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迪特爾.法蘭克開車駛進廣場的那一刻,就已經注意到了坐在咖啡桌邊的那個姑娘。他總是留意漂亮的女人,眼下這一個就像一小束性感之光讓他眼前一亮。她有一頭淺色金髮,一雙淡綠色的眼睛,她很可能有德國血統,而這種情況在靠近邊境的法國東北部並非罕見。她嬌小、苗條的身體裹在麻袋一樣的衣服裡,但她在上面添了一條便宜的黃色棉圍巾,很有那種法國人搭配服飾的天賦,讓他十分著迷。他跟她說話時,注意到那種法國人在德國占領者接近之初帶有的些許畏懼,但緊接著,他就看到她美麗的臉龐上現出一種無法掩飾的蔑視,這更激起了他的興趣。
她旁邊坐著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但那男人對她沒有多大興趣。這人很可能是她的丈夫。迪特爾請她為自己拍照,只是為了想跟她說上幾句話。他自己的妻子和兩個漂亮孩子住在科隆,他跟史蒂芬妮一起住在巴黎的公寓裡,但這一切並不影響他去引誘另一個女孩。漂亮的女人就像他收集的絢麗華美的法國印象派繪畫,得到一個,也不妨礙你還想要下一個。
法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不過話說回來,法國的什麼東西都美:他們的橋梁,他們的林蔭道,他們的家具,甚至他們的瓷製餐具。迪特爾喜歡巴黎的夜總會、香檳、鵝肝,還有熱乎乎的棍子麵包。他喜歡在里茲大飯店對面那家傳奇的夏爾凡襯衣店買襯衫和領帶。他應該永遠快樂地生活在巴黎。
他不知道自己從哪兒得來的這種品味。他父親是一位音樂教授──對這種藝術形式來說,無可爭議的大師都是德國人,而不是法國人。但對迪特爾來說,父親枯燥的學術生涯單調乏味,讓他難以忍受。他當了一名警察,這嚇壞了他的父母,他是第一批作出這種選擇的德國大學畢業生之一。到了一九三九年,他已經成為科隆警方刑事情報部的負責人。一九四〇年五月,海因茨.古德里安將軍的裝甲坦克車越過色當的默茲河,一週之內橫掃法國,直抵英吉利海峽,這時,迪特爾便興沖沖地申請入伍。因為他當過警察,部隊立刻把他安排到了情報部門。他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英語也夠用,所以就讓他擔任審訊被俘囚犯的工作。他天生就是這塊料,在工作中獲取了不少有利戰事的情報,他自己也深為得意。在北非,他的工作成就已經受到隆美爾本人的注意。
他喜歡在必要時用刑,但他也樂於用更巧妙的手段去說服他人。他就是用這種方式把史蒂芬妮弄到手的。她端莊、感性、精明,是巴黎一家女裝店的老板,經營女式帽子,它們時髦得過火,也昂貴得作孽。不過,因為她的祖母是猶太人,她的厄運也就到了。她失去了自己的商店,在法國監獄裡被關了六個月,她是在前往德國一個集中營的路上被迪特爾搭救下來的。
他完全可以強行霸占她,她當然也是這麼想的。沒人會對此提出抗議,更不用說懲罰他了。但他沒有這麼做。他給她提供食物,讓她穿上新衣服,把她安置在他公寓中一間空餘的臥室裡,一直溫和體貼地待她,直到一天晚上,在一頓鵝肝配拉塔希美酒的晚餐後,他在熊熊煤火爐前的沙發上美美地誘姦了她。
但是今天,情況就不同了,她成了他偽裝的一部分,他又一次為隆美爾工作了。陸軍元帥埃爾溫.隆美爾號稱「沙漠之狐」,現在是保衛法國北部的B集團軍群司令。德國情報機構預計盟軍在今年夏天會發動進攻。隆美爾沒有足夠的兵力防守數百英里脆弱的海岸線,因此他採取一種大膽的戰略靈活應對:把部隊營地駐紮在離海岸數英里的內陸,一旦哪裡需要就迅速部署到位。
英國人對此有所了解──他們也有自己的情報機構。他們的對策是破壞隆美爾的通信設施,減緩他的反應速度。英國和美國的轟炸機不分晝夜在對公路、鐵路、橋梁、隧道、車站和貨運編組站進行轟炸。抵抗組織炸毀了發電站和工廠,把火車掀出軌道,切斷電話線,並派出年輕女子往卡車和坦克車的油箱裡灌沙子。
