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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阪殺人事件》第10章
<幽靈>

 「辻堂那傢伙,這回總算是死了。」

 當親信帶著些許邀功的表情向他報告時,平田腦裡頓時一片空白,完全說不出話來。雖然早在很久以前就聽說他臥病在床,但一想到那個執著地跟蹤自己,以報仇(根本是他擅自認定平田為仇家)為人生目標,口頭禪是「若不用這把匕首刺入那傢伙的肥腸油肚裡,我就算死也不會瞑目」的那個辻堂,竟未達目的就這麼死了,一時之間還真是難以置信。

 「真的嗎?」平田不由得反問親信。

 「豈止是真的,我剛從那老傢伙的喪禮上回來呢。為以防萬一,我甚至問過鄰居,這次肯定錯不了。他們父子倆一直相依為命,老父一死,可憐的兒子跪在棺木旁送終,哭得跟什麼似的。跟他老爸差太多了,他兒子根本是個窩囊廢啊!」

 聽到這個消息,平田頓覺一陣失落。舉凡在府邸四周建起一道高高的水泥牆、在牆頂插上玻璃碎片,將門長屋【1】以近乎無償的價格出租給一個警察,家中供養兩名身材壯碩的書生,平常別說是夜晚,就連白天,除非迫不得已都盡可能不出家門,即使外出也必攜書生陪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恐懼辻堂的緣故。平田白手起家,憑一己之力構建起自己的事業王國,在拓展事業版圖的過程中難免干下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對他懷有恨意的也絕不止兩三人而已,但平田對此毫不在意,他唯一無法對付的,只有那幾近瘋狂的辻堂老人。如今,得知這唯一讓他恐懼的對象竟離開人世了,在發出一聲安心歎息的同時,卻也感受到一股隨著對手消失幹勁瞬間蒸發的落寞情緒。

 喪禮隔日,平田為慎重起見,便親自前往辻堂住所附近偷偷觀察,並確定親信的回報正確無誤。這下子,他才放下心來,總算可以解除長期以來的嚴防死守,盡情享受這久違的輕鬆心情。

 不瞭解實情的家人對於平時陰沉的平田突然快活起來,聽見他久違的笑聲,多少感到納悶。只可惜,快活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這一天,這一家之主的臉上突然流露出發自心底深處的憂鬱。

 辻堂的喪禮過後的三天內,平田的日子過得悠閒愜意。到了第四天早上,平田像平常一樣靠在書房的椅子上,隨意翻閱當日送達的郵件。在大量的書信及明信片中,他無意間瞥見一封信,上面的字跡潦草卻似曾相識,他當場嚇得滿臉蒼白。信的內容大致如下:

 這封信想必會在我死後送到你手中,此刻你一定在為我的死雀躍不已,以為總算可以放心,過起輕鬆的日子了吧!沒這麼簡單,因為我的身體雖亡,但靈魂在解決你之前是絕不會死的,呵呵,你原先嚴密的防備對於活生生的人而言或許有效,當時就算我想出手也不得其門而入。可是啊,不管多麼密不透風的防守,對於能像一陣煙般滲透而過的靈魂而言,不管你再怎麼用錢做出任何嚴密防備也不會有多大的效果。嘿,我啊,當臥病在榻、難以動彈之際,即發下毒誓,縱使我在世時無法置你於死地,死後就算變成怨靈,也一定要牢牢地纏住你,親手了斷你。臥病在床的這幾十天裡,我一門心思只想著這件事,內心的這般殺意豈會無法實現?等著瞧吧,比起活人的力量,怨靈作祟可怕多了!

