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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前,夕紀從沒看過父親示弱的樣子。健介是那種個性冷靜、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但從他緊抿的嘴,總能感受到一股無言的自信,和他在一起,可以依靠他,受到他周全的保護。
實際上,他從事的就是保護別人的工作,他是保全公司的主任。夕紀唸小學時,健介曾有一次帶她到公司,那是一個擺滿了通訊器材和顯示器的房間。父親向她解釋,建築物或民宅與保全公司簽約,那些工具便用來管理這些客戶回傳的資料。穿著制服的父親看起來比平常更值得依靠。
健介在進入保全公司之前,好像是警察,不過夕紀並沒有那段記憶。健介辭掉警職的原因,據說是工作太辛苦,母親百合惠是這麼告訴她的。但夕紀也不認為保全公司的工作輕鬆,因為健介總是很晚回家,假日一定鼾聲大作,睡到下午。
那天,唸中學的夕紀放學回家,健介的鞋子已經擺在玄關了,之前他從來沒有這麼早回來。
冰室家是一戶二房二廳的公寓。百合惠和健介正隔著茶几,在起居室說話。
「我早就有不好的預感,」健介皺眉,拿起茶杯,「所以才不想做什麼健康檢查啊!」
「說這什麼話啊!就是因為你之前一直不肯檢查,才會變成這樣子。」百合惠對他投以責備的眼神。
健介一臉被說中痛處的樣子,啜飲著茶。
「怎麼了?」夕紀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
健介沒有回答,百合惠也不作聲,注視著丈夫的側臉,然後才轉向夕紀。「今天的健康檢查,醫生發現爸爸身體有問題。」
夕紀一驚。「咦!哪裡有問題?」
「沒什麼大不了啦!」健介沒有轉頭,背對著女兒說:「不痛不癢的,生活上也沒有不方便。老實說,不知情日子也照過。」
「可是,醫生不是要你做更詳細的檢查嗎?」百合惠說道。
「醫生當然會這麼說囉。都已經發現了,要是沒有做任何指示,事後搞不好會被追究責任。」
「發現什麼?」夕紀問。「難不成……是癌?」
健介嘴裡的茶水差點噴出來,笑著回頭。「不是啦。」
「不然是什麼?」
「聽說是動脈瘤。」百合惠回答。
「那是什麼?」
這個詞語是什麼意思、怎麼寫,當時的夕紀並不瞭解,頂多知道動脈是血管。
百合惠告訴她,瘤就是身體長出一塊東西。健介的血管里長了一個瘤。
「沒想到竟然長了那種東西,我完全沒發現。」健介摩擦著胸口。看來,動脈瘤是長在胸部。
「爸,痛不痛?」
「不痛啊。今天也跟平常一樣,看不出我有什麼不對勁吧?」
的確看不出來,所以夕紀點點頭。
「這把年紀去做健康檢查,至少都會找出一、兩個毛病吧。」健介似乎還在為接受健康檢查一事後悔。
「那個治得好嗎?」夕紀問。
「當然,治是治得好啦。」健介的語氣有點含糊。
「聽說可能得動手術。」
母親的話讓夕紀不由得睜大了眼。「真的嗎?」
「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向來讓夕紀安心的自信,從健介的臉上消失了,甚至出現了似乎在懼怕什麼的神色。她第一次看到父親臉上有這種表情。
第二天,健介接受了精密檢查。夕紀知道這件事,所以放學一回到家,就問起結果。
暫時不動手術——父親這麼回答。
「好像還不急。也就是說,暫時看情況。」健介含糊帶過。
那天的晚餐是以蔬菜為主的和風料理。夕紀的主菜是烤牛肉,健介的卻是豆腐。據說,高血壓與動脈硬化是動脈瘤形成的原因。
「我還以為動脈硬化跟我無關,原來我也老了啊。」健介一臉洩氣地說道,然後把豆腐送進嘴裡。餐後還要吃藥,聽說是降血壓的藥。
夕紀一直到小學高年級,才意識到原來父親的年紀比同學們的父親來得大。教學觀摩通常是百合惠出席,她和別人的母親相比一點都不老,甚至看起來更年輕。夕紀也不止一、兩次聽朋友稱讚她母親年輕又漂亮。
至於健介的年齡,一直到和朋友熱烈討論結婚的話題,夕紀才第一次意識到。那時候,她們談的是夫妻的年齡差距。她說,我爸媽相差十五歲,朋友們都很驚訝。
