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4)
藥倒是有了效驗,萬貴妃的脾氣似乎也好了些。但另有一件事,使得她更為不快:柏賢妃有了夢熊之兆。
「氣死人!」萬貴妃向梁芳抱怨,「早知道還不如不要這服藥。」
「也許將來只生個公主。」梁芳說道,「事情還早,慢慢兒想辦法。」
這句話包藏著禍心,萬貴妃當然能夠默喻,沉吟了一會說:「你留意著!事情要越早想辦法,越容易辦。」
於是梁芳便暗暗留意找機會,想使得柏賢妃流產。但柏賢妃防備很嚴,派親信太監到外面去買安胎藥;御藥房送來的「千金保育丸」丟在一旁不敢服。腰酸腿疼,也不敢隨便叫宮女按摩,因為這也可以用手法暗傷胎兒的。
萬貴妃的意願無法達成,心境大壞。不意又有一件拂逆之事,尚服局管庫的女史紀小娟也有喜了。據說皇帝有一天閒行後宮,經過內庫房,發覺一個年可十六七歲的宮女,是個「黑裏俏」,尤其是一雙靈活的大眼睛,黑多白少,宛如一泓秋水,澄澈非凡,不由得停了下來,指著那女郎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婢子叫紀小娟。」
「四季的季?」
「是聖壽萬紀的紀。」
聽她吐屬雅馴,皇帝大為驚異。「你唸過書?」他問,「跟你父兄唸的?」
「婢子之父,是廣東西賀縣土官,略識之無,沒有唸過甚麼書。」
「那麼你是跟誰唸的呢?」
「是尚服魏紫娟教的。」
「喔,」皇帝又問,「你在這裏幹甚麼職司?」
「婢子受命掌理內庫房賬目。」
「現在庫房存金銀多少?」
「存金十五窖,每窖一萬二千兩,共十八萬兩;銀子約一千四百八十萬兩,細數待婢子取賬目來回奏。」
「好,我來看看賬。」皇帝聳一聳肩,「這裏好冷。」
其時魏紫娟已經趕到,跪在一旁,正待見駕,便即接口回奏:「內庫重地,不敢生火,以防祝融之災。裏間比較暖和,請萬歲爺移駕到裏間看賬。」
皇帝點點頭:「你帶路。」接著又吩咐,「快生一個火盆來。」
裏間是庋藏賬簿之處,靠墻一排大櫃子;靠窗一張書桌,雜置著筆硯、算盤、賬簿,另外有一張小床,衾枕收拾得很整齊;床前是一張半桌,上供一具宣德窯的大花瓶,瓶中一叢含苞待放的綠萼梅。
「這是你的臥房?」
「婢子每天登載賬目,夜深了,就睡在這裏。」
皇帝四面看了一下,在書桌後面坐了下來,立即有隨侍的太監送來茶湯,接著端來一個雲白銅的大火盆,中間一個鐵架,架中矗立著尺許長、酒杯粗細的七八條「紅羅炭」,已經燒得很旺了。
安頓既定,已升任乾清宮總管太監的張敏向魏紫娟使個眼色,悄悄退了出去,順手將房門掩上,留皇帝在屋子裏看賬。
炭火更為熾烈了,梅花為暖氣薰蒸,開蕊吐香,真個「屋小於舟,春深似海」。皇帝「看賬」足足看了一個時辰,方始啟駕。
這是成化五年臘八節前的話,到了第二年花朝以後,便傳出來紀小娟有孕的喜訊。萬貴妃這一氣非同小可,柏賢妃的位號,僅次於己,無可奈何。小小一個宮女莫非還治不倒?