 這封信不僅筆跡凌亂,除了漢字以外都以片假名寫成,讀起來分外吃力。毋庸置疑,這肯定是辻堂病臥床榻之際,灌注全部靈魂完成,並要求兒子在他死後寄出的恐嚇信。

 「渾、渾蛋,靠著一紙騙小孩的信就想嚇唬我嗎?年紀一大把了還玩這種小把戲想必是病入膏肓之際連腦袋都不清楚了的緣故吧!」

 平田當下雖對這封恐嚇信不置可否,但隨著時間流逝,一種不可言喻的忐忑慢慢爬上心頭,他卻無計可施。他沒有防禦的方法,也不知對方會從何處,以何種方式出擊,這樣的生活令他焦躁不安。自從收到這封信後,恐怖的幻影在平田腦中不分日夜地盤旋不去,失眠症也隨之嚴重了起來。

 另一方面,平田也擔憂起辻堂的兒子來。雖說那個和父親執拗強硬的個性完全迥異的懦弱男子,想來不可能如此堅定且不顧後果,但萬一他繼承父親遺志,開始視自己為復仇對象的話可不得了。一思及此,他連忙喚來過去雇來監視辻堂的男子,命令對方往後繼續監視他的兒子。

 接下來的幾個月,一切風平浪靜,什麼事也沒發生。平田的神經過敏與失眠症雖不容易恢復,但至少怨靈作祟的情形並沒有發生,而辻堂兒子看來也沒有做出任何會威脅到平田的行動,於是原本神經十分緊繃的平田漸漸覺得自己杞人憂天,太愚蠢可笑了。

 豈料,過了一陣子後,某天晚上突然出事了。

 平田難得獨自一人待在書房裡練習書法。由於府邸位於高級住宅區,即使當時不過是傍晚時分,附近一帶卻已寂靜得猶如空城,頂多只從遠方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狗吠聲。

 「有您的信。」

 家裡的書生突然走進書房裡,將一封郵件放在書桌角落,隨即默不做聲地離去。

 平田一看就知道那是張照片,是大約十天前某公司舉行創立酒會時,幾個創始人的紀念合照,平田也是其中之一。大概是照片沖好之後,對方請人送過來的吧!

 平田原本對這類事物沒有太大興致,不過也許是長時間專心的書寫讓他稍感疲累,正想休息一下之故罷,他打開信封取出照片,下一刻,他彷彿碰到髒東西般用力將照片丟在桌子上。接著他用充滿不安的眼神,不斷環視房間四周。

 過了片刻,他的手戰戰兢兢地伸向剛才丟出去的照片。才剛一翻開來看,又立刻丟了出去。重複兩三次這令人難以理解的動作後,他總算能夠把被恐懼擾亂的心緒平復下來,較為冷靜地細看照片。

 那絕不是幻影。不管是揉眼睛或一再擦拭照片表面,照片裡的恐怖幻影始終沒有消失。冰冷的感覺沿著背脊逐漸往上躥。他猛地將照片撕碎,丟進火爐裡,而後搖搖晃晃地起身,逃出書房。

 這陣子以來,他最畏懼的事終於發生了。辻堂執拗的怨靈在這一刻顯露出其駭人的幻影。

 在這七位創始人清晰的影像背後,辻堂那朦朧模糊的陰沉鬼臉,幾乎成為整張照片的背景。而在那張虛無縹緲如白霧般的臉上,辻堂那漆黑的雙瞳尤為顯眼,正忿恨地瞪著平田。

 過度驚嚇之餘,平田像恐懼著妖魔鬼怪的小孩般,不住地以棉被裹住頭,整晚不停哆嗦發抖。直到第二天早上,感受到太陽為週遭帶來的光輝溫暖後,他總算稍微恢復了些元氣。

 「這種荒謬的事根本不可能發生,昨天晚上我一定是看錯了。」平田勉強打起精神,走進一室煦陽籠罩下的書房。定睛一看,照片已在火爐中被燒得一乾二淨,但桌上仍留有那紙信封,靜靜地證明昨晚所見並非夢境。

 平田讓自己冷靜下來,卻沒法驅散自己內心的恐懼,照片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難道真的拍到辻堂的臉了,那麼這表示一切如同那封臨死前的恐嚇信所寫的,世上真有超乎常理的鬼怪存在,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又或者,這不過是一張沒什麼特別之處的普通照片,但平田的眼睛竟看到辻堂的臉,這是否意味著辻堂的詛咒生效了,與前一個推測相比這反而更叫人驚駭,平田的腦袋猝然紛亂了起來。

