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空空的宅邸

　　從那以後到下午5點下班，稻垣商店剛剛開業就熱鬧非凡。但光顧的並不是顧客，全是盯著那個女辦事員位置的應聘者。儘管如此，稻垣仍然是喜氣洋洋地，就好像是非常開心地談業務似地接待著絡繹不絕的年輕姑娘們，很有耐心地重複著相同的回答：

　　「很不好意思，廣告上登的招聘對象剛才巳經定下了。」

　　但是，只有最後來的姑娘是唯一的例外。

　　那姑娘，年齡正好符合廣告上說的條件，十七八歲，穿一身生氣勃勃的西裝，戴一頂圓帽子，肉色的絲襪閃閃發光。

　　稻垣從粗框圓形眼鏡的鏡片後面，瞇縫著眼睛〔看來這是他的習慣。總見他像是睡著了似的，將眼瞇成一條縫兒，讓人感到不舒服，心想，他要是猛然睜大了眼睛，該是什麼樣子呀？〉，端詳著筆直地站在寫字檯對面的那個姑娘，簡直就像用舌頭將其全身舐了一遍似的。

　　姑娘個頭不高，體態豐盈。但給人的感覺是，你要猛地使勁抱緊她，她會像棉花一樣軟癱在你的懷裡。臉是健康色，微褐透紅，一雙眼睛就像小狗一樣小心翼翼的，但變化劇烈，嘴唇微翹，如同往上翻捲的花瓣。鼻子與嘴唇之間的距離很窄，鼻子本身不太高卻很有魅力，是個很有特點的女孩子。

　　稻垣觀察了一陣之後，方才用套話開始對話：

　　「姑娘尊姓芳名？」

　　「我叫裡見芳枝。」

　　姑娘一點也不羞怯，而且頗富撩人聲色地作了回答。稻垣的眼睛在眼鏡片後面瞇得更細了。

　　「我的店沒有別人，所以，你的工作雖說是做接待，可還要做很多別的事情，你看行不行？譬如整理商品啦，記賬啦，做我的秘書啦，等等。作為交換，工資給你發周薪，每週發給十五元，這樣的條件你看行嗎？」

　　「好，可以。只要您認為我能行的，儘管吩咐我來幹好了。」

　　「你父母都同意嗎？今天到這裡來是不是跟他們說過了？」

　　「不，我還沒跟家裡的人說呢。今天出門也只是說到朋友那裡去。不過，她們要是知道了我能進人貴店，一定會高興的。他們一直在勸我出來找個事情幹呢。」

　　聽她這麼說，稻垣盯盯地注視著她的表情，不知為什麼，像是叮囑似地，他又重新問了一遍：

　　「你是說，你今天到這裡來，家裡誰都不知道？跟朋友或其他人說過沒有？」

　　「沒有。跟誰都沒提過。因為，要是沒被採用，挺丟人的。」

　　「很好。那麼就定下來了，從今天開始錄用你。不過，」他邊說邊看表，「喲，已經5點了。我們這裡，平時是5點鐘關門，所以，現在閃是佔用你一點下班後的時間了，我要通知一下家裡，還要去倉庫看一看，你要是方便的話，跟我一塊兒去一趟好嗎？不太遠。我們坐汽車去，很快就完，晚飯前一定能回家。」

　　「那好吧。」裡見芳枝到底還是有些猶豫，但想到老闆不論是年齡還是人品，好像都可以信任，於是下了決心，回答說，「可以，我陪您去。」

　　「那麼，你先走一步。哎，在前邊的路口等著我，我把這裡收拾一下就去。」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但稻垣找了這麼一個借口讓裡見芳枝先走出大廈。

　　芳枝因為找到了一份較理想的工作，心裡挺高興的，就沒有怎麼在意，但是，稻垣的作法卻越來越奇怪了。不過，較之他以後的千奇百怪的舉動，這點事兒根本什麼也不是。

　　芳枝來到指定的路口等候，不一會兒，一輛汽車滑行到跟前。

　　「裡見君，快請上車。」

　　抬頭一看，汽車裡正坐著稻垣。芳枝心想：果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但是她來不及細想，就坐上了車。

　　汽車從V街向東跑了一會兒，在兩國橋附近的停了下來。稻垣說：

　　「我和客戶有點事，順便把你也給他介紹一下。」說罷讓芳枝下了車，讓駕駛員把車開回去。

　　他們進了一條狹長的胡同。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麼：

　　「哎呀，我忘記了，這兒的主人正在外面旅行，不在家。我今天怎麼搞的，有點昏了頭嘛。」

　　他一邊解釋，一邊在錯綜複雜的胡同裡繞來繞去，最後到了對面的大街上，在那兒又招手要了輛出租車。這一回讓車往回向西開過去，比來時要多開一倍的路，在麴町區的大街停了車。從辦公室出來時是5點剛過，因為繞了遠路，現在巳經是路燈通明瞭。

