,隨即歎口氣說:

 「唉,看來他再也無法承受內心的壓力而自首了。在我們談論此事時獲知這則報道,世事真是變化無常。」

 我順勢將目光投向他手指指向之處。上面印著一行小小的標題以及十行左右的報道,記載著麵店老闆自首的消息。

 (《D坂殺人事件》發表於一九二五年)

 註釋

 【1】接下來的故事中將提及「菊人偶」,可知此處所指的應該就是東京本鄉的糰子阪。糰子阪為位於東京都文京區千馱木三,五丁目與一、二丁目交界的東西向坡道,江戶時期到明治時期此地的菊人偶非常出名。森鷗外曾在坡道上建觀潮樓,亂步兄弟則於大正八年至九年在此(本鄉區駒迂林町)經營二手書店「三人書房」。同年二月亂步夫婦在子阪上的一租屋居住過一個月。

 【2】咖啡廳原本只是喝咖啡的地方,大正時代起開始提供酒類、茶類、餐點。這類綜合型咖啡廳最早為明治四十年在東京京橋區日吉町開張的「Cafe Printemps」,同年「Cafe Lion」亦開店,作家高村光太朗曾於其作品《咖啡廳裡》提及這家店。關東大地震後,大阪的資金流入東京咖啡廳業界,咖啡廳隨之變得更為大眾化。以「Cafe Tiger」為首,以大阪系的女店員熱情的服務為賣點。如同本故事中所提及的,這些咖啡廳亦供應西餐。

 【3】一種菊花人偶,竹子編織的人形骨架上,裝飾著菊花等花卉。江戶中期至二戰前,日本各地十分流行菊人偶展覽。

 【4】一間約為一點八米。

 【5】谷崎潤一朗於大正九年發表的短篇小說。偵探安籐通過與湯河的對話,尋找湯河是否故意讓前妻前往疾病高發危險區,導致其染病死亡的蛛絲馬跡,為討論或然率犯罪的對話體小說。

 【6】原文即為「土間」。日本傳統建築中未鋪設木板的泥土地面,普通作業場、店面外部地面以及外部通道經常採用土間設計。

 【7】公用電話的舊稱。

 【8】一町為六十間,約等於一百零九米。

 【9】一種狹長的大雜院。

 【10】警醫為隸屬於警署的醫生,除了基本的驗屍工作,還必須替收押的嫌疑犯做體檢。法醫則只針對屍體進行各種解剖或病理化驗。

 【11】戰前,市區的繁華地段經常可見許多地攤,攤位聚集在一起,於是形成夜市。這些攤販有些是專職的,有些則是門店老闆為了增加收入的兼差,攤販通常在晚上出來擺攤。其中,又以銀座的夜市最為出名。

 【12】腳拇趾與其餘四趾分開的日本傳統布襪。

 【13】羊駝是生長在南美秘魯安蒂斯高山地帶的駝類動物,毛質柔軟溫暖。

 【14】生橡膠加上硫磺加熱,生成一種樹脂狀物質,通常用以製作鋼筆或電器用品上的絕緣體,一九六O年以後被塑膠材質取代。

 【15】夏季穿的伸縮材質襯衫。

 【16】一種日本傳統樂器,竹製,外形類似五孔的直笛。

 【17】根據明治三十二年制定的實業學校令,中等教育學校以教授工業方面的相關知識及技術為主要目的。昭和十年,全日本共設立了八十三所公立工業學校、九所私立工業學校。共有學生六千八百餘人。

 【18】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系列」短篇,一八九二年發表。

 【19】十九世紀初,法國巴黎發生了一起兇殺案件。一位名為Rose Delacout的年輕女性被人用小刀殺死在自家床上。她的房子位於公寓頂層,後被管理員和警察發現。兇案現場的門由內部上鎖,同時繫了鏈鎖;房間裡只有一個窗戶,也自內部上鎖;有煙囪,但很狹窄,不管是多麼瘦小的人都無法通過。這起謀殺案始終未被破獲。

 【20】寄宿在有親戚關係的學者、資本家或政治家的家中,邊幫忙打理家務邊做學問的學生。

 【21】男性穿和服時使用的腰帶。最早常系的人是薩摩兵兒(九州軍人),故稱兵兒帶。

 【22】雨果·閔斯特伯格(Hugo Münsterberg,1863-1916)為德、美心理學家,曾擔任哈佛、哥倫比亞大學教授以及美國心理學會的會長,是第一個嘗試在實際生活中運用心理學的學者,奠定了應用心理學這一學科的基礎。曾撰寫關於美國社會與日本美術的研究論文和作品。亂步在收藏的《心理學與犯罪》日譯本中,寫下疑似《心理測驗》的大綱框架。

 【23】即Chronoscope。

 【24】江戶中期的大臣大岡忠相,曾擔任過越前國(日本的古藩國名,相當於今日福井縣、岐阜縣一帶)的藩守,故名。歌舞伎及稗官野史中經常將他描寫為明察秋毫、斷案如神的名法官。

 【25】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系列」短篇,發表於一八九二年。文中所指這段推理原本寫於同年發表的《硬紙盒子》中。

 【26】全名為唐納蒂安·阿爾豐斯·弗朗索瓦·德·薩德(Donatien Alphonse Francois de Sade,1740-1814),法國軍人、作家。因性癖好過於異常而被終身監禁,在牢獄中撰寫代表作《索多瑪一百二十天》。現今形容虐待狂的名詞「Sadism」即是從他的名字衍生而來。

 【27】全名利奧波德·力特·馮·薩克·馬索克(Leopold Rittcr von Sachcr-Masoch,1836-1895),奧地利小說家,代表作《穿裘衣的維納斯》。其作品與生活態度成為形容受虐狂名詞「Masochism」的語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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