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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醉步驟順利完成,手術台上的患者已固定姿勢,開刀部位也已消毒完畢。
「手術開始,拜託大家了。」主刀醫師元宮誠一說道。他的聲音和平常一樣清晰響亮。
冰室夕紀站在元宮的對面,向他行過注目禮,悄悄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要緊張。當然,光是想些有的沒的,以至於無法集中精神做該做的事,那就沒有意義了。
手術的內容是冠狀動脈繞道術,而且是無幫浦輔助冠狀動脈繞道術「Off Pump CABG」,意即不使用人工心肺,在心臟跳動的狀況下進行手術,一般稱為OPCAB。
夕紀的重任是取下患者左臂的橈動脈。在這種情況下,這條動脈稱為移植物(graft),用來作為繞道血管。胸腔內壁雖然也有動脈可供使用,不過當元宮問夕紀該用哪一條時,夕紀則回答橈動脈。橈動脈較粗,更重要的是這位患者有糖尿病,若使用內乳動脈,術後有可能引發縱隔腔炎。指導醫師對她的回答點點頭。
當然,夕紀事先已告知患者,表示將對方的左臂取下動脈。
「會留下傷疤,這樣沒關係嗎?」
七十七歲的老人對她的問題粲然一笑。「這把年紀手臂上多個傷疤算什麼!再說,胸口也會有疤啊!」
那是當然的——她回答。
「既然這樣,就選醫生覺得最好的辦法。我相信醫生。」
據說老人有個和夕紀同年的孫女,打從一開始,老人便對年輕女住院醫生相當和善。絕大多數患者一見到夕紀,臉上便露出懷疑的表情,有時候也有患者表明想換男醫師。然而,這老人可說是例外。
夕紀順利取下那截血管,由元宮執行固定吻合處及血管吻合。他是夕紀的指導醫師之一,技巧純熟高超。夕紀凝神細看,想偷學一些技巧,但元宮的動作快得令她目不暇給。
止血之後,插入導管,將胸骨復位,縫合筋膜、皮下組織、表皮,手術完成。腋下照例汗濕一片,後頸酸痛也已司空見慣。夕紀正式參與心臟外科手術已經兩個星期了,還是不太習慣。
將患者移到加護病房,展開術後觀察。其實,從這裡開始才是最漫長的。必須一面監視患者的血壓、尿液、心電圖等等,一面調整呼吸器和用藥。當然也會有病情生變、進行二次手術的狀況。
夕紀瞪著心電圖顯示器,看著看著,知道自己的意識逐漸模糊。
糟糕,我得打起精神來。
她想保持清醒,腦袋卻斷斷續續地麻木了起來。
突然間,感覺膝蓋無力,頓了一下,她猛地抬起頭來。剛才好像打瞌睡了,眼前的元宮正在發笑。
「公主,好像到了極限哦。」
兩片薄唇之間露出了雪白的牙齒,這張笑臉令許多護士為之著迷。元宮三十五歲,目前單身,熱愛網球運動,一年到頭膚色曬得黝黑。
夕紀搖搖頭。「我不要緊。」
「你昨天也動了緊急手術,沒怎麼睡吧,去休息一下。」
「我沒關係。」
「我有關係。」元宮的笑容消失了,眼神變得嚴厲。「不能用的醫生不是醫生。一想到有人靠不住,我就渾身不對勁。」
「已經不要緊了,我靠得住的。」
「靠不靠得住由我決定,所以才叫你去休息。休息夠了再回來,這樣我才好辦事。」
夕紀咬咬唇。元宮看到她這反應,又恢復了笑容,微微點頭。
遺憾的是,他的話是對的。既然在術後觀察時打瞌睡,便無可反駁。
「那麼,給我一個小時就夠了。」說著,她站起來。
離開加護病房時,她看到了護士真瀨望。個子嬌小、臉孔圓圓的真瀨,看起來是個親切和善的人,平日在走廊等地方碰面時,對方必定會微笑以對,現在也一樣。
夕紀停下腳步,向對方表示自己要去值班室小睡片刻,拜託對方如果有什麼狀況就叫醒她。
「醫生,好辛苦哦!這陣子不是一直開刀嗎?之前還有三個住院醫生,現在只剩下冰室醫生一個人。」
真瀨望二十一歲。可能是因為自己輩分最低而對夕紀產生了親切感,平日對夕紀很好,整理傳票等事務性工作也幾乎都替她處理。
「才這樣就倒下了怎麼行呢!」夕紀苦笑。
夕紀在值班室躺下,理應來襲的睡魔卻遲遲不來。心想一定要睡一下,卻反而給自己壓力,這也無可奈何。