於是萬貴妃派人將魏紫娟找了來,查問當時經過,魏紫娟不敢隱瞞,說問過紀小娟,確曾為皇帝臨幸,但因皇帝未曾吩咐「記檔」,所以她未便張揚,更不敢為紀小娟請求封號。
「封號?」萬貴妃冷笑一聲,「甚麼封號?」
魏紫娟不敢作聲,只是磕了一個頭,表示她說錯了話。
「聽說有孕了,是不是?」
「紫娟沒有聽說,不知道有這回事。」
「你問過她沒有?」
「沒有。」魏紫娟索性賴到底了。
「她月經是不是照常,你總知道吧?」
「不知道。」
由於回答的語氣,乾淨俐落,不像是在撒謊,所以萬貴妃對她並無懷疑,也並無責怪的意思,只說:「你先下去,回頭我派人去看。」
由於王皇后秉性恬退,對自己之為皇帝冷落,置之淡如,所以看起來倒像是萬貴妃在當皇后,凡事獨斷獨行,她要派人來察看,就等於中宮的令旨。所以魏紫娟一回去,就把小娟找了來,告訴她這件事,婉言安慰。
原來魏紫娟心裏雪亮,萬貴妃之所謂「派人去看」,就是來為小娟墮胎。不管是下藥,還是用甚麼奇奇怪怪的手法,反正她腹中的「龍種」是一定保不住了,勸她不必傷心,遲早總還有得承雨露的機會。
小娟眼淚汪汪地聽著,只是點頭;魏紫娟少不得也陪著淌眼淚。就這時阿華來了,見此光景,不免詫異。「幹嘛?」她問,「兩個人都傷心得這樣子!」
「唉!」魏紫娟嘆口氣,「小娟的事,萬貴妃知道了,回頭要派人來。這一來,小娟的肚子還保得住嗎?」
阿華的臉色也轉為凝重了,沉吟了一會,抬抬手將魏紫娟邀到一邊,低聲說道:「你可別幹糊塗事!」
「怎麼說我幹糊塗事?我不懂你的話。」
「你不趁早替小娟想辦法,就是糊塗。」
「我有甚麼辦法?」魏紫娟很不服氣,「你有辦法,你來想。」
「好!只要你照我的話做,此刻你就去找懷公公,或者張總管,把這件事告訴他,看他怎麼說?」
這提醒了魏紫娟。「不錯,我得告訴他。不過,」她問,「他如果叫我別管呢?」
「我來管。」阿華說道,「萬貴妃派來的人,不是福三,就是金英。如果是金英就好辦了。」
「是啊!」魏紫娟突然泛起酸味,「你跟她在枕頭上一說,甚麼都行。」
「嗐,你這個人!」阿華一頓足,「這時候還吃甚麼醋。」接著,她的臉色變得更嚴重了,「萬歲爺還沒有兒子,柏賢妃將來生男生女,也還不知道。萬歲爺的種,當然多留一個好一個。這時候你不想法子保全,將來萬歲爺知道了,有個不痛恨你的嗎?那時──哼!」
這一聲「哼」,使得魏紫娟毛骨悚然。她可以想像得到,如果皇帝為此事遷怒到她頭上,會發生如何可怕的後果。
「咱們也別老往壞處去想,還有好的一面。」阿華又說,「倘或柏賢妃生了個小公主,小娟的孩子倒是『有把兒』的,那一下,不就成了太子?你倒想想,你保全了一位太子,那是多大的功勞!」
魏紫娟頓時又興奮了,急急忙忙去找懷恩商量。等她一走,金英接踵而至,一見阿華在,臉上便有不愉之色:「好幾天不照面,原來是在這裏。」
阿華好笑,又有了一個醋罐子,不過臉上卻是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你來幹甚麼?」她故意定睛看了看金英,「你的氣色很不好,印堂發暗,主有凶險,可得好好兒留神。」
金英心裏發毛。「你別嚇人!」她問,「你說有甚麼凶險?」
「輕則打到『安樂堂』,重則有殺身之禍。」
金英又是一驚。「你是多早晚學會看相的?」她說,「你別跟我開玩笑,這不是開玩笑的事。」
「甚麼叫不是開玩笑的事?我問你,你到底來幹甚麼?」阿華又加了一句,「你沒有事是從不來的。」因為金英跟魏紫娟是「情敵」。
金英沉吟了一回,低聲說道:「我告訴你吧!你可千萬別說出去。」
「哼!你的來意,人家早就清楚了。你就不怕惹殺身之禍。也得想想陰功積德。」
