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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樂堂》第68章
十九(2)

  宣卷之處在西苑五龍亭東北面臨太液池的「西天梵境」。依山建寺,共分三層,第一層是天王殿,第二層是大慈真如寶殿,壁上畫滿了龍神海蛇,又有三軸高一丈二尺的大畫,中間一軸畫的是二十多位菩薩,左右兩軸是文殊、普賢兩菩薩的變相,三頭六臂,頭上都長了三隻眼睛,居中兩臂合掌,另外四臂,或擎蓮花,或握金輪,或仗劍杵。裸身著虎皮裙,頸項間盤著兩條蛇,相向怒目而視。背後畫滿了奇奇怪怪的花紋,金碧錯雜,光怪陸離,把個繼曉看傻了眼。

  再上一層供設觀音大士像,像前直置一張長案,上供香爐,三面五把椅子,是宣卷的座位。繼曉緊記著高諒的話,入殿站住腳,禮過了佛,聽候招呼。

  「萬娘娘快來了。」高諒向東面一間精室努一努嘴,「在那裏面聽。」

  「柏娘娘呢?」

  「不會來的。」高諒放得極低的聲音,「有萬無柏,有柏無萬,你說話要當心。」

  正在談著,精室中已有響動,出來一名太監,服飾比高諒講究,可知地位比高諒來得高,繼曉及他帶來的四名和尚,一齊合十為禮。

  「梁總管,」高諒迎上去問,「要不要召見繼曉和尚?」

  「不必了。」梁芳擺一擺手,「宣卷吧!」

  於是繼曉等人,分別就座。「叮咚」一聲,繼曉擊了一下手磬,朗聲高唸「爐香贊」,接下來是「開經偈」,然後才是「白文」,講述目連入地獄尋母不見,開口唱道:「尋娘不見好心酸,受苦娘親在哪邊,聲聲痛哭生身母,悽惶煩惱淚如泉。」

  繼曉生具一條極瀏亮的嗓子,高唱入雲,頗為動聽。此外演唱鬼王、夜叉的,亦皆抖擻精神,配合緊湊,將這本寶卷,宣得熱鬧非凡。

  十八層地獄,一層一層尋過去,尋到一處名為「鐵圍城」,但無門而入,原來這就是阿鼻地獄了。

  於是目連回至靈山,哀告師尊,憑仗如來佛「金錫杖」、「錦袈裟」的法力,振開地獄門,得見母親劉青提,卻是「通身猛火、遍體烟生」,只因「渴飲鎔銅燒肝膽,饑食熱鐵盪心腸」,而且「鐵枷鐵鎖,不離其身」,目連一見,頓時昏厥,「多時甦醒,扯住娘親,放聲大哭。」

  這一下又得求助於如來,劉青提雖出地獄,卻又打入「餓鬼道」,食物到口,化為火焰。這般受苦,都為劉青提生前「造下無邊大罪」,不孝父母不敬佛,這是這本寶卷的題旨所在。後來終由於「世尊說法,度脫青提;目連孝道,感動天地,只見香風颯颯,瑞氣紛紛,天樂振耳,金童玉女各執幃幡迎接,青提超出苦海,升忉利天,受諸快樂」。說到這裏,齊唱佛曲,餘音裊裊中,聽繼曉朗聲唸了一首偈:「聽盡目連卷,個個都發心,回光要返照,便得出沉淪。」

  這也算是一場功德,梁芳出來道「辛苦」,設齋布施,而且還傳達了一個令繼曉驚喜的消息:明天一早,萬貴妃要召見他,有所垂詢。

  「萬娘娘本來今天就要跟你談談,不過她越來越發福,天氣又熱,得要歇個午。所以定在明天一早,仍舊在這兒。」梁芳轉臉對高諒說,「老高,明兒還得勞你駕,把大和尚引領了來。」