 事發後的兩三天內,平田根本無法思考任何事情,滿腦子只有那張照片。

 或許這只是某種陰差陽錯的巧合,同一家相館曾經也為辻堂拍過照,底片不小心與這張照片的底片重複曝光……平田茫然地想像著諸如此類的可能性,還派人到相館詢問。想當然耳,他所得到的回應是否定的,況且相館的登記簿上也找不到任何姓辻堂的人。

 照片事件發生一周後的某日,用人報告某業務上有來往的企業負責人來電,平田不假思索地拿起桌上的話筒,沒料到,話筒中傳來一陣詭異的笑聲:

 「哼哼哼哼……」

 聲音聽著非常遙遠,起先平田還不以為意,不一會兒那聲音卻近得那笑聲彷彿就在耳際般,接下來無論平田如何大聲問話,對方都只用大笑回應。

 「喂喂,你不是××吧?」

 平田發瘋似的大吼,而後話筒裡的聲音逐漸變小,最後僅剩「嗚嗚嗚……」的微弱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遠,直到無聲無息,最後只聽到接線生「幾號……幾號……幾號……」的高聲呼叫。

 平田發洩般地將話筒重重丟下,而後失神地盯著某處,一動不動。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感緩緩地在心裡蔓延開來……那笑聲似曾相識,簡直和辻堂的一模一樣。桌上電話瞬間成了一面目可憎的鬼怪,恐懼幾乎讓他心神俱裂,他卻不敢擅自將視線移開,只能顫顫悠悠、一步一步地緩緩後退,最後像逃一般躥出書房。

 平田的失眠症再次復發,而且更為嚴重了。好幾個夜晚,好不容易睡著的他,又莫名其妙地突然發出驚恐的叫聲跳起來,家人對於他完全反常的行為很是擔憂,執意要他去看醫生。可以的話,平田真想找個人哭訴,像個年幼的孩子緊緊抱住母親哭喊「好可怕啊」,並將他這陣子的恐懼與壓力一股氣地全發洩出來。但這終究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能逞強地對家人說「沒什麼,大概是神經衰弱吧」,堅決不願接受醫生的治療。

 幾天後的某日,平田必須出席由他擔任高層領導的公司股東大會,同時在大會中代表發言。這半年來,公司的業績呈現從未有過的井噴盛況,也沒有其他令人擔心的問題,屆時只需簡短說明公司平穩有序的營運狀況即可。由於早已習慣這種場合,平田態度大方、語調穩重地站在近百名股東面前侃侃而談。

 平田演說的同時,習慣將視線掃過每位股東的面孔,突然,他瞥見一個奇怪的「東西」。注意到這「東西」後,他不自覺得停下演講,眾人深感困惑,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平田還是沒有反應,張著嘴,呆呆地茫然站立。

 一張與死去的辻堂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面孔混在台下股東的臉孔中,眼睛直直地盯著台上的平田。

 「基於上述問題……」

 平田只能重新打起精神,刻意提高嗓門繼續向股東說明。但不知為何,再怎麼提醒自己振奮,視線卻始終無法自那張臉上移開。他的心緒被狼狽不堪的感覺佔據,演講的內容也變得紊亂毫無條理起來。一見到他的窘狀,底下的「辻堂」彷彿嘲弄平田的狼狽似的,猝然獰笑起來。

 平田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結束這場演講的,只知道最後,他幾乎陷入一種瀕臨昏厥的狀態,靈魂似乎離開他的軀體而去。當他彎腰致意、離開演講桌時,他無視眾人的疑惑,逕自往會場出口狂奔而去,企圖找到那張讓他備感威脅的面孔。但不管怎麼找就是找不到,他無奈地回到會場貴賓席,此時,他離演講桌不遠,趁這個機會他重新仔細地審視每位股東的面孔,卻再也找不到那張和辻堂長得過分相似的臉了。