迪特爾的任務是確定關鍵的通信設施目標,預估可能攻擊這些目標的抵抗組織的實力。在過去幾個月,他以巴黎為基地,在法國北部各地巡視了一番,訓斥在崗位上打盹的哨兵,整肅閒散懶惰的部隊長官,加強對鐵路信號箱、火車棚、停車場和機場安全控制塔的安全警戒。今天,他要對這個具有巨大戰略重要性的電話交換站進行一次突擊視察。所有來自柏林最高統帥部的電話聯絡,就是通過這個建築,轉往整個駐紮在法國北部的德國軍隊。傳真信息也經由此地,而目前大部分的命令都用這種手段傳遞。如果交換站被摧毀,德國人的通信就癱瘓了。
盟軍顯然知道這一點,也嘗試轟炸過這塊地方,但成效不大。因此,這個地方成了抵抗組織發動攻擊的最佳候選目標。可是,按迪特爾的標準來看,這裡的安全防衛鬆鬆垮垮,實在讓人氣憤。這種狀態可能是受了蓋世太保的影響,他們也在同一座建築物內。所謂蓋世太保也就是國家祕密警察局,裡面的人受到提拔並不是因為有頭腦有能力,主要靠的是對希特勒和法西斯主義的忠誠和熱情。迪特爾已經在這裡逛了半個鐘頭,到處拍照,而負責守衛這裡的官兵竟沒有一個人過來干涉,這讓他感到越來越憤怒。
不過,教堂的鐘聲停下來後,一個穿著少校軍服的蓋世太保軍官裝模作樣地走出城堡的大鐵門,衝著迪特爾走過來。他用很蹩腳的法語喊道:「把相機拿給我!」
迪特爾轉過身去,假裝沒聽見。
「城堡禁止拍照,你這個蠢貨!」這人叫嚷著,「你沒看到這裡是軍事設施嗎?」
迪特爾轉過身去,悄悄用德語回答:「過了他媽的這麼久,你才發現我在這兒。」
這人吃了一驚。穿便裝的人一般都很害怕蓋世太保,可這個人不。「你說什麼?」他說,語氣已不那麼嚴厲。
迪特爾看了一下他的手錶:「我已經在這兒待了三十分鐘,我完全可以拍好幾十張照片,早早地溜掉了。你是負責安全的嗎?」
「你是誰?」
「迪特爾.法蘭克少校,隆美爾陸軍元帥的隨從人員。」
「法蘭克!」那人說道,「我還記得你。」
迪特爾皺著眉頭看了看對方。「我的上帝,」接著他恍然大悟,「威利.韋伯。」
「武裝黨衛軍少校韋伯願意為您效勞。」像大多數高級別的蓋世太保一樣,韋伯有黨衛軍的SS軍銜,他覺得這比他的普通警銜級別更高。
「噢,該死。」迪特爾說。難怪安全戒備這麼鬆懈呢。
韋伯和迪特爾曾在科隆一起當過警察,那時他們都二十多歲。那時迪特爾步步高升,韋伯則處處失意。韋伯對迪特爾心有不滿,把他的成功歸於他的特權背景(迪特爾的背景算不上多有特權,只是韋伯這樣認為,因為他自己不過是一個搬運工人的兒子)。
後來,韋伯被開除了。迪特爾現在又記起了那件事的細節:公路上出了一次交通事故,當時聚集了很多人,韋伯在驚慌失措中開了槍,旁邊一個看熱鬧的人被打死了。
迪特爾已經有十五年沒見過他,但他能猜到韋伯是怎麼一步步向上爬的:他加入了納粹,成為一名志願組織者,靠他的警察培訓經歷申請加入蓋世太保,得以在苦難深重的二流貨社團裡迅速攀升。
韋伯說:「你來這兒幹什麼?」
「代表陸軍元帥檢查你們的安全措施。」
韋伯兩眼一瞪:「我們的安全措施很好。」
「就一個香腸工廠來說還可以。看看你周圍這些。」迪特爾揮手指了指小鎮的廣場,「如果這些都是抵抗組織的人,那會怎麼樣呢?他們可以在幾秒鐘內拿下你們的警衛。」他指著一個在衣服外面穿了件輕便的夏季外套的高個子姑娘,「如果她在外套下面藏了一桿槍呢?如果……」
他突然停住了。
他意識到,這些絕對不是他為了說明問題而胡亂編織出的想像。他的潛意識已經看見廣場上的那些人正在展開,形成一個戰鬥編隊。小巧的金髮女郎和她的丈夫已躲進酒吧。教堂門口的兩個男子轉移到了柱子後面,穿夏季外套的高個子姑娘,剛才還在盯著一家商店的櫥窗,現在已經站在迪特爾那輛車的陰影裡,迪特爾看到她的外套衣襟一展,讓他驚訝的是,眼前的一切讓他的想像成了預言。那外衣下面是帶著對接槍柄的衝鋒槍,抵抗組織最喜歡這種槍了。「我的上帝!」
說著他就伸手去掏他的外衣口袋,這才想起自己沒有帶槍。
史蒂芬妮在哪兒?他四下巡視,頃刻之間幾乎慌了手腳,但她就站在他的身後,耐心地等著他與韋伯說完話。「趴下!」他大喊一聲。
接著就是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