去年自帝都大學醫學系畢業之後,她就在同一所大學醫院研習。截至目前為止,已在內科、外科、急救等部門研習過,目前的部門是心臟血管外科。
這個部門是夕紀的終極目標。
她完全沒有「總算來到這裡」的感動,反而是強烈地感受到「我怎麼還在這種地方」。即便研習順利結束,也不見得能當上心臟血管外科醫師。畢業後必須經歷最短七年的磨練,還必須積極參加學會。明明做的只是助手程度的工作,卻感覺體力已經到達極限,這樣是實現不了夢想的。
「我要當醫生,當上醫生以後,我要拯救像爸爸那樣的人。」
那年秋天的晚上,唸初三的夕紀向母親百合惠如此宣稱。百合惠大吃一驚的表情,夕紀至今還記得一清二楚。
在那之前不久,她的父親冰室健介過世了。父親的胸腔長了一個巨大的大動脈瘤,然而摘除手術進行得並不順利。據說,健介事前便知道手術風險很大,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夕紀來到心臟血管外科之後,已經看過好幾名大動脈瘤患者。一想到他們罹患了與父親一樣的病,便感到心酸。雖然想救治的心情與治療其他病症一樣,但是當這些患者接受手術時,夕紀更多了幾分緊張。
所幸到目前為止,所有手術都成功了。看到家屬放心的表情,更重要的是,看到患者恢復健康的模樣,夕紀也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
然而,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意念也同時佔據了她的心。
救像爸爸那樣的人——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但是,她還有另一個更大的動機,只是這個動機絕不能被其他人發現。指導醫師不用說,連母親她也瞞著。
醒來時,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等到想起這裡是值班室以後,她已在毯子裡發了一會兒呆。當她伸手摸到鬧鐘一看,眼睛立刻睜大,已經早上六點半了,本來打算小睡片刻,卻一覺到天亮。
她趕緊跳下床,匆匆洗把臉,便趕往加護病房。因為沒人叫醒她,理應是病人沒有出狀況,但元宮的話讓她放不下心——因睡眠不足而疲憊至極的住院醫師靠不住,轉而向其他醫師求援也不是不可能。倘若真是如此,那她這個臉就丟大了。
然而,加護病房裡不見元宮的身影,問在場的護士,對方說他四點左右回去了,病人沒有異狀。
「醫生交待說,如果有什麼狀況,就去把值班室的公主叫醒。」護士嘻笑著說道。
夕紀困窘地笑了,放心了。看來,元宮總算把夕紀當成有用的人。
昨天動手術的患者情況很穩定。夕紀到醫院的商店買了甜麵包和罐裝咖啡,一邊檢閱抽血等資料,一邊解決早餐。
之後,便來到病房開始巡房。夕紀目前負責的患者共有八人,八人均超過六十歲。人的心臟大多在這個年紀開始出毛病。
中塚芳惠即將滿七十九歲,三天前住院,腹部有一個大動脈瘤。腫瘤約有雞蛋大小。雖依診斷結果而異,但腹部大動脈瘤的手術成功率很高,一般都會立刻進行手術。
一看到夕紀,中塚芳惠便不安地眨眨眼。
「手術的日子決定了嗎?」她第一個問的總是這個問題,想必是很在意吧。
「現在還在和主治醫師談。我們看中塚女士的身體狀況來決定。」
夕紀量了體溫,溫度有點高,告知中塚芳惠之後,她的臉色便暗了下來。
「還是因為肝臟?」
「可能性很高,之後還會再驗一次血。您家人今天有來嗎?」
「我女兒女婿應該會來。」
「那麼,等他們到了之後,麻煩通知護士一聲,山內醫生想跟你們討論以後的事情。」
中塚芳惠默默點頭,心驚膽跳,不知醫生到底要說什麼。夕紀再次擠出笑容,說了聲我回頭再來,便離開了病床。
正確地說,她出毛病的不是肝臟,而是膽管。她的膽管發炎,大動脈瘤便是在檢查過程中發現的。而且,她罹患的並不是單純的膽管炎,恐怕有癌細胞侵襲,因此這方面也必須盡快處理。