  「是。甚麼時候?」

  「也不宜過早,準定辰正吧。」高諒又說,「請你陪大和尚用齋,我還有事,不能奉陪了。」

  素齋自然十分精緻,分成兩席,四名下手共一桌;繼曉由高諒陪著,另是一桌,正好低聲交談。

  「你的運氣來了。」高諒說道,「你能巴結上萬娘娘,不出三天,就是國師。不過,大和尚,得意了,可別過河拆橋。」

  「罪過,罪過。那樣子的話,我不也要下阿鼻地獄了嗎?」

  「言重,言重!」高諒連連搖手,「閒話少說,咱們倒商量商量,看萬娘娘會說些甚麼?」

  「這得要請教你啊。」

  「我想,」高諒沉吟著說,「總不外乎也是報娘恩吧!」

  「萬娘娘的太夫人不在了?」

  「早就不在了。」

  「莫非萬娘娘在娘家的時候,不孝順她?」

  「談不到。」高諒答說,「萬娘娘四歲就進宮了。」

  「怎麼?四歲進宮?」

  「是這樣的──」

  原來宣宗廢元后胡氏以後,得寵的孫貴妃,繼立為后,也就是英宗北狩,命郕王監國的孫太后。她雖經由王振的設計,私取宮人之子為己子,即是以後的英宗,但卻生有一個女兒,封號為常德公主。宣宗的子嗣甚稀,而且皇子育於別宮,只有皇女才隨母而居。常德公主只有一個姊姊,便是宣宗的長女順德公主,長於常德公主十歲,年齡懸殊,宮中規制又嚴,姊妹倆難得相處在一起。孫太后要為愛女找一個玩伴──是要一個大一兩歲的「小姊姊」。孫太后是山東濟南府鄒平縣人,鄉音甚重,非山東籍的小女孩,聽不懂她的話。因此,籍隸山東諸城的阿菊──萬貴妃才能於四歲時膺選入宮,成為常德公主的游伴。

  「原來是這麼回事!」繼曉又問,「萬娘娘家裏還有甚麼人?」

  「萬娘娘的老太爺名叫萬貴,原來是一名只管五個兵的『小旗』,為人很老實。他的三個兒子,亦就是萬娘娘的弟弟,就不同了──」

  高諒對萬家的情況,相當瞭解,跟繼曉講的亦很詳細,但並無助於他們猜測萬貴妃將垂詢何事?結論只有八個字:隨機應變,話要活絡。

  第二天日上三竿時,繼曉在「西天梵境」的精室中,謁見萬貴妃。年過四十,但以善於養顏,看上去只像三十出頭,齊魯婦女,向來骨骼高大,萬貴妃更是又高又胖,但面目姣好,五官玲瓏,與她的身材完全不稱。

  「俺──」

  萬貴妃亦仍然鄉音未改,但不用簡語,所以完全能聽得懂。她說她四歲離母,苦念不止,問繼曉能不能將她的老娘,召請來跟她見一面。

  「只怕不能。」

  「為甚麼呢?」

  「大凡人死以後,血肉之軀,雖已埋葬,魂魄化為二氣。」繼曉從容答說,「何謂二氣?清濁是也。清氣上升,濁氣下降,上升的直到三十三天,進入仙界;下降的到了地獄,愈濁愈重,愈重愈降,一直到十八層地獄之下,就像目連尊者的親娘青提夫人那樣。這兩種亡魂,都是召請不到的。」

  「哪兩種?」

  「一種是清氣上升,成了仙的;一種就像劉青提那樣,囚禁在『鐵圍城』裏,非得有如來佛那種大法力,不能成功。尋常召請得到的,都是人間游魂,或者雖入地獄並不太深的。」繼曉緊接著又說,「像老夫人,自然早升仙界了!且不說繼曉道行淺薄,就修得道行高了,亦未必能請得仙人降凡。」

  「那,你扶乩,不是把仙人請了來了嗎?」

  「那是遊戲人間的仙人,而且也不是女仙。老夫人在瑤池陪侍西王母,仙職在身,不能夠擅離職守的。」

  「果然如此,倒也罷了。」萬貴妃很興奮地問,「大和尚能不能替我查一查?」

  「自當遵命,不過,要『入定』以後才行。」

  「你何不現在就入定?」

  繼曉笑了。「娘娘把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他說,「禁宮百神呵護,我就入了定,亦難以魂游太虛,因為神道處處盤問,不免刁難。」