 這次會場的大樓,任何人都可自由出入,理智分析一下,或許只是某一個和辻堂長得很像的普通聽眾罷了,他早於平田尋找之前便離開了。不過,在這世上,真有可能存在著長得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嗎?無論平田怎麼抱頭苦思,還是覺得這是辻堂臨死前的恐嚇宣言作祟。

 股東大會之後,平田頻繁撞見辻堂。有時是在劇場走廊,有時是在傍晚的公園,有時是在人潮洶湧的都會街頭……更甚者,辻堂的臉竟出現在自家門口前,而這最後的碰面地點更是令平田幾近暈厥。某個深夜,平田乘著轎車回來,正當車要進家門時,門裡突然躥出一道黑影與轎車擦身而過。就在那個黑影經過之際,平田的視線透過車窗瞥見人影的面孔。

 是辻堂!心驚膽戰的平田呆若木雞,迎門的書生與女傭頻頻呼喚,他好不容易恢復鎮定,平田趕緊命司機出門尋找,但辻堂早已消失無蹤。

 「說不定辻堂那傢伙還活著,故意玩這些把戲來折磨我。」

 一時之間,平田對辻堂的死產生質疑。可是,整日監視辻堂兒子的親信卻回報,並未發現任何可疑之處。若辻堂還活著,經過這麼長一段時間,他總會找機會與兒子見面吧?然而,完全沒有兩人見面的跡象。而且最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區區一個普通人,怎麼有辦法對自己的行蹤瞭如指掌?平田非常重視隱私,每當外出時,別說對僕人,連對家人也鮮少透露去向。因此,若想出現在他也出現的地方,就得經常埋伏在他家門口,等平田出門時,再尾隨轎車而去。但在如此人煙稀少的住宅區,若有任何汽車跟蹤,不可能毫無所覺。即使是僱用計程車,附近也沒有招車處,更別說是徒步跟蹤了。因此,無論怎麼想,平田都認為這是怨靈作祟。

 「難道是我精神錯亂了?」

 然而,即使真是精神錯亂,恐懼感依舊存在。平田自此陷入無窮無盡的疑惑當中。

 就在他左思右想、煩惱不已之際,赫然想到一記妙招。

 「我怎麼沒及早想到這辦法?這麼一來,便能確定他的生死了。」

 於是,平田快步走進書房,執筆寫信給辻堂老家的戶政機關,並以辻堂兒子的名義申請一份戶籍謄本,若戶籍謄本上註明辻堂還活著的信息,心中的疑惑就能解開。平田內心祈禱著這就是他所企求的結果。

 數日之後,戶政機關寄來戶籍謄本,令平田失望的是,戶籍謄本上辻堂的名字已被畫上紅線,上欄明確記載著死亡日期與死亡證明書的送達時間,辻堂的死已不容置疑。

 「最近您怎麼了,是不是不太舒服?」

 平田的老熟人都擔憂地詢問,連平田也覺得自己彷彿蒼老了許多,相較於兩個月前,他頭上的白髮明顯增加了不少。

 「要不要去散散心,休息一陣子?」

 由於平田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就醫,無計可施的家人只好勸他換個地方休養一段時間。對平田而言,自從在自家門前瞥見那張面孔後,即便待在家裡也無法安心。平田想,換個環境或許不錯,因此他接受家人的建議,決定前往溫暖的海岸度假村調養。

 於是,平田寄了一張明信片通知常去的旅館,請他們保留房間,並為他準備住宿期間需要的生活用品,挑選隨侍的僕役……借此,平田感受到久違的愉快心情,雖說多少有點兒刻意,但他真像個年輕人計劃遊山玩水般雀躍不已。

 來到海岸後,果然如同原本預期的,心情著實輕鬆不少。他當下愛上海邊萬里無雲的明亮景色,也喜歡淳樸樂觀的小鎮人情,旅館的房間也安排地讓他有賓至如歸的感覺。這裡雖是海岸,但比起海水浴場,溫泉其實更為聞名。因此,除了整天泡溫泉之外,剩餘的時間平田總是到溫暖的海岸散步。

