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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鴉行動》第36章
  三十六

  弗立克曾來過里茲一次,那是戰前她在巴黎上學的時候。她跟一個女友戴著帽子,臉上化了妝,還穿戴了手套長襪之類,從大門走進走出,就好像她們每天都過這種日子一樣。她們去飯店內部拱廊裡的商店閒逛,衝著那些圍巾、自來水筆和香水上標著的荒唐價格傻笑。她們坐在大廳裡,裝作在等一個遲遲不到的人,對那些進來喝茶的女人的穿著說三道四,而她們自己連一杯白水都不敢點。那些日子,弗立克省下每個便士去買法蘭西劇院的便宜票。

  法國被占領後,她聽說主人試圖盡量把飯店正常經營下去,儘管很多客房都被納粹頭目長期包租下來。她今天既沒戴手套,也沒穿長襪,但她給臉上撲了粉,時髦地歪戴著貝雷帽,她指望戰時來飯店的主顧有些也跟她一樣,不得不在裝扮上馬虎一點兒,得過且過。

  在飯店外的旺多姆廣場上,停著一溜灰色的軍車和黑色的高級轎車。在大樓的正面,六面猩紅色的納粹旗子炫耀般地在微風中呼啦啦搖擺著。一個戴著高帽子、穿紅色長褲的門警懷疑地打量著弗立克和魯比,說:「你們不能進去。」

  弗立克穿的是淡藍色的套裝,到處皺皺巴巴,魯比穿著一件藏藍色長衣,外加一件男式雨衣。她們穿的不是在里茲大飯店用餐的衣服。弗立克試著模仿法國女人被下等人激怒時的傲慢樣子。她把鼻子往上一揚,問:「怎麼回事?」

  「這個入口是給高層人物預留的,夫人。即便德國上校也不能從這兒進,你繞到附近的康朋街,從後門進去。」

  「隨你了。」弗立克用一種厭倦的口氣,頗有氣度地說。但實際上,她倒十分慶幸他沒說她們的裝束不得體。她和魯比快步繞過街區,找到了它的後門。

  大廳裡燈光明亮,兩側的酒吧裡坐滿了穿晚禮服或者制服的男人。交談匯集的嗡嗡聲中滿是德語的輔音,而不是法語那懶散的元音。這讓弗立克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敵人的據點。

  她走到辦事臺那兒。接待員穿著嵌了不少銅扣子的大衣,仰著鼻子看著她,看出她既不是德國人,也不是法國富婆,便冷冷地說:「什麼事?」

  「查一下羅格朗小姐是否在她的房間裡,」弗立克用命令的口氣說。她估計戴安娜會使用她的假名字──西蒙娜.羅格朗。「我跟她約好了。」

  他後退了一步,問:「我能告訴她是誰找她嗎?」

  「馬丁尼夫人。我是她的雇員。」

  「好的。實際上,小姐跟她的女伴正在後面的餐廳裡。你可以去找侍者領班。」

  弗立克和魯比穿過大廳進了餐廳。這裡呈現的是一幅上層生活的圖景,白色的桌布、銀製的餐具、閃爍的燭光,穿著黑色制服的侍者托著菜餚食物在屋裡滑來滑去。看到這種場面,沒人會想到眼下一半的巴黎人正在忍饑挨餓。弗立克聞到了真正咖啡的香氣。

  剛在門邊停下,她就立刻看到了戴安娜和莫德。她們坐在屋子緊裡頭的一張小桌子邊。弗立克看到,戴安娜從桌邊的一個銀光閃閃的酒桶裡拿出一瓶酒,給莫德和自己倒上。弗立克真想一把掐死她。

  她轉身朝那張桌子走去,但侍者領班攔住了她。他直勾勾地看著她那身便宜行頭,說:「有什麼事,夫人?」

  「晚上好,」她說,「我得跟那邊那位女士說句話。」

  他沒有動。他是一個矮個子男人,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卻不怕別人詐唬。「也許我可以給她傳遞你的消息。」

  「恐怕不行,這是個私事。」

  「那麼,我告訴她你在這裡。名字是?」

  弗立克瞪著戴安娜那個方向,但戴安娜沒有抬頭。「我是馬丁尼夫人,」弗立克說,她只能委託他了,「告訴她,我必須馬上跟她說話。」

  「好的。希望夫人在這兒等一下。」

  弗立克咬著牙,心裡有種挫敗感。侍者領班走開時,她真想衝到他的前面去。這時,她發現坐在附近的一個穿黑色制服的黨衛軍少校正在盯著她。她跟他對視了一下,立刻把眼睛移向別處,一種恐懼立刻湧上她的嗓子眼。他是否只是閒來無事,恰好被她跟侍者領班的爭辯吸引過來?也許他見過那張布告,覺得她有點兒面熟,卻一時無法把兩者連繫起來?或者,他只是覺得她很吸引人?無論到底是什麼原因,弗立克都覺得不能在此弄出什麼動靜來,這實在太危險了。