  「這話倒也是。」萬貴妃又問,「那麼你甚麼時候可以替我查清楚呢?」

  「繼曉今夜在淨室中入定,一定可以查清楚,明日一早就可以覆命。」

  「好。明天一定要給我回話。」

  「是。」

  萬貴妃點點頭,喊一聲:「來!」

  喚來宮女,萬貴妃低聲吩咐了幾句,宮女捧出來一個朱漆盤,是送繼曉的禮物,只得兩樣,一樣是披袈裟所用的赤金掛鈎;另一樣就名貴非凡了,是一百零八枚奇南香綴成的一串佛珠。

  「這算不得酬謝,是送你的一份見面禮。」

  「多謝萬娘娘布施!」繼曉合十俯首,徐徐說道,「不過,不敢領!朝廷的名器章服不可濫。這金鈎香珠,好比一二品大臣的玉帶。繼曉微末僧官,怎麼能用?雖說娘娘恩賜,在繼曉不能沒有分寸。」

  「我還當你嫌菲薄呢!」萬貴妃轉臉問梁芳,「僧錄司最大的官是甚麼?」

  「左右善世。」

  「你到內閣去宣旨,把繼曉和尚升作左善世。」萬貴妃又向繼曉說,「封國師要皇上親自交代,慢慢來。」

  「慚愧,慚愧!」

  「如今你可以收我的見面禮了!」

  「繼曉謹領恩賞。」

  「明天要給我回話。」

  「是。」

  回話自然是一番鬼話,將《長恨歌》中「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那幾句詩,變化其意,參以道藏中神仙的故事,編了一套說法來哄萬貴妃。

  「凡是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女子,修仙得道的,都歸西王母管轄。繼曉一直尋到昆侖山之上的龜山,瑤池倒是望見了,不得其門而入──」

  「怎麼呢?」

  「繼曉道行還淺,仙宮門禁森嚴,我是進不去的。不過,到底還是查出來了。」繼曉忽然問道,「老夫人娘家姓何?」

  「是。」

  「閨名是一個玉字?」

  「小名叫玉子。」

  「那就是了,仙冊中是不用小名的,去掉一個『子』字,就變單名了。」

  萬貴妃又驚又喜,急急問說:「我娘真的成仙了?」

  「佛門不打誑語。」繼曉神色凜然地答道,「是西王母駕前的仙官,親口跟我說的:下界山東諸城善女子何玉,名列仙籍,位居初班。」

  「甚麼叫初班?」

  「仙籍共分三班,百年以內成仙的,在初班;五百年以上為中班;要千年以上,才到上班。」

  「喔!我懂了。」萬貴妃又問,「你既然不能入仙宮,怎麼能見到仙官?」

  「說來很巧,也是託娘娘的鴻福。」繼曉換了副很興奮的神情說,「當時我正在瑤池前面徘徊,進既不可,退又不甘心的時候,只見東面風馳電掣般,來了一輛八匹馬拉的七寶香車,原來是穆天子來赴西王母的宴會。到了瑤池前面停車,八駿從轅上卸了下來,各有一名馬伕牽了去溜馬。八駿之中的第六匹叫『超光』,照料這匹馬的馬伕認識我,問我來幹甚麼?我說:我是受當今萬娘娘的委托,來查訪老夫人的仙蹤,苦於沒有門路,不知如何是好?他說:那容易,我請一位仙官出來問一問好了。」

  「真是巧!」萬貴妃想了想說,「大和尚,你能不能去見一見我娘?」

  「只怕不能。不過,娘娘如果有甚麼話要問,我可以再去見葉仙官,請他轉達,討個回話。」

  「仙官姓葉?」

  「仙官很多,這個葉仙官叫葉子高,春秋時候的楚國人,我同他算是同鄉,談得很投機的,我去託他,他一定肯幫忙。」

  「那好!就辛苦大和尚再走一趟昆侖山,請葉仙官問我娘,能不能託夢讓我見一見?再問我娘,她生前有甚麼未了的心願,我來替她了掉。」

  「遵令旨。」

  「仍舊明天要給我回話。」

  「是。」

  答是答應了,第二天也有了回話,但萬貴妃失望了。因為葉仙官出仙差到三十三天去了,不知何時才能回瑤池。

  原來這是欲擒故縱的手法,同時繼曉跟高諒商量,為了取信於萬貴妃起見,必須託詞「老夫人」親口交代的,不足為外人道的陰私,所以找了個很能幹的山東人,專程到諸城去打聽萬家微賤之時的情況,一來一往一個半月,頗有所獲。