這一說又說中了金英的心病,她強辯著:「冤有頭,債有主,傷陰德的不是我。」
「對!萬歲爺要找上你,你也這麼說好了。」
話說得這麼露骨,金英心想,唯一的辦法,就是轉身回昭德宮,面稟萬貴妃,人家已經知道她的任務了,說不定會密奏皇帝。除非萬貴妃能加庇護,她不敢做這件事。再想一想,萬貴妃敢作敢為,一定會擔保她無事,但進一步追究,至少阿華脫不了干係!這一轉念,金英氣餒了。
「那,我該怎麼辦?」
「甚麼也別幹,回去!」
「你倒說得容易。」金英問說,「我回去了,怎麼交代?」
「你不會撒個謊?就說她肚子裏是個痞塊,不是害喜。」
「謊拆穿了呢?我還要命不要?」
阿華點點頭,「得有個人替你作主。」她說,「咱們等紫娟回來了再說。」
「她上哪兒去了?」
「等一會你就知道。」
不用等,馬上就知道了。回來的不光是魏紫娟,還有懷恩。「金英,」他問,「你來幹甚麼?」
懷恩在宮中行事極正,太監、宮女無不畏憚,金英便即賠笑說道:「有點小事來辦。」
「小事?那是小事嗎?走,到屋子裏去談。」懷恩又指著阿華說,「這會兒不是串門子的時候,回去!」
「懷公公,」魏紫娟急忙說道,「剛才原是她要我來稟告懷公公的。她知道這回事,不妨讓她幫著出出主意。」
「也好。」
進了屋子,卻不見小娟,問起來才知道她回去了。於是魏紫娟將不相干的人都遣走了,又親自關上了房門,才向懷恩使個眼色,示意他可以問金英了。
但搶在前面開口的是金英。「懷公公,」她說,「我來幹甚麼,想必你老也知道了。我不想造孽,可是我也不能不要命,只要讓我回宮有交代,以後不出事,要我怎麼樣都行。」
「是這樣的,」阿華接口說道,「金英是怕回去編兩句轍兒搪塞過去了,可是有人到昭德宮去說了真話,她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嗯,嗯,」懷恩問道,「你預備編兩句甚麼轍兒?」
「我說紀小娟是肚子裏長了痞塊,不是害喜。」
懷恩想了一會,點點頭說:「好!就這麼說。凡事有我,你別怕。」
「這,可是懷公公說的。」
「不錯,我說的。你怕我說話不算話?」
「不是,不是!」金英急忙分辯,「我是提醒懷公公,別把這件事看輕了。」
「我知道。」懷恩對魏紫娟說,「你告訴你局子裏的人,就說我說的,紀小娟是長了痞塊。誰要造謠言說她害喜,看我不剝了她的皮。」
「懷公公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金英高高興興地說,「我回去了。」
金英回去不久,萬貴妃便派人通知魏紫娟,說紀小娟有病,打發到安樂堂去閒住。接著,懷恩也來了,跟魏紫娟商量好了接替管庫的人選,然後將紀小娟找來,有一番話交代。
懷恩要交代的是:第一,行蹤必須縝密,尤其是腹部日漸隆起以後,更要避人耳目;第二,千萬要小心保住「龍種」,別動了胎氣。他還帶了一大包安胎藥來,附著一張紙,甚麼時候、甚麼情況該吃哪種藥,記得明明白白。
「懷公公,」魏紫娟說,「小娟一個人在那裏,人地生疏,得有個妥當的人照料才好。」
「我已經想到了,我把她送到吳娘娘那裏,包管妥當。」
「吳娘娘」便是廢后吳氏,宮中仍照舊時稱呼。當然,在萬貴妃面前,是從來不提她的,萬貴妃亦久已淡忘。
其實,廢后謫居西苑,地近安樂堂,日子過得並不寂寞。因為她本性明慧,巧於言語,自經大創,一改過去的驕矜,謙和親熱,頗得人緣。安樂堂中失意的宮眷,有事都要來向她求教,無事亦常來陪她閒談,一點都不覺得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