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趙老師的家訪劄記(和家長初見,矛盾爆發)
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席捲了整座城市,時節由秋轉冬,褪去秋日的金黃,寒冷漫長的冬日終於顯露出它的冷酷。
如果是以往……少女絕不會一個人在街上逗留,要麼一個人在圖書館待很久很久,直到圖書館都關門了,才願意磨磨蹭蹭地回家。要麼就早早地躲在房間裡,鎖上門,堵著耳朵,什麼都不想聽,什麼都不想看到。
但是那些都是一個人的時候,現在身邊多了一個人,那些負面情緒在逐漸地消退,在男人的溫言鼓勵下,冬日似乎也沒有那麼可怖。
宋淺淺不安的情緒終於被慢慢安撫下來了,蒼白的小臉上有了血色。
少女揚起巴掌大的小臉,認真地盯著趙淳的眼睛,像是想再確認一次似的,「無論如何?老師都會和我在一起的,對麼?」
趙淳同樣誠懇地看著她,「我陪你,無論如何。」
宋淺淺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得到了某種承諾。露出了一個極淺的微笑,朝前蹦蹦跳跳地跑了兩步,轉身雙手作喇叭狀喊道,「來呀!老師太慢啦!」
趙淳把外套搭在肩上,寵愛地看著她,「來了。」
宋淺淺的家在這個城市的老城區,老城區在城市的北邊,要穿過繁華的街道,坐上9路公車,一路向北。暮色慢慢地暗下來,趙淳沒有開車,陪著宋淺淺上了公車。
宋淺淺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夜景。玻璃反射出燈光的五顏六色,宋淺淺的臉在鏡子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面無表情,又像是藏了很多情緒。
趙淳就站在她的身邊,拉著扶手,低頭看她。
還沒等趙淳開口,反而是宋淺淺先說話了,「我回家…..一直都坐這一路公車」她的神色有一些恍惚,「小學的時候,我學校離家遠,每次上學,我基本上都是和鄰居的小孩一起去上學的,我媽媽很少送我。反而是我爸,我記得他很少有空,但是只要他有空,都會送我。」
趙淳耐心地聽著她的訴說。
宋淺淺繼續說,「我媽媽年輕的時候很漂亮的,喜歡跳舞,也喜歡逛街。我爸娶她,也是因為我媽是他們那裡最漂亮的姑娘。但是……」
宋淺淺忽然閉了嘴,轉頭看向窗外。
趙淳也不追問。
搖搖晃晃的公車,帶著這一對戀人,搖搖晃晃地駛向他們的中點站。
下了公車,宋淺淺背著書包,帶著趙淳朝著昏暗狹長的小巷裡面走去。七彎八繞,小巷裡的樓房破舊,灰濛濛的,兩三老人在堂口吃飯,四周都靜悄悄的,腐朽的味道夾雜的飯菜的氣息,縈繞在鼻尖。
灰白的牆壁,石灰在潮濕的空氣裡逐漸剝落,露出磚瓦本來的顏色。一兩枝探出牆頭的枯枝,在還風裡招搖。
除了腐朽的味道之外,遠處似乎還傳來了一縷莫名的香味,初嗅很清淡,竄到鼻子裡面又有一絲濃烈。
宋淺淺忽然轉過頭來對趙淳笑道:「我家快到了,喏,門口種了株桂花樹。」趙淳順著宋淺淺指著的方向看過去,在巷子的盡頭,確實有一株歪斜的桂花樹,現在看著卻毫無生氣,桂花早已落盡,殘花都沒了,只有枯枝敗葉在地上。
少女的笑臉在昏暗的天色裡有些看不清楚,眼睛卻閃著光芒,「老師,你看過資料,肯定知道我媽媽叫什麼,許桂婉。是不是很好聽?這棵桂樹,也是我爸媽結婚的時候,我爸親手種的。」
兩人已經走進了這棵桂花樹,宋淺淺毫無留戀地走過桂花樹,進了樓梯,趙淳卻發現這棵歪歪斜斜的桂花樹樹幹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砍痕,幾乎把樹劈開了一半。
趙淳不由得放緩了腳步,端詳著這猙獰的傷口。
「很嚇人吧。」
宋淺淺站在樓道口,半邊的臉是亮的,半邊的臉是暗的,表情晦澀不明,輕輕說道:「是我媽砍的。」
男人不禁問,「為什麼?」
宋淺淺鎮定道,「我爸第一次嗑藥被她發現的時候,她情緒很激動,我爸跑了,她追出來砍的。」
男人愕然。
走上五樓,宋淺淺拿出鑰匙開門,朝裡面輕輕喊了一聲媽,卻沒有人回應。無奈地回頭朝著趙淳看了一眼,「我媽可能打牌去了。」
宋淺淺熟練地把自己的鞋子脫下來,放在陳舊的鞋櫃旁邊擺好,按亮了家裡的燈。朝趙淳喚道:「老師進來坐吧,我去喊她。」
趙淳高大的身影在狹窄的鞋櫃口有些擁擠,疑惑道:「你知道她在哪裡?」
宋淺淺點點頭,「嗯,街對面有一間棋牌室,我媽打小牌一般都在那裡。」
宋淺淺走進廚房,拿了一個杯子出來,熟練地用開水瓶給趙淳倒水,略帶局促地看著趙淳,「我家好像沒有茶葉,老師你將就喝吧。」
