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漁夫客棧是一間很大的酒吧,如同一座堡壘立在河口的岸邊,它的煙囪就好像一根根炮塔,煙燻的玻璃窗恰似堡壘的觀察狹縫。門前的花園裡有個褪了色的牌子,警告顧客不要接近海灘,那裡早在一九四〇年就埋上了地雷,防止德軍入侵。
自從特別行動處搬到了附近,這酒吧每天晚上都很熱鬧,緊閉的窗簾後面燈火通明,鋼琴喧聲不斷,酒吧裡比肩繼踵,一直延伸到外面花園那溫和宜人的夏夜之中。歌聲沙啞,酒意濃重,體膚間的親密接觸控制得恰當體面,空氣中充溢著放縱和宣洩的味道,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今夜在酒吧縱情歡笑的這些年輕人,明天就要登程出發去完成一項任務,或許從此一去不返。
兩天的培訓課程結束後,弗立克和保羅把他們的小組帶到這家酒吧。姑娘們都換上外出的裝扮。莫德穿了一件粉紅色的夏裝,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漂亮;魯比雖說人長得不美,但她不知從哪兒借來一條黑色的短裙,顯得十分性感;丹妮絲女士套了一件牡蠣色的絲綢禮服,看來代價不菲,可她瘦骨嶙峋,穿什麼看上去都一樣;葛麗泰的身上是一套舞臺服裝,一條短裙和一雙紅色的鞋子;就連戴安娜也換掉了平常穿的燈芯絨褲子,穿了一條時髦的長裙,讓弗立克吃驚的是,她竟然還塗了口紅。
小組有了自己的代號──「寒鴉」。他們將在蘭斯附近跳傘著陸,這讓弗立克想起了「蘭斯的寒鴉」這個典故,傳說中那隻鳥偷走了主教的指環。「僧侶們弄不清究竟是誰偷了指環,主教便詛咒起這個無名的竊賊來。」弗立克跟保羅喝著威士忌,對他解釋說。她的酒裡兌了水,而他的加了冰塊。「接著,他們發現了那隻全身亂糟糟、髒兮兮的寒鴉,才知道牠中了詛咒的法力,一定就是禍首。我在學校裡背過整篇故事──
白天過去
夜晚已經降臨
僧侶和修士們徹夜找尋
當看門人見到
那扭扭曲曲的鳥爪
可憐的小寒鴉一步一搖
不再歡跳
不像昨天那樣叫
牠的羽毛全都顛倒
牠的翅膀耷拉,站也站不了
牠的腦袋光禿禿就像手掌沒有毛
牠兩眼昏花
渾身無力像在爬
好啦,他們顧不得語法,齊聲大喊:「就是牠!」
「果不其然,他們在鳥巢裡找到了指環。」
保羅點點頭,微笑著。弗立克知道,如果自己講的是冰島話,他也會絲毫不差地點頭、微笑。他不在乎她說什麼,他只是想看著她。她並沒有過多經驗,但一個男人戀愛的時候,她能看得出來,現在保羅就愛上了她。
她帶著放任的心情過完了這一天。昨天晚上的吻讓她既震驚又激動。她告訴自己,她不能幹出某種不正當的事情,她想贏回背叛了自己的丈夫的愛。但是保羅的激情把她心裡的優先順序顛倒了過來。她生氣地問自己,既然保羅有意拜倒在她的腳下,她又何必排隊等待米歇爾的垂愛呢。她差一點兒讓他上了她的床──其實,她倒希望他不那麼紳士,因為如果他不理會她的拒絕,掀開床單就上,她可能也就讓步了。
在其他時候,她又為自己竟然吻了他而感到害臊。這種事情到處都有,想來挺可怕。在整個英格蘭,女孩子們已經把前線參戰的丈夫和男友忘得一乾二淨,與到訪的美國軍人陷入愛河。難道她也像那些沒腦子的店員一樣壞,只因為這些美國佬說起話來像電影明星,就跟他們上床嗎?
