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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田緩緩出聲:
「看來,時候終於到了。」
「時候?」柚木一臉疑惑。
「告訴風美一切的時候。看來已別無選擇,只能下定決心。」
「你現在就要告訴她?可是,眼下是她的重要時期,不如再等一段時間?至少等世界杯結束……」
緋田皺起下巴,搖搖頭。
「不,良心不允許我再拖下去。」
「既然瞞了十幾年,多等一下也無所謂吧?」
「站在你的立場,肯定希望風美參加世界杯。我的心情也一樣,不過,我沒辦法繼續慢慢等下去。和你談過後,解開了幾個疑問。生下風美的,大概就是畑中弘惠女士。那麼,父親是誰?答案也很明顯。」
「上条先生……嗎?」柚木回道。
緋田輕輕點頭。「這麼一來,一切就合情合理。上条先生珍藏著風美國中時期的照片,想必那時已確信風美是他的女兒。然而,為何至今他沒採取任何行動?」
「顧慮到風美小姐是和外遇對象的孩子嗎?」
「上条先生全部知情。他曉得從醫院抱走嬰兒的是誰,也曉得偷嬰賊和嬰兒的下落,肯定很早就注意到風美。儘管如此,他卻選擇不出面相認。理由如你所言,是考慮到風美是他外遇的結果。」
「那為何現在又出面?」
「是為了兒子。」
「兒子……?你是指,他重病住院的兒子?」柚木恍然大悟,「我記得是骨髓性白血病,原來是這個緣故。」
「就是這麼回事。他們找不到適合的捐贈者,正束手無策。我不是很清楚,不過,聽說兄弟姊妹骨髓的吻合機率很高?」
「比親子更高。可是,上条先生的兒子和風美小姐,等於是異母兄妹。」
「相較於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吻合的機率應該仍高上許多?」
「大概吧。」
緋田喝光啤酒。「為了救兒子,上条先生來找我。把畑中女士的血指紋交給我,想必是要做最後確認。或許,他也打算拿來當說服我的材料。」
「說服?」
「我猜,上条先生打算在進行DNA鑑定、確定血指紋的主人與風美是母女後,告訴我實情吧。因為要讓風美接受捐贈者檢查,必須得到我的同意。」
「上条先生早有心理準備,要公開一切真相嗎?」
「當然,畢竟他的獨子徘徊在死亡邊緣。」緋田捏扁啤酒空罐。「所以,我才說不能再磨蹭,得儘快安排風美接受捐贈者檢查。如果拖拖拉拉,害上条先生的兒子平白送命,我會後悔一輩子。不能為了一己之私,坐視可能挽救的生命消逝。」
「原來如此。」柚木垂下頭,放在膝上的雙手緊握。
「看來你瞭解了。」
「非常瞭解。既然悠關人命,我也不能阻止。可是,沒必要立刻告訴風美小姐。」
「甚麼意思?」
「可藉其他理由讓她接受檢查。要成為捐贈者,HLA型白血球必須吻合。如果不吻合,就沒必要急著告知真相。萬一吻合,到時再思考怎麼做就行。」
緋田趕蒼蠅般大大揮手。
「柚木,我受夠撒謊了,不想在挽救一條性命時搞花招。」
「可是……」
「況且,還有這次的恐嚇案。」緋田雙臂交抱,蹙起眉。「我不懂十九年前的事與這次的案件有何關聯。然而,我也不認為兩者毫無關係。換句話說,勢必得把風美的秘密告訴警方。那麼,媒體遲早會挖出這個消息,甚至演變成一樁大醜聞。在那之前,我想將一切告訴風美。」
柚木不耐地搔搔頭,「這樣真的好嗎?你會失去一切。」
「沒辦法。想到我和妻子犯下的罪,這樣的懲罰其實算不上重。」