  她站在這兒的每一秒鐘都是危險的。她把那種想掉頭跑開的欲望強壓下去。

  侍者領班跟戴安娜說了幾句,然後轉身向弗立克招手。

  弗立克對魯比說:「你最好在這兒等著,我一個人過去,兩個人太顯眼了。」然後她快速穿過房間走到戴安娜的桌前。

  無論是戴安娜還是莫德,誰都沒有表現出一點兒心虛的樣子。弗立克生氣地看著她們。莫德顯得心滿意足,戴安娜則一臉傲然。弗立克把兩手放在桌沿上,探身過去壓低聲音說:「這太危險了。馬上起來,跟我走。我們出去時把賬結了。」

  她盡全力說服她們,但這兩個人已經進入了一個虛幻世界。「講點兒道理,弗立克。」戴安娜說。

  弗立克一時火起。戴安娜怎麼能這麼狂傲無知?「你這頭愚蠢的母牛,」她說,「難道你不知道這會要你的命?」

  她馬上意識到罵髒話是個錯誤。戴安娜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說:「這是我的生活,我有資格冒這個險……」

  「你也危及我們,危及整個行動。現在就站起來!」

  「可是你看……」弗立克的背後出現一陣騷動。戴安娜停下半句話,往弗立克身後看去。

  弗立克回頭一看,立刻驚呆了。

  站在入口處的就是她在聖─塞西勒廣場見過的那個衣冠楚楚的德國軍官。她這一瞥將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身材高大,穿著優雅的深色外套,胸前的口袋裡塞著一塊白色的手帕。

  她迅速轉過身,心跳個不停,祈禱著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她戴著黑色假髮,可能不會讓他一眼就認出來。

  她記起了他的名字:迪特爾.法蘭克。她在珀西那堆檔案裡找到過他的照片。他以前是名警探。她記得他照片背面的說明:「隆美爾手下情報人員中的出名人物,據稱此人是審訊高手,殘忍的施刑者。」

  這是一個星期裡,弗立克第二次與他狹路相逢,距離近得完全可以射殺他。

  弗立克從不相信巧合。他跟她同時出現在這兒,一定有什麼理由。

  她很快發現那理由是什麼了。她又看了一眼,只見他大步穿過餐廳,朝她這裡走過來,四個蓋世太保模樣的人尾隨著他。侍者領班跟在他們後面,面色驚慌。

  弗立克把臉側過去,轉身走開。

  法蘭克直奔戴安娜的桌子。

  整個飯店一下變得鴉雀無聲。客人們停下說話,侍者也不再上菜,調酒師手裡拿著玻璃葡萄酒瓶,愣愣地定在那裡。

  弗立克走到門口,魯比還站在那兒等著。魯比低聲說:「他要過去逮捕她們了。」她用手去摸她的槍。

  弗立克看到那個黨衛軍少校又盯了她們一眼。「把槍放在口袋裡別動,」她咕噥著,「我們不能輕舉妄動。我們能夠對付他和那四個蓋世太保,但這裡的德國軍官會包圍我們。即使我們幹掉這五個,其他人也會把我們撂倒。」

  法蘭克在質問戴安娜和莫德。弗立克聽不見那裡在說什麼。戴安娜的聲音是目空一切的冷漠腔調,她一做錯什麼時就是這副樣子。莫德則帶了哭腔。

  可能法蘭克要看她們的證件,兩個女人同時去拿放在她們椅子旁邊地板上的手提袋。法蘭克換了個位置,站到戴安娜身邊,稍稍側一點兒,越過她的肩膀看著。猛然間弗立克意識到接著要發生什麼。

  莫德拿出了她的身分證,但戴安娜卻掏出了一支手槍。一聲槍響,一個穿蓋世太保制服的人跑了幾步跌倒了。餐廳立刻大亂。女人在尖叫,男人縮起身子亂躲。第二聲槍響,又有一個蓋世太保叫著倒下。一些食客往出口跑去。