最糟糕的是,她對保羅的感情威脅到了她的工作,讓她分心。她手上掌握著六個人的生命,加上進攻計劃中的一項重要元素,她真沒必要去想他的眼睛是淡褐色還是綠色的。怎麼說他也算不上女人眼中的完美偶像,下巴太大,還有那半隻耳朵,儘管他的臉也算有點兒魅力──
「你在想什麼呢?」他說。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一直在盯著他。「我在想我們能不能把這事兒辦成。」她撒了個謊。
「我們能,只需要一點點運氣。」保羅說。
「我到現在為止還算幸運。」
莫德在保羅身邊坐下。「談到運氣嘛,」她閃動著她的睫毛說,「我能向你要支香菸嗎?」
「自己拿吧。」他把桌子上的一包好彩推給她。
莫德把一支香菸放在雙唇之間,保羅為她點著了。弗立克朝酒吧對面瞥了一眼,見戴安娜正惱火地往這邊瞧著。莫德和戴安娜已經成了一對好朋友,但戴安娜從來就不懂得跟人分享任何東西。那麼,莫德幹嘛來對保羅調情呢?也許是為了惹火戴安娜。看來保羅不去法國是件好事,弗立克想,在一個年輕女人的集體裡,他會不由自主地起到一種分裂人心的作用。
她巡視了一下房間的四周。「果凍」和珀西在玩一種互相欺騙的賭博遊戲,一個人要猜測對方緊握的手裡有多少枚硬幣。珀西在一輪接一輪地買著酒精飲料。這是刻意而為。弗立克需要了解「寒鴉」們在豪飲的影響下會有何反應,要是她們裡頭有人變得吵吵鬧鬧、輕率隨便或者好鬥生事,到了戰場上她就會採取預防措施。最讓她擔心的是丹妮絲,她現在已經打開話匣子,坐在角落跟一個穿上尉軍服的男人神聊起來。
魯比也喝了不少,但弗立克對她抱有信心。她是一個奇怪的混合物,她幾乎不能讀也不能寫,地圖閱讀和加密課上得一塌糊塗,但她卻是小組裡最聰明、直覺最敏銳的人。魯比時不時盯上葛麗泰一眼,可能已經猜到葛麗泰是一個男人,但值得稱讚的是,她什麼也沒說。
魯比跟武器教練吉姆.卡德威爾坐在酒吧裡。她在跟女招待說話,但同時用她棕黑色的小手摸著吉姆的大腿內側,兩個人之間開始了一場旋風式的戀愛。他們總是躲著別人,無論是早上喝咖啡的間歇,午飯後半小時的休息,還是下午茶時間,一有機會兩人就偷偷搞上幾分鐘。吉姆看上去就好像剛跳下飛機,但還沒有打開他的降落傘,他的臉上總是帶著一種癡迷般的喜悅。魯比並非美人一個,鼻子下鉤,下巴上翹,但她是一枚地地道道的性感炸彈,而吉姆已經被她炸得滿地打滾。弗立克簡直有點兒嫉妒,吉姆自然不是她所喜歡的類型──她愛過的男人都是知識分子,或者至少非常聰明──她嫉妒的不過是魯比正在享受的情色之歡。
葛麗泰倚在鋼琴邊,手裡拿著一杯粉紅色的雞尾酒,她正在跟三個男人說話。他們看上去更像是當地居民,而不像是精修學校的人。這幾個人已經不再驚訝她的德國口音──顯然她已經講了她那來自利物浦的父親的故事──現在她又拿漢堡夜總會的奇聞逸事迷惑住了他們。弗立克能看出他們毫不懷疑葛麗泰的性別,他們把她當成一個來自他鄉但很有魅力的女人,給她買飲料,為她點菸,她觸碰他們時,他們還會快活地笑起來。
弗立克看見,其中一個男人坐在了鋼琴前面,彈出了幾個和音,期待地看著葛麗泰。酒吧裡面安靜下來,葛麗泰開始獻唱《廚房的男人》:
不知那男孩怎麼撬開蛤
別人可不准從後面摸我
觀眾立刻意識到每句歌詞都帶有性的暗示,哄然大笑起來。葛麗泰唱完了,給鋼琴家的嘴唇上來了一個吻,這讓他興奮不已。
莫德離開保羅,去酒吧裡找戴安娜了。跟丹妮絲聊天的那個上尉這時走了過來,對保羅說:「她把一切都跟我說了,先生。」
弗立克點點頭,感到失望,但並不驚訝。
保羅問他:「她都說了什麼?」
「說她明天晚上要去炸馬爾斯村附近的鐵路隧道,就在蘭斯附近。」
這是掩人耳目的說法,但是丹妮絲把它當成了真事,透露給了一個陌生人。弗立克怒火中燒。
「謝謝你。」保羅說。
「很遺憾。」中尉聳了聳肩。
弗立克說:「早發現總比晚發現好。」
「是你自己去告訴她,先生,還是由我來處理?」
「我先跟她談談,」保羅回答,「如果你不介意,就先在外面等她。」
「好的,先生。」
上尉離開了客棧,保羅把丹妮絲叫過來。
「他突然就離開了,」丹妮絲說,「要我看,這種行為可真不好。」她顯然覺得被怠慢了,「他是個爆破教練。」
「不,他不是,」保羅說,「他是個警察。」
「你是什麼意思?」丹妮絲迷惑不解,「他穿著上尉的制服,他跟我說……」
「他跟你說的是謊話,」保羅說,「他的工作是去逮那些向陌生人泄密的人。他逮住你了。」
