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這人主動說要給他當模特, 陸小北卻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小男生又重複了一次:「我真的可以啊,你找不著模特,我不是現成的麼?」
陸小北頭都不抬, 戴著口罩只能看到他垂著的眼睛:「疼不死你的。」
「我不怕疼, 沒事兒啊。」小男生彎著眼睛瞇瞇笑。
陸小北抬頭看他一眼,淡淡地說:「不怕疼那你別抖。」
小男生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腿, 就不說話了。
小男生叫林程,剛大一, 學建築設計。他之前跟陸小北約了今天來做彩虹旗, 紋的是大腿內側, 為了遮蓋小時候留下的一片疤。
陸小北給畫了把扇子,彩虹旗的顏色在扇子上,周圍有零星破碎的星星點點, 看起來很新潮,也絕對漂亮。現在扇子一圈外線都沒割完,這小孩兒腦門上都疼出汗了。腿隨著陸小北落針時不時條件反射地抽一下,很敏感的皮膚, 線一勾上邊緣就會馬上紅起來。膚色那麼白,紅腫看著有點駭人。
林程穿了條寬鬆的短褲,一邊褲腿捲到腿根。他看著陸小北低頭在他腿根處弄著, 一手拿機器割線,一手拿著棉片隨時擦掉多餘顏料。林程兩條腿分開擺著,一條蜷起來,一條伸直著被陸小北按著做紋身。
這動作對於紋身師來說很常見, 更隱私的部位更尷尬的姿勢都有很多,不算什麼。但對客戶來說還是有點放不開,會覺得有些曖昧。
扇子外圈邊緣線勾完,林程抽了張紙擦了擦頭上的汗,小聲說:「哥我想歇會兒。」
陸小北正好在換打霧用的針頭,微微側了側下巴,說:「去吧。」
林程就是單純地想歇會兒,沒想幹什麼去。實在是太疼了,跟之前的手腕比這次疼痛上升了好幾度。他姿勢都沒變,只是合上了腿,看著陸小北擺弄機器。過會兒他笑了下說:「我歇好了。」
陸小北「嗯」了聲,腳踩地使力讓椅子往前挪了挪,戴上手套之前扯了下口罩,說:「疼得受不了了你就說。」
「好的。」林程點頭,樣子看起來很乖。
到底是打霧更疼還是割線更疼,每個人說法都不一樣。其實都疼,只不過一個是尖銳一些,一個痛感沒那麼刺激,但是持續不斷壓搾人的神經,有些人會覺得特別鬧心。
林程可能為了分散注意力緩解疼痛,主動跟陸小北說話。他說話聲音不大,因為忍疼所以聲線聽著不穩:「這個圖好看,我這個是什麼風格呢?」
「沒風格,」陸小北答他,「就小清新唄,你可以當成new school,但不完全是。」
林程點點頭,笑著說:「很好看。」
陸小北幹活的時候還是不喜歡說話,後面林程說話他的回答都很簡短,有時候專注上色乾脆就不回了。
後來扇子主體做完,還差最後那些零星碎片,陸小北換針頭調色料的時候,林程突然抬起手,輕輕碰了碰陸小北的黑耳釘。
陸小北動作一頓,挑起眉看他。
林程喉結小幅度滑動一下,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動作有些唐突,手縮了回來,扯了扯唇角勾出個牽強的笑來:「哥你這個……好看的。」
陸小北沒動,一直盯著他看,口罩扣在臉上也看不出表情,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
這眼神讓人緊張,林程眼神躲閃,不敢跟他對視,緊緊抿著唇看著很不自在,臉上笑都掛不住了。他剛要開口說聲「抱歉」,就聽見陸小北開了口。
他還是那副樣子,側著抬頭盯著林程,稍微湊近了一些,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對他說:「別瞎jb撩扯我。」
這下林程的臉徹底紅了,鬧了個大紅臉。
蕭刻下班過來的時候林程這圖剛做完,陸小北拿了條毛巾,把他腿上的泡沫擦掉。問他:「滿意嗎?看看有沒有哪裡要修。」
「滿意,不修。」林程笑著搖頭,「謝謝哥。」
陸小北點點頭,手套和口罩已經摘了,收了機器站起來,挪開工作台,往他紋身的地方貼了個膜,跟他說:「今天別洗澡,上次給你拿的藥回去接著塗,過段時間來補個色,到時候再約時間。」