  其間萬貴妃催問了好幾次,繼曉毫不著急,因為飾詞搪塞是件非常容易的事,說葉仙官出仙差到三十三天回瑤池以後,緊接著奉派視察天下七十二洞天福地,行程甚長,往返總得一個月。及至派到諸城的人回京,也就是葉仙官回瑤池之時,繼曉說是已轉託葉仙官代為詢問,約定兩天可有回話。

  第三天上午,萬貴妃仍在西天梵境召見繼曉。他說:「葉仙官告訴繼曉:老夫人非常高興;娘娘想念她,她也知道。不過老夫人現在是在初班,身不自由,要娘娘不必惦記。老夫人修持的工夫下得很勤,不久可望提前升入中班,那時會跟娘娘在夢中相會。」

  「不久,是多久呢?」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仙家歲月,不比人世。不過,三、五十年是要的。」

  「三、五十年?」萬貴妃說,「不知道我等得及等不及?」

  「一定等得及。」繼曉答說,「老夫人既然這麼說,她當然知道娘娘壽算很長。」

  「喔,」萬貴妃問,「我娘有沒有未了的心願,要我替她了的?」

  「有!」繼曉答說,「老夫人說,跟後鄰張家有一筆債務未了,請娘娘問阿通。我問阿通是誰?葉仙官說:『你我都不必問,萬貴妃自然知道。』」

  阿通是誰,萬貴妃當然知道,但是何債務,她就不知道了。當天便派人將萬通之妻王氏宣召入宮,詢問其事。王氏一聽,臉就變色了。

  原來萬貴妃之母,曾跟後鄰張四娘借過二十兩銀子,張家本很殷實,這筆債務,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但張家後來敗落了,張四娘跟他兒子說:萬家現在很得意了,你不妨進京去看看,念在舊情,或許有些好處。張家的兒子不會做人,見了萬通,不提當年的交情,直截了當地提到有筆債務。

  光提債務也還罷了,又談當年萬家如何困苦,不承望有此飛黃騰達的一天,必是祖塋上的風水好等等,似恭維、似譏嘲,只看聽的人如何感受。

  這萬通是小人得志──好漢不提當年勇,小人最恨「挖瘡疤」,惹惱了萬通,翻臉不認舊賬,派人將他押解到諸城,在城門口丟了五兩銀子給他,而且下了警告:再來囉囌訛詐,可就不能這麼便宜了。

  「娘娘,」王氏悄悄敘述了經過,復又問道,「老太太不知道還說了甚麼沒有?」

  「怎麼?應該還有話?」

  王氏遲疑了好一回,才很吃力地說:「也不知道真假,聽說張四娘恨兒子不會辦事,一索子吊死了。」

  萬貴妃大吃一驚,這筆債務不是二十兩銀子的事,竟是命債。「這阿通,」她憤憤地說,「也太不懂事了!」

  當下將王氏訓斥了一頓,罵她不賢,才會惹出這樣的命債。遣走了王氏,萬貴妃隨即又命高諒去通知繼曉,還有話要問。

  高諒原是昭德宮出來的,所以在宮女、太監中也安下了耳目,王氏與萬貴妃私下所談的一切,高諒很快地也知道了,心知召見繼曉,必是查問此事,須有個得體的回答。

  「原來還有這麼一樁冤孽,派去的人竟未打聽到,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以後要找真正能幹的人。」繼曉又說,「不過知道了就不要緊了,我自有話回對。」

  回對是別無所聞。這就少不得又要繼曉入定,神游太虛,到瑤池問個明白。萬貴妃叮囑:「你最好能跟葉仙官說說好話,能讓你跟我娘見個面,有話當面談,就省事得多了。」

  「是。」繼曉問道,「倘或能見到老夫人,繼曉該怎麼說?」

  萬貴妃沉吟了好一會說:「你只問我娘,張家還有甚麼債務,該怎麼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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