趙淳感覺到宋淺淺一到家裡,整個人身上的光芒完全褪去,那股大膽的勁兒消失了,就像最開始的宋淺淺一樣,像個影子,淡淡的,不容易被人注意,膽子很小的羞澀模樣,羞澀裡帶著一股不自信。本來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那股大膽自信的勁兒慢慢地被培養出來了,現在卻像一隻蝸牛,完全縮回自己的殼裡去了。
趙淳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隨意,我都可以。」
宋淺淺拿著杯子正在給趙淳倒茶,忽然裡屋裡傳來一聲尖銳的驚呼,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出來,「哎喲這是誰啊?」
一個頭髮蓬鬆,衣衫淩亂的女人半眯著眼睛站在房門口。
直到真正看到了宋淺淺媽嗎——許桂婉本人,趙淳仍舊不敢相信她就是那個拿著菜刀親手把丈夫植的桂花樹差點砍倒的女人。
許桂婉,年紀四十出頭,第一眼看上去卻完全是五十多歲的衰老模樣。眉眼間依稀有年輕時溫婉的影子,眉毛纖細,丹鳳眼微微上挑,但是眼角疏鬆的皺紋已經徹底侵蝕了她的美貌。膚色暗黃,雙頰有雀斑暗沉,眼神黯淡,一副唯唯諾諾的市井小民的模樣。穿著一件半黃不白的棉服,縮著脖子坐在趙淳對面的椅子上。
但是許桂婉一張嘴,趙淳就知道她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樣懦弱,反而透出一股精明。
宋淺淺給許桂婉解釋了是學校的老師家訪後,許桂婉馬上一轉警惕的表情,熱情無比地拉著趙淳坐下,又是客套又是遞茶,「是淺淺老師啊,我是說怎麼這麼一表人才,哎呀趙老師,我們家淺淺是不是在學校表現得不好啊?您有啥說啥,這孩子,從小就不讓人省心,該教育還是得教育!」許桂婉連珠炮一般地說了半天,看宋淺淺待在一邊不動,立馬一把把宋淺淺拉了過來,狠狠掐了她的胳膊一下,「你在學校都幹嘛了!成天給我惹事啊!」
宋淺淺吃痛,趙淳看在眼裡,馬上解釋道:「許女士,不是這樣的。宋淺淺在學校表現很好,上次演講比賽還得了三等獎,班主任也很看好她。我是她的數學老師,嗯….是因為她這段時間,數學成績有些不穩定,所以我想來這孩子家裡看看,希望可以向您瞭解一下情況。」
許桂婉撇撇嘴,「三等獎有個屁用……」馬上又換了笑臉,「那是,多虧老師們關心,要不然啊,我這孩子早就丟了。」
趙淳聽著許桂婉說話粗俗,不由得皺了皺眉,還是溫和道:「許女士,我看還是讓孩子進房間去吧。我能和您單獨談談嗎?」
許桂婉一揮手,不在意地說道:「行,談嘛,您抓緊時間就成。」她嘿嘿一笑,「我七點半有個牌局。」
趙淳示意宋淺淺進房間去。
宋淺淺咬了咬嘴唇,跑進自己的房間。
趙淳目送宋淺淺進了房間關了門,轉過臉來,對著滿不在乎的許桂婉,沉沉道:「您似乎,不太在意宋淺淺的學習?」甚至是不在意宋淺淺這個人。
許桂婉馬上瞪大了眼睛,指天畫地道:「老師你這簡直是閉著眼睛說瞎話!我就這一個孩子,那可是放在心尖兒上疼,哪有不在意的道理。」許桂婉一臉叫屈的表情,「這是淺淺這孩子倔,性格奇怪,連自個兒的媽都不親,我能有什麼辦法。」
趙淳淡淡道:「聽說,她沒有父親?」
許桂婉眼裡的複雜一閃而逝,回答倒是快,「是,她那倒楣的爹死得不光彩,您也別提他了,省得我生氣。」
趙淳斟酌道:「許女士,我這次來,也是思考了好久的,是有件事想和您談談,關於宋淺淺的。」
「說實話,為人父母心,我不相信您對自己唯一的孩子,從一開始就是這麼冷淡,或者是忽視。」
許桂婉不在意的表情慢慢地收了起來。
「宋淺淺是您和您丈夫唯一的孩子,每一個孩子都渴望自己父母的疼愛。在已經失去一個親人後,宋淺淺她更渴望得到您的愛,得到您的關心,可是………」趙淳的話還沒有說完,許桂婉立馬冷哼一聲,眼神複雜,「嘩」地一下站起來,指著趙淳的鼻子道:「關心她?那誰關心我!他們宋家,從我這挖去我的人,挖去我的心,難不成還要吃掉我的皮肉,一生給姓宋的做奴隸嗎!」
許桂婉噴發的情緒強烈而直接,「我是一個女人,老師,一個不再年輕的女人,而我的丈夫給了我什麼?我的丈夫給了我一個『寡婦』的名號!然後就死在了別人女人的床上!我的孩子,我的好孩子給了我什麼?她根本不關心我,還要我來關心她嗎?乾脆都死了,那才叫乾淨!我們娘倆兒到陰間裡去關心關心彼此好了!」
趙淳靜靜地聽著她發洩情緒。
許桂婉喘著粗氣,紅著眼睛,「老師啊,你不知道我的難處,一個寡婦帶著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太難了,太難了啊。」
「其實你心裡根本就不是這麼想的。」
趙淳冷不丁地說出這麼一句。
「什麼?」
趙淳沉沉地盯著許桂婉的眼睛,毫不掩飾道:「你,其實還愛著死去的丈夫,愛得強烈,所以恨也強烈!而這股恨意都轉移到孩子身上了,你既愛著宋淺淺,又恨著她,對不對?」
許桂婉一下子癱坐在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