 原本總叫人不安的面孔「幻影」,到了開闊地後果然不復出現,如今就算在無人的海岸散步,平田也不再心驚膽戰。

 這一天,他散步去了直到目前為止還不曾到過的遠處,心不在焉的他完全沒意識到天色已暗,夜晚悄然來到,等他驚覺過來,才發現週遭廣闊的沙灘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轟轟……沙沙……轟轟……沙沙……浪濤反覆拍打岸邊的聲響讓周圍的氣氛倏地陰鬱起來,彷彿告知人們即將發生什麼不祥之事般。

 他急急忙忙往旅館趕,只是這段路程實在太過遙遠,即便加快腳步使勁往前走,還沒走到一半天就黑了。他汗流浹背,只能極盡所能大步大步地加速前進。

 只是,在這四下無人的海岸邊,他自己的腳步聲怎麼彷彿自背後傳來,他禁不住提心吊膽地回頭看一眼,種植在道路兩旁的松樹,影影綽綽,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繼續趕一段路後,平田乍見前方隆起的小沙丘對面有一個人影一閃而過,這一刻他總算稍微放下心來。於是,他連忙朝小沙丘對面走去,心想藉機與對方說上幾句話,應該有助於平復這股恐慌情緒吧!他這麼想著,加快腳步朝人影邁進。

 走近一看,才發現那也是一名男子,而且年紀很大了。這老人一直背對平田蹲著,由背影看來似乎正在沉思著什麼。

 或許是聽到平田的腳步聲吧,對方像受到驚嚇般,猛然抬起頭轉向平田。

 在灰濛濛的天空下,蒼白的面孔異常清晰,五官也無比深刻。

 「啊!」

 平田一見到那張臉,隨即發出一聲慘叫,那叫聲猶如被碾壓過,破碎無法成形。他轉身立刻拔腿狂奔而去。五十多歲的平田,此刻竟像個參加跑步比賽的小學生般拚命往前衝。

 方纔那張臉,竟然是不可能出現在此處的辻堂。

 「危險!」

 一名年輕人看到忘我狂奔、不幸被障礙物絆倒的平田,趕忙跑過來。

 「您還好吧?啊,您受傷了!」

 平田的雙手因為指甲剝落而鮮血淋漓,他口中還不斷發出夢囈般的呻吟。年輕人自懷中取出乾淨的手帕熟練地包紮傷口。在極度恐懼與傷口的雙重折磨下,幾乎孱弱得一步也動彈不得的平田在年輕人的攙扶下,好不容易才回到旅館。

 原本以為自己會就此昏睡下去,還好情況不算太糟,第二天一早起床時,平田感覺精神還不錯。由於腳傷尚未痊癒,無法隨意走動,但至少能正常進食了。

 用完早餐的時候,昨晚照顧他的年輕人前來探望,原來年輕人也住同一家旅館。兩人的話題由探望的客套話及感謝之詞,逐漸轉為閒話家常。原本就需要找個人好好聊一聊,此時的平田一方面也是基於感謝之情,因此比平時更放開,暢快交談了起來。

 等到平田的僕役都離開之後,似乎早在等候這一刻般,年輕人一轉剛才的輕鬆口吻,慎重又禮貌地問了以下的問題:

 「事實上,打從您住進這家旅館以來,我一直都很好奇……您特地來此休養必定有什麼理由吧,不知是否方便告訴我原因呢?」

 平田十分震驚。這名剛認識的年輕人究竟知道什麼內情?這樣的提問未免也太唐突失禮了。在此之前,他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關於辻堂怨靈的事,因為牽涉的內情太可恥無聊,平田實在說不出口。因此對於年輕人的提問,他當然沒打算和盤托出。