丹妮絲的臉往下一拉,隨後她又恢復了鎮靜,變得憤憤不平。「那麼說,這是一個詭計,你給我設了圈套?」
「很不幸,我成功了,」保羅說,「你把一切都告訴他了。」
意識到自己被戳穿了,丹妮絲就試圖輕描淡寫,蒙混過關。「那要怎麼懲罰我?罰抄一百行作業,取消遊戲時間?」
弗立克真想上去抽她一個嘴巴,丹妮絲的自我吹噓會危及整個小組的生命。
保羅冷冷地說:「我們這裡沒有那種懲罰。」
「哦,那太謝謝你了。」
「但你得離開小組,你不能跟我們一起去了。你今晚就得離開,跟那個上尉走。」
「要是回我原來在亨登工作的地方,那可就太蠢了。」
保羅搖搖頭,說:「他不會把你帶回亨登的。」
「為什麼?」
「你知道得太多了,不能允許你自由活動。」
丹妮絲這才開始顯得有些擔心。「你準備對我怎麼樣?」
「他們會把你放在一個地方,讓你壞不了什麼事兒,我認為通常是蘇格蘭的一個孤立的基地,那裡的主要功能是整理大批的賬目。」
「那不就跟監獄一樣!」
保羅想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差不多。」
「那要多久?」丹妮絲喪氣地問。
「誰知道呢?大概要到戰爭結束吧。」
「你真是個無賴!」丹妮絲狂暴地說,「我真希望從未遇到過你。」
「你可以離開了。」保羅說,「你得感謝是我抓到了你,否則,抓住你的人就是蓋世太保了。」
丹妮絲揚著頭走了出去。
保羅說:「我希望如此殘酷並非沒有必要。」
弗立克不這樣認為,這個愚蠢的母牛應該得到更嚴酷的懲罰。不過,她想給保羅留點兒好印象,就說:「沒必要把她一棍子打死,有些人就是不適合這個工作,這不是她的錯。」
保羅笑了起來。「你可真會說謊啊,」他說,「你其實覺得我對她太寬容了,是不是?」
「我認為把她釘在十字架上都算輕的。」弗立克氣憤地說,可保羅卻笑了,這種幽默的態度讓她怒氣全消,最後她也笑著說:「我騙不過你的火眼金睛,對吧?」
「但願吧。」說完他又嚴肅了起來,「幸好我們多招了一名隊員,沒有丹妮絲不會影響大局。」
「可現在我們就一個也不能少了。」弗立克疲倦地站起身,「我們現在最好上床休息。今晚她們能最後睡個好覺,短時間之內都睡不成了。」
保羅往屋子四下看了看,說:「戴安娜和莫德不在這兒。」
「她們可能到外面透氣去了。我去找她倆,你去召集其他人吧。」見保羅點頭同意,弗立克便往外走去。
到了外面,也看不見這兩個姑娘的影子。她停下來站了一會兒,看見河口平靜的水面在夜色下泛著光,她轉身朝客棧停車場那邊走過去。一輛棕褐色的軍用奧斯丁開走了,她瞥見坐在後面的丹妮絲正在哭泣。
還是沒找見戴安娜和莫德,弗立克心裡直納悶,皺著眉頭穿過了柏油路到了客棧的後面。這裡是一個堆放著舊鐵桶和一疊疊板條箱的小院,穿過院子就是一個小倉房,木門敞開著,她走了進去。
裡面很暗,一開始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她能感覺到這裡有人,她聽到了喘息的聲音。直覺告訴她不能出聲,一動不動。她的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光線,這裡是一間工具棚,各種扳手和鏟子整齊地掛成一排,一臺大個兒的割草機擺放在地中央,戴安娜和莫德就在裡面的犄角處。
莫德緊貼著牆站著,戴安娜正在吻她。弗立克的臉沉了下來。戴安娜脫掉了上衣,露出了一隻極為實用的大胸罩。莫德的粉紅格子裙向上捲到了腰部。看得再清楚些,弗立克發現戴安娜的手插進了莫德的短褲裡。
弗立克驚呆了,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莫德看見了她,兩人目光相對。「你都看清楚啦?」她傲慢地說,「是不是想拍張照片啊?」
戴安娜驚得一跳,把手抽了回去,躲到莫德的身後,她轉過身去,一臉驚恐萬狀。「我的上帝。」她說。她用一隻手拉好胸前的外衣,用另一隻手捂著自己的嘴巴,羞愧難當。
弗立克磕磕絆絆地說:「我……我……我只是過來說一聲,我們得離開了。」說完她就轉過身,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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