柚木沮喪地垂下肩膀。「你所做的事,或許是法律不允許的,但你有必要受罰嗎?親生母親死去,父親刻意不出面。風美在你的扶養下長大是好是壞,答案顯而易見。」
「你這麼說,我寬慰不少。可是,我認為這仍是自私的解釋。明知是別人的孩子,卻登記成自己的孩子,長年隱瞞。如果得知真相時就去報警,也許風美能選擇不同的人生。誰都無法保證,她的另一個人生會不會更幸福。只怕我和妻子扭曲了那孩子的人生。」
「甚麼扭曲……」柚木倏地住嘴。
「我明天就回北海道,思索該怎麼告訴風美。總之,不能再猶豫。這一點無庸置疑。」
「緋田先生……」
緋田站起,向柚木伸出右手。
「謝謝,我很感激你。這不是挖苦,是真心話。如果沒有你,明天我又得在這座城市盲目徘徊。」
柚木也起身握住緋田的手。
「希望我不是多管閒事。」
「不必擔心。另外,有件事我想拜託你。」
「哦?」
「不是別的,依然與風美有關。得知真相時,風美不曉得會受到多大的傷害,請務必支持她。」
柚木睜大眼,「你……打算離開風美小姐嗎?」
緋田歎口氣,鬆開柚木的手。
「我認為這樣比較好。當然,並不是這樣就能了結,還得辦許多手續,難免會間接與風美接觸。戶籍也是個問題,搞不好要上法院解除風美的戶籍……不,在那之前,我得向警方報到。不管怎樣,我都沒辦法繼續當她的父親,不如從那孩子面前消失。」
「要是你離開,今後她不就孤單一人?」
「所以,我才會拜託你。某種意義上,你比我更瞭解風美。那孩子想釐清自己的身世時,麻煩你向她說明。畢竟你連那孩子的外婆都見過。」
柚木搖頭。「風美小姐需要你。要是你不在,她恐怕連滑雪都會放棄。」
柚木的話刺進緋田的胸口,他不禁垂下頭。
「或許吧。可是,我沒資格插手。那孩子有自己的人生,我不能干涉。誰教我是毫無關係的外人。」
「這是甚麼話……」
「不過,倘使她願意繼續滑雪……」緋田閉上眼,搖搖頭。「不,算了。我沒權利期待。」
柚木陷入沉默。他的表情不像在擔心風美放棄滑雪造成的損失,而是在思考有沒有方法解決緋田與風美的問題。
緋田心想,第一個坦承秘密的對象是這個年輕人,真是太好了。
「不好意思,我想獨處一下。」
「啊……對不起。」柚木剛走向門口,又回過頭問:「明天你搭幾點的飛機?」
「還沒決定。我想搭早一點的班機,反正今晚肯定睡不著……」緋田皺起眉,「我怎會這麼娘娘腔,忘了我的話吧。」
「不會……那我先告辭。」
「好的。啊,柚木,」緋田叫住對方,注視著他說:「真的謝謝你。」
柚木輕輕點頭,開門離去。
緋田又從冰箱取出一罐啤酒,坐在床上喝。儘管醉不了,身體卻渴望酒精。
一旁擺著照片。那是畑中弘惠國中時的照片,柚木忘記帶走。既然是借來的,遲早得還回去吧。緋田以被單抹手,拿起照片。
愈看愈像風美,連體型都一模一樣。難怪柚木會一眼察覺。
柚木提過,擁有F型基因的人平衡感優異,適合競技體操等運動。這張照片證明他的假設是正確的。
緋田歎口氣,自嘲地微微一笑。
我真是個大竊賊──緋田暗暗想著。不僅偷了別人的女兒,把她培養成滑雪選手,還以為她能獲得好成績,全是拜自己高明的指導所賜。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純粹是她親生父母賜與的才能開花結果。
我連風美的才能帶來的成果,都想占為己有……
緋田把啤酒罐砸到牆上。罐裏的啤酒溢出,淋濕地板。他看也不看,雙手抱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