癌與大動脈瘤,要先進行哪一項手術,這是最難取決的問題。外科的主治醫師每天討論這個問題,但尚未得到結論。
他們已將一切情形告知中塚芳惠的女兒女婿,他們詢問可否同時進行兩項手術。患者家屬打算畢其功於一役的心情不難理解,但身為醫師,只能肯定表示絕不可行。單單其中一項手術,便會造成高齡的中塚芳惠莫大的身體負擔,更何況在技術上原本就不可能。
無論先執行哪一項手術,都必須等到她恢復體力才能進行另一項,而這必須花相當長的時間,問題在於體內的病灶在這段期間的變化,癌症會惡化,大動脈瘤也會繼續膨脹,兩者都有時間限制。
夕紀回到辦公桌前整理中塚芳惠的檢查醫囑(chronic stable)時,她的主治醫師山內肇出現了,他也是她的指導醫師,體型肥胖,臉色紅潤看起來很年輕,其實他已經超過四十歲了。
「冰室醫生,你的眼睛有眼屎哦。」
被山內這麼一說,她連忙伸手去摸,接著才想到這是不可能的,她一睡醒就洗過臉了。
「聽說你昨天也睡值班室啊。不卸妝就睡覺,皮膚會變差哦!」
夕紀瞪他一眼,但不會生氣。山內是出了名對住院醫師照顧周到,而且他也知道夕紀從來不化妝。
「再怎麼說,年紀都這麼大了,不知道癌症會有什麼變化。」山內喃喃說完之後,才想到什麼似的看著夕紀。「對了,教授找你,要你去他辦公室一趟。」
「西園教授找我……」
「我去告了一個小狀,所以他可能會唸你一下,你可別恨我啊!」山內朝她豎起手掌,做了一個道歉手勢。
夕紀偷偷做了一個深呼吸,從位子上起身,沿著走廊走向位在同一樓層的教授辦公室。她無意識握拳,掌心滲出汗水。
在門前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敲了敲門。
哪位?裡面傳來西園的聲音,他的男中音十幾年來都沒變,至少夕紀聽來是如此。
「我是住院醫師冰室。」
她回答了,裡面卻沒有回應。正在驚訝時,門突然開了,露出了西園陽平的笑臉,一頭花髮向後梳攏。
「抱歉,你在忙還把你找來。進來!」
夕紀說了聲打擾了,踏進辦公室。這是她第一次走進這個房間。
辦公桌上的電腦螢幕正顯示出三維影像(3D),旁邊的白板上並排掛著四張胸腔X光照片。
「聽說你連續兩天進手術房。」西園邊坐下邊問道。
是的——夕紀站著回答。
「前天的緊急手術是山內醫師執刀,有沒有什麼印象深刻的地方?聽說你不是站在他對面嗎?」
意思是站在主刀醫師的正面。
「是的。我只顧著做自己的事,花了很多時間止血。」
「嗯,聽說是突發性出血,你還把臉轉開了一下。」
夕紀沒答腔。她沒有印象,但無法篤定自己有沒有這麼做。
「一開始通常會這樣。但是你千萬別忘記,出血是最後的警訊。沒看到出血部位,患者就會沒命。記得,視線絕對不可以從出血部位移開,知道嗎?」
「是,對不起。」一邊道歉,心裡才明白山內說的告狀是指這件事。
西園往椅背上一靠,椅子發出軋嘰聲。
「好了,說教就到此為止。怎麼樣?習慣心臟血管外科了嗎?」
「大家都對我很好。不過我還有很多要學習的地方,一直給大家添麻煩。」
西園失聲笑了。「你不必這麼拘謹。先坐吧,不然我不好說話。」
房間裡還有另一張椅子,夕紀說了聲失禮了,便拉開椅子坐下,雙手放在膝上。
西園回頭看看X光片。「這是前天住院的那位患者的。你覺得呢?」
「是那位VIP病房的患者嗎?」夕紀說。「看起來是血管瘤,而且相當大了。」
「直徑七公分。」西園醫師很滿意。「三個月前第一次來看的時候才五公分。」
「患者有自覺症狀嗎?」
「據說有時候發不出聲音,嘶啞破嗓。」
「沾黏呢?」
「什麼?」
「動脈有沾黏嗎?」
西園仔細凝望夕紀,緩緩搖頭。「不知道,也許有。影像可以看出血管的狀態,但哪些部分連在一起,不開胸沒辦法知道。這是患者的資料。」西園把病歷拿給她。
夕紀謙謝一句便接了過來,看了幾個數字。「血壓很高。」
「動脈硬化很嚴重,平常不養生的結果吧。六十五歲的年紀,完全沒有戒煙戒酒。食量大,運動方面只有坐高爾夫球車陪陪客人打球,血管當然受不了,沒有太多併發症已經是奇跡了。」
「手術安排在什麼時候?」
「要看檢查結果,快的話,下個星期就進行。關於這點,我有個提議。」西園坐直了身子。「我想請你當第二助手。」