但是,夕紀從來沒有把這件事和自己的將來放在一起思考。健介身體健康、活力充沛,她一直相信即使好幾年以後自己長大成人,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看到父親拱肩縮背吃藥的模樣,夕紀第一次心生警惕,明白父親被稱為老人的那一天就在不久的將來。正因如此,她在心中不時祈禱這一天晚一點到來。
關於動脈瘤的病情,父母並沒有談得很多。夕紀隱約覺得他們不想讓女兒聽見,所以她私下推測情況可能不樂觀。
父母經常提起西園醫生這個名字。從談話內容聽得出來他是健介的主治醫師,聽起來是個經驗豐富、醫術卓越的醫生。夕紀雖沒見過,但思及他是拯救健介性命的人,她也把希望寄托在醫生身上。
夕紀見到這位醫生,純粹是出於偶然。某天放學後,她和同學們逛車站前的文具店,其中一個同學告訴她:夕紀,你媽在那裡。
文具店對面有一家咖啡店,店裡的自動門開啟時,剛好看得到店內的情況。
夕紀過了馬路,站在咖啡店前面。自動門一開,百合惠的確在裡面。她面向這邊坐著,好像和別人在一起。
不久,百合惠也發現了她,先是驚訝地睜大了眼,然後向她輕輕招手。
坐在百合惠對面的人回頭了。對方是一名五官分明、看來很認真的男子。
他就是西園陽平。夕紀深信他是拯救父親性命的人,恭敬地向他行禮,說了聲拜託醫生治好爸爸。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西園醫師這麼回答。笑的時候露出的牙齒很漂亮。
他們為什麼在那種地方碰面,夕紀沒問,因為她不覺得奇怪,她認為他們一定在談論健介的病情。
當晚,夕紀把遇見西園的事告訴健介,他卻沒有吃驚的樣子,顯然百合惠已經告訴他了。醫生長得很帥吧——健介笑著這麼說。
之後,平安無事的生活又持續了一陣子。正當夕紀逐漸不再擔心父親的病情時,健介發生了一點異狀。當時,他們正在吃早餐。
健介突然放下筷子,按住喉嚨下方。
百合惠問他怎麼了。
「嗯……好像有點噎到了。」健介皺著眉,偏著頭。「本來是後天才要檢查的,不過,我看還是先去一趟醫院好了。」
「還好嗎?」夕紀望著父親。
健介微笑了,「沒什麼,別擔心。」
但是,他沒有繼續吃飯。
他向公司請假,到了醫院,就直接住院了。一個星期後動手術的消息,是當天晚上很晚回家的百合惠告訴夕紀的。
手術這個名詞聽起來如此沉重、充滿了壓迫感。夕紀雖然不知道具體上會做什麼,但光是手術刀將割開父親的肉身,便覺得呼吸困難。
那天晚上,她遲遲無法入睡,想起床喝點東西,卻看到起居室有光透出來。
門開了一條縫,看得見百合惠的身影。她坐在沙發上,動也不動,專心沉思,雙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相扣。
夕紀想,媽媽在祈禱手術成功。
那時候,她也無法想像有其他可能性。
健介住院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所以學校一放學,夕紀便直接到醫院。
健介住的是六人房,他正盤腿坐在靠窗的病床上看週刊,一看到夕紀,便笑著打招呼。
「爸爸看起來精神很好呢。」
「很好啊!簡直像沒病一樣,無聊德不得了。」
「一定要躺在床上嗎?」
「我好歹也算病人啊。他們說,要是到處亂跑,破裂就糟了。」
「破裂?」夕紀一驚,急忙問。
健介指指胸口。「他們說血管的瘤已經長得很大了。不過,應該不會那麼容易破吧。」
「要是破了會怎麼樣?」
「不知道耶。」他歪著頭想。「不太好吧!所以才要動手術啊。」
事實上何止不太好,很多病例都以喪命收場,健介並沒有直言相告,他當然是不希望女兒擔心吧。
夕紀看到父親健康的模樣,不安感減少了幾分。她星期天也到醫院探望,週末過後天天到醫院報到。健介沒有任何異狀,每次看到女兒便直喊無聊。
到了手術前一天的星期四,健介難得以認真的表情對女兒這麼說:「夕紀,你將來想做什麼?」
夕紀曾經和百合惠談過高中升學的事,但被父親問到將來,就她記憶所及,這還是第一次。
她老實回答還不知道。
「是嗎?慢慢想,以後就會找到方向。」
「會嗎?」