　　「時間已經很晚了，不過馬上就到。」

　　稻垣說罷，放走了汽車，進了大街旁邊的一條很冷清的胡同。這兒兩邊好像全是院牆接著院牆，是個很冷清的公館區，沒有行人，路燈也少，就像是走進了一個又大又黑的洞穴裡一樣。

　　「我，這樣家裡的人會擔心的……」芳枝本來是喜歡這種冒險的女人，但是，此時不知為何，忽然有點害怕，不願走進這條洞穴似的胡同。

　　「已經沒有幾十米了呀，現在往回走也是這麼遠，好不容易來了一趟，就進去唄。」稻垣沒有管她，在前面快步向前走去。

　　芳枝做事情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是目空一切乾脆利落的，實在不行了，最後就豁出去了，敢於冒險。今天晚上她的心情正好處於中間狀態。但是，另一方面，心裡又頗感好奇，於是就跟隨著這個有點洋人味道的40歲男人向前走去。

　　他說的不錯，沒走幾十米，夾在兩家大宅院中間，有一處中流家庭的挺雅致的宅院。因為沒有門燈，看不清戶名牌上是怎麼寫的，但是稻垣嘩啦嘩啦幾下子拉開了拉門，他們進入漆黑的院內。

　　「內人可能不在家。真粗心，門就這樣大敞著。」稻垣說著走進屋內，摸黑噼裡撲咚了一陣，不一會兒，玄關的燈亮了。

　　離院門兩三米就是玄關的木格子門，再往裡有兩扇拉門很明亮，中間是五六平方米的門廳，稻垣站在那裡招呼。

　　芳枝對於老闆宅院的意外破舊感到吃驚。稻垣的太太真會像那些簡易住房的婆娘那樣，把房門大敞大開就跑出去嗎？而且家中也沒有女傭，主子回到家還要自己動手去開玄關的電燈，這個樣子能夠發得起我的工資嗎？想到這裡心裡很不踏實。

　　後來被領到八塊榻榻米大的裡屋，連棉坐墊也沒有，就讓坐在光板榻榻米上，此時芳枝已不僅是不安，而是開始感到有一種莫名的恐怖向自己襲來。因為這處被稱為稻垣宅邸的房子，其實就像是無人居住的空房。看看房中的擺設，既無衣櫃，又沒有桌子，玄關的換鞋處，連一雙木屐也沒有。尤其是壁龕裡空空如也，既沒有書畫掛軸，也無其他擺設，這也太奇怪了。照這種情況，說什麼太太出門了，也只能是騙三歲小孩的謊話。

　　「你嚇住了吧？」看到芳枝的不安表情，稻垣用一種在心底裡奸笑的語氣說，「說實在的，這兒不是我的家，只是一處無人住的空房子。門鎖早叫我給拆掉了，燈泡也預備了，隨時可以裝上點亮。嚇壞了吧？但是，我想你現在不會又喊又叫，又想逃跑，幹那種傻事，是不是？當然嘍，不管你怎麼喊，這左鄰右舍都是大得出奇的大宅院，沒有人能聽得見。這兒與遠離人居的荒郊野外的小屋沒什麼區別。要說想逃走，我早在裡面把門窗關好鎖好了，憑你這細胳膊細腿的，是逃不出去的。這種場合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對你最有利，你是清楚的。我是個壞男人，屬於社會上稱為惡人那一類的壞男人。所以，你如果在現在這樣不利的狀態下試圖反抗我，這樣反而正中我的下懷。喂，懂了吧？所以嘛，還是我當我的店老闆，你當你的商店女辦事員，這兒就當是老闆的家，免去無謂的爭執和仇視，以一種偷快的心情交談吧。這樣好不好，你說呢？」

　　芳枝聽了這一番話，嚇得嘴唇一下子沒了血色，但是，她用一種眼睛看不見的極快速度，壓制和掩蓋了自己的狼狽。接著，雖然心底因為恐懼而顫抖，但表面上卻用一種似乎毫不在乎的語氣說：

　　「不過，為什麼一定要到這種奇怪的空房子來呢？」

　　「說得好，你真聰明，這樣我也就放心啦。你剛才的說法，實際上也可以換成另一種說法，那就是，不是在這樣的空房子，在咖啡館啦，旅館啦不是更好嗎？為什麼不選那些地方呢？是不是這樣？……不過呀，我選這樣一個荒廢的房子，是有其特殊的原因的。這個原因你慢慢地就會知道的。」

　　稻垣始終保持著他的紳士風度，就像是拉家常話一樣，語氣不急不躁。但是，對於對手來說，這要比任何粗暴的語言更能使其感到害怕，他顯然是意識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