 豈料,短暫的交談後,平田像蚌殼一樣嚴的嘴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撬開了,對方不但談話技巧高明,而且好像擁有神奇魔力的魔法師,讓人不自覺地對他全然信任。話一旦出口,就像線頭,長久悶在心裡的苦悶有如絲線般不斷被抽出。倘若對方只是一般人,平田勢必能輕鬆地將內心的不安掩飾過去吧,但對眼前這名年輕人卻無濟於事,年輕人巧舌如簧,還有一雙洞察世事的眼睛,輕鬆交談間,已一一將平田的心事套了出來。當然,年輕人能夠輕鬆達到目的,一方面也是由於昨夜才剛發生讓他心神俱亂的事件,平田猶如失去自由的囚犯,越想錯開話題卻越陷越深。最後終於將關於辻堂怨靈的一切毫無遺漏地和盤托出。

 問完相關細節後,年輕人再次展現高超的語言技術,不著痕跡地將對話導引回其他日常話題。等到他為漫長的打擾致歉,離開房間時,平田不僅未對他半強迫地套出自己的心事而不悅,反倒深覺這名年輕人相當可靠。

 又過了十天左右,在這期間風平浪靜。漸漸地,平田厭煩起這無所事事的溫泉區來,可惜腳傷仍未痊癒,與其勉強回到東京那寂寥的宅邸,還不如繼續留在這個人來人往的旅館,因為反而較能放鬆心情,因此他還是選擇繼續住下來。況且,剛認識的年輕人是個很風趣的聊天對象,這同時讓他留在此地的意願更深一層。

 今天,年輕人又來拜訪他。他笑著說:

 「今後,不管您到什麼地方都不會再出事,幽靈不會再出現了。」

 霎時間,平田無法理解他話中的含義,感到十分疑惑。

 平田一臉意外,一會兒後,訝異的表情浮現出一縷遭人碰到痛處的不快。

 「乍聽外人這麼說,也難怪您會不高興,但我絕不是在開玩笑。幽靈已被逮到,請看這封電報。」年輕人順勢將手上的電報攤開給平田看。上面寫著:

   如您明察,本人已招供一切,靜待指示。

 「這是東京的朋友發給我的電報。這裡所說的『已招供一切』是指辻堂的幽靈,不,其實不該說是幽靈,而是還活著的辻堂已招供。」

 這實在太過突然,平田完全沒有辨析真假的時間,只能呆呆地聽著眼前的年輕人所說的一字一句,偶爾低頭望一眼年輕人與電報的內容。

 「事實上,我的興趣是到處搜羅這類事件。我的娛樂就是挖出隱匿在世界各個角落的一切秘密或詭異事件,並試圖找出答案。」年輕人一臉微笑,用若無其事的口吻說道,「前些日子,聽您述說困擾您的怨靈事件時,我直覺懷疑當中是否潛藏著不合常理的實情。就我的觀察,您的精神應該不像虛弱到會看到幻想幽靈。您本人或許沒發覺,這個幽靈現身的地點顯然有一定的規律。或許您會認為,幽靈甚至現身在您旅行的目的地,簡直是無孔不入。但仔細一想便會發現,幽靈現身的地點都是戶外。即使出現在室內,也必定是如劇場走廊或大廈之類等無論是誰都能自由出入的場所。真正的幽靈,不是應該不受場合限制,也能自由來去的嗎?說到您府上曾發生的靈異現象,除了照片與電話以外,幽靈不過就在任誰都能出入的門口附近稍微露個臉罷了!綜合這些情況判斷,豈不違背了幽靈自由穿梭空間的原則了嗎?因此我仔細推敲後,除了某些部分較為棘手,稍微花了點兒時間外,總算成功逮住了幽靈。」

 平田聽了年輕人這番話,依然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他曾一度懷疑辻堂或許還活著而申請戶籍謄本,結果卻令他大失所望。究竟這名年輕人是以何種方法輕易識破幽靈的真面目的?