「你可不能活得渾渾噩噩哦!只要好好用功,替別人著想,很多事情你自然而然就會懂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才能完成的使命,每個人都是懷抱著這使命出生的,爸爸是這麼認為。」
「好酷哦。」
「可不是嗎!既然要活,就要活得很酷啊!」說著,健介瞇起眼笑了。
為什麼他會說這番話,夕紀並不明白。過了好幾年,她依然不明白。也許父親並沒有深意,但當時的對話,卻深深烙印在她的記憶裡。
星期五當天動手術,夕紀照常上學。出門時曾和百合惠提到手術,但氣氛並不嚴肅,百合惠的表情一如往常,也像平時一樣做早飯給她吃。
即使如此,到了近中午的時候,夕紀便開始坐立難安,因為她知道手術將在十一點左右進行,光是想像父親躺在手術台上的模樣,手心就出汗了。
從學校回到家已經過了下午四點。百合惠不在,但有說等手術順利結束就會聯絡夕紀。由於這場手術可能進行到晚上,百合惠事先交代夕紀自己吃晚飯。夕紀打開冰箱,裡面已經放著幾道菜,每一道都是她愛吃的。
提早吃完晚餐後,夕紀看電視、翻雜誌來打發時間。但是,不管電視還是雜誌,她一點都無法專心看,不時看著時鐘。
晚上十點過後,電話終於響了,是百合惠打來的,但不是來通知手術已經結束了。
她說,好像還會更久。
「為什麼會更久?本來不是該更早結束嗎?」
「是啊……反正,好了會跟你講,別擔心,在家裡等。」
「我當然擔心啊,我也要去醫院。」
「你來也幫不上忙呀!不會有事的,聽話。」
「好了就要告訴我哦!」
「知道啦。」
掛上電話,一陣強烈的不安包圍了夕紀。父親的面孔在腦海浮現。一想到他也許正在生死邊緣徘徊,便全身發抖。
她已經無法思考了。關掉電視,在床上縮成一團,胃部又沉又悶,反胃感接二連三襲來。
下一次電話響起,是半夜一點過後。夕紀接起,來電的不是百合惠,而是一個親戚阿姨。
「夕紀,跟你說哦,醫院的人要你現在趕快過來。阿姨現在去接你,在阿姨到之前,你可以準備好嗎?」
「手術結束了?」
「嗯,結束是結束了……」
「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我現在過去?」
「這個啊,等你來了之後再請他們告訴你。」
「我現在就過去,阿姨不用來接我沒關係。」
夕紀掛上電話,立刻奔出家門,搭上計程車,趕往醫院。心跳劇烈得甚至讓她胸口發疼。
匆忙趕到醫院,卻不知該往哪裡走。夕紀正想先到父親昨天住的病房時,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人,是親戚阿姨。
夕紀一看到阿姨,便開始發抖。阿姨雙眼通紅,顯然前一刻還在哭。
「夕紀……跟我來。」
「阿姨,怎麼了?我爸的手術怎麼了?」
但是,阿姨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推著夕紀的背往前走。
夕紀沒有再問下去。她怕得到的,會是非常悲哀的答案,一個即使隱約察覺、也不願面對的答案。她只是默默地走著,感覺好像開始暈眩,腳步也不穩了。
阿姨帶她去的,是她從未去過的樓層。長長的走廊盡頭,有一個房間的門是打開的。阿姨說就是那裡。
「我爸……在那裡?」
夕紀這麼問,但阿姨沒有回答。她沒看阿姨,不知道阿姨臉上是什麼表情,但她的確聽到嗚咽聲。
夕紀怯怯地往那個房間走去,阿姨並沒有跟過來。
當她走到房間附近時,有人出來了,是穿著白衣的西園,他低著頭,一臉疲憊,腳步沉重。
他注意到夕紀,停下了腳步,睜大眼睛,每一次呼吸,胸口便上下起伏。
醫生什麼都沒說,也許是在想該怎麼說。夕紀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再度朝房間邁開腳步,她不想聽醫生說話。
一進房間,眼前出現了一塊白布。
那裡有一張床,有人躺在上面,白布蓋在臉上。有人在床前,坐在鐵椅上,頭垂得低低的,是百合惠。
腦袋一片空白,夕紀叫喊著,但自己聽不見。她衝到床邊,以顫抖的手掀開白布。白布下,是健介安詳的臉,雙眼是閉上的,好像在睡夢中。要活就要活得很酷——父親的話在耳畔響起。
騙人!這不是真的!——她叫喊著。
就這樣,夕紀失去了最愛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