「我嗎?」
「不願意?」
「哪裡,我願意。我會努力的。」夕紀點頭。
西園看著她,點點頭之後,說「對了」,語調已經改變。「最近有沒有常和你母親聯絡?」
夕紀有種出其不意的感覺,萬萬沒想到他會這麼乾脆就提起百合惠,頓時說不出話來。
「沒有保持聯絡嗎?」他又問了一遍。
「呃,偶爾會打電話……」
「是嗎?」西園嘴角上揚,偏著頭。「和我聽到的完全不一樣哦。」
夕紀回視著他。這句話,暗示他果然和百合惠經常碰面。
「家母向教授抱怨什麼嗎?」夕紀問。
西園苦笑。「沒這回事。不過言談之間聽得出來,因為你母親向我問起你很多事情。如果你常常和她聯絡的話,應該不會這樣吧。」
夕紀垂下頭,腦海裡浮現百合惠和西園在某家餐廳用餐的情景。但不知為何,這兩人的容貌是十幾年前的模樣。
「你今天還有什麼事?」西園問。
教授為什麼會這麼問,夕紀一邊覺得奇怪,一邊在腦海中整理。
「有患者要出院,所以我想寫摘要。再來就是一些事務性的工作。」
「沒有手術嗎?」
「目前沒有。」
「嗯,山內今天都在,等會兒元宮應該也會來。」西園以思考的表情抬頭望著天花板,然後說聲「好」,並點點頭。「今天你五點下班,然後準備一下,七點到赤阪。」
「赤阪?」
西園拉開辦公桌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夕紀。「到這家店。你母親那邊我來聯絡。」
名片上印著餐廳的名稱和地圖。
「教授,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想見家母的時候會自己去找她,您不必這麼費心……」
「你現在可不是想見就見得到吧!」西園說,「住院醫師沒有星期六、星期天,就連五分鐘腳程的宿舍都沒空回去。就算回去了,一樣會被first call叫回來。這些我都知道。如果現在不這麼做,不等研修結束,你母親恐怕聽不到你的聲音。」
「我明白了。那麼,我今晚會打電話給家母。」
「冰室。」西園雙手在胸前交抱,盯著夕紀。「這是指示,教授的指示,也可以說是對住院醫師的指導。」
夕紀垂著眼,雙手拿著那張名片。
「我會先交代山內和元宮。」
「可是,只有我一個人有特別待遇,還是不……」
「過去我也會強迫住院醫師休假、和家人碰碰面,不是只有你有,別搞錯了。」
碰了一個大釘子,夕紀無話可說,只好小聲地回答我知道了。
離開辦公室之後,夕紀歎了好大一口氣。進去的時間雖短,卻覺得好累。
回到病房棟,正在處理手術傳票時,有人從後面拍她的肩膀,是元宮。
「剛才聽教授說了,你今天五點下班吧!加護病房那邊應該沒問題。」
「對不起。」
「幹嘛道歉?西園教授很注重住院醫師精神方面的照顧,我研修的時候教授也很關心。」
「元宮醫師,」夕紀有些猶豫,但還是決定把一直以來的疑問提出來。「您為什麼選擇帝都大呢?」
「我?好難的問題。老實說,我沒有想很多。自己的實力啦,社會的評價啦,很多因素衡量的結果吧。你呢?」
「我……我也一樣。」
「你的志願是心臟血管外科吧?」
「是的。」
「既然這樣,選我們大學就沒錯,這樣就能在他底下學習了。」
「西園教授?」
「對。」元宮點頭。「就算只能偷學他的技術也很幸福。不僅是技術,我認為作為一個醫師,他也具備卓越的人格。」
「您很尊敬教授吧。」
「尊敬啊……嗯,應該是吧。你知道他為什麼當心臟外科醫師嗎?」
「不知道。」
「他天生心臟就有病,聽說小時候動過多次手術。他相信自己能夠活到現在,完全是拜醫學之賜。」
「原來如此……」夕紀從來不知道。
「其實,他的體質應該承受不了這麼勞累的工作,但憑著對醫學報恩的信念,自制力,鍛煉身體,才能在心臟外科最前線活躍幾十年。你不覺得很了不起嗎?」
夕紀一邊點頭,心境很複雜。她也知道西園是一位優秀的醫師,但是正因如此,她才更無法釋懷。
這樣一位名醫怎麼會……
怎麼會救不活自己的爸爸?她忍不住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