 「沒什麼,幽靈使用的不過是簡單的伎倆,他聰明地使用單純的手段,反而不易被外人看穿。在看過如此真實的喪禮後,任誰都會上當。又不是歐美推理小說,有誰想像得到東京竟會上演這般戲碼呢?而辻堂毅然決然地與兒子斷絕往來也是很重要的因素。不管在什麼樣的犯罪中,想成功欺騙對方就得先壓抑自己的情感,行常人之所不能行。人類這種生物總是會以自己的想法作為推測人心的基準,一旦下錯判斷便很難察覺其中的謬誤。幽靈的出場順序確實安排得十分巧妙,幽靈一步步緊逼,最終如同前些日子您所說的,當所有去處都出現幽靈的蹤影時,任何人都會陷入極度恐懼中吧!而最後決定性的關鍵就是戶籍謄本,這幽靈對於所有小細節可說考量得十分周全呢!」

 「沒錯!那張照片姑且算是我看錯好了【2】,但我最想不通的是,倘使辻堂還活著,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的所到之處?而那份戶籍謄本又該如何解釋?我實在很難想像官方戶籍謄本也會出錯。」

 不自覺地專注在年輕人說明中的平田,不由得提出心中的疑問。

 「這個問題也是我一開始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而我思考的主要方向則是找出將這三個看似不合理的事實轉化為合理的方法。最後,我發現這看似完全不相關的三件事其實有個共通點,而且是個相當細微無聊,卻在推測真相上非常重要的事實——這三件事都跟郵件有關。照片是以郵寄方式送來的,戶籍謄本也是。而您每次外出的目的地,想必都是通過日常書信往來聯絡吧,哈哈哈,您懂了吧?辻堂就躲在您家附近的郵局裡身兼郵差呢。當然,他想必喬了裝,而且至今仍未被識破,真是不可思議。不管是送到您府上的郵件,還是自府上寄出的郵件,勢必都會被他一一審讀。要偷看您的信件並不難,只消讓蒸氣熱一下信封,封口自然會不著痕跡地裂開,舉凡照片與戶籍謄本都曾經他如此精細的處理後拆封。一旦看過您的信件,自然不難得知您的去向。剩下來他要做的,無非是趁沒輪班的日子或找個借口請假,再到您的去處晃晃,佯裝成幽靈即可。」

 「或許只要花點兒工夫就不難合成照片,可是戶籍謄本的偽造沒辦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吧?」

 「那並非偽造的。其實,只要稍微模仿一下辦理戶籍的人員的字跡即可。要消除寫在戶籍謄本紙上的字跡或許十分困難,但若只是追加注記,卻無須費多大的工夫。即使號稱萬無一失的官方資料也是經常會出現一些疏漏的。我這麼說可能會令你有點兒難以接受,但戶籍謄本上的記錄並無法確實證明當事人去世與否。想變更戶主的資料可能有些難度,但其他成員的資料倒是可輕而易舉地篡改。只要在名字上畫上紅線,並在空格欄上標明已收到死亡證明書就行,這麼一來,儘管人還活著,戶籍上卻記載不在人世了。一般人總是無條件地信任官方文件,因此不大會懷疑什麼。我也寄了一封信到那天從您那兒打聽來的辻堂的戶籍地,並申請一份戶籍謄本,寄來的文件果然印證了我的推理,您看。」

 年輕人邊說著邊從懷中取出一份戶籍謄本,遞到平田面前。在這份戶籍謄本上,戶主的欄位上寫著辻堂兒子的名字,下一欄則登記著辻堂的名字。他在佯裝死亡前已經申請隱居,並將戶主的資格過戶給兒子。上面的名字既沒被畫上紅線,欄位上亦僅註明接受隱居申請,連個「死亡」的「死」字也沒有。

 以上,就是業餘偵探明智小五郎的名字何以出現在企業家平田的通訊錄上的緣由。

 (《幽靈》發表於一九二五年)

 註釋

 【1】舊時武士或富農將宅邸屬於長屋的一部分改建成門房,這種建築構造就叫門長屋。長屋除了供守門人和家僕居住外,也用來當做倉庫。

 【2】事實上,只要辻堂在照片寄到平田手中前拿到照片,的確有可能合成照片,因為當時業餘攝影師在家裡沖洗照片的情形非常普遍,只不過這些設備的價格高昂,以辻堂的收入來看,恐怕不足以負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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