對方點了頭,陸小北把人送出去,路過蕭刻的時候跟他撞了下肩膀,打了個招呼。
蕭刻順手拍了下他胳膊,走到周罪那邊,笑著說:「晚上好周老師。」
周罪抬頭對他笑了下:「我快完事兒了,你坐會兒。」
「嗯,不急。」蕭刻說,「我想想晚上吃什麼。」
周罪說「好」。
蕭刻本來今天是不想過來的,周罪忙他也忙,他一過來多少還是會打亂周罪的生活節奏。但是他明天又得出差了,一出去就是三四天,或許時間還要更長,就還是過來了。
晚上蕭刻說他要出差幾天,周罪問:「去哪兒?」
「去上海,」蕭刻仰在沙發上,閉著眼說,「交流會。」
周罪「嗯」了聲,問他:「東西收拾完了?」
「嗯,放車上了。」蕭刻歎了口氣,「接下來幾天見不著,周老師記得打電話給我。」
周罪揉了揉他的額角,說:「忘不了。」
這肯定忘不了的,兩人如果不在一起的話每天晚上睡前會打個電話,隨便說點什麼。有時候就連周罪做運動都不掛斷,蕭刻很喜歡聽。
這次的交流會規模不小,幾家大學聯合開的,蕭刻他們學校一共去了七個人,院長也去了。原定三四天,結果沒想到中途受邀又去了趟廈門,再回到上海已經是一周之後了。
一通折騰下來讓人很疲憊,蕭刻晚上躺在酒店的床上跟周罪說有點累了。
周罪在電話裡說:「早點休息,快回來了。」
蕭刻是趁同事洗澡的時候打的電話,他和同事住一間。於是說話的聲音有點小,壓著嗓音哼哼了兩聲,跟男友扮個可憐。
周罪很吃這一套,頓時心裡就很軟。笑了下說:「等著你。」
「好,」蕭刻貼著電話又歎息一聲,「明天去見我博導,估計又要罵我一通。」
周罪不說什麼,蕭刻也不用他真的說什麼,於是周罪只是聽著。蕭刻想到什麼說什麼,直到同事洗完澡出來,蕭刻說:「那我洗澡去了,你早點睡。」
「嗯,等你。」周罪說完也沒有掛斷的意思,隔了好幾秒才低聲說,「你掛吧。」
蕭刻知道這人其實就是捨不得掛,嘴上不說,但心裡是想他了。
於是蕭刻洗澡出來之後還是給周罪發了個親親的表情,哄一哄他的周老師。
陸小北也在上海,聽說蕭刻要回來他也不幹了,展會還有兩天也不管了,帶著模特就回了,非要跟蕭刻坐同一班飛機。反正前三天他都去過了,後面本來人也沒有之前多,該看的都看過了。
陸小北自己沒帶作品,他就是單純替周罪出個場,弄把椅子坐周罪工作室的場子裡玩手機。有人過來說話一般不出聲不回應,不認識的就誰也不搭理。只有問到他是不是周罪的時候才會答一聲:「我不是,我是他徒弟。」
陶曉東的確能折騰,把周罪的東西都擺滿了,請了好些個周罪給紋身過的模特,砸了不少錢進去。展會年年有,真厲害的那一批人其實大家都熟悉,都看過了,無非就是看看今年有沒有新圖。但周罪就不一樣了,他正正經經第一次出展,還是場館最中央的位置,緊挨著主辦方旁邊。
但其實周罪根本沒特意為這個做過準備,圖都是平時紋過的那些,很隨意地出展,本人也根本不露面。
但這就足夠了。
周罪有個紋過的滿背,是一隻虎。周圍鋪色的背景就不提了,那隻虎幾乎全場的紋身師都過來看過。那是周罪去年做的最細的一個活兒,線條該粗礪灑脫的時候甩得張狂肆意,該細膩的時候連身上的皮毛一絲一絲都看得清楚。老虎霸氣地趴伏著側頭,虎頭虎牙凶態畢現,一對虎眼扣在人皮上像是真的活了。
老傳統的調子玩兒得太明白,不管是意境還是手法都是頂級,邊緣簡單色塊打霧都透著霸氣。
這一個滿背周罪當初做了二百多個小時,也是因為這客戶大哥是真不差錢,直接談的打包價一百萬,不按時價計費才能這麼細地去摳去磨。不然平時做大圖很少做到這麼細緻,畢竟每小時都在跑錢,客戶不需要你做那麼精細,周罪也不會設計這種風格。
參展特意準備的圖和平常給客戶做的圖區別也就在這裡,去掉風格和主題不談,細緻度要差很多。
除了這個圖之外還有半胛的獅子,機械腿機械臂,小腿象神,異族神獸圖騰,還有個滿背山水圖,這些是風格獨特放在裡面一眼看得到的。還有些稍微常見的風格,比如歐美黑灰和日式老傳統,這些都擺在裡面了。