  戴安娜舉槍朝向第三個蓋世太保。弗立克腦海裡閃過以前的記憶:戴安娜在索默斯霍爾姆的樹林裡,她坐在地上吸菸,身邊放著一隻隻死兔子。她記得自己跟戴安娜說:「你是個殺手。」這話她沒說錯。

  但戴安娜沒有打出這第三槍。

  迪特爾.法蘭克仍然保持著頭腦冷靜。他兩手抓住了戴安娜的右手腕,使勁往桌沿上一磕。她疼得叫了一聲,槍從她的手中滑落在地。他一把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讓她臉朝下摔在地毯上,然後兩隻膝蓋抵在她狹小的後背上。他把她的雙手擰在背後,拉扯她受傷的手腕時她疼得發出尖叫,他不顧這些,使勁給她戴上手銬,然後站了起來。

  弗立克對魯比說:「我們趕快離開這兒。」

  門口被擠得水泄不通,受到驚嚇的男人女人都想一塊擠出去。不等弗立克挪開步子躲進入群,那個盯著她看的年輕黨衛軍少校早就一步躥了上來,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等一會兒。」他用法語說。

  弗立克穩住驚慌。「把你的手放開!」

  他越抓越緊。「你好像認識那邊那個女人。」他說。

  「不,我不認識!」她掙扎著要走。

  他猛地將她拉了回來命令道:「你最好待在這兒回答幾個問題。」

  又是一聲槍響。幾個女人尖聲叫了起來,但沒人知道槍是從哪裡打來的。黨衛軍軍官的臉痛苦地扭曲著。等他倒在地上,弗立克看見站在他身後的魯比,她正把手槍放回自己的雨衣口袋。

  兩人不顧一切地推搡著,奮力從擁擠的門邊衝出去,衝到了大廳裡。她們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注意就跑了出去,因為所有的人都在逃命。

  康朋街的路邊停著一排汽車,一些車裡坐著司機。大多數司機都跑到飯店那邊看熱鬧去了。弗立克選中了一輛黑色的賓士二三〇型轎車,裡面沒人。她往前面看了一眼,見控制板上插著鑰匙。「上車!」她招呼著魯比。她坐在方向盤後面,拉動自動起動器。強勁的引擎轟隆隆轉了起來。她掛上一檔,打了一圈方向盤,加速離開了里茲。這輛車子很重,走得很慢,但很穩當,開快的時候轉彎就像火車一樣。

  開過了幾個街區,她開始考慮她的處境。她失去了她三分之一的隊員,其中包括她的最佳射手。她考慮是否放棄任務,但馬上決定繼續幹下去。情況實在尷尬,她必須解釋為什麼只來了四個清潔工,而通常都是六個,但她可以找些藉口彌補。這意味著她們會受到更嚴密的盤查,但她必須承擔這個風險。

  她跟魯比不再面臨直接的危險,於是她在禮拜堂街扔掉了汽車。她們快步趕回了旅店。魯比把葛麗泰和「果凍」叫到弗立克的房間,把發生的一切告訴她們。

  「戴安娜和莫德會馬上接受審訊,」她說,「迪特爾.法蘭克的能力很強,審訊起來十分殘忍,所以我們必須假設她們會供出自己知道的一切,包括這家酒店的地址。這就是說蓋世太保隨時可能來這兒,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果凍」哭了起來。「可憐的莫德,」她說,「她的確愚蠢,但她也不該受這種折磨。」

  葛麗泰更實際些。「那我們去哪兒呢?」

  「我們躲進旅館隔壁的修道院裡。誰進去他們都容許,我以前在那兒藏過逃跑的戰俘。他們會讓我們在那兒待到天亮。」

  「然後呢?」

  「我們按計劃去火車站。戴安娜會把我們的真實姓名告訴迪特爾?法蘭克,還有我們的代碼,我們的假身分,他會嚴加警戒,抓捕用這些化名旅行的人,幸運的是,我為所有人準備了一套備用身分證件,用的照片相同,但身分不同。蓋世太保不會有你們三個人的照片,我也改了一下外表,這樣,檢查站的警衛就不會認出我們了。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我們不要天一亮就去車站──我們等到十點鐘左右車站最忙的時候再去。」

  魯比說:「戴安娜也會把我們的任務告訴他們。」

  「她會告訴他們,我們要炸毀馬爾斯那裡的鐵路隧道。好在這不是我們真正的使命。這是我編出來的一個掩人耳目的說法。」

  「果凍」欽佩地說:「弗立克,你連什麼都想到了。」

  「是的,」她冷冷地說,「這就是為什麼我現在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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