今年展會周罪的圖橫空出世,是主辦方給業內擺出的最大驚喜。其他展位多數都是團隊參展,震撼的也有,不過那是整個團隊的成果,每個人各有偏好,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能做到最好。
只有周罪是一個人撐起一個館,什麼風格他都來的了,都擅長,都頂尖。
國內還是有一些人知道周罪的,畢竟陸小北平時打理的微博也幾萬粉了,業內紋身師很多都關注了。但國際友人就真的完全不知道了,沒聽說過這人。國內紋身起步很晚,起來也都是一直在模仿其他國家的風格,沒有自己獨立的東西。在紋身這方面外國紋身師其實多多少少有些瞧不起國內紋身圈兒,覺得水平還是不夠。
周罪的東西擺在主辦方旁邊完全鎮得住,很撐得住場,拿出來很長臉。牛逼的國際大師都來看過,毫不掩飾心裡的讚賞。
陸小北最初意思意思帶了盒名片,沒一會兒就發沒了,也懶得再印。逼格很高,不屑於多交流多聯繫。我大哥就沒想出名,一切溝通的橄欖枝都沒用,我們不想發展,不想掙大錢,不想揚名立萬。來這兒就是給陶曉東面子的,看他是真的上火了救個場。
之前陸小北有時候在家替周罪著急,看他這麼無慾無求的心裡生氣,不甘心。但真出來了覺得其實也就那樣,看展會上那些大家大團體,領頭的擺著一副大佬的姿態,其實也要到處逢迎處關係,領著百八十個徒弟,一年光學費都收個千八百萬,也不見得都學到什麼了。活得很虛,也累。周罪不適合那麼活著,也真沒必要。
所以陸小北抬屁股就走了,要跟他蕭哥一起回家。
倆人機場一見面,感覺對方都瘦了。蕭刻摸陸小北的光頭摸得很順手,問他:「感覺怎麼樣啊?」
陸小北晃了晃腦袋,「嗤」了一聲說:「能入眼的沒幾個,太垃圾。太他媽遭罪了,以後我不來了。」
蕭刻笑了聲說:「辛苦了。」
值機的時候倆人挑了個挨著的座位,登機後陸小北臉色很不好看,唇色都有點發白,坐蕭刻旁邊跟他說:「這種展會你永遠也別來,蕭哥。真的,我一搞紋身的第一天來就吐了三回,沒誇張。這比化裝舞會嚇人多了,cosplay跟這一比可太溫柔了。」
紋身展自然遍地是紋身,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紋身滿眼都是。這東西一個挨一個擠在眼裡的時候是真的能引起人生理不適,陸小北和他領過來的模特輪著吐了好幾圈,臉都吐黃了。
有個紋身狂熱愛好者從頭頂到腳跟都紋滿了,甚至整顆頭都紋成了殭屍樣,嘴一直紋到耳根。這人過來的時候陸小北沒忍住直接背過身乾嘔了幾下,生平第一次對紋身產生了恐懼,再多看一眼就要暈厥。
蕭刻聽他說得很想笑,安慰了他幾句,後來說:「也沒辦法,入了這行就得接受這些,好在你師父淡泊名利,能少經歷一些。」
「嗯,我估計這也就是最後一回。」陸小北靠在椅背上,看起來很虛弱,跟蕭刻說,「這我倒是不擔心,說實話吧蕭哥,我大哥永遠也不會參與這些。」
蕭刻剛要說「我知道,」陸小北就接著說了下去:「他不混圈,但是湯亞寧是混圈的,圈裡的老人兒都知道他,也都認識。我這次聽到好多人都提到了這名字,順帶著講講外面傳的那些不著邊兒的傳言。一百年的事兒了現在都能翻出來說,對周罪這個人能力的膜拜和嫉妒讓他們抓著一段歷史不放,好像用嘴就能把別人的能力操得低一些了。」
突然聽到這個名字,蕭刻頓了下,不知道自己想要說點什麼。
陸小北的不屑都擺在臉上,冷笑了一聲,閉上了眼睛說:「來了一回才真正希望我大哥永遠當大仙兒,擺脫凡人當個神就挺好。不知道上輩子造什麼孽了才沾了那麼個人,他就是個垃圾。」
蕭刻也閉上眼在椅背上靠了會兒,後來才扯了扯嘴角,跟陸小北說:「就算沒有他估計周罪的性格也就這樣了。算了,死者為敬,不說太多了。」
陸小北說:「我從來不怕對誰敬不敬的,每次提起來我都想說,他是真垃圾。人都得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你自己把自己活成個廢物,為什麼要別人負擔這一生。從他死了到現在我大哥都活在他的陰雲下面,我想想就噁心。」
他睜眼看著蕭刻,頓了下皺著眉問他:「蕭哥,其實我一直沒敢問你,也沒找著機會。既然提起來了我就想問問……你跟我大哥是在一張